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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贵州对中国文艺发展的影响与贡献

2019-01-20杨世海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贵阳贵州

杨世海

(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

抗战时期(1931-1945),尤其是全面抗战之后,国民政府搬迁重庆,大量机关、学校等内迁至西南地区,文人学者也来到这里,其中一部分人进入贵州,不少人便是文艺工作者,他们或是外省人士,或为黔籍人士,他们进入或返回贵州对贵州文化事业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这方面的研究目前比较充分。然而在这一过程中,贵州为这些文艺家提供的创作便利和支持,文艺家们因与贵州的亲密接触而受到贵州文化的各方面影响,却没得到必要的讨论。

本文便是对此方面研究缺失进行弥补性的尝试,力图展现抗战时期贵州对中国文艺的影响与贡献。

一、贵州对文艺发展的支持

全面抗战时期,贵州因其特殊地理环境成为抗战大后方。当时,贵州对文化名人广为接纳,许多全国一流的文化名人汇集贵州。这些名流或教书,或组织文艺社团进行各种形式的文化活动。在这一过程中,贵州对这些活动都是非常支持和配合的,尽可能为他们提供便利。

抗战时期,贵州报刊事业迅速发展,据统计, 贵州各地在抗战时期创刊和发行200多种报纸,其中许多报纸开辟文艺副刊,显示出对文艺发展的全力支持。如《贵州晨报》,由谢六逸发起,蹇先艾、李青崖参与,他们在该报开办了《每周文艺》副刊,刊登文艺作品。①1938年2月18日,谢六逸、蹇先艾联合众多在黔文人,成立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贵州分会,《贵州日报》为之辟出版面办副刊——《文协》。另外,《中央日报》(贵阳版)开辟有文学副刊《前路》,《大刚报》有《阵地》②,《贵州日报》后又有《新垒》,如此等等。贵州文艺副刊出现繁荣景象,为中国文艺的继续发展提供了多种平台。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贵州日报》开辟的《革命军诗刊》,成为西南联大青年师生诗歌创作和爱好者专刊,为“西南联大诗人群”提供了发表作品的机会。1940年后,抗战进入最为艰难的时期,国内政治环境也变得恶劣,西南联大的文艺活动受到了极大限制。曾经特别活跃的文学社团——群社解体,另一重要社团冬青社也只能秘密进行文艺活动。冬青社停止公开活动,社友们投入研究和埋头写作之中,这就亟需期刊刊登他们的成果,昆明、重庆、 成都等地期刊都有困难。而《贵州日报》副刊《革命军诗刊》却义无反顾地交给冬青社开辟“冬青副刊”。此事由冬青社社员刘北汜联系促成,因此《革命军诗刊》成为《冬青副刊》,刊登了联大师生大量的诗歌。③从现存《贵州日报》诗文来看,刊登的主要是联大师生的诗作和译作。在这些作品中,不仅有冬青社学生们的诗作,也有冯至、卞之琳、李广田等教师诗人的作品。从内容来看,这些诗作有“马雅可夫斯基体”和“田间体”,也有现代派诗歌。据不完全统计,刊登的现代译作有:闻家驷译《错误的印象》;卞之琳译《译奥登诗一首》;冯至译《译盖欧尔格诗一首》;冯至、卞之琳译《里尔克诗两首》。刊登的原创现代诗有:冯至《十四行集》中的《有加利树》《看这一队队的驮马》;杜运燮的《在一个乡下的无线电台里》《天空的说教》;穆旦的《在寒冷的腊月里》《伤害》;刘北汜的《幸福》《消息》;李广田的《光尘》;等等。有些诗歌成为诗人们各自的代表作或成名作,可见这一副刊为20世纪40年代现代派诗人提供了重要的发表场所,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贵阳报刊的这一贡献在相关研究中却鲜为人们关注。④

另外,全面抗战时期,贵州期刊的出版也进入繁荣的状态,据统计有184种刊物,涉及到政治、经济、史地、军事、文艺、医学等各个方面,与文艺相关的有《抗敌》《文学创作》《每周文艺》《新年代》《离骚》《文讯》《自强》等。这也为抗战时期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发表环境。

