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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视域下的辽西古代文学特征论

2019-01-20叶立群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鲜卑慕容辽西

叶立群

辽西文化是辽宁地域文化乃至东北地域文化中最具特色的部分之一,有着深远的历史、厚重的积淀和鲜明的特征。其特征可概括为: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源头;少数民族文化特质凸显;多经济类型与文化熔炉。

独特的地域文化形态和历史走向,催生和承载了同样深具特色的地方文学。多年来,学界包括地方文学研究的学者,并未充分认识到辽西文学的价值,对其尚缺系统的研究。因此,在地域文化视域下对辽西文学特别是古代文学进行学术梳理,不仅能够改变人们对辽西文学价值的认知,对于我们观察和解析地域文化的构成、文化蕴涵和精神特质,同样有着特殊的意义。

一、独特的辽西地域文化形态

文化研究中的辽西,即当代学者所论定的“燕山山地以北、西拉木伦河以南,医巫闾山以西和七老图山以东的区域。”[1]

辽西是人类早期活动的区域之一,这里曾发出照亮中华大地的第一道文明曙光,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被誉为中国北方上古时代文明中心的红山文化,“将中华文明史提前了一千年”[2]。红山文化和它的母体“辽河流域”,是东北地区汉文化的发源地,“这是历经数万年乃至数十万年的淘汰、选择,优胜劣衰,反复融汇,而积淀于西辽河与大辽河流域,最终汇聚于凌源牛河梁地区,迸发出的文明之光,为关东文化的形成揭开了序幕”[3]101。

远古与上古时代的辽西文化具有显著的早发性特征,不但在东北地区居于领先地位,其先进性在较长历史时期内明显超越辽南、辽东和辽北地区,较之辉煌灿烂的中原古文化,辽西这一时期的文化成就也毫不逊色,它“同华北平原联系与交流密切,故农耕文化发展过程中,最早吸取了中原农耕部落的较先进文化因素,且与中原文化发达地区保持相近发展水平,有时甚至领先一步。辽西地区较早出现的龙文化、玉文化和与此相关的巫文化,便是鲜明的标志”[4]。同样重要的是,融入中原文化因素和草原民族文化特点的辽西青铜器,将东北地区带入了标志着人类文化早期辉煌的青铜时代。

辽西的发展史,是一部汉人与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历史,这里既是诸多民族的起源地,也是中原汉族与北方东胡族系、东北肃慎族系、秽貊族系等迁徙驻足或长期聚居的重要地区。起源于辽西或在辽西迁徙流转或长期生活的民族主要有近20个。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辽西成为少数民族异常活跃的舞台,他们在这里生息、争夺、迁徙,在创造本族文化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改造着文化板块的结构,改变着其中的文化元素,使辽西成为少数民族特质不断凸显的文化区域。对辽西文化形态的形成产生较大影响的少数民族主要有乌桓、鲜卑、契丹、蒙古等。

乌桓与鲜卑皆属东胡族系,原居大兴安岭南端[5]349。汉代初年后,乌桓逐渐南迁至老哈河流域乃至辽西腹地。同时,鲜卑一部也渐次迁入辽西。自汉初到慕容鲜卑及鲜卑化的汉人所建立的“三燕”灭亡止,乌桓,特别是鲜卑人在发展自身文化、不断汉化的过程中,为辽西地域注入了更多的非汉文化元素,形成了骑射文化对农耕文化的冲击,进而创造了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的“三燕”文明。

契丹是源于鲜卑宇文部的草原游牧民族[5]240。公元4世纪末,契丹人已进入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流域。公元5世纪,为避柔然人之扰,部分契丹人入驻白狼水(今大凌河)以东地区,并逐渐进入辽西腹地。经过长期的发展和不断壮大,耶律阿保机于公元916年在龙化州(今内蒙古赤峰地区)正式建立契丹政权。后以辽西为中心,以东北为基地,几度征伐,契丹占领了北部中国,境内多民族共同生活,创造了影响深远的契丹-辽文化。需要提及的是,契丹-辽文化受汉文化影响最大,其次是渤海文化。这一文化的最大特点,就是较之鲜卑文化等,更大程度地实现了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混融和合,进一步改变了地域文化的特质。

