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述酒》诗文献辑校汇评
2019-01-20苏悟森
苏悟森
(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
陶渊明《述酒》诗在宋代以前似未引起重视。直至宋代,经宋庠、陈襄、黄庭坚、韩驹、赵泉山等人阐释,尤其是汤汉详注之后,情况开始改变,此后注评《述酒》者代不乏人。这些注评材料对于研究陶渊明其人其作均具有参考意义,然而它们零星散碎未经收拾,故而查阅、使用都不很方便。基于这一情况,笔者遂拟将两宋至民国的相关材料,排比系联,汇为一编,奠定《述酒》诗研究的文献基础。
本文首先校出《述酒》异文13则;其次将《述酒》诗句分为9个片段,并把相应的评论依次骈列其下;复次将47则评论《述酒》全诗、探寻渊明作诗本旨的材料汇为一编。在行文过程中,随文附以按语,评介重要版本及相关人物的生平。
本文遵守如下凡例:(一)在辑录异文校勘的材料方面,以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简称宋刻递修本)为底本,参校本包括宋刻递修本《陶靖节先生 集》(残宋本)、曾集刻本《陶渊明集》(曾集本)、苏写刻本《陶渊明文集》(苏写本)、吴汝纪重刊焦竑藏本《陶靖节先生集》(焦竑本)、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汤汉本)、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李公焕本)、蔡正孙《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陶苏诗话》)和陈仁子《文选补遗》;(二)在辑录解读诗句的材料方面,以历代陶集的注评材料为主,兼采选本、诗话和原文中的相关材料。汤汉注释《述酒》,或两句一注,或四句、六句一注,后代陶集多仍其旧。故本文分句体例依汤汉本,先附陶诗原文若干句,后将相关材料(或题注,或夹注,或诗后注评,或诗话)罗列其下;(三)在辑录探讨全诗的材料方面,兼采诸本陶集及相关笔记、诗话,寻其源头,删其重复。凡递相转引、陈陈相因者不取,凡有所发明,从洋洋大论到只言片语,均予收录。有些篇幅较长者,仅截取其与《述酒》相关之片段;(四)为行文方便,在本文第一、二部分中,分别于材料 罗列完之后,整体附加按语,在本文第三部分中,每则材料后加按语;按语对相关人、事进行说明,若同一人物出现多次,只在首次出现时加按语予以说明。
一
宋刻递修本是现存最早的陶集善本,版式精良,异文丰富,故本文以此本为底本。曾集本、汤汉本和李公焕本乃宋元旧本,故用为参校本。现存之苏写本和焦竑本虽非宋刻原本,但大体保存了宋刻本风貌,故以宋刻本视之。《陶苏诗话》和《文选补遗》,虽一为诗话,一为选本,但二者年代较早,且《陶苏诗话》保存他本未有之异文,故一并用作参校本。至于明清诸本陶集,以及收录《述酒》诗的选本如《古诗纪》《采菽堂古诗选》《江西诗征》《十八家诗钞》和《八代诗选》等,由于晚出,校勘价值不大,故均不作参校之用。
宋刻递修本《陶渊明》卷3《述酒》诗: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修渚,南岳无馀云。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诸梁董师旅,羊胜丧其身。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平生去旧京,峡中纳遗薫。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以诸本参校,所得异文颇多,兹列如下:
(一)“素砾”句,“砾皛”,宋刻递修本、曾集本云“宋本作‘襟辉’”;苏写本、蔡正孙《陶苏诗话》云“一作‘襟辉’”。