抗战时期贵州的图书出版业也发展、兴盛起来。贵州原有的文通书局和贵州文献征辑馆业务扩大,发展势头良好,又成立了火柴头出版社、驿路出版社等新出版社;一些撤到贵州的书店或书局继续在贵州出版图书,民营书店如群智书店、提拔书店贵阳分店等也相继开张,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开明书局等各大书局,在贵州的分支机构也得到进一步发展,发行范围得到迅速扩大。这些出版机构在抗战期间出版了大量书籍,支撑起后方文化事业的一片天空。贵阳文通书局颇具代表性,全面抗战后,黔籍学者马宗荣、谢六逸等人回到贵阳,书局负责人华问渠马上与马、谢合作,组建新的编辑所,编辑出版书籍。一时间,文通书局业务兴盛,出版了不少古籍和世界名著的译本,所出书籍达200多种,如曹未风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马宗荣编著的《中国古代教育史》《新时代社会教育新论》,卢冀野《黔游心影》,张世禄的《中国文字学》,董每戡的《每戡独幕剧》等都颇为畅销。可见,贵阳出版界为文艺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持。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谈。1942年8月29日,谢六逸在《贵州日报》发表《贵阳缺少的是什么》一文,他指出,贵州在抗战以来各方面建设取得不少成绩,然而仍然有所缺失,应该在“科学馆”“物产馆”“图书馆”之外,还要修建一座“艺术馆”,他认为“如其一个地方的艺术空气衰颓不振,势将无法挽救国民道德的沦落”,“艺术是振兴民族精神的武器。”[1]125因而,他倡导在贵阳修建一座艺术馆。此文得到广泛关注,成为一时舆论,引起省政府注意。时任贵州省政府主席吴鼎昌因此划拨专款,指派专人,修建了贵州省艺术馆,这是贵州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那时,成都、重庆、昆明都没有艺术馆,在这方面贵州走在了西南地区前面。由此可见,贵州地方政府能听取文人意见,对艺术的发展持支持态度,这极为难得。

总而言之,贵州报纸、期刊、图书出版事业的发展,地方政府的支持,为抗战时期文艺的发展提供了良好条件,营造了良好的氛围,为中国文艺的继续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二、对途经或寄居贵州的文艺家创作的影响

全面抗战时期,中国文艺家或途经贵州,或短时、长期寄居贵州,贵州体验成为他们人生的组成部分,甚至是重要的生命历程,因而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影响。

1938年,萧乾取道贵州去云南,在贵阳住了几天,这段经历成为他《贵阳书简》和《湘黔道上》两篇散文的素材。[2]1943年春,儿童文学家陈伯吹 入境贵州,在贵阳居住期间到花溪游览一日,写下的《花溪一日间》成为现代经典风景游记。[3]1942年5月,叶圣陶取道贵州从成都去广西桂林,写下几首近体诗,后收入他的《箧存集》。如《自重庆之贵阳寄子恺遵义》,其诗写道:“始出西南道,川黔两日间。凿空纡一径,积翠俯千山。负挽看挥汗,驰驱有愧颜。怅然遵义县,未获叩君关。”[4]89还有《木兰花——偕彬然晓先宿贵阳花溪》写道:“五年彼此西南寓,颇异录常愁寄旅。无多意兴作清游,却借清游聊晤叙。瀑流泻玉堪延伫,稍爱麟峰能秀举。良云草草亦难忘,一夕花溪同卧雨。”[4]90还有《公路行旅》等。这些诗文在写景抒情中突显友情,在路难感叹中批判社会,是作家们贵州经历的写照。当然,在现代作家中,巴金与贵阳在抗战时期的关系最值得探讨。1944年5月4日,巴金和萧珊入住贵阳花溪公园⑤一家名叫“花溪小憩”的宾馆旅行结婚。在“花溪小憩”期间,巴金构思并写作中篇小说《憩园》,“花溪小憩”周围环境优美,富有田园气息,保持了中国传统的风味,这对巴金内心触动很大;1941、1942年回成都时,巴金对旧式家族也有了新的思考。“花溪小憩”的触动和成都思考,共同促成了《憩园》的构思和写作,作家的思想和风格也由此发生变化。巴金20世纪30年代的创作表现出与传统文化、旧式家庭决绝的态度,《家》《春》《秋》便是典型,但在《憩园》中,巴金对传统文化和旧式家庭有了新的考量,表现出对家的眷念和悲惋,进而把传统文化与家相联系,使旧家族的衰败与传统价值和生活方式消亡、爱之淡薄形成对位关系,因而被学界视作启蒙文学的一个转折性象征。[5]学界认为,《憩园》之书名即是受“花溪小憩”的启发而来,也正是“花溪小憩”及周边环境所展现的传统之美,触发巴金对传统文化、旧家族的再思考,从而转向展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表现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尴尬境遇,这些是更具永恒和深刻的主题,巴金创作因此变得成熟:“到了四十年代,巴金的整个创作风格变了,由热情奔放的抒情咏叹,转向深刻冷静的人生世相的揭示。”[6]另外,巴金在贵阳期间,还写有短篇小说《生与死》《妇与夫》,小说《第四病室》(1946)则是以他在贵阳治疗鼻子的经历为题材写成的。显然,巴金的贵州经历和体验是宝贵的,对作家的创作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此后巴金更为成熟,这些为其《寒夜》出场,走向文学巅峰准备了条件。

