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流行音乐研究四十年的历程与困境
2019-01-23文◎张燚
文◎张 燚
1978年底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大陆流行音乐在中断三十年后重续“大上海时期”(1927—1949)薪火,并迅速发展成为最具社会影响力的音乐形式。改革开放亦唤醒一代音乐学人之学术生命,并在其后四十年间收获诸多研究成果。但流行音乐研究是例外,不仅不像流行音乐本身那样引人注目,而且虽筚路蓝缕却难启山林,成为中国音乐学术研究最为突出的短板。
一、批判为王:流行音乐研究的萌芽期(1979—1992)
1979年国门初启,国内大街小巷再次响起暌违已久的流行音乐,对于流行音乐的关注和评论遂重新出现。以1979年《人民需要轻音乐和抒情歌曲》①王惊涛《人民需要轻音乐和抒情歌曲——音代会部分代表代表座谈散记》,《北京音乐报》1979年12月1日第4版。为开端,中国当代流行音乐研究已经走过四十个年头。在1979—1992年间,有理论深度和视野开阔度的流行音乐研究极少,这时期的文献主要表现为对流行的评价方面。虽然也有学者肯定流行音乐存在的合法性,但主要以否定为基调。
1.1979—1982年:全面否定
1979年以来,随着港台地区流行歌曲在内地影响的逐渐扩大,一些理论工作者开始留意到这种主要由录音机翻录传播的“死灰复燃”的文艺形式。人文学界对流行音乐多采取包容态度,但专业所限,多是行文中作为“思想解放”的例证提及。《人民需要轻音乐和抒情歌曲》是一篇并非“鸿篇巨制”的报纸文章,却记录了中国音乐家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期间一些代表发声支持流行音乐发展的珍贵史实,也是媒体刊登的少有的正面评价流行音乐的文论。
但音乐理论界整体上对流行音乐持反对态度,为此中国音乐家协会还专门组织讲座、写作等活动来抵御流行音乐的“社会危害”。1980年时任中国音协副主席赵沨先生发表《当前音乐生活中的几个问题》一文,其中一千六百余字论述流行音乐,基本态度是“提倡流行音乐符合资产阶级政治利益”②赵沨《当前音乐生活中的几个问题》,《音乐研究》1980年第1期,第17页。。1982年,中国音协主办的《人民音乐》杂志组织编选并出版《怎样鉴别黄色歌曲》③《人民音乐》编辑部《怎样鉴别黄色歌曲》,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版。文集,角度涉及流行音乐的历史、港台流行歌曲的特点和流行音乐的商品文化性质,口吻或轻或重,皆是把流行歌曲直接等同于“黄色歌曲”来加以否定。
2.1983—1984年:部分肯定
在改革开放越来越深入人心的情况下,流行音乐于批评声中没有倒下,且曾被批评为“靡靡之音”的《乡恋》走上了中央电视台1983年第一届“春晚”的舞台。虽然1983年有文化部、中国音协领导坐镇的“全国轻音乐座谈会”,批判流行音乐是“极力模仿资本主义酒吧歌星的唱法和情调”“污染了社会风气”④于庆新《建设和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轻音乐——记全国轻音乐座谈会》,《人民音乐》1983年第9期,第18—19页。;1984年中国音协三届四次常务理事会在《致音协全体会员、全国音乐工作者的公开信》中号召“尤其要注意克服资本主义世界商品化‘流行音乐’对我国音乐生活的影响”⑤中国音协三届四次常务理事会《致音协全体会员、全国音乐工作者的公开信》,《人民音乐》1984年第3期,第2页。,但这两年音乐理论界对流行音乐采取了观望态度,专门否定流行音乐的文论已经减少。
1983年,《青年探索》发表了黄虹的《流行音乐来龙去脉管见》⑥黄虹《流行音乐来龙去脉管见》,《青年探索》1983年第1期,第39—41页。,这是非音乐专业期刊发表的第一篇具有学术深度的流行音乐论文,也是国内第一篇全面肯定流行音乐存在合理性的学术论文。
3.1985—1988年:正反两边说