蒙古族原居额尔古纳河下游的大兴安岭山林地带。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落后,开始四处征伐。1214年,蒙古札剌亦儿部首领、左手万户木华黎率军队南下,于次年控制了辽西地区。经元、明、清三代的发展,辽西的西北部逐渐成为喀喇沁、兀良哈、土默特、蒙郭勒津、科尔沁部等蒙古人游牧和居住的区域。清初,设立蒙古东三盟,即哲里木盟、伊克盟、卓索图盟,其中“卓索图盟包括喀喇沁、土默特两部共5旗399佐,是东三盟中人口密度最大的一盟”[5]1411。蒙古族人长期与汉、满、朝鲜、锡伯等民族杂居,在将蒙古族文化因子不断注入地域文化的同时,也在文化融合中丰富和发展着自身的文化。

在地理条件的复杂性、民族构成的多样性和民族迁移的频繁性等因素的影响下,辽西的经济类型也具有鲜明的特色,历史上多种经济类型并存,农耕经济、渔猎经济、游牧经济三大类型无一缺失,且不断渗透,互相影响。由于辽西是汉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又是东北与中原的接壤带,农耕经济曾一度是该区域的重要经济类型。北纬38°~45°,西起日本海西岸,东至东欧匈牙利平原,被誉为地球的“绿色飘带”,自古就是游牧民族自由驰骋的天地。辽宁处于这条飘带的东端,特别是辽宁的西部,为草原地区和丘陵地带,是游牧经济的重要生成带。同时,草深水美的草地,野兽成群的山林,使部分辽西先民很早就掌握了渔猎技术。在历史发展进程中,起源或长期生活在山林中的民族多次迁徙或定居辽西,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续和发展了渔猎生产方式。

以多经济类型的存在与交汇为物质基础,在各民族不断互动的过程中,辽西逐渐成为“文化熔炉”。这里既有少数民族间的碰撞与融合,也有少数民族与汉族文化的互相吸附。既有共时性的融合,即生活在同一时代各民族间的融合;也有历时性的融合,即在区域内的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不同特质的民族文化在承接传递中的碰撞、吸纳、扬弃直至生成新质文化[6]。

文学作为一种社会审美意识形式,必然要以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存在为基础。不同的文化环境和历史条件下生成的文学,其所受的地域文化影响的程度必然不同。辽西的地域文化内蕴厚重、特征鲜明,且在文化与地理上,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因此,辽西文学受地域文化影响较深。如果将其置于地域文化的视野下进行考察,我们会发现,辽西文学具有早发性、民族性、融合性等重要特征。

二、辽西古代文学的早发性特征

处于萌芽及孕育期、童年期的辽西古代文学,与其地域文化一样,有着鲜明的早发性特征。

神话传说是人类在探索世界和人类起源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文学样式,也是构成中国文学源头的重要形态。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有论:“‘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固非一谁某之所独造也,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7]19对中国文化影响最为深远的神话传说包括龙的传说和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等天地神创、人类神造传说等。作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辽西文化中最早出现了关于龙的形象,在查海聚落遗址,出现了玉猪龙的雏形——玉珏,并在遗址的中心部位发现了石堆龙。查海龙采用褐色均等的石块摆塑出来,长19.7米,头朝西南方向,尾朝东北。龙昂首张口,弯身弓背,栩栩如生。据考证,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久远、形体最庞大的龙形象。在红山文化晚期,出现了更为成熟的龙形象,即无麟无足无爪的玉猪龙、以熊为原型的泥塑龙和刻在筒形陶器上的彩陶龙纹等。玉猪龙猪首龙身,蜷曲成环状,首尾相接处曲而不断;泥塑龙则有长吻,呈扁圆状,前端有对称的椭圆形鼻孔,有獠牙和四趾爪,身躯庞大,其长吻和四趾爪具备熊的特征;彩陶龙纹则用仰韶文化的技法绘出龙鳞,红地儿黑彩,两道或三道。龙的形象,虽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文学艺术,但作为一种凝结、聚集着原始人的社会意识、情感和观念的符号,这种图像形式已经获得了超模拟的内涵与意义,可视为“审美意识和艺术创作的萌芽”[8]17。上述考古发现和论断也有力地证明,在远古时期,关于龙的传说就已在辽西地域广泛流传。“玄鸟生商”的神话在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天命玄鸟生商”以神话的形式传递了商族起源的信息。1977年在赤峰翁牛特旗发现的距今5000年的记载着“玄鸟生商”神话的陶纹,表明“商先文化的源头,应是广被于幽燕之地的红山文化。只有在红山文化遗存中,才能看到商先传说的踪影和殷商文化的本源”[9]。牛河梁文化遗址发现的距今5000年的女神像,因其为黄土塑造,形象特征与文献记载极其相近,故部分学者认为,牛河梁女神像与女娲造人的神话有着密切关系。