另外,一些艺术家也曾途经或流落贵州,贵州经历同样对他们的艺术创作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徐悲鸿曾三次来到贵阳,分别是1937年冬天、1942年秋冬和1943-1944年冬春之交。徐悲鸿在贵阳期间,办画展、会友、作画、写诗,进行了丰富的文艺活动,还时常到黔灵山等近郊游览,并就地取材进行创作,如《柳枝独鹤》《月夜寒梅》等。徐悲鸿的这些活动都得到贵州人士的欢迎和支持,新成立的贵州文艺馆就起到重要作用。[7]抗战爆发后,丰子恺一路逃难,1940年进入贵州,最终落脚遵义浙江大学⑥。丰子恺在遵义住了将近三年(1940年2月—1942年11月),担任浙江大学教职。此间,丰子恺创作了大量有深深贵州烙印的画作,其绘画风格也因之而变。如《子午山纪游册》《油壁轻车蜀道难》《黄山蒲团松》,及送给蹇先艾的“家园景像图”,等等。这些画作显示丰子恺画风产生的变化:从原来寥寥几笔的即兴画转为山水人物的巨幅画。丰子恺先前善画江南风物,柳、燕是他常画之物,有“丰柳燕”之美誉。在遵义期间,有人说丰子恺不善山水画,丰子恺颇不服气,之后他到遵义金鼎山住了一段时间,进行生活体验和写生,他开始师法自然,创作了一系列表现山水的画作,表现“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的自然风光和生活情趣。后来他在重庆夫子池举行个人画展,展出的画都是新作,以山水为主,幅面也大,反映包括贵州在内的逃难生涯情境。不难发现,正是贵州的山水感染和促成了画家风格的变化。对此,丰子恺自己有一个说明:“好事的朋友,看铜陵我画山水,拿古人来对比,这像石涛,这像云林,其实我一向画现代人物,以目前的现实为师,根本没有翩若惊鸿或临摹过古人的画。我的画山水,还是以目前的现实—— 黔桂一带山水——为师。”[8]丰子恺在遵义期间,还编著有《子恺漫画全集》《子恺近作漫画集》《子恺漫画选集》《客窗漫画》《绘画改良论》《艺术修养基础》《子恺近作散文集》等。可以说,遵义期间是丰子恺艺术生涯中重要的转变和创获期。

还有一些艺术家则在贵州山水和文化的熏陶之下,进行富有特色的艺术创作,从此在艺术界扬名立足。漫画家黄尧1942年到达贵阳,很快就爱上了这座城市,贵阳的自然风光和民族文化激发了他的灵感,创作了一系列以“牛鼻子”为主角的漫画。1942年11月,这些画作以《漫画贵阳》之名由贵阳文通书局出版。这本漫画以朗诵诗的诗句来表达画面,一句诗一幅画,共100幅,以此来表现贵阳城的诗意,在贵阳免费展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黄尧因此名声大噪。这既显示出黄尧对贵州的认可,也表明画家受到贵州文化的感染,达到其艺术创作的一个高峰。1942-1944年,漫画家高马得(1917-2007)任贵阳民营《国民画报》主编。在贵阳期间,高马得对贵州文化具有浓厚兴趣,收集了大量贵州民歌,在抗战胜利后,他根据这些情歌创作了《漫画情歌》[9](“苗家情歌”)系列民俗漫画,情趣盎然,充满着原始野性,极具民俗和艺术价值。如这样的画作:“生要缠来死要缠,不怕雷打在眼前,雷公要打一起死,阳间打死阴间缠。”还有磨豆腐,打草席的画面。这套作品的出版,让高马得名声大振,跻身于名漫画家之列,还受到法国新闻处关注。高马得在贵阳对贵州民族、民俗的了解和收集,对其漫画生涯具有不小影响,后来他一系列具有民间、民族气派的漫画作品,起点就在此。