本时期报刊文章对流行音乐多是从正反两个方面来认识,先是肯定流行音乐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积极作用,再指出其不足。还有一些文章对流行音乐提出“高雅化”的要求,比如《谈谈严肃音乐与流行音乐的交流》⑦韩春牧《谈谈严肃音乐与流行音乐的交流》,《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关于通俗音乐的严肃思索》⑧鲁生《关于通俗音乐的严肃思索》,《人民音乐》1986年第7期。等。当然,在有些言论中依旧会看到对流行音乐的简单否定,但是整体而言说法更加“辩证”。刘锡梁的《论爵士音乐的民族性和先进性》⑨刘锡梁《论爵士音乐的民族性和先进性》,《韩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则是一篇反其道而行来讨论流行音乐扎根黑人解放运动、具有不断创新“先进性”的论文。
1987年,经中宣部批示“首届全国通俗音乐研讨会”在河南省郑州市召开,会议呼吁加强对“通俗音乐”的理论研究工作,可惜与会者未能形成文稿发布,社会影响力不大。1988年,《音乐研究》编辑部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在北京召开流行音乐座谈会,随后以《谈流行音乐》为总标题发表了赵沨等八位著名音乐学者的发言,学者们观点不一、各抒己见,不足之处在于没有流行音乐理论研究和实践方面的专家与会。
这几年是文化活跃期,各种思潮泛起,颇有几分“百家争鸣”的风采。中文专业毕业刚到《人民音乐》工作不久的金兆钧发表《从“新潮”论争看音乐价值观之分歧》,反驳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吕骥“忽视了‘人民’概念的历史演变”,呼吁以新的价值观看待“新潮”音乐和流行音乐。⑩金兆钧《从“新潮”论争看音乐价值观之分歧》,《中国音乐学》1988年第4期,第105页。
4.1989—1992年:大批判
1989年比较特殊,以6月份的政治风波为分水岭,前半年发表的文章延续了理论探讨的特点,后半年到1992年的文章则转向“大批判”。此时期最重要的批评来自陈志昂,他连续发表《音乐的分野》《流行音乐批判》《论通俗音乐》《流行音乐再批判》等文稿,从流行音乐的历史、表现、商业属性等多方面否定流行音乐,进而认为其“起了培养暴徒的作用”⑪陈志昂《流行音乐再批判》,《人民音乐》1990年第5期,第37页。。
整体而言,萌芽期的流行音乐研究数量较少,有学术深度的研究更少,无论是对流行音乐的否定还是肯定,都大致是在意识形态话语内部进行:前者秉持1978年前国家政治对流行音乐的定性,后者则引入改革开放话语,倡导“解放思想”。
二、评论为主:流行音乐研究的摸索期(1993—2000)
1993年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做出《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发挥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之前的文论把流行音乐商品属性直接等同于罪恶,但如今流行音乐在蛰伏三年后因商业支持表现出“井喷”之势。原有观念和思维方式不可能一下子转变,这一时期各种话语产生碰撞,总体上呼吁重视流行音乐研究的声音增强,有关流行音乐的文章和著作也开始增多。
1.召开“作为社会文化现象的流行音乐研讨会”
1993年是流行音乐在市场上的集中迸发期,中国音乐美学学会举办“作为社会文化现象的流行音乐研讨会”,随后刊发的9篇文章并非“为批评而批评”,而是深入进行了文化学与美学解读,在学界产生了不小影响。学会从文化学、社会发展高度来观察流行音乐的美学涵义,为中国流行音乐研究开拓了道路,也开创了良好局面。遗憾的是,流行音乐研究毕竟不是靠一个平行学科的一时关注就能兴盛起来,之后并无多少起色。
2.出版《黎锦晖评传》
1993年,中国音乐史学家孙继南的《黎锦晖评传》⑫孙继南《黎锦晖评传》,人民音乐出版社1993年版。出版。黎锦晖(1891—1967)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奠基人,1949年之后长期背负“黄色歌曲鼻祖”之罪名,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孙继南自20世纪80年代即投身黎锦晖研究,以史料为据来深入探讨黎锦晖生平与艺术贡献,实为难得。
3.开展“流行音乐进课堂”讨论
1993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布《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音乐教育话题成为音乐学界此后几年的一个重要话题。学校音乐教育的现实是“学生喜欢音乐,但不喜欢音乐课”,于是一些年轻教师开始把一些流行音乐引入课堂,遂引发争议。