辽西地区最早有文字记载的文学作品是产生于先秦时期的诗歌,伯夷、叔齐的《采薇歌》和箕子的《箕子吟》《麦秀歌》等是辽西文学童年时期的代表作品。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君的儿子。孤竹的范围,大体在今北起北票、敖汉旗南部,南至渤海北岸,东起今兴城,西至滦河下游一带。史料中多有伯夷在“北海之滨”活动的记载,“北海之滨”即今天的辽西海滨。史载:“武王平殷乱,天下崇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乃饿且死,作歌。”[10]1656伯夷、叔齐所作《采薇歌》语句简洁,用词考究,转折自然,一气呵成,且感情凝练,唱叹有韵,有着一定的审美价值,并内蕴着中华传统文化中所褒扬的价值观。司马迁认为伯夷、叔齐品性高洁,堪为楷模。汉魏之后,儒家文化更是将其视为笃诚行仁的百世之师,加以颂扬。尽管后人也从不同角度对伯夷、叔齐行为提出质疑,但无法遮蔽《采薇歌》所承载的价值,“因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武王灭商是历史的前进,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是保守落后的做法。尽管如此,《采薇歌》感情深沉,词句优美,作为早期辽宁文学作品自有其艺术审美的价值”[11]8。

据现有资料考证,与伯夷、叔齐同时代的箕子有着相对更高的文学成就,是辽宁历史上第一位文人作家。作为殷商末年的宗室贵族,箕子的封地在今辽西。《箕子吟》是箕子受纣王迫害,隐居于辽西时所作。诗歌韵律感强,语句精练,情感宣泄强烈。其中所蕴含的身处困境不改节操的情怀,提升了诗歌的精神价值。《麦秀歌》是箕子路过殷都废墟时的感时伤怀之作。诗人以声口、措辞、句式所营造的美感,特别是诗中叠字“渐渐”“油油”的运用,语气词“兮”的安置,形成一种音律美,臻于声情相生的完美境界,显示出与《诗经》一脉相承的艺术特征。这首诗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在感叹故国已逝的同时,提醒人们勿忘商纣荒淫亡国之痛。

处于孕育期和童年期的辽西文学与其地域文化一样,与母体汉文化有着天然的血脉联系,吸收和承继着以《诗经》和楚辞为代表的艺术风格和文学精神。由此可见,与古代文化土层相对单薄的辽宁乃至东北其他区域相比,发轫期的辽西文学同样占据着领跑地位。

三、辽西古代文学的民族性特征

在少数民族文化特质凸显的地域文化环境中,辽西古代文学呈现出鲜明的民族性特征。其主要表现有三,一是鲜卑、契丹、女真、蒙古族、满族等少数民族所创造的文学,在辽西古代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三燕”文学、契丹文学;二是在少数民族文学中,对民族生活、民族精神、民族心理有着较为充分的反映;三是在艺术形式与风格上,充分反映出民族的特性,文体、叙事风格和语言上均凸显出浓郁的塞北之风。

(一)“三燕”文学

虽在整体上难以与中原文学媲美,但与同时代的其他少数民族文学相比,鲜卑人所创作的“三燕”文学,著述和品类较多,且在反映民族生活和文化心理上,有着突出的特色。

“三燕”文学起于民间,并沿着民间和文人两条路径前行。代表着两汉诗歌最高成就的乐府诗多采自民间。在《乐府诗集》中,有采自慕容鲜卑生活区域的《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这首反映“三燕”时鲜卑族人生活的歌辞,在生动有趣的表现鲜卑族男女青年彼此爱恋情景的同时,也渗透着北朝民歌的艺术风格。“歌辞的意境是优美的,‘郎’与‘女’皆在云中高阁,虽然不像‘黄鹞子’可以轻易捕捉到‘云中雀’,但在云端飞翔追逐,不是也能享受到爱恋的幸福吗?这首歌辞较为典型的呈示了北朝乐府民歌的清新与畅朗”[12]39。

“三燕”文学的文人创作由慕容鲜卑统治者所主导。慕容廆、慕容皝都是多有著述的君主。据史书记载,慕容廆曾著《家令》和《与晋太尉陶侃笺》《阿干之歌》等。其中《与晋太尉陶侃笺》虽为应用性文章,但用语考究,对仗工整,文学意味浓厚。《阿干之歌》是叙事兼抒情的纯文学作品,为慕容廆怀念西去陇上的兄长吐谷浑所作,“岁暮穷思,常歌之”[13]4。这首诗歌叙事脉络清晰,感情真挚,语言简练,文风质朴,想象丰富,意味悠长,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艺术风格,反映了鲜卑人重情重义的民族文化心理、重家国的价值取向,以及崇尚简洁、健朗的审美趣味。