(二)“重华”句,“灵”,宋刻递修本、曾集本、苏写本、残宋本、《陶苏诗话》皆云“一作‘虚’”。
(三)“流泪”句,“叹”,《陶苏诗话》作“款”。
(四)“神州”句,“嘉”,焦竑本作“佳”。
(五)“西灵”句,“灵”,宋刻递修本、曾集本、苏写本皆云“一作‘云’,又作‘零’”;《陶苏诗话》云“一作‘云’”。
(六)“羊胜”句,“羊”,宋刻递修本、曾集本、汤汉本、《陶苏诗话》皆作“羊”,并云“一作‘芊’”;残宋本作“羊”,并云“一作□”;苏写本作“芈”,并云“一作羊,非”;焦竑本、李公焕本作“羊”。
(七)“安乐”句,“不”,《陶苏诗话》云“一作‘否’”。
(八)“平生”句,“生”,宋刻递修本、曾集本、残宋本、苏写本皆作“生”;焦竑本作“王”;《陶苏诗话》作“生”,并云“韩子苍本作‘王’”;汤汉本、李公焕本皆作“王”,并云“从韩子苍本旧作‘生’”;陈仁子《文选补遗》作“王”,并云“一作‘生’”。
(九)“双陵”句,“陵”,宋刻递修本、曾集本、残宋本、苏写本、汤汉本、《陶苏诗话》皆云“一作‘阳’”。
(十)“日中”句,“日”,宋刻递修本、曾集本、残宋本皆云“一作‘星’”。
(十一)“峨峨”句,“西岭”,宋刻递修本、曾集本、残宋本、苏写本、汤汉本、《陶苏诗话》皆云“一作‘四顾’”。
(十二)“偃息”句,“常”,宋刻递修本、曾集本云“一作‘得’”;苏写本、《陶苏诗话》作“得”。
(十三)“天容”句,“容”,宋刻递修本、曾集本、残宋本皆云“一作‘客’”。
笔者按:现存各本陶集所云之“宋本”,据桥川时雄等人考证,盖指北宋宋庠本《陶潜集》。宋庠(996-1066),字公序,谥元献,安州安陆人。官至参知政事、同平章事,故又称宋丞相。《宋史》有传。宋庠本陶集今佚,据桥川氏以今本推测之:“此本编次,《五孝传》辑于传文,《四八目》分为二卷。正集九卷,《序》《目》《传》《诔》一卷,凡十卷者也。”[1]6其陶诗异文及《私记》多保留于传世诸本陶集中。
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凡10卷,载《五孝传》《四八目》;卷首载汪骏昌跋,卷3之首有思悦辨甲子一文,卷10末附颜延之《诔》、萧统《传》、阳休之《序录》、宋庠《私记》、曾纮《说》。据陈杏珍、刘明等人初步推论,盖为南宋绍兴年间明州刻 本[2]。此本为现存较早陶集,保存大量陶诗异文,历来为诸家所重。据桥川氏考证,此本影刻本有3:咸丰十一年(1861)李文韩本,光绪二年(1876)徐椒岑本,道光二十一年(1841)李廷钰本。郭绍虞考证李文韩之前又有袖珍本。今有《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原本旧藏汲古阁,继归黄丕烈、杨绍和等人,后归周叔弢,今藏国家图书馆。
残宋本《陶靖节先生集》,凡10卷,卷末载有南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此本即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谓蜀本,是现存最早吴《谱》刻本。此本仅存1至4卷陶诗部分,且这4卷仍多残叶、缺叶;并存吴《谱》残卷。今藏国家图书馆,有《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
曾集本《陶渊明集》,不分卷,陶渊明诗与杂文各1册。不载《五孝传》《四八目》《扇上画赞》《读史述九章》诸篇,卷末附颜《诔》、萧《传》、曾集《跋》。此本为曾集刊于南宋绍熙三年(1192),校注异文丰富。据桥川氏考证,此本有3种影刻影印本:光绪影刻本、民国影印本、续印《续古逸丛书》12种本。今有《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陶渊明诗》。原本曾藏于项元汴、汪士钟、瞿镛等人,今藏国家图书馆。