以上论及的只是个体影响,其实在贵州地方散发影响力时,有时则表现为影响群体或整体文化气质上。这里就要谈到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的“湘黔滇旅行团”。1938年初,抗战形势恶化,长沙临时大学分三条路线由湘入滇。其中一路由师生300多人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徒步去昆明,路程长达3500里。⑦参加“旅行团”的成员,不少人日后都成为文艺家。在湘黔滇三地的行走中,贵州对这些后来的文艺家的影响不表现在他们在贵州书写了什么,或写了关于贵州的什么,而更多地表现在开拓或改变了他们的视野,影响了他们的气质和精神。在湘黔滇三地的长途行走中,地方民风、民情对 “旅行团”成员们影响最大的是湘黔二省。他们事先在湖南住了4个月,而在贵州则走了20多天,因而对两处民风和民情体会和了解更深。在特殊时局之下,湖南人身上的刚强和倔犟,贵州人表现出来的忧郁和坚韧,都自觉不自觉地影响着“旅行团”师生,成为他们气质中的两种类型。当他们到了云南安定下来之后,这两种气质仍然有所体现,他们有时刚强反抗,有时则忧郁沉思,矛盾地统一在一起,并辐射到西南联大整个校园,成为联大共有的气质和精神面貌。成员向长清的记叙颇具代表性:“自从进了贵州,我又像到了另一个国度。蒙蒙的雨,濯濯的岩山,红白的罂粟花,瘦弱的灵魂,是一切永远不会使你忘掉的特色。”[10]26“夹路的山从湘西直送我们到贵州的平坝,蒙蒙的滂沱大雨直送我们过贵州的境界。那山,那水,那雾霭,那雨滴,将在我的记忆中画下一个鲜明的轮廓,清晨的朝霞和傍晚山间的暮色愈加增加了我的亲切。但一天天的远去,瞧着异乡的一切,是颇容易使我们触目伤怀于那已经或者尚未沦陷的迢迢的故乡。”[10]24如此的叙述极为忧郁、感伤,又有一股坚韧之气。师生们在贵州看到的诸多苦难,不再只是文献显示或听到的传闻,而是亲闻目睹的“在场事实”,由此他们对民间苦难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他们不得不去思考这些生活在现代文明圈外的“边地人民”,思考他们的优点和缺点,进而审视自身的优点和缺点,思考传统与现代的纠葛。因此,“现实”对于他们是挥不去的精神帷幕,会时时伫立、审判他们的精神活动,“关注现实”成为一种共识,是他们基本的文艺生存态度。正因为这样,他们所进行的“现代诗歌”活动不会是一场纯艺术活动,而是充满鲜活生命感,浸染人间苦难的生存样态展示和思索。我们可以看到,西南联大的文学品格有着向民间、向农村倾斜的趋势,“现实性”无论是在“现代诗群”,还是左倾人士,还是自由人人士都体现得非常明显,他们的文风少虚夸浮华色彩,少及时行乐之调,现实的、生存性文学成为主流。穆旦是其中的代表,他直接反映参加这次步行的诗作有两首:《出发》和《在原野上走路》。这两首诗没有直接提到贵州及贵州的风物,只是整体上的观照,情绪和体验都隐匿其中,诉说湘黔滇大地和民众给予诗人的震撼和精神洗礼。通过这一次在湘黔滇大地上的行走,穆旦深深体味到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的国恨家仇,亲身感受了内地农民(尤其是贵州农民)所遭受的痛苦和灾难。正源于此,痛苦和灾难成为穆旦日后诗歌的主题之一。1941年的《赞美》一诗所塑造的农民长期受难的形象,无疑是对湘黔滇路上观感的高度凝练和升华。然而,关于农民的苦难和牺牲,知识分子却无能为力,自疚而忧伤:“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不过,倔强之音也始终存在,诗中反复吟诵:“一个民族已经起来。”[11]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大量文学作品却又恰好刊登在贵州的报刊之上,正如前面所述。

