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得”的语法化及对相关结构的影响
2019-01-20孙志悦
孙志悦
汉语“得”的语法化及对相关结构的影响
孙志悦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从历时角度考察“得”的语法化过程,通过语料,分析“V得”词汇化及动因,指出:“得”经历了语法化,由最初具有实义的动词逐渐虚化为结构助词,其语法化也影响了述补结构“V得”的词汇化。
得;语法化;V得;词汇化
“语法化”指语言中具有实在意义的词转化为失去词汇意义只有语法意义的语言单位的过程。“语法化”会影响到相关要素的词汇化。“词汇化”指一个表意清晰、结构分立的语言单位转化而为表意抽象、结构融合的语言单位的过程。本文从历时角度描写“得”的语法化过程,探析述补结构“V得”的词汇化情况。
一、“得”的释义及分析
《说文·彳部》:“得,行有所得也。”《玉篇》:“得,获也。”可见,“得”最初是具有实在意义的动词。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对于“得”的现代汉语用法解释如下:
得1,读音为“轻声de”,助词,主要用法是作连接表示程度和结果的补语。如“说得快”“雨下得很急”“忙得不亦乐乎”。
得2,读音为轻声de,助词,用于表示可能、可以、允许。如“舍得花时间”“这件事放松不得”“来得及”。
得3,读音为děi,助动词,表示情理上、意志上或事实上的需要,应该、必须,如“干什么都得有一股干劲”“这件事得请求上级”;表示估计必然如此,如“他准得来”“要不然得挨雨淋”。
得4,读音为dé,动词,表示许可。如:“库房重地,不得入内。”[1]
《现代汉语词典》“得”的义项:
读音为de:(1)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可能:“她去得,我也去得。”(2)用在动词和补语中间,表示可能:“回得来、过得去。”(3)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后面,连接表示结果或程度的补语:“写得非常好。”(4)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出得门来。”
读音为dé:(1)得到:“取得”。(2)演算产生结果:“二三得六”。(3)适合:“得体”(4)得意:“洋洋得意”。(5)<口>完成:“饭得了”。(6)<口>用于结束谈话的时候,表示同意或禁止:“得了,别说了”。(7)<口>用于情况变坏的时候,表示无可奈何:“得,这一张画又画坏了!”
读音为dé:(1)用在别的动词前,表示许可:“这笔钱非经批准不得动用”。(2)<方>用在别的动词前,表示可能这样:“没有三天不得完。”
读音为děi:<口>(1)需要:“这个工程得三个月才能完”。(2)表示意志上或事实上的必要:“要取得好成绩,就得努力学习。”(3)表示揣测的必然:“快下大雨了,要不快走,就得挨淋。”[2]
可见,读音为dé的动词“得”不仅具有词汇意义还具有语法意义,读为轻声的助词“得”和读为děi的助动词“得”只能依附于实词,表示语法意义。“得”最初是实义动词,经历了语法化。
二、“得”的语法化
王力指出:“‘得’是从具有‘获得’义的动词‘得’转化成‘达成’,再由‘达成’的意义进一步的虚化,而成为动词的词尾。‘得’作为递系式和紧缩式的动词词尾的时候,是表示造成某种情况,意思也就是词尾‘得’引进表示动作结果的补语。‘得’作为能愿式的动词词尾的时候,是表示达到某种目的,而在能愿式中插入‘得’字,表示能够。”[3,p193]也有观点认为,“得”的语法化过程有两条主线,一是表“获得”的“得”,一是表可能的“得”。由前一个“得”沿着第一条道路虚化,就产生了结果补语(或称情态补语)“得”字句;由后一个“得”沿着第二条道路虚化,就产生可能补语(可能式)“得”字句[3,p194]。
蒋绍愚指出,“得”是从“获得”义的动词发展到“达成”意义,再有“达成”义的“得”发展到表可能的“得”,再进一步虚化为结构助词[3,p196]。本文结合语料库信息,从历时的角度印证、分析“得”的语法化过程。
(一)作为有实在动作意义的动词
“得”在先秦时期是一个行为动词,具有实义,可带宾语,宾语既可是具体的人或物,也可以是抽象的品质、状态等。“得”单独充当谓语中心指“获得”,与“失去”相对。
(1)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周易·坤卦》)
(2)得宝玉、大弓。(《公羊传·定公九年》)
(3)夫晋侯非嗣也,而得其位。(《国语·周语上》)
在春秋战国时期,“得”后可以搭配表示抽象概念的宾语。
(4)有三奸以求替其上,远于得政矣。(《国语·周语中》)
(5)上得民心,以殖义方。(《国语·周语下》)
(6)标得权也。(《墨子·经说上》)
(二)作为助动词修饰其他动词
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出现“得V”结构,“得”位于动词前,表示“能够做某事或行为动作发生的可能”,开始虚化为助动词,作状语[4]。
(7)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国语·晋语四》)
(8)蔡、许之君,一失其位,不得列於诸侯,况其下乎!(《左传·成公二年》)
(9)苟使意如得改事君,所谓生死而肉骨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自此之后,“得”置于动词前充当助动词作状语的情况越来越多。表示动作行为发生的可能性小或无,则在“得”前加否定词“不”。
(10)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论语·八佾》)
(11)先君余尊之所厌,不得过大功也。(《仪礼·丧服礼》)
(12)叔武辞立而他人立,则恐卫侯之不得反也。(《公羊传·僖公二十八年》)
除此之外,疑问词“焉、何、安+得”表示疑问,后加表示否定的字“不、无”等强调反问。
(13)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论语·八佾》)
(14)士虽骄之,而己愈礼之,士安得不归之?(《吕氏春秋·下贤》)