慕容皝也有数量较多的专著和散文作品,包括《上晋成帝表》《与庾冰书》《上言征慕容仁》《赐封御令》等。据考证,除慕容廆、慕容皝外,其他相继执政者如慕容翰、慕容儁、慕容宝等,也都有着诸多著述。其中慕容儁的著述达四十余篇,文章语句质朴,并散发着雄健之风。

北燕第一代君主冯跋是鲜卑化的汉人。他长期生活在鲜卑人中,对鲜卑族的习俗文化有着深切透彻的了解。冯跋所撰写的多为应用性散文,文章行文扼要简明,遣词造句自由放达,文风清丽淡雅,与两晋南北朝所形成的铺陈、华丽、繁缛之风截然不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二)契丹文学

崇尚自由与奔放,是契丹的民族性格,粗犷豪放、清新劲健、稚拙朴素,是契丹文化中所呈现出的重要美学风貌。契丹文学以豪放慷慨的民族文化精神为灵魂,以浑朴遒劲、雄健磊落为艺术风格,凭借原生态的生命强力和独特的文化意蕴,成为唐以后异军突起的北方文学的开端,开创了对地域文学乃至中国文学产生深远影响的一代新风,为新的艺术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建立,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契丹文学以诗歌为主。契丹诗人大多为君主、后妃与皇族。辽圣宗耶律隆绪自幼喜欢诗歌,他所作的《传国玺》曾传颂一时。诗歌虽格局较小,关注的仅为皇家得失,但在唱和、浅切等方面颇具功力,且散发出北方民族的刚劲气息。辽兴宗耶律宗真擅长七绝,辽道宗耶律洪基的《题李俨黄菊赋》最为后人称道。他们的诗歌流畅自然,诗风洒脱佻㒓。

契丹女诗人萧观音与萧瑟瑟均为皇室成员,从作品数量和艺术水准上看,她们的成就超出了同时代的契丹男性诗人,既不失质朴刚健的本色,又善于细腻地反映民族心理的变化。两位女诗人的创作,代表着当时东北地域文学的最高水平。

萧观音为辽道宗宣懿皇后。由于才情与见识过人,加之命运坎坷,她的诗歌涉猎内容广泛,艺术上凸显了北方文学的刚健奔放、表情表意透辟的风格。在她的诗篇中,已有了强烈的个体觉醒意识,在否定固有的信仰与价值观的基础上,力图重新发现生命的意义,进而把握自己的命运。其代表作品,有描写契丹贵族骑射生活,风格豪放的《伏虎林待制》;有在幽闭中写下的缠绵幽怨之作《回心院十首》,文辞精粹,情感细腻,清丽凄凉;五律《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堪称绝唱,不但语言精练生动,音律和谐优美,华而不艳,朴中藏丽,并且直接地反映了契丹族的文化心理和民族观念的深刻变化。她认为,契丹族也是“虞廷盛轨”的继承者,同样担负着恢宏华夏文化道统的使命,“唯有‘华夷同风’才能‘大寓交泰’而奠定无古今之别的天下一体,各族皆昌的盛世,明显的批驳了同室操戈、骨肉仇杀的狭隘民族隔离思想”[14]413。《绝命词》是萧观音被逼自尽前所作的一首骚体诗,慷慨悲歌,并以苍凉之音传递着浓烈的生命忧患意识。

萧瑟瑟为辽代最后一位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妃子。她的诗歌善于用典,有强烈的入世意识,且体现了北方游牧民族女性的慷慨豪放。其传世的代表作,一为规劝天祚帝远小人、任贤臣的《讽谏歌》,二为直指朝政之弊的《咏史》。

在皇帝乃至整个皇族的倡导下,契丹贵族纷纷撰诗出集,影响较大的有耶律隆先的《闻苑集》,耶律良的《庆会集》等。根据《全辽诗话》附录的统计,辽代有诗文集三十多种。

值得一提的是,署名为寺公大师的契丹文歌行体长诗《醉义歌》,是迄今所发现的契丹人所写的最长抒情诗。长诗韵致深永,节奏明快,格局开阔,气势恢宏,传递着雄浑昂扬、掷地有声的北国刚健之音。《全辽文》编者陈述以其为契丹文诗歌的杰出代表:“旨义精美,想见契丹一代以其国语撰造者,亦多斐然之作。”[15]364