关于湘黔滇旅行团在历经贵州而产生对文学的影响,还表现在刘兆吉在湘黔滇路上采编的《西南采风录》一书。该书收有民歌771首,其中贵州民歌311首,附录中还有两首贵州苗歌,贵州民歌所占比例达40%以上,闻一多为书作序言时,引用的5首民歌有4首来自贵州,显然,贵州民歌在本书占很大分量。这本基于贵州民歌的书很有价值和地位,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书未出版,便已广泛流传,被誉为“现代三百篇”:“后来许多联大师友对于这些材料,甚感兴趣,竞相索观。”[12]1其中一支收集自贵阳的儿歌:“下大雨,/ 下小雨,/ 栽黄秧,/ 吃白米。”[12]139数十年来,被许多儿歌集子收录,是现代经典儿歌之一。⑧采自黄平的儿歌:“大月亮,大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 嫂嫂起来打鞋底,/ 婆婆起来蒸糯米。/ 糯米香,/ 敲锣打鼓接满娘。/ 满娘高,/ 耍剪刀;/ 满娘矮,/ 耍螃蟹;/ 螃蟹八只脚,/ 急急忙忙走下河。”[12]139由希望出版社于1991 年出版的《中国儿歌金库》收录。可见,《西南采风录》中贵州民歌的影响力是持续而有力的,它极大地丰富了中华文化。

此外,浙江大学西迁贵州遵义期间,文学院创办杂志《思想与时代》月刊(1941-1948)。以该杂志为中心,一大批学者(浙大张其昀、张荫麟、陈训慈、王焕镳、郭斌龢、缪钺等,及外围的钱穆、冯友兰、朱光潜、贺麟等)在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独特的地域环境下,寻找民族文化之根,思考中华民族文化的未来。月刊刊发了大量文艺类文章,以研究中国传统文艺为主。在这些文章中,一些以西方文艺观观照中国传统文艺,有很强的中西对比色彩,如丰子恺《绘画改良论》、唐君毅《略论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学之关系》、徐梵澄《古画品录臆释》等;一些文章则以传统方法研究中国传统文学,如缪钺《论辛稼轩词》《论李义山诗》,祝文白《乐府之由来及其衍变》,等等。除理论探讨外,一些浙大教授相互切磋诗艺,进行诗歌创作。1943年2月28日,在钱宝琮、苏步青教授的倡导下,浙大教授成立了“湄江吟社”,该社共举行8次诗会,赋诗填词225首,最终辑录成《湄江吟社诗存》。这些诗作对记录当时浙大的历史和教授们的生活有很大的史料价值。如苏步青的《半亩》:“半亩向阳地,全家仰菜根。”显示当时教授们生活窘迫要靠种菜补充生计的状况,还有如《湄江秋思》《咏湄江水车》《早春登湄潭文昌阁》等等也是如此。不少诗作是描写湄潭茶场美景的,如初夏时节,他们面对雨后嫩竹丛生,青翠欲滴的景致,苏步青吟道:“门外沧浪水,清流仍濯足,可怜冷翠微,又隔寒潭曲。”江问渔诗:“隔江看山景不同,好山何必过江东?波心欲撼层岚影,白鹭一双飞碧空。”祝廉先诗:“出门一笑画图开,造物何曾费剪裁?人似山阴忙应接,浪摇山影过江来。”[13]这些诗作是中国知识分子在国家危难之际仍然坚守信念的明证,也是他们乐观生活态度和爱国主义情怀的彰显。同时,这些诗描绘了贵州的山野风光,极具贵州乡土情趣和贵州特质,为他们的生命和情趣增添了贵州因子,显得新奇别致。

三、对返黔从事文学活动的黔籍作家的影响

中国现代贵州作家一般都是寄居、奋斗在北京、上海等经济文化发达的地方,对贵州进行书写,进而博得文名,如蹇先艾、寿生等。这些贵州作家接触的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主流文化,他们以启蒙的眼光审视贵州,书写贵州,带有梦幻般回忆、远距离审视并进行建构的意味。全面抗战之后,这些黔籍作家先后回到贵州,并继续从事文艺工作。伴随时代的变迁,这些黔籍作家有了与先前启蒙不太一样的视角,导致他们的贵州书写产生不小的变化。另外,有的黔籍作家在外进行文学活动时,不太关注贵州事物,而在返回贵州后则开始书写贵州,如谢六逸、马宗荣等。本文将以蹇先艾、谢六逸这两位贵州作家为例进行讨论。

