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士利类思《狮子说》拉丁文底本新探*
2019-01-21
利类思(Ludovico Buglio,1606—1682),意大利耶稣会士,“系出阀阅子弟,自幼不事纷华,即入修道会”。①南怀仁、闵明我、徐日升:《利先生行述》,载钟鸣旦、杜鼎克编《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12册,台北:利氏学社,2002年,第318页。利类思于1636年入华,其足迹由南向北,在华时间长达半个世纪。他在天主教传教史上常被称为“四川开教第一人”及“天主教本地化”的积极推动者。与大多数耶稣会士一样,利类思在进入中国前曾接受了系统的人文主义教育,在进入中国后,又发奋学习汉语,“读书穷理,博学精深”,②同上。成为彼时耶稣会士中的佼佼者。他一直致力于西学书籍的译述,内容涉及动物学、地理学、神哲学等,③由利类思创作、翻译的著作达二十余种,主要包括《物元实证》《弥撒经典》《司铎典要》《圣事礼典》《善终瘗茔礼典》《已往者日课经》《天主正教约征》《圣教简要》《主教要旨》《安先生行述》《狮子说》《进呈鹰说》《御览西方要纪》《不得已辨》《超性学要》等。为推动西学东传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其中《狮子说》更是首次将西方动物学带到了汉语知识语境,丰富了彼时中西文化交流的内容与层次。
一、《狮子说》创作背景
葡王阿丰索六世(Afonso VI,1643—1683)曾在1667年派遣使团从果阿出发前往北京,希望清廷可以允许葡萄牙人在澳门自由贸易和航行,以减轻1662年“迁界令”对澳门葡人的影响。④为了防范郑成功再次北上,并且扼杀其经济来源,清政府于1662年2月6日发布“迁界令”以求“坚壁清野”之效,命令山东到广东的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更严令禁止渔舟、商舟出海。见戴逸编:《简明清史》(第二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0页。澳门方面也为此积极筹备出使的礼物清单,共计花费了白银30365两。⑤据《海国四说》记载,撒玛尔达聂(Manuel de Saldanha)进呈给康熙的礼物有:葡王画像、金刚石、饰金剑、金铂书籍、珊瑚树、珊瑚珠、琥珀珠、伽南香、哆啰绒、象牙、犀角、乳香、苏合油、丁香、金银乳香、花露、花幔、花毡、大玻璃镜等。再加上往返费用及其他开支,澳门共计花费30365两。见张海鹏编:《中葡关系史资料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00页。但结果康熙帝仅是下旨“西洋地居极边,初次进贡,具见慕义之诚。可从优赏赉”。①《中葡关系史资料集》(下卷),第700页。显而易见,这并未达成葡国使团的预期目的。
时隔八年,葡萄牙使团再次来华,这次前来既是为了与尚之信划清界限,也是再次争取其在中国海域的贸易航海权益,葡王派遣本托·白垒拉(Bento Pereyra de Faria,生卒年不详)前往中国。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彼时阿丰索六世已被剥夺王位多时,但葡国听从了在京耶稣会士的劝告,即保守的清廷不会欢迎一个篡位者的使团,所以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仍假借了阿丰索六世的王名。②Lo-shu Fu, “The two Portuguese Embassies to China during the K’ang-his Period,” T’oung Pao 43(1955): 75-94.同时,使团更是在利类思等人的建议下,为康熙帝带来了狮子以投其所好。
葡萄牙使团携狮子于康熙十七年(1678)抵达北京,这使得康熙帝产生了万邦来朝的喜悦,不仅多次带领皇子妃嫔观赏,还邀请重臣名士一起观看。高士奇在其《清吟堂集》中曾写道“赐观西洋进贡狮子恭纪,旧传仁兽游郊薮,今见驱虞出海邦”。③高士奇(1645—1704),浙江绍兴人,康熙帝近臣,官至詹事府詹事、礼部侍郎,著有《左传纪事本末》《清吟堂集》等。该诗出于《清吟堂集》第十卷,哈佛燕京图书馆扫描版,第386页,据“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数据库” 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128526&page=1&remap=gb。另外,葡萄牙的这次贡狮活动还激发了许多文人共同的热情,据学者统计,共有九人作赋,四人作诗来描述这一盛况。④参见侯立兵、郑云彩:《海外贡狮与明清应制诗赋》,《学术研究》2016年第7期。该文认为清康熙十七年西洋贡狮的文人诗赋分别为九赋四诗。赋:尤侗《西洋贡狮子赋》、徐嘉炎《大西洋国贡黄狮子赋》、毛际可《狮子赋并序》、侯七乘《狮子赋》、乔莱《狮子赋》、陈梦雷《西洋贡狮子赋》、江闿《狮子赋》、方象瑛《西域贡狮子赋》、王嗣槐《狮子赋》;诗:王士祯《大西洋贡狮子歌应制》、张英《西洋贡狮子歌》、施闰章《狮子诗拟应制二十四韵》、毛奇龄《诏观西洋国所进狮子,因获遍阅虎圈诸兽,敬制长句纪事和高阳相公》。利类思为了配合这次外交活动,也译述了《狮子说》,称“遐邦进活狮来京,从古中华罕见之兽,客多有问其像貌性情何如,岂能尽答,故略述其概”。⑤张西平、任大援、马西尼编:《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35册,第159页。而利类思如此支持葡萄牙的贡狮,不仅是为了争取和维护皇帝的友谊,更与他的耶稣会士身份密切相关。因为彼时在华的传教士均受葡萄牙保教权(Patronage)的庇护,其传教事业的经费主要由葡国负责,而澳门作为葡萄牙的远东基地,之于传教士亦是远东的重要据点,如果葡萄牙人在澳门的贸易及航海顺利进行,那么天主教在华事业的发展也便有了相应的保障。