苏写本《陶渊明文集》,凡10卷。卷前有萧《序》、《总目》,卷3之首有思悦辨甲子一文,卷10末附《诔》《传》《序录》《私记》《书后》等。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所载,此本“乃宣和壬寅王仲良厚之知信阳日所刻,字大,尤便老眼,字画乃学东坡书,亦臻其妙,殊为可爱”,今佚。后有南宋绍兴十年(1140)无名氏翻刻宣和本,初藏于顾湄,今佚。钱曾曾据绍兴本影摹藏钞,毛扆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翻刻钱氏藏钞本,大行于世。据桥川氏引叶德辉《郋园读书志》,从毛本出者有4:鲁铨刻本,何氏笃庆堂本,湘潭胡蓟伯刻本,会稽章氏刻本。其中,以鲁铨本为佳。此外,还有宣统年间上海著易堂影印毛氏本。
焦竑本《陶靖节先生集》,凡8卷,载《五孝传》,不载《四八目》,卷前有颜《诔》、萧《序》《传》。原本为南宋刊本,藏于明代焦竑,今佚。万历三十一年(1603),焦竑授藏本于吴汝纪重刊。今南京图书馆所藏焦本,曾为朱彝尊、丁丙所藏,无焦竑《陶靖节先生集序》;社科院文学所藏本有焦《序》。
韩子苍本陶集,今佚。桥川氏谓:“汤汉本陶集《述酒》‘平王去旧京’句‘王’字下注云:‘从韩子苍本,旧作生’。李公焕本陶集注亦同。汤、李两陶集中,多引子苍之言。乃可知韩本严于校勘,而且加以详解者也。”[1]18郭绍虞谓:“又韩氏论陶之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卷四二卷,时多称引,精义时见,颇足发人深思。”[3]281韩驹(1080-1135),字子苍,陵阳仙井人。江西派诗人,有4卷本《陵阳集》存世。《宋史》有传。
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凡4卷,除陶诗外,并录《桃花源记并诗》《归去来兮辞并序》;卷首有周春记、汤汉书,卷末有顾自修记、黄丕烈记。汤汉较早详注《述酒》,对后世影响深远。旧说此本刊于淳祐初年,陈杏珍认为刊于咸淳前后[2]。据桥川氏、郭绍虞考证,此本重刻重印本有5:乾隆鲍廷博重刻本;嘉庆吴骞翻刻乾隆本,后辑入《拜经楼丛书》中;光绪章氏重雕《拜经楼丛书》本;光绪丁艮善重刻乾隆本;民国三年(1914)上海有正书局影印本。今有《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原本初为鲍廷博所得,继归周春,后归黄丕烈、杨绍和等人,又归周叔弢,今藏国家图书馆。汤汉,字伯纪,号东涧,谥文清,饶州安仁人。宋淳佑四年(1244)进士,忠贞有识,为真德秀所重,《宋史》有传。
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凡10卷,卷1至卷8为诗文,卷9、卷10为《四八目》。此本夹注荟萃众说,诗后兼采诸家评语,卷首又辑渊明诗文总论,开后世集注、集评、辑录渊明诗话之风。李本陶集,旧传刊于宋,桥川氏、袁行霈等人认为刊于元[1]。据郭绍虞考论,传世者有数本:上海涵芬楼藏本,《四部丛刊》本即影缩此本;吴焯藏本;潘景郑藏本。其中,涵芬楼本与潘本盖同出一本,与吴本字画不尽相同。又有贵池刘氏玉海堂景印本,与以上诸本皆不相同。据桥川氏考论,明清两朝重刻李本者甚 多,据李本削《四八目》以为8卷者亦不在少数。李公焕,事迹未详,盖宋元之际庐陵人。
蔡正孙《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凡13卷。在本土久佚,据金程宇、卞东波、杨焄于域外翻阅,目前可见3种残本,分别为:高丽大学所藏华山文库本和晚松文库本,共存卷1至卷5、卷11至卷13;杨焄所谓新残本,存卷8至卷10。①卞东波《宋代诗话与诗学文献研究》附有《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笺证》。《陶苏诗话》对于研究和陶注本及与苏写本之关系,具有重要意义。蔡正孙,字粹然,号蒙斋野逸,又号方寸翁,福建建安人。宋亡后归隐故乡,诗酒自娱,不书元朝年号,只书甲子。于唐前诗人中独青睐陶渊明。除《陶苏诗话》外,还著有《诗林广记》《唐宋千家联珠诗格》,后者亦在本土久佚。