1906年,蹇先艾在四川出生,1912年回到贵州遵义,在遵义生活了7年(6-13岁),1919年,他去了北京求学和生活,长达17年,只在1928年7-9月期间回遵义完婚。可见,蹇先艾在其人生早期,在贵州生活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蹇先艾在遵义度过的童年时光是幸福的,因为出生于官宦人家,他以公子哥的身份观察和体验贵州生活。然而,去北京后,蹇先艾遭遇父亲客死回乡途中(13岁),母亲过世的厄运(14岁)。在北京期间,蹇先艾一直寄住在二哥家,生活过得简单、清苦,内心寂寞、孤冷,他在这种心境下投入创作。在这段时间,蹇先艾的乡土小说还很稚嫩,对家乡贵州偏于想象。如在《回想中的故乡》(1926)这首诗里,故乡贵州是美好的,充满田园式的宁静和优美。然而,这样的写作范式在当时文坛是无法立足的。在北京、上海等地“贩卖”各自家乡的苦难是当时文坛的潮流,蹇先艾也由此开始对贵州家乡的苦难的书写,于是就有了《水葬》这篇显示贵州乡间习俗冷酷的小说。

《水葬》是蹇先艾的成名作,直接书写贵州,确实惊动了文坛,得到鲁迅的认可:“但如《水葬》,却对我们展示了‘老远的贵州’的乡间习俗的冷酷,和出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贵州很远,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样的。”[14]可见,这篇小说的书写方式和题材是当时新文学所需要的,是启蒙眼光下的贵州书写。《水葬》的书写是鲁迅式的,是以贵州为背景的启蒙话语再现,人的麻木与愚昧,看客的姿态和心理,突显传统习俗在人道主义观照下的野蛮和残忍。小说《盐巴客》着重书写劳动者的苦难、麻木、愚昧,从而把不幸归因于社会,诉求社会革命,着眼于破坏,把自我与贵州人民置于启蒙者与被启蒙的地位。显然,这种书写方式的基础是启蒙式人道主义思想,在这种思想看来,野蛮、愚昧、麻木、不开化,是人类进步的大敌,是由社会环境所造成。然而,这种启蒙人道主义其实过滤和缩减了西方人道主义,只停留在制度、习俗的批判之上,缺乏深入的人性批判和关怀,与西方人道主义还是有区别的。蹇先艾循着如此的思路继续反映贵州的“现实”,当然也是建构贵州。蹇先艾自己也承认,这时间他写的反映贵州的作品的题材,不是走马看花所得,就是间接听别人讲的,没有认真体验、研究、分析生活和熟悉人物。[15]

1928年7月,22岁的蹇先艾回乡结婚,在路上走了23天,7月28日到家,10月下旬返回北京。这一次回乡,蹇先艾的感觉并不好,他以进步观来审视家乡,对诸事看不顺眼,因而也在家乡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次回乡促成了蹇先艾代表作《贵州道上》的问世。在这篇小说中,蹇先艾写出了赵洪顺的不幸命运和造成其命运的社会原因和自身弱点,同时也显露出他身上的可爱之处,有同情,还有责备,文学艺术水准是上去了,但仍然是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模式的贵州式再现,是启蒙话语和意识形态的文学化。在这一时期,蹇先艾还发表了《到镇溪去》《盐巴客》《安癞壳》《酒家》《谜》《踌躇》《两个不幸的人》《盐灾》等作品,标志着蹇先艾乡土小说创作走向成熟。在这些作品中,所展示的是这样的贵州社会:农民穷困潦倒毫无希望;知识分子天真幼稚软弱无力;轿夫身处苦难而又愚昧无知;商人唯利是图狡诈阴险;官吏、军警、土匪无恶不作,凶狠残忍……稍显温色的只是贵州深山峡谷中的自然风光,人世的残忍无望和自然美丽的对照是当时写作的惯常用法,鲁迅就是这样书写《故 乡》的,蹇先艾当然也依照这种模式进行创作。这种书写模式特别符合启蒙的基本模式,也符合当时发达地区文化对边地文化的想象,更符合现代对前现代的批判模式。但这一书写模式建构性是很明显的,容易沦为一种符号化的刻画,观念性的表达,缺乏对落后和苦难的同情性理解,从而遮蔽人性的复杂。在今天看来,这是自我东方主义的一种变体:在强势文化面前,自我弱化,自我丑化。无怪乎,当时贵州的政府官员搞不懂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因而对蹇先艾的作品深恶痛绝,说他“胡说八道”,“给贵州画花脸”,也就不足为怪了。总之,蹇先艾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对贵州的书写是带有远距离的回忆和想象的意味的,是依着新文化运动以来新式的启蒙眼光来书写和建构贵州。