二、《狮子说》的底本来源辨析
利类思的《狮子说》首先是两页自序,在序后附有一黑白狮子像,随后是正文内容,⑥该《狮子说》版本为梵蒂冈图书馆馆藏本,编号为Borgia.Cinese.350.10,见《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35册,第159—175页。分为“狮子形体”“狮子性情”“狮不忘恩”“狮体治病”“借狮箴儆”等章节,最后以“解惑”结尾。既为译著,那么利类思所依据的底本是什么呢?方豪在谈及最早译入汉文之西洋动物学书籍时,认为利类思的《进呈鹰论》与《狮子说》皆译自乌利塞·阿尔德罗望迪(Ulisse Aldrovandi,1522—1605)的生物学著作。⑦方豪:《中西交通史》(下),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793页。他的这一观点被意大利汉学家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1923—2001)沿袭了下来。白佐良在其文章《雄狮在北京:利类思和1678年葡国来华使团》⑧此处著作中文译名为笔者简译,下文同。(“A Lion in Peking:Ludovico Buglio and the Embassy to China of Bento Pereira de Faria in 1678”)中,不仅提到利类思的《狮子说》借鉴了阿尔德罗望迪的学说,还通过文本考证,进一步认为利类思创作期间借鉴的耶稣会图书馆的藏书应是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1200—1280)的《论动物26卷》(De Animalibus Libri XXVI)和阿尔德罗望迪的《论胎生四足动物三卷和论卵生四足动物二卷》(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Viviparis Libri Tres et 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Oviparis Libri Duo)。①Giuliano Bertuccioli, “A Lion in Peking: Ludovico Buglio and the Embassy to China of Bento Pereira de Faria in 1678,” East and West, New Series, Vol.26, 1976, pp.223-238.国内学者邹振环则提出不一样的观点,他根据《狮子说》序言“兹据多士实验,暨名史记录,而首宗亚利格物穷理之师,探究诸兽情理本谕云”,认为该书来源较多,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的学说,并通过对比《狮子说》与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Historia Animalium)和《体相学》(Physiognomonica),找到利类思在“狮子形体”和“狮子性情”章节中的几处描述是参考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狮子的叙述。②邹振环:《康熙朝贡狮与利类思的〈狮子说〉》,《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第1—11页。虽然邹振环未对《狮子说》的拉丁文底本展开具体探讨,但他提出的“诸多来源说”和“亚里士多德首宗说”无疑为底本的追溯提供了新的思路。
首先,亚里士多德与《狮子说》。亚里士多德作为西方自然史第一人,其对动植物的介绍一直是后人研究的基础和重要来源。他在《体相学》中对狮子外形进行了描写,③邹振环在《康熙朝贡狮与利类思的〈狮子说〉》中主要对比了《狮子说》与亚里士多德动物学说,包括狮子外形和性情描写。在其《动物志》中,明确以狮子为标题进行的相关叙述共计有四处,分别为第六卷第三十一章——“狮”,叙述狮子的生殖繁衍;第八卷第五章——“四脚野兽如狼、猿、熊、狮、海豹、河狸、水獭等的食料与习性”;第二十八章——“动物生活及品种的地区变异,以蝉、鼠、兔、蚁、蛙、彘、鹿、羊、驴、牛、狼、狐、狮、狗、鹰、鸟、蛇、蜥等为例;以黑海与红海的螺贝为例。里比亚与印度地区由动物杂交所得的变种”;第九卷第四十四章——“狮的性情;灵猫的性情”。④亚里士多德著,吴寿彭译:《动物志》,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11、356、392、472页。其中与《狮子说》中的“狮子形体”“狮子性情”内容类似的为第六卷第三十一章与第八卷第五章。⑤第六卷第三十一章是介绍狮子的繁殖习性,第八卷第五章是介绍狮子的食性,这与《狮子说》中的“狮子性情”的内容相关。是故,利类思的《狮子说》的确反映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狮子的若干叙述,但“狮不忘恩”“狮体治病”“借狮箴儆”等内容却未在亚氏学说中找到相对应的内容。考虑到亚氏关于狮子的介绍是西方自然界关于狮子知识的重要来源,他对狮子的描述及研究常常被后来的自然史学者引用并加以拓展,那么这几部分内容是否会存在于后人在亚氏的基础之上对狮子知识的补充呢?