春秋战国时期,“得”作为谓语动词除了具有“获得”的意义,还产生了具有其他实义的动词,不仅如此,“得”还出现了作为名词的用法,由于这些用法与“得”的语法化并无多大的关联,因此关于“得”的其他用法在这里不再赘述。
(三)“得”核心动词的地位趋降
两汉时期,“得”作动词占据主导,但作助动词表“能够”式已较先秦增加了许多。“V得”的结构式见于使用,作前一动词的补语,表示动作达成,也就不再是核心动词。
(15)今日也他人猎,皆得禽兽,吾猎得善言而归。(《新序·杂事》)
(16)假使尧时天地相近,尧射得之,犹不能伤之。(《论衡·感虚》)
(17)有能捕得此人者,皆封为上公,食邑万户,赐宝货五千万。(《汉书·王莽传》
(18)民采得日重五铢之金。(《论衡·验符》)
两汉时期,“得闻”屡见不鲜,也作“得而闻”。可能根据说话者的快慢,快的话就是“得闻”,慢了就是“得而闻”。类似还有“得见(之)”“得知(之)”等。
(19)自夏以往,其流不可得闻也。(《前汉纪·孝惠皇帝纪》)
(20)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孔雀东南飞》)
(21)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详难得而闻矣。(《前汉纪·高后纪》)
(22)燕王何以得知之。(《汉书·霍光传》)
一般认为,“V得”中补结构,“得”作状语,对前一动词加以补充说明,表示动作的完成;“V不得”结构,“不得”作补语表示动作无法实现[5]。本文认为,“V不得”实际上就是“V之不得”或是“V而不得”,两种结构先秦时期就已产生。
(23)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诗经·周南·关雎》)
(24)搏之不得,是扬吾君之耻者也。(《国语·晋语八》)
(25)于尺无所往而不得。(《墨子·经说上》)
(26)求其兄而不得。(《墨子·节葬下》)
两汉时期,两种结构转化为“V不得”,表示“无法做到、无法达成”[6]。
(27)靖郭君辞不得,三日而听。(《战国策·齐策一》)
(28)今壹受诏如此,且使妾摇手不得。(《汉书·孝成许皇后传》)
(四)“得”的词汇意义进一步减少
到了南北朝时期,“得”进一步虚化,词汇意义大大减少,主要依附于实词,表示语法意义。此时“V得”之后除了能加名词宾语,还可以在后面添加描写事物属性状态的成分,构成“V得+动、形、主谓、数量短语”的格式,“得”在这里作情态补语,表示完成。
(29)至春,能锄得两遍最好。(《齐民要术·杂说》)
(30)李性耐久,树得三十年。(《齐民要术·种李》)
(31)我於解脱力,逮得清净方便慧眼。(《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四十六)
(32)以是因缘我於尔时寻得发於无上道心。(《悲华经》卷第十)
南北朝时期,“得”也可以构成“V得O”,这里“得”的功能是引出可能补语。
(33)未有达无心救得丧,多见诮耳。(《宋书》卷第七十三)
(34)值祥私起,空斫得被。(《世说新语·德行》)
(35)嫁得长安少年。(《玉台新咏·庾信·怨诗》)
无论是“V得”还是“V得O”,这一时期的“得”相比于两汉时期词汇意义已经大大减少,表示语法意义的情况则越来越多,“得”的组合能力变强。
(五)“得”进一步扩大虚化适用范围
隋唐时期,南北朝时期产生的结构式“V得+动、形、主谓、数量短语”大量出现,这表明“得”的语法化又向前发展了。
(36)清泉洗得洁,翠霭侵来绿。(皮日休《奉和鲁望樵人十咏·樵担》)
(37)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白居易《梦旧》)
(38)照得深红作浅红。(皮日休《重题蔷薇》)
唐代时期,“得”字表示“可能”的情况也大量出现,结构式是“V得O”。例如:
(39)只今吃饭成火,吃水成火,如何救得阿娘火难之苦。(《父母恩重经》)
表“完成”和表“可能”的“得”出现在同一结构式“V得O”,两者的区别只能从出现的上下文语境获知。如果“V得O”出现的语境表假设,那么“得”表可能;如果“得”出现在已知确定的语境,则“得”表“完成”[7]。
(40)尊世尊慈悲,救得阿娘火难之苦。(《大目连冥间救母大变文》)
同样是出现在《敦煌变文集》,上述的例4和例5的结构式也相同,都是“V得O”,所指不同。例4在表假设的语境,“得”指“可能”。例5在表已知的语境,“得”指“完成”。
在唐代,出现了表可能的“V得”后面添加表结果或趋向成分的情况,诸如“去、成”此类的动词,还有一部分形容词。
(41)气象四时清,无人画得成。(方干《处州洞溪》)
(42)秦吴只恐篘来近,刘项真能酿得平。(皮日休《奉和鲁望春压新醅》)
(43)会待路宁归得去,酒楼渔浦重相期。(郑准《寄进士崔鲁范》)
(六)“得”的结构助词用法基本确定
宋元时期,“得”作结构助词表“完成”已经发展得足够成熟,基本定型,经过重新分析,“V得O”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动补结构。
(44)雪浮玉糁,月浸瑶池。咬得菜根,百事可为。(《本心斋疏食谱》)
(45)多知多解,说得慧辩过人。(释惠洪《禅林僧宝传》)
(46)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五灯会元》)
“得”作结构助词表“可能”也已经发展定型,而且“V得O”可以脱离语境表示可能了。
(47)若学得不正,则所养亦非也。(吕本中《童蒙训》)
(48)若作得主宰,即是不变易。(释惠洪《禅林僧宝传》)
(49)劈得柴,打得水。(洪楩《清平山堂话本·简帖和尚》)
例(4)(5)显明用于假设语境,例(6)没有“得”皆表“可能”。到了元代,“得”作助词占很大部分,表示“可能”“完成”等。“得”还可以作为句末语气助词。
(50)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料今宵怎睡得稳。(元·乔吉《[中吕]红绣鞋·竹衫儿并刀》)
(51)怎做得蝴蝶飞锦树绕。(郑光祖《倩女离魂》)
(52)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郑光祖《倩女离魂》)
上述例子“得”为结构助词,表“可能”与“完成”。