1993年4月,《中国音乐教育》在北京举办“流行音乐与音乐教育”座谈会,多数与会者并不认同流行音乐,但也有教师提出“宜疏不宜堵”,不能像过去那样生硬规定不许听、不许进校园、不许进课堂。一直到21世纪初,对流行音乐是否应该进课堂的讨论仍不绝于缕。整体而言,前期抵制的声音比较大,后来则是“进课堂”占了上风。2005年,周杰伦的《蜗牛》等流行歌曲被收入“上海中学生爱国主义歌曲推荐目录”的消息在网络上广为传播,标志着“流行音乐进课堂”讨论的结束。遗憾的是,之后进一步探讨流行音乐“如何进课堂”文章的数量并不多,质量也不高。
4.流行音乐评论崛起
音乐评论虽然通常不被认为是重要的学术研究,但它紧密沟通音乐作品和受众,社会影响很大。1993年后流行音乐携市场之影响力从民间扩展至主流社会,随后流行音乐评论也取得重要发展。这时候,非音乐专业出身的流行音乐评论群体涌现出如李皖、颜峻等一批著名乐评人。此时期参与到流行音乐评论活动中的人很多,重要的还有金兆钧、郝舫、王小峰、陆凌涛和黄燎原等人,撰写过流行音乐评论的记者更是数不胜数。这些人的音乐评论虽然具有较大社会影响力,但与音乐学界几无交集。
三、多样为学:流行音乐研究的初步发展期(2001—2018)
21世纪以来,遵循学术规范的流行音乐论文明显增加,以流行音乐为研究对象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和学术专著也相继出现,并表现出学科多样的特征,标志着中国当代流行音乐研究开始步入发展期。这时期流行音乐研究表现出三足鼎立的态势:媒体人与自由撰稿人的流行音乐评论在社会上继续保持较大影响力;音乐学界之外的学术论文和专著(包括博士学位论文)成为不容忽视的研究成果;音乐学界开始出现主要以流行音乐为研究对象的一部分中青年学者。
1.流行音乐评论继续发力
21世纪以来,流行音乐评论家李皖先生陆续出版了14本著作,评论对象涵盖中外各种类型的流行音乐作品、流派与表演。颜峻则出版了四本乐评集,着力发掘摇滚和民谣的音乐与文化内涵。另一个乐评人袁越也崭露头角,出版有《来自民间的叛逆——美国民歌传奇》、《HIP-HOP:20世纪最后的草根艺术》(2008)。金兆钧《光天化日下的流行——亲历中国流行音乐》2002年出版后受到以流行音乐为研究对象的硕士生博士生的欢迎。
不过,随着具有学术纵深度的流行音乐论著的出现以及通俗报刊遭受网络的冲击,评论在流行音乐研究中的重要性已经不比之前。
2.流行音乐硕士博士学位论文数量迅速增加
2001年,国内开始出现研究流行音乐的硕士学位论文,分别为音乐史学方向的《中国当代流行音乐的发展及文化学研究》(王思琦)和文艺学方向的《香港流行曲歌词中的女性形象(1985—2000)》(陈美丝)。2002年的数量有所回落,只有张乐心的1篇,2003年2篇,2004年则迅速增至7.5篇,2007年起稳定在30篇以上,2011年后则保持在50篇以上。
2003年的《流行音乐研究》是国内第一篇以流行音乐为研究对象的博士学位论文。⑬刘可欣《流行音乐研究》,北京大学2003年博士学位论文。另,本文其他相关硕(博)士论文除特别说明外,皆来源于中国知网,因篇幅所限不再一一注出。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到2019年已经有26篇博士学位论文以流行音乐为研究对象。这些论文规模较大,也具有一定的学术深度,是流行音乐研究的重要文献。
3.流行音乐学术专著陆续出版
学术专著很快随着博士学位论文的出现而出现,《当代流行歌曲的修辞学研究》《中国当代城市流行音乐——音乐与社会文化环境互动研究》《歌声中的文学——文学视野中的流行歌词》《传统与现代的交响:对早期都市流行歌曲美学现代性的一种考量》《摇滚危机——20世纪90年代中国摇滚音乐研究》等著作的底子都是博士学位论文,其学术严谨性明显高于20世纪的流行音乐研究。
4.流行音乐学术论文数量和质量都有所提高
21世纪以来,学术期刊上的流行音乐研究论文虽然较之其他音乐类型论文的数量依然很小,但与上世纪相比还是增加明显。尤其是金兆钧任职的《人民音乐》2001年以来发表有二百多篇流行音乐研究论文,占到所刊论文总量的3%强,在音乐学术期刊中比例最高。这些文章的质量整体上较之20世纪也有明显提高,无论是文化阐释的深度、资料搜集的系统性还是文章的篇幅、学术的规范,都超越了经验性简述的阶段。
5.流行音乐学术研讨活动增多