四、辽西古代文学的融合性特征

文化的融合必然影响文学的融合,在民族文化融合的地域文化生态中发展起来的辽西文学,同样呈现出强烈的融合性特征,并主要体现为两种形态:一是汉文化、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化、文学融合后所形成的文学形态与成果;二是多民族文化、文学融合后所形成的文学形态与成果。这种融合,对于提升区域文学的品质,丰富其文化内涵,改变其精神风貌与气质,具有重要作用。辽西古代汉文化、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化、文学的融合,绵延两千年,并形成了五次高峰。

第一次程度较深的融合体现在“三燕”文学中。慕容鲜卑首领慕容廆的曾祖父莫护跋首先接纳了汉族的发式和服饰,他的父亲慕容涉也力主学习汉文化。294年,慕容廆移居大棘城(今北票市)后,慕容鲜卑部结束了迁移不定的游牧生活方式,并由此全面走向汉化。在慕容鲜卑的文人集团中,有着大批来自中原的汉族官员,如韩恒、封裕、缪恺、皇甫岌、宋该等,他们均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又受到鲜卑文化的影响,在文化融合的过程中展露了文学才华,丰富了“三燕”文学。存世的代表作品有韩恒的《驳宋该等议表请廆为燕王》和封裕的《谏慕容皝》等。这些作品行文简洁明了,说理透彻,用词考究,且体现着汉文化与鲜卑文化交融后的厚重与凝练。主导“三燕”文学的慕容鲜卑统治者,如上面所述的慕容廆、慕容皝、慕容翰、慕容儁、慕容宝等,均具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冯跋本身就是鲜卑化汉人。他们的作品,以汉文化、文学为底蕴,加之民族文化精神的注入,呈现出特殊的风格。

第二次高峰即在汉文化、文学与契丹文化、文学的融合中所创造的文学。辽代辽西的诗人中,辽圣宗耶律隆绪、辽兴宗耶律宗真、辽道宗耶律洪基、萧观音、萧瑟瑟、寺公大师等均精通汉文化,如萧观音等精于汉诗,寺公大师等则深受儒家文化、老庄哲学等的影响。他们的诗文既有汉诗神韵,又具辽海风骨。文人王鼎、僧人海山大师等的文风同样体现出胡汉交融的特色。

第三次高峰为金“借才异代”后,在汉、契丹、女真等多民族文化、文学的融合后所创造的文学。辽亡后,文人大多为金所用,成为金代文学发轫的一支重要力量。在宋文学、辽文学两块基石上发展起来的金代文学,吸收了宋、辽文学的精华,并融入了女真族特有的文化特质。这一阶段的辽西文学,作为金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呈现出强烈的融合性。其中,非辽西籍但长期活动于辽西的蔡珪和完颜亮,辽西籍文人李经、邢具瞻、田锡等的创作,均渗透着多民族文化融合后的气质。

蔡珪为河北真定(今正定)人,诗词文采华茂,清劲雄奇,以豪放著称,他的诗词代表作,如《医巫闾山》《登医巫闾山》《十三山下村落》等,均以北镇医巫闾山为背景而作。其中渗透着浓郁的唐宋诗风,并在游牧、渔猎文化的影响下,以昂扬奋进的时代精神,直面人生的积极态度,豪迈的气势,“开创了北国雄健一派,独创了一种风格”[12]103-104。完颜亮为金第四代国君,曾长期征战和居留辽西地区,其作品《鹊桥仙·待月》作于今朝阳境内,“出语倔强,真是咄咄逼人”[16]59,体现了雄伟刚健、豪放自然的词风,散发着当时北方词坛上的蛮霸之气。李经是锦州人,性格豪放不羁,任侠仗义,其诗文同样奇崛峭异,飞逸飘动,有峭洁清远、遗世独立之风,“在苦寒中有一种勃郁昂藏之气充塞其间,意象亦颇有力度感”[17]329。邢具瞻,辽西利州龙山人(今建昌西北),他的诗歌意境苍凉,画面感强,诗中塞外广漠大野宛然如见,有刚健之骨和冲淡之韵,具胡汉相融之风。

