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
2019-01-25山东李克利
山东/李克利
粟跃资/图
幻听
母亲紧贴后墙,压低嗓子对我说:
“听,外面有人,一会儿要来打我。”
街道空荡荡的,黑夜把寂静攥在手里。母亲说是我的脚步声把他们惊跑了。
洗衣、烧火、做饭,母亲家务照做,但她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惊恐。母亲,你为什么害怕?你的心里究竟住着一个怎样的贼?
不吵不闹,不乱跑,母亲像块石头。医生开了安神的药物,说要保证睡眠,说不需要住院,习惯了就好了
瘦削的身体偶尔抖动几下,发紫的嘴唇说几句梦话,母亲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我每晚都陪着她,给她擦额头的虚汗,掖蹬开的被角。
那三个多月,我把她当成了孩子,把自己当成了母亲。
安居
那是早春的下午,空气清凉,草木静止。
众多亲友肃立一旁,看笤帚认真扫去尘埃,看长明灯置于灯灶,看硬币撒落四角。门前栽下两棵松树,松针急着要落下来。这里,头可枕舒缓的山坡,脚可踩绵延的流水,鸟鸣可关照更远的聆听。
燃三支香,把我的哀思升向空中;洒三杯酒,把我的哀思带入地下。鞭炮炸裂了沉寂,枯草上落了一层雪屑。
跪拜后告别,影子是重的。这个我生命源头的女人,没有出来送我。安心住着吧,再过七天,我们还来看你。
往回走的路上,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我有悲伤的眼睛、空虚的内心。几只乌鸦在半空盘旋,拉高了,拉远了我们的目光。
送母亲
其实,昨晚已经送过你一次了。纸扎的车马遇到火,兴奋地飘了起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载着你,确切地说,是载着你的魂,向西南方疾驰。我们早已交了足够的买路钱,通天的大道宽阔而平坦。
生前烧了那么多柴禾,如今你也是柴禾了。人生最终的结局归于火,化成烟,化成灰。你和父亲给儿女盖起一个又一个家,轮到自己,却在小小的木匣子里长眠。
我们开始填土了,不要怕,长明灯会替你驱走黑暗的。围绕你的新家撒五谷,我挥动镢头刨坑,口中念念有词:“一抓金,二抓银,三抓抓个聚宝盆。”
生活里的悲欢离合太多,我必须忍住哭和疼,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泪水打湿以后的日子。
写诗
原谅我,母亲,我这个不孝之子,把你写进诗歌里,一首接着一首。
你都走了四年多了,我依然不肯放过你,用你的劳累和疼痛,博取同情的泪水以及薄薄的虚名。
追随你一生的疾病啊,药物、营养品、手术刀,都束手无策,就像诗歌里的错字和病句,让我挠头不已。
李家疃村的秋天到了。
秋风是一支画笔,秋霜越重,秋色越浓,多么美好啊,五彩缤纷的日子。
——母亲,你的世界里却只有黑暗。锅灶,纺车,缝纫机,楸木做的衣柜,门前的石榴和香椿树,在漆黑的夜里,在我的诗歌里哭泣。
让旧事愈加陈旧。
让疤痕紧紧裹住伤口。
够了,廉价的感伤,泛滥的抒情,就算我的笔真能生出花来,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我也无法把你写回人间。
写给母亲
至今不敢写哭泣,我怕泪水滴落到九泉,打湿你的睡眠;至今不敢写锅灶,我怕烟火上升到天堂,熏燎你的灵魂。
65岁,读到这个数字我的心就会疼一下。外婆陪伴了你63年,而你只陪伴了我43年,同样是母亲,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
偏心的母亲,狠心的母亲,上辈子我是你的仇人?还是你的冤家?
怕我冷,你留下了暖阳;
怕我热,你留下了凉风;
怕我做不成孩子,你把你的男人也留下了,只带走了黑暗、寂寞和潮湿。
你未曾打过我,亦未曾骂过我,我想恨你,都找不到恨你的理由。
你走的那年,小城的天是蓝的,潴河的水是蓝的,你的神情是安详的、宁静的蓝,而我的内心是绝望的蓝,是盐撒在伤口里的蓝。一场场霜,枝头的柿子点灯;一阵阵风,晃动田里的稻草人。时光冲不淡记忆,加再多的水都无法稀释。
每年,我都会去你的坟前祭拜几次,供奉鲜花,焚化纸钱,默默地烧香磕头。我忍得了累,忍得住疼,却忍不住泪水,忍不住经常想你。
又是三月,草绿了,花开了,注定我是一个失败的农夫,把你种在地里三年了,至今你都不肯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