进入21世纪,流行音乐的学术研讨活动虽然比不上其他音乐学科,但较之20世纪已经大大增多。比较有影响的全国性活动有:2004流行音乐专家论坛、2006首届中国音乐(艺术)院校流行音乐论坛、2007中国高等艺术院校流行音乐教育论坛、2013全国高等音乐艺术院校流行音乐专家论坛与教学展演、2014年中国流行音乐现状与发展趋势焦点问题研讨会、2015年两岸四地流行音乐文化高层论坛、2017首届全国高等艺术院校流行音乐演唱与教学论坛、2018年高校流行音乐专业教育理论研讨会。这些活动皆依托音乐院校或高校音乐院(系),具有一定的学术水准,不过失之于零散,多只有“首届”而无后续,整体上看缺少连续性和规划性。
四、现有流行音乐研究之失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流行音乐研究虽然表现出作者来源多元、思维活跃、具有学术热情等优点,也有一些高水平的成果,但在中国音乐学的整体架构中却属于“发展不充分”的部分,也体现出中国音乐学学术发展的“不充分”和“不平衡”。
1.成果少、散、浅
21世纪以来,我国处在高等教育大扩张、科研数量倍增的阶段,虽然流行音乐论著的绝对数量在增加,相对数量却并无改观。目前以流行音乐为研究对象的博士学位论文虽然也有二十余篇——非音乐专业占多数,但这个数量和其他音乐类型的博士学位论文相比还很少,其在全部音乐类博士学位论文中占比不足4%。在重要音乐类学术期刊中,流行音乐论文占比更小,如《音乐研究》《中国音乐学》《中央音乐学院学报》《音乐艺术》等期刊大约占比率在1%左右。
流行音乐的宏观研究多,微观研究少,由之宏观研究视角散乱,缺少基础和整体布局。这足以说明它还处在起步阶段。一些著述虽然缩小了研究视角,但研究对象依然很宽泛。当前还没有出现深入到音乐事象“后台”、从长期参与和调查流行音乐活动中总结出某种学理的研究,大多主要为现有文化理论在流行音乐这个研究对象上的投射。这样的文化研究在思想前卫性和理论创新性方面也有所不足。
2.未能形成学术小气候
学术活动有助于激发学术灵感、唤起学术热情、培养学术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的学术建设价值,也是形成学术小气候的核心组成。然而,流行音乐在社会文化中的表现很活跃,理论界的相关学术活动却并不活跃。1987年首届全国流行音乐研讨会之后,时隔八年之后1995年才召开了第二届,此后无疾而终。两届研讨会的参加者基本没有学界的参与;两届会议都有代表呼吁重视理论研究,但同样是只听雷声不见下雨。也有其他音乐学科的学术组织或音乐院校(系)会偶尔举办流行音乐研讨会,但数量少、规模小、学术质量低,也不具有持续发展性。整体而言,现有的流行音乐研究没有协作互助,也没有提供建议、传授技巧、分担责任、帮助个体调节心理困扰等社会心理支持,只是单兵作战、打游击。
2005年,中国音乐家协会流行音乐学会成立,虽名为“学会”,和学界的联系却不多,成员多为业内人士。流行音乐学会总体而言疏于和高校科研机构合作,在理论研究方面着力不多,并未形成学术共同体。可资对照的是中国音乐史学会、中国传统音乐学会、音乐美学学会等,这些学会依托高校,学术活动较多,也有学术期刊阵地,对学科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3.学科建设缺位
在国内现有几种“音乐学概论”著作中,都没有把流行音乐研究纳入进来,却会列出“音乐医疗学”“音乐地理学”等交叉学科,这足以说明流行音乐研究在国内的学科建设情况。近年来,一些音乐院校虽开办了流行音乐专业,但多止步于具体教学事务,基本不涉及学理层面。现有流行音乐学成果拥有者多是从大文科或其他音乐学方向转型过来,也多是偶尔为之,没有学科带头人、缺少学术领路人,未能形成学术梯队。虽然国内第一篇全面肯定流行音乐存在合理性的学术论文载于大文科期刊,国内第一篇流行音乐博士学位论文来自于大文科(美学),国内较具有流行音乐研究团队气象的组织存在于四川大学新闻学院,但就中国实际情况来看,并不能指望大文科主导流行音乐学科建设。大文科的流行音乐研究基本是出于作者的个人兴趣,既缺少与流行音乐人的广泛接触途径,也缺少学科建设和学术传承的组织动力,一旦单位需要就会转到其他方向。
4.理论与实践悖离