1937年9月,蹇先艾逃离北京回到贵州,在家乡遵义和贵阳继续从事文学活动。由于与贵州人民同甘共苦,而不再是一种远距离的回忆和启蒙的建构,其贵州书写也就发生巨大变化。这一时期,蹇先艾的散文作品有《离散集》(1941)、《乡谈集》(1942),其中篇目几乎全为抗战而写:《毁》《残暴的遗迹》,讲1939年贵阳“二·四”轰炸;《离散》《忆吴检斋先生》《敌》《伟大的离别》《半年的长进》《家与邻》则表现爱国;等等。还有短篇小说集《幸福》(1946),中篇小说《古城女儿》(1946),以及《孤人》《春酌》《两个朋友》《爱》《破裂》等小说。其中的不少作品背景设置正是贵州,《生路》中的播城,正是遵义;《春酌》《两兄妹》也是讲大后方;《乡村一妇人》《牧牛人》写贵州农民,特别突出王老奶、王全德的爱国精神和行为;《变》也是如此。这些作品显示,蹇先艾对底层人民的塑造不再是一种俯视的角度,也不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式,而转换为一种肯定、赞美。在《幸福》中,蹇先艾还塑造了一位看不起贵州本地人的伊教授,但他自己却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无用文人,这是对某些外来人士的一种讽刺,从而肯定贵州人的抗战热情和爱国情怀;《酒家》中表现的不是现代知识者对传统乡土的彻底批判,而是悲悯,同时也在反视自我,显示出自我的无奈。可见,蹇先艾在全面抗战回到贵州后,与贵州人民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对贵州这片土地和人民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慢慢淡化现代启蒙眼光,其笔下的贵州和贵州人也因此发生变化。贵州不再是边远落后的代名词,贵州人也不再是苦难、麻木、愚昧和残忍的象征,开始强化贵州和贵州人的主体性的关注。因而蹇先艾创作中对贵州的情愫不再只是一种乡愁、乡怨的心理纠缠,对贵州地域环境的描写和地方语言的展示更丰富生动了,人物塑造也更真实更立体了。这一书写模式显然是对先前书写模式的颠覆。

谢六逸于1937年从上海返回贵阳后,积极从事文学活动。谢六逸回到贵阳后,很快就与蹇先艾等人合作,组织“每周文艺社”,在《贵州日报》出版《每周文艺》。之后,谢六逸又与蹇先艾、齐同(高滔)等人联合成立“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贵州分会”,并主编《抗战文艺》半月刊。1940年,谢六逸应贵阳文通书局负责人华问渠的邀请,与同是贵阳籍的教育学家马宗荣一同在贵阳创办“文通书局编辑所”,马宗荣任所长,谢六逸出任副所长,主持编务工作。1944年,马宗荣去世,谢六逸担任所长。谢六逸审时度势,利用当时学界名流齐聚贵州的便利,聘请苏步青、竺可桢、张奚若、张孝骞、白寿彝等112名一流学者为编审委员,严把质量关,先后出版共计188种图书。谢六逸还依托文通书局创办并主编《文讯》月刊。不仅如此,他还一度主持过《中央日报》贵阳版。除此之外,谢六逸还在著述上有所建树,他发表了不少散文、特写、随笔、杂文,还有一些小说、诗歌。我们看到,谢六逸的文学活动更具有了贵州特色,注意与贵州地方人士合作,也着眼于推动贵州文学、文化的发展。