其次,大阿尔伯特与《狮子说》。作为13世纪最伟大的神学家和哲学家,大阿尔伯特致力于对亚里士多德学说的阐释,他的自然史著作《论动物26卷》即是对亚里士多德动物学的继承与发展。大阿尔伯特不仅对亚氏著作进行评注,还通过自己的文献搜集和亲身经历丰富了亚氏的动物学体系。而他对狮子的介绍,主要集中在《论动物26卷》的第22卷《动物天性的逐一叙述》(Liber Animalium XXII qui Sigillatim est de Naturis Animalium)第2章《论四足动物》(Tract.II De Quadrupedibus)中。其中关于狮子的章节篇幅不长,开篇介绍了狮子不同种类的外貌特征,进而描写了狮子的觅食习惯及性格,值得注意的是,大阿尔伯特添加了狮身各个器官的药用价值的论述。⑥Albertus Magnus, De Animalibus Libri XXVI, Münster i, W.1920, pp.1405-1407.笔者在对比后发现,大阿尔伯特对狮子的叙述有部分内容与《狮子说》重叠,集中在“狮子形体”“狮子性情”及“狮体治病”等章节,但就文本而言,其行文顺序与文字描写无法与《狮子说》的内容一一对应。如《论动物26卷》在言及狮子外貌和性情时,是穿插进行的,不像《狮子说》将这两部分分别叙述。另外,《论动物26卷》中将狮子分为三类,一类项颈有短毛,较软弱,一类比豹子更为细瘦,易胆怯,一类身长且强壮,⑦Albertus Magnus, De Animalibus Libri XXVI, p.1405.但是《狮子说》中将其分为两类:“一身略短,首项之毛拳卷者,猛健次之,一身长,首项之毛细软悠长者,猛健更强,不惧损伤。”①《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35册,第159—160页。
最后,阿尔德罗望迪与《狮子说》。阿尔德罗望迪是16世纪意大利著名的博物学家,他在博洛尼亚创造的植物园和他四处搜集的关于动物学的材料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他生前共出版了四部动物学著作并参与了《论现存无血动物》(De Reliquis Animalibus Exanguibus Libri Quatuor,1606)的一部分。②这四部著作为Ornithologiae hoc est de avibus historiae libri XII (1599), Ornithologiae tomus alter cum indice copiosissimo(1600), De animalibus insectis libri septem, cum singulorum iconibus ad viuum expressis (1602), Ornithologiae tomus tertius, ac postremus (1603)。而出版于1637年的《论胎生四足动物三卷和论卵生四足动物二卷》(下文简称为《论四足动物》)却不是阿尔德罗望迪亲自撰写,而是由他的学生在其底稿的基础上编撰而成。从该书的名字也可以看出,这部著作主要集中于四足动物的研究,内容是在继承了大量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展开的动物专题研究,包括中世纪的作家及寓言家的素材及大阿尔伯特等人的叙述,而其具体研究框架为追溯动物名字的来源、解剖学上的细节、感官、族属、习性、驯养、声音、繁殖、猎捕、喜恶、传说故事、谚语警句及药用价值等。③Giuseppe Montalenti, Aldrovandi Ulisse in Dizionario Biografico degli Italiani, Vol.2, Roma: Istituto dell’enciclopedia Treccani,1960, p.120.这部书介绍的第一个四足动物便是狮子,章节名为《论狮子》(De Leone)。