在宏观层面,通过研究文献并不能得窥当时流行音乐情况,更不能得见其时之世道人心。1978年后国家层面的“拨乱反正”和文化界的“大反思”“大辩论”基本不曾体现在流行音乐研究文献中。1993年之后,流行音乐研究也未能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开放发展中贡献力量,而是在“国家话语”的发展下被动改变甚至“名变实不变”。在中观层面,流行音乐研究没有提出过有影响力的命题或概念,不要与文学领域的“文学是人学”“重写文学史”“文学主体性”相比,就是与其他音乐研究领域的“母语音乐教育”“重写音乐史”等相比也远远不及。如果说“流行音乐进课堂”的命题放在20世纪80年代还能彰显流行音乐研究的学术价值,那么置于1993年后的时代背景下则未免浅显和滞后。在具体层面,流行音乐理论研究整体上无力指导流行音乐实践。流行音乐学者和流行音乐行业严重脱节,研究远远跟不上流行音乐发展的需要,甚至在他们工作的音乐院系都很难把研究转化为教学或音乐创作活动。
5.没有形成有效的理论体系和方法论体系
现有流行音乐研究中,非音乐专业学者在理论方面多是把人文学科的现有原理套用在流行音乐上,而作者对流行音乐事象的了解并不深入。研究多集中在文献搜集和文化阐释方面,缺少音乐本体分析,无力从音乐的旋律、和声、配器、结构等音乐本体入手展开文化论述。
音乐学者则多以现有音乐学观念和理论来对待流行音乐,产生流行音乐简单粗糙、低俗、格局小的认识;研究除了对大文科的浅层次借用,还普遍以经典音乐的技术形态规范来分析流行音乐,对流行音乐艺术敏感性甚至比不上非音乐专业的研究人员。音乐学者在研究流行音乐时并没有表现出优势来,甚至在对流行音乐事象的调查与熟悉程度方面亦是如此。
当然这并不是说现有成果没有价值。流行音乐曾遭受长期的批判和禁止,20世纪80年代重新起步后也面临种种“非议”,学者对它的忽视“事出有因”。长期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自由化”“黄色音乐”等批判话语也潜移默化影响着人们对流行音乐的认知,作为意识形态再生产重要组成的教育系统对流行音乐的排斥,也使专家敌视流行音乐“顺理成章”。在此情况下流行音乐研究在理论和方法论方面皆严重缺少历史传统和现实资源,现有流行音乐研究的开拓与创新意义显而易见。同时,即便不够精深的流行音乐研究也在廓清着人们对流行音乐的认识,提升社会的流行音乐鉴赏能力,比如对流行音乐的“反美学”观察就拓展了音乐审美的深度和广度,把流行音乐和“庙堂音乐”以及“计划文化”加以区分则有助于大众文化权利的发展,对商业流行音乐的辩护或批评只要切合实际都会有利于流行音乐的健康发展。另外,直面现实的流行音乐研究还是包容的现代性文化体制的彰显,现有成果也会成为未来流行音乐研究珍贵的传统资源。流行音乐的这些研究并不丰厚,但在中国流行音乐学的建设中功不可没,并有助于中国音乐学术的平衡发展与道路拓展。
五、流行音乐研究发展之困
以上“流行音乐研究之失”所列仅是表象,想要改变这一局面并获得优质发展,必须找到内在病灶并加以疗治。这些病灶暴露出来的不仅是流行音乐研究的顽疾,也是中国音乐学的学科问题。
1.“刻板效应”根深蒂固
主流社会歧视流行音乐有深厚的历史原因,中国在先秦时期就崇“正乐”非“野声”。1949年之前,左翼戏剧家联盟的音乐工作者曾开展一系列清除流行音乐活动,后来被广为引用的黎锦晖为“黄色歌曲鼻祖”的言论⑭黑天使《中国歌舞短论》,《电影艺术》1932年第3期。见《聂耳全集》(下),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48页。即发表于这一时期;之后的“国防音乐运动”“抗日救亡音乐运动”甚至是团结更广泛音乐人士的“新音乐运动”,都对流行音乐有不好的印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它在大陆失去了生长的土壤。”⑮瞿维《关于“流行音乐”的对话》,载《人民音乐》编辑部《怎样鉴别黄色歌曲》,第30页。当然,流行音乐的消失不是主动消失或自然淘汰,而是在系统性的“污名化”和“驱邪仪式”后。对于未能深入调研流行音乐的人们来说,流行音乐很容易就成为“本是如此、别无可能”的“坏东西”。
所有类型的音乐形式都可以有杰出作品,也都必然存在大量普通甚至低质作品。我们今天所接触的优秀古典音乐是大浪淘沙后的金子,从作品优秀率来看流行音乐并不输于其他音乐形式。我们处在一个文化、审美急剧变化的时代,音乐学界需要向其他学科开放,跟上以至于引领时代,绝不能固守成见。流行音乐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化,甚至是需要大力建设的“公民文化”⑯陈小奇、陈志红《中国流行音乐与公民文化——草堂对话》,新世纪出版社2008年版。。