元代的文学,是在民族冲突与融合、文化交流与重构中得以发展的。在此背景下产生的辽西文学,有着鲜明的融合性特征。此为辽西古代文学融合的第四次高峰。其主要代表为耶律楚材父子的创作,以及诸多不同民族的文人学者,如辽西柳城(今朝阳)人姚枢、姚燧叔侄,瑞州(今绥中)人刘秉忠,懿州(今阜新)人张三丰等的创作。

耶律楚材是契丹皇族的后裔,幼时生活在辽西义州(今义县),受到较为全面的家庭教育,后入闾山显州书院学习,学识渊博,有很高的汉文化修养。耶律楚材“及长,博及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下笔为文若宿构”[18]890。成年后,他先后仕金、元,并随成吉思汗长期征战。宦海沉浮中,受多民族文化影响的耶律楚材博纳余韵流风之精邃,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被视为开创风气的一代文宗。由于特殊的生活经历、人生阅历,耶律楚材的诗文视野开阔,风格杂糅。后世评价他的艺术成就和艺术风格时,均极力推崇他的开放性和多元性特质。元代冰岩老人王邻在《湛然居士文集》的序中称“向之所言贾、马丽则之赋,李、杜光焰之诗,词藻苏、黄,歌词吴、蔡,兼而有之,可谓得其全矣,厌人望矣”[19]4。《中华文学通史》评其“论诗尚平易自然,尚古雅,又重清新雄奇。他的诗作风格也是多样的,时人王邻、孟攀麟分别为其文集作序,就指出其诗有天然、雄豪、绚烂、温纯诸多风格”[20]129。

耶律铸是耶律楚材的次子,他的诗歌创作同样深受多民族文化影响。其融合性特征,在两类诗歌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一是《小猎诗》等描写北方民族生活的作品,二是思念家乡医巫闾山,将辽西地域风貌和景物意象化的诗作,如七律《寓历亭》等。他的诗歌既清新雅致,又散发着劲健高远之气,韵味独特。

第五次高峰为汉文化、文学与满族文化、文学融合后创造的文学。随着明王朝的衰落,北方少数民族满族崛起,并统一中国,促成北方狩猎——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之间的又一次大融合。这一时期辽宁文学的高峰出现在今沈阳、铁岭、辽阳、鞍山等地,但辽西地区的文学同样特色鲜明,出现了具有强烈民族融合特征的金朝觐诗歌创作、金科豫诗文创作、满族诗人多隆阿的诗歌创作等。

金朝觐,隶汉军镶红旗,出生于锦县,后移居义县,是清嘉庆、道光年间活跃于东北文坛的重要诗人之一。金朝觐成长于辽西,壮年在西南蜀地为官,后因父亡,辞官守丧回归原籍。他的主要文学成就在于诗歌创作,其玄孙金景芳得其诗歌手稿,与人将其付印辑成《三槐书屋诗钞》,辑录诗歌500多首。金朝觐的诗歌创作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在辽宁期间的创作,主要是其与本土文人间的唱答诗、描写地域风貌的摹山状水之作;二是宦游四川期间的创作,多为咏史怀古、记游、思友怀人的诗作。诗作中寄寓了诗人的绵绵情思,蕴含着对人生及天道的感悟,并充分展示了当时的社会风情、自然风貌及地域文化特色。金科豫为其堂兄,擅长诗文,有纪实散文《解脱纪行录》和诗歌《行咏杂录》传世。金朝谨、金科豫的诗文,均落笔阔大,格调疏放,充满清挺之气,凸显着民族融合后所形成的清代北方诗派之风格。

满族诗人多隆阿,出生于辽宁岫岩,著名军事将领,深受汉文化影响,著述颇丰。金毓绂编《辽海丛书》中收录其所著《易原》《毛诗多识》《慧珠阁诗》等[21]422。多隆阿性喜旅游,以辽宁地理风貌为中心,写下了大量诗歌。其中《松山怀古》《杏山怀古》等,充分展示了辽西的历史、地理、风物等。诗歌在表现形式、语言上以汉诗为师,将自身的生活、情感以及民族文化精神糅合在一起,呈现出极其特殊的文学风貌。

可以说,辽西文学的融合性,主要体现为民族间文化、文学观念、文学手法的糅合及相互渗透。通过融合,少数民族的作家不断吸纳汉族文学传统的精髓,汉族作家的美学观念和艺术风格也深受少数民族文化的影响。他们在创作中不断强化粗犷刚健的艺术风格,以豪放的文风、开放的思维、鲜活灵动的意象丰富了中国文学,并拓展了中国文学的审美畛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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