这一部分对狮子的讨论集中在狮子的外形、性格、药用功效及有关狮子的寓言及格言等。笔者经过文本对比,发现与利类思的《狮子说》中的 “狮子形体”“狮子性情”“狮不忘恩”“狮体治病”“借狮箴儆”等部分内容契合,但同时亦有不同。一方面,《狮子说》的行文顺序与《论四足动物》不尽相同,主要体现在“狮体治病”这一章中,利类思描写的顺序为“狮血”“狮油”“狮肉”“狮脑”“狮皮”“狮粪”“狮齿”“狮心”“狮胆”,而《论四足动物》中的顺序为“狮脑”“狮齿”“狮心”“狮胆”“狮油”“狮肉”“狮血”“狮皮”“狮粪”。④Ulyssis Aldrovandi, 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Viviparis Libri Tres et 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Oviparis Libri Duo.Apud Nicolaum Tabaldinum, 1635, pp.57-58.另一方面,《狮子说》中的内容要比《论四足动物》中的《论狮子》更为翔实,如利类思在述及“狮子不伤兵士”和“狮子与晏多”这两个故事时,不仅十分生动丰富,更有诸多细节描写,比如说“骑骟马者,鞭策不前,骑不骟者驰走,追赶狮子”或者“狮即忻跃,待他如友,常授肉食,晏多没晒熟始食,如此者,同狮穴住三年”等,但在《论狮子》中只是粗略地介绍了故事的梗概,并未展开具体情节的叙述。
综上,亚里士多德作为自然史的“首宗”,他从动物学角度对狮子的描述成为后来动植物学著作的源头,亦是利类思《狮子说》内容的源头,但从文本层面上看,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大阿尔伯特的《论动物26卷》、阿尔德罗望迪的《论四足动物》均不是利类思《狮子说》的拉丁文底本。鉴于阿尔德罗望迪在编著其动物学著作时,时常借鉴其同时代的动植物专家康拉德·格斯纳(Conrad Gessner,1516—1565)的研究成果,⑤Montalenti, op.cit., pp.118-124.那么格斯纳的著作是否与《狮子说》的底本有关?
三、《狮子说》与格斯纳的《动物史》
格斯纳1516年3月26日出生于瑞士苏黎世(Zurich),小时候与一位伯父共同生活,伯父以收集草药为生,这使得他熟谙各种植物及其医药价值,也打下了之后从事自然史研究的基础。格斯纳的代表作《动物史》(Historia Animalium)汇总了大部分古典寓言及生理学家的叙述并提到了同时代的一些学者的发现,不仅进行了增补和创新,更首次系统阐述了动物在医药和营养学方面的用处。虽然里面也有一些迷信的观点,但瑕不掩瑜,其巨大的学术价值和精美的图片使得该书一时之间风靡欧洲。《动物史》共计五卷,前四卷于1551年至1558年间在苏黎世出版,第五卷是关于蛇类的,出版于1587年。该书的风格类似于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并按照动物种类进行体例安排,第一卷集中讨论四足动物(De Quadrapedibus),而就在这一卷中,有一节内容是关于狮子的。在题目De Leone下面首先是一副狮子像,随后展开正文。笔者阅读文本后,发现其行文顺序与《狮子说》的内容安排大体一致,但其描写要比利类思的《狮子说》更为具体,期间多穿插援引亚里士多德、老普林尼、埃里亚努斯(Aelianus,175—235)等人的研究成果。而利类思《狮子说》的内容除了最后的“解惑”在这本《动物史》中找不到对应的原文以外,其他章节以及字句均可以从这本书中找到相应出处。但利类思非全文翻译,而是节选了其中的个别段落并将其从拉丁文译为中文,且是在忠实拉丁语原文的基础之上进行了意译。下面,笔者将对利类思《狮子说》中的部分内容与格斯纳《动物史》中的狮子章节进行对勘整理,同时辅以拉丁文的中文翻译作为参考:
① 《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35册,第159—175页。② Conrad Gessner, Medici Tigurini Historiæ animalium Lib.I.de quadrupedibus uiuiparis.Tiguri: Apud Christ.Froschouerum,1551, pp.572-605.
