我的城市记忆
2019-01-25徐梅
徐梅
我的家乡在湖北的一个小县城,上小学的时候效益最好的厂子是棉纺厂,那附近也就成为一个重要的“商业中心”——有一个供应丰富的百货商店,妈妈常常去那里看布料,她精挑细选的时候,我就在卖糖的柜台前徘徊。糖果几乎是唯一的零食,吃完糖,还要小心地把糖纸铺展开,在书页里压平,再收藏起来。棉纺厂的女工们买东西比妈妈要果断得多,流行的棉绸面料,她们一下子会哗啦哗啦扯上好几段,卖布的叔叔量布、剪口,“哧”的一声扯开布匹,那个声音坚定而美好。
夏天的时候,棉纺厂会做冰棒,一毛钱一根。厂子外的人也可以透过一个小窗口买了带走,星期天妈妈午睡起来,给我几毛钱,我提着小保温桶就往那边跑,完全不觉得晒,可能那一路都有树荫,也可能一想到去买冰棒,往返都是清凉的。
上高中的时候,棉纺厂效益不太好了,跟武汉合作的一个齿轮厂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厂里的职工大多是从武汉下来的,他们的孩子都讲普通话或是武汉话,我们一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齿轮厂子弟都免试录取,我的同桌就是其中一位。由于厂子离市区很远,她高中三年一直住校。高考结束后,我跟另外一个女生突发奇想,想要去看她。坐汽车出城进山,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齿轮厂。
可能因为他们讲武汉话很神气,总觉得家里条件一定也特别好,去了之后才发现她家里孩子多,很拥挤,她妈妈一定要留我们吃饭,饭菜也很简单。
我工作后,家乡升级为地级市,父亲单位在一片新区盖了房子,新家旁边是原来的油泵厂,已经陆续停产。因为临近城乡结合部,厂里的一块空地自然形成了早市,我回去后总要跟着母亲一起去那里“过早”(武汉话“吃早点”)、买菜。
家乡的特别之处,是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即便我已经成年,跟着妈妈,也还是一路要遵她的提醒,叫阿姨叫奶奶叫叔叔叫伯伯。“过早”的时候,但凡有她的熟人,我都要立即放下碗筷,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问好。
“这是你的娃子啊?”
“是啊!我姑娘!”
“几大了?”
“三十了!”
我那时候只有二十八九岁,十分介意被划入三十阵营,气得不行,回去路上跟我妈说,你以后不要当着那么多人说我的年龄,更不能往大了说。“我不說人家也知道!”
棉纺厂那时候已经拆迁了,盖了商品房。百货商店居然还没拆,但是特别破败特别小,不过在那新崭崭的一片楼房里,只有那个拐角是我记忆里的小城。
2019年第1期封面报道《 工业遗存变形记》
有了孩子后,父母来北京跟我们一起住,我回去得更少了。“你回来肯定不认得路的,”我初中的好朋友刚在家乡又买了一套房做投资,老家的房价也接近一万块了。她说油泵厂已经完成了拆迁补偿,早市跟厂区一起被夷为平地,那里将建成一片高档小区。
写这篇小文章的时候,搜了一下齿轮厂,发现那里竟然还没有拆掉,可能因为离城区有一段距离。
我在老家的一个论坛上看到齿轮厂其实建于1966年,是国家三线建设工厂之一,探访者写道,“厂里少见居民和工人,红色砖墙的生产车间、职工住宅楼已人去楼空,一些老车间和住宅楼已拆除,砖石仍堆放在拆房的位置,一片萧条肃杀景象。”
帖子里写“据说这里将被改造为一个文化创意园区”。我看得眼中一热,尽管在我们做的关于工业遗存改造更新的采访中,厂区改造为创意园区已经出现了“千园一面”和后续运营的各种问题,但是在家乡,还不是讨论更多更好的利用方式的时候,不拆!保留一部分下来,就是城市规划的巨大进步。
记得我大学实习来北京,火车是傍晚时分到的,暮色中一个大城市的剪影真的让小县城的孩子震撼,那时候我一心想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如今,家乡也高楼林立,开发商把几个楼盘名字从北京撒播复制到地方,我家旁边的小区名字跟父母家旁边的竟然一模一样。
寒假我计划带孩子回去看看,给她指指,对,就是在这个拐角。
妈妈那时跟你一样大,提着保温桶,一心想要在冰棒融化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