(53)一处学习来。所以略略的会得。(佚名《老乞大新释》)
此例“得”为语气助词。至此,“得”从行为动词虚化为结构助词了。
四、“V得”的词汇化
现代汉语有大量以“得”作为词素的词语(如“获得、懂得、舍得、值得、取得”等)及惯用语(如“使不得、了不得”等),可见“得”构词、构语能力很强。“V得”是“得”在语法化过程中伴随产生的述补结构,经历了词汇化。董秀芳(2002)指出:“如果补语的语义可以由述语的语义预测出,那么述补短语容易成词。补语与述语在语义上联系紧密,由于概念接近,二者之间原有的句法关系就被淡化而发生词汇化。”[8]在“V得”结构,作为补语的“得”与述语在语义上联系紧密,都有“完成”义在内,易于词汇化。而“V得”经历了词汇化有迹可循。
早期“赢得、取得”等为述补结构,尚未凝固成词。
(54)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二刻拍案惊奇·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
(55)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水浒全传·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56)原来马超见赢不得张飞。(《三国演义·马超大战葭萌关,刘备自领益州牧》)
“得”和“取、获、赢”之间插入了否定副词“不”,这说明在古代,“取得、赢得、获得”等只是述补结构的词组。现代汉语的“赢得、获得、取得”等为述补结构的词,词素之间结合较为紧密(中间不可插入其他成分)。例如:
(57)都渴望能够赢得他人的承认。(沈从文《水云》)
(58)好在吃喝玩乐之中取得日本人的欢心。(老舍《四世同堂》)
(59)单单能获得骑士般的那人儿的温柔的一抚摩。(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上述三例是“V得+宾语”的结构,“V”“得”结合紧密。“V不得”“V得”经历了词汇化,由结构相对松散、语义距离较远的短语转化成结构紧密、语义较近的词语。
综合上述,“V得”在汉代开始出现,为词汇化——“V得”凝固成词奠定了基础。“得”从词汇义的“获得”这一行为动词作为句子的核心动词,到在连动式表示“达成”作为补语成分,而后虚化表示可能的结果,成为结构助词。词语的语法化在促成所在结构的词汇化,“V得”的发展就经历了由词组到词的虚化进程。
[1]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63-166.
[2] 吕叔湘,丁声树.现代汉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2:270-273.
[3] 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4:19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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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鲁再萍.述补结构“V+得/到/个+C”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2:217-218.
[7] 吴福祥.汉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的语法化[J].中国语文,2002,1:33-35.
[6] 张明友.“V不得”的词汇化研究[D].汕头:汕头大学,2007:20-21.
[8]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217-218.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the Word “De(得)” and its Impact on Related Structures
SUN Zhi-yue
(School of Literature,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050024, China)
From the diachronic perspective,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the word “De(得)” is studied by using linguistic data. The lexicalization and motivation of “V+ De(得)” are analyzed. The results are: The word “De(得)” has experienced the process of grammaticalization. It has gradually grammaticalized into a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from the original notional verb. Moreover, its grammaticalization has also affected the lexicalization of the predicate-complement structure “V+ De(得)”.
De(得); grammaticalization; V De(得); lexicalization
H146
A
1009-9115(2019)01-0017-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9.01.005
2018-03-11
2018-05-04
孙志悦(1993-),女,河北邯郸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词汇学。
(责任编辑、校对:郭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