(续表)
(续表)
在对文本进行依次对勘后,根据行文顺序的安排、翻译内容的完整以及字句的拉中对译,可以推测利类思在创作《狮子说》时所依据的拉丁文底本为格斯纳的《动物史》。但利类思在译述时并非全译,而是“略述其概”,对《动物史》中有关狮子的章节进行了择取而译,例如利类思在《狮子说》中提到的用以治病的狮子部位有八处:狮血、狮油、狮肉、狮皮、狮粪、狮齿、狮心、狮胆,格斯纳在《动物史》中介绍狮子在医药方面的作用时,不仅比利类思介绍得详细,部位也更多,如狮肾、狮肝等。《狮子说》中的“借狮箴儆”则是译自于该章节最后的“谚语”(proverbia)部分,而关于狮子的谚语多出于西方寓言和俚语,代表了西方古典文化的精髓,亦是中西方文化之间最具张力所在。但可惜的是,利类思在进行箴言翻译时,多是用中文将西方箴言直接译出,而少了对其背后故事或文化语境的介绍,这使得箴言内涵略显单薄,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比较突兀,难以在阅读群体中顺畅传播。
四、《狮子说》与耶稣会传统
文艺复兴在欧洲的兴起,使得人们重新认识艺术和知识,在肯定人自身价值的同时,开始重视理性和自然,这同样体现在15、16世纪的动物学家及其著作上。如果说中世纪或之前的动物史侧重的是神话和寓言,那么格斯纳或阿尔德罗望迪则开始在汲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加入了对大自然的观察,将零散化、碎片化的自然描述整理为系统的百科全书式的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说,格斯纳的《动物史》可以被认为是西方近代动物学的开端。因格斯纳信奉新教,在宗教关系紧张的时期,《动物史》曾被列入天主教禁书名单,但威尼斯(Venice)的一些天主教书商却抵抗了这一禁令,在把该书中的一些教义错误清除之后,他的书籍得以重新流通。
利类思作为一名天主教的神职人员,面对教会“禁书”,仍选择对其进行翻译和介绍,再次展现了耶稣会士为了达到传教目的而采取的灵活手段。耶稣会自1540年建立,一直是彼时天主教修会中最为重要的革新派,主张神学教育和人文主义并举,希望通过培养具有人文主义关怀的传教士,来激活天主教的活力。耶稣会士不仅被派往四面八方,来实践“愈显主荣”(Ad Majorem Dei Gloriam),更是将其传教重点放在青少年和贵族阶层,为了便于传教,修会“可以灵活有效地派遣会士担任各项工作,比如做传教士、中学教师、大学教授和科学家完成教会或政治使命,或作为宫廷告解神父”。①彼得·哈特曼著,谷裕译:《耶稣会简史》,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2页。如前文所述,利类思译述《狮子说》的初衷是为了配合葡萄牙的贡狮活动及赢取康熙帝的“友谊”,而这不仅关涉到葡萄牙与罗马教廷之间的政治活动,亦是耶稣会对其“上层路线”传教策略的坚持和维护。
《狮子说》属于“西学汉籍”范畴之内,是在华耶稣会士推行“以书刊教”的延续。因为彼时在中国出版的书籍需要受到教会内部的审查监督,自1623年耶稣会中国副会省独立后,审查书籍的权力转交到在华传教士手里。而明清鼎革时期,中国耶稣会分为南北两区,所以远东视察员负责颁发书籍的印刷许可,在华传教士群体则负责审查书籍内容,这从书籍扉页的订正者可以看出来。①参见伍玉西:《明清之际中国天主教会的出版管理——以耶稣会为中心》,《广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54—57页。但《狮子说》中仅有“极西耶稣会士利类思述”,未见到其他耶稣会士参与订正及获得准印的痕迹,这也许是因为在华传教士人力匮乏,抑或是他们对非宗教书籍不重视,鲜有传教士对关于天文、地理、动物等的西学书籍进行集体审定,自然也就没有教会的出版许可。与宗教书籍相比,这类著作的角色更像是传教士的“庶出”,被视为满足中国文士的好奇心之作,虽然其内容常被附以教义,带有宗教神学色彩,但由于少了教会的严苛管制,这类书籍反而充分表现出传教士的个人特质,个人在西学方面的专长得以发挥出来。因此,《狮子说》这类著作在一定意义上是耶稣会传统的产物,同时也是西方人文主义的主要载体,从不同角度推动了早期中西文化的交流与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