以崔健为例,他在音乐学界和音乐教育界几乎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物,但是哲学家周国平出版了与崔健的对话录《自由风格》,文学理论家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专辟一节来论述,文艺评论家谢冕的《百年中国诗歌经典》收录了崔健的《一无所有》,美学家高尔泰则赞许“崔健及其摇滚乐是中国目前唯一可以胜任启蒙的艺术形式”⑰转引自李皖《多少次散场,忘记了忧伤:六十年三地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11页。……这是音乐界少有的荣光,值得我们思考。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流行音乐人鲍勃·迪伦,这一文化现象值得我们再次思考。
2.学术主体性亟待加强
“乐与政通”是中国音乐的传统,在新的革命话语中音乐又转化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导致音乐作者缺少主体性。同样的,音乐学作为社会科学,也存在严重的知识意识形态化和学者独立人格缺失的情况,在自主性、自律性方面皆有不足。流行音乐研究的发展历程显示,其依附于权力机构,音乐学界、音乐教育界对流行音乐的认识不仅维持在主流意识形态划定的范围之内而且更为滞后。在此情况下,流行音乐即便在社会生活中风生水起,却不免遭到音乐学界的抵制。
倘若中国音乐学工作者的主体能动性较高,那么就不可能在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流行音乐面前无动于衷,也不会恐惧与意识形态话语的抵牾,从而导致从行为到理念结果处处被动。埃米尔·迪尔凯姆说,“既然存在着一门关于社会的科学,我们就应该希望这门科学不应是对传统偏见的简单复述,而应使我们以不同于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因为凡是科学,其目的都在于发现,而凡是发现,都要或多或少地动摇既有的观念。”⑱〔法〕迪尔凯姆著,狄玉明译《社会学方法的准则》,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页。国内的流行音乐研究和音乐学乃至社会科学很大程度上都被镶嵌在一个层级分明的科研结构中,并依赖于行政拨款。如果音乐学者为职称、津贴和地位而偏专于各部门的“项目指南”,奔忙于“高级别刊物”的论文发表,那么其研究课题就不会来自社会发展本身,其奖赏就不会来自研究本身。
3.学术“外群体偏见”尚需改观
内群体是指个体经常参与其间进行活动的群体,与其对应的是外群体。相比于外群体,人们更倾向于支持内群体成员,更认可群体内的生活习性和价值观,这一现象叫做内群体偏见。⑲吴江霖等《社会心理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9页。在学术界也广泛存在外群体偏见。虽然音乐学界宣称并不歧视流行音乐研究,但是依旧面临“玻璃门”“发表难”问题。高级别期刊的编委和论文评阅人皆是成绩斐然的成熟学者,但学有所专,对于流行音乐研究者来说属于外群体。他们对流行音乐没有深入研究,甚至会受到广为传播的流行音乐批判话语的影响从而对流行音乐产生刻板印象。流行音乐研究除了自身学术积累较浅之外,其研究路径多不同于主流音乐学,这也使得专家对流行音乐论文的评价偏低。再则,流行音乐研究多涉及尚无定论的当代历史、同侪学人,因为观点不同或人情世故等因素,其稿件很难在三级评审中获得一致认可。流行音乐研究作为新的学术增长点本应在发表上适当降低要求,事实上却在面对更挑剔的眼光。另外,流行音乐研究作为当代文化研究还要面对“学者错觉”,“学术研究的对象越古才越有学问、越高深,越临近当代就越算不上学问;似乎历史犹如美酒,越陈越香,越旧越有魅力,越古对当代影响越大”……虽然“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⑳杜书瀛《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同时,流行音乐研究作为新文化形式的研究还时有逾越意识形态话语之处,这也让作者受掣、刊物敏感,经常要在写作中不断进行名词变化和语句变形以求“脱敏”。
4.研究者缺少“文艺综合”修养