在这一时期,谢六逸的创作密切关注贵州,极力为贵州呼吁,力求推动贵州各方面事业的发展。1938年谢六逸发表《还乡杂记》,在文中,作者一方面批判贵阳社会进步的缓慢,叹息民生之艰难,也为贵州辩护,“我曾听着名流们骂贵州人懒惰,赶不上四川,四川人在石山上也堆一些土,种下五谷。 实际贵州农人果真懒惰吗?贵州的土质是否和四川一样,农人辛苦了一年所得几何,这些名流们似乎是不屑于研究的了。”[16]149-150同时也为贵州未来忧虑:“还有这古城里面的知识分子,其最高目的在做官吏,忽略了生产上所必需的技能,也就是看轻其他的职业。这确是一种危机,这种错误的观念如果不扫除,将来贵州的生产事业,永远不会落在贵州人的手里。也使得贵州人谋生的路一天比一天窄狭,这是很可忧虑的。”[16]1501942年发表《贵阳缺少的是甚么?》则着眼于贵阳的建设,呼吁在贵阳建设艺术馆,为谋划贵州文化发展献策。1945年的《对于“剪衣队”的意见》则是对贵州省政府成立剪衣队强制人们改穿短衫行为的反对,把批判矛头指向刚上任的贵州省政府主席杨森,是为贵州人民争取自由。另外,谢六逸还写有一些与贵州相关的诗。1942年,谢六逸发表《山居杂咏》(二首),“力倦憩绿荫,长歌忘好恶。我行偶见之,于此得真趣。”(《过华家山》)“拂树春风来,落花粘鬓发。赏心在及时,坐以待明月。”(《花果园远眺》)[1]147-148这些诗句充满生活情趣,是战时紧张时局和繁忙工作中难得的闲情逸致显露,显得格外珍贵。《溪上观鱼》借鸬鹚反映对人因贪婪而被奴役的情况;《咏佃农》则是对辛勤劳作却贫苦的农人的同情;《山城晓望》表达对人间贫富的感叹。[1]148-149谢六逸是贵州人,但他在上海期间的著述,却很少提到贵州,其注意力亦并不在贵州,然而在抗战期间回到贵阳之后,我们看到他对贵州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在这一过程中,谢六逸的文学活动自然与贵州和贵州文化紧密联系起来了,贵州因素在其著述中也得到体现。

四、结语

全面抗战时期,不少文艺家途经、寄居贵州或返回贵州,他们进行了一系列文艺活动,极大地促进和丰富了贵州文艺,是中华文艺发展的重要阶段,对后世影响深远,尤其对贵州现代文艺事业的发展起到了根本性的促进作用。同时,贵州对这些文艺家们的接纳、支持和帮助,让他们在战乱之际有了安身之所,并能顺利地进行文艺活动。这些文艺家们也因有了亲身体验或再体验贵州、深入了解贵州文化的机会,他们的文艺创作难免受到贵州文化的某些感染和影响,一些文艺家甚至因此在其文艺创作上发生思想和风格的重大变化,这些都值得深入研究。本文坚持文化平等的价值理念对贵州文化与中华主流文化关系进行考察。在这种考察中,我们发现,在贵州文化与文艺家们的互动过程中,贵州文化的某些成分也因此得以汇入现代文艺主流,流淌在中国文艺大河之中,这正是贵州对中国文艺发展的影响和贡献所在。

注释:

① 该副刊在1939年2月4日遭日寇轰炸,遭受巨大破坏后停刊。

② 该副刊由诗人、翻译家方敬(1914-1996)在贵阳期间负责,该副刊在此期间发表了茅盾等名作家的大量作品。

③ 贵州省图书馆的1941-1942年间的《贵州日报》标有“西南联大冬青文艺社集稿”的“革命军诗刊”,共11期。

④ 目前,对西南联大诗人群研究用力最勤也最为深入的为邓招华,其专著《西南联大诗人群史料钩沉汇校及文学年表长编》及其相关论文只是标明相关诗文发表地为贵阳,另外姚丹的《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一书有一节“文学社团、杂志与期刊”对此也有提及,但这些研究对贵阳所起作用都不讨论。

⑤ 当时称中山公园。

⑥ 这段经历丰子恺写有《艺术的逃难》一文记叙。

⑦ 1938年2月20日,“旅行团”从长沙出发,4月28日,到达昆明。3月16日,离湘进入玉屏,4月19日走出贵州,进入云南。可以说,最长一段时间和路程是在贵州境内。

⑧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中国儿歌选》,重庆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中国幼儿文学集成·儿歌卷》都收录了这首贵州儿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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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刘磊,主编.抗战期间贵阳文学作品选[C].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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