按照传统的音乐学视角来看流行音乐,流行音乐确实“不值得研究”。流行音乐研究需要新的学术范式,这种范式简而言之就是“文艺综合”。“文”即文化、大文科,流行音乐研究需要广义文化学、社会学、人类学、传播学、文艺学以及历史学的介入。古典音乐可以说是“音乐本身”或“内部音乐”,流行音乐则是“外部音乐”,仅从乐谱本身难以得出深入、全面的认识。流行音乐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综合的文化现象;不仅具有审美价值,更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国外,流行音乐研究也是首先自社会学、文化学和传播学兴起,转而激发起音乐院系及研究机构的流行音乐研究热情。
但是仅有“文”的一面,流行音乐研究就显得虚空,它还需要“艺”的支撑,即流行音乐审美体验能力与流行音乐本体分析能力。但是原有音乐分析技术用来观照流行音乐并不合适,比如谱面上简单的和声音程,由古典音乐的原声乐器在音乐厅内演奏与摇滚乐的电声乐器通过音箱“线阵”传出就是两种效果。流行音乐归根结底是一种较多利用电子技术的表演音乐而非乐谱音乐,提倡即兴、润腔多样、节奏复杂并游移——这些都难以记谱。如何获取适用于流行音乐的音乐分析能力,还是研究者面前的难题。
结 语
虽然当前情况不容乐观,但中国流行音乐研究的春天势必到来。在西方学术史上,流行音乐研究也有过长时期被鄙夷的经历,“研究流行音乐好像不太符合学术行规”㉑〔美〕布鲁斯·霍纳著,于广华译《话语》,载布鲁斯·霍纳、托马斯·斯维斯《流行音乐与文化关键词》,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6页。。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新音乐学”的崛起,音乐研究的视野和研究方法都有了较大发展,音乐学家对音乐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关注提升,流行音乐才真正进入主流音乐学界。90年代以来,“对流行音乐的研究正像洪潮袭来”㉒Roy Shuker.Understanding Popular Music.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p.1.。
但流行音乐研究发展的基础首先不是得自欧美流行音乐研究的繁华现实,而主要是基于国内改革开放的继续推进和社会科学的转向。学术命题应来自现实,研究的根本是对现实呼唤的应答,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换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新现实,需要新的学术与之互动。流行音乐的发展则是改革开放之下音乐领域最为突出的新现实,这个新现实必然要求新的音乐学与之互动。中国音乐学一旦向音乐生活开放,流行音乐自然会进入学术视野,流行音乐研究随之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流行音乐研究则需要向“语境”开放,不拘泥于“文本”,行动路线从单一的音乐作品扩展到形象、表演、影音技术、现场等,深入到综合场景来感受、理解和认识流行音乐。如此一来,流行音乐研究势必要向其他学科开放,从社会文化这个更高、更宽广的视角来“写音乐”,引入意识形态、政治经济、亚文化、文化相对论、话语形式、传媒与传播等学术资源。
音乐学向流行音乐开放之后,通常也意味着学术问题的转换和学术范式的转换。曾经,“音乐学被认为是主要处理史实和资料、带有证明性、分析性和实证主义的学科”㉓Kerman Joseph.Contemplating Music:Challenges to Musicolog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p.12.,但今天流行音乐研究的加入则带来新的气象:它不再追求最高的、先在的唯一真理,而更关心流行音乐对今天的人们意味着什么?不同的个体对同一音乐作品或同一音乐现场为什么看法大相径庭?科技对音乐的作用如何在流行音乐身上体现?流行音乐研究如何指导实践和实现学术的公共意义?在“无数私人性噪音的生产方式”㉔赵汀阳《心事哲学(之一)》,《读书》2001年第3期,第111页。基础之上共识如何达成?……它不敢宣称“客观”而更推重“适用”,更强调个体文化权利和意义的交互建构,带有阐释性和启发性,主动与现实音乐生活相互印证和激发,具有人文吸引力和辐射力。在这种意义上,流行音乐研究将是新时代中国音乐学发展的新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