陈仁子《文选补遗》,凡40卷,于元大德三年(1299)刊行。陈仁子因不满萧统《文选》编次、去取,遂编撰此书。《补遗》收录陶渊明诗文达87篇之多,为宋元选录陶诗最多的总集之一。其异文、注评多同于李公焕本。陈仁子,字同俌,号古迂,湖南茶陵人。宋咸淳十年(1274)漕试第一,宋亡后不仕,归隐茶陵东山。著有《牧莱脞语》《文选补遗》2书,《四库全书》均予收录。
二
各本陶集以及诗钞、笔记,对《述酒》诗句多有注评,彼此对照,正可探其源流、考其异同。
(一)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修渚,南岳无余云。
汤汉本注:“司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晋室南渡,国虽未末,而势之分崩久矣。至于今,则典午之气数遂尽也。‘素砾’未详。‘修渚’疑指江陵。”汤汉本补注:“晋元帝即位,诏曰:‘遂登坛南岳,受终文祖。’”
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云:“愚谓以‘离’为‘黎’,则是陶公故讹其字以相乱。‘离’,南也,午也;‘重离’,典午再造也,止作晋南渡说自通。《书》:‘我则鸣鸟不闻’。陶正用此鸟指凤凰,此谓南渡之初,一时诸贤犹盛也。‘砾’,小石。‘修渚’,长江,指江左。‘皛’,显也。此承首句‘离’‘照’字言,素砾显于江渚,其微已甚。至‘南岳无余云’,则气数全尽矣。”
黄文焕《陶诗析义》云:“细观全诗次第,其所隐寓尤详。逼禅在六月,故首言日照南陆,秋草未黄,盖隐纪其月也。”
吴瞻泰《陶诗汇注》:“瞻泰按:《晋书·恭帝纪》:‘元熙二年六月,刘裕至于京师,傅亮承裕旨,讽帝禅位,寻弑之。’又按:《天文志》:‘日行南陆谓之夏。’则‘重离’‘南陆’‘融风’皆纪时起兴之语。”又注:“瞻泰按:《晋书·恭帝纪》:‘帝逊于琅邪第,裕以帝为零陵王。’则‘南岳’正指其所近之地也。”
陶澍《靖节先生集》注:“澍按:‘鸣鸟声相闻’句,盖用《楚辞》‘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月令》仲夏之月,‘鵙始鸣。’鸣则众芳皆歇。《易通卦验》:‘博劳以夏至应阴而鸣。’吴引‘鸣鸟不闻’,似非。”又云:“盖自篇首‘重离照南陆’至‘重华固灵坟’,此述晋室南渡之后,偏安江左,浸以式微。(‘素砾皛修渚’即子美所谓‘渚清沙白’,以喻偏安江左,气象萧飒也。)至零陵而王气遂尽。(‘南岳无余云’谓零陵也,零陵在衡湘间,故以南岳为言。)篡弑已成,叙述明显。”
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云:“司马氏出重黎之后,以‘离’为‘黎’,故为错乱也。”
曹耀湘《陶渊明集》注:“此云‘声相闻’者,言江左立国,实赖贤臣匡辅之功也。”又注:“《诗·小雅》‘何草不黄’,国势衰微之象。南渡以后,九域分裂,中原沦于左祍,晋虽未亡而南北不能复合,是秋草未黄而融风已分久矣。”又注:“‘砾’,石也。‘皛’,明也。‘修渚’谓长江也。元帝即位,诏曰:‘登坛南岳,受终文祖’。建康一称石头城,此二句言晋都建康,倚长江天堑以自固。秋高水落,沙明石见,以喻凋疏之象。岳无余云,则王气衰歇之象也。”
张谐之《陶渊明〈述酒〉诗解》云:“《易》离为日,又君象也,位在南,盛于午。‘重离’言典午 再造也。‘南陆’,夏至日躔南方,鹑火之次也。‘鸣鸟’,凤也,见《书·君奭》篇,言贤才辅而凤鸣于郊也。二句以日照南陆、阳气盛大喻晋室南迁、君德尚隆而得群贤之辅佐也。曾注谓司马氏出重黎之后,以‘离’为‘黎’,故为错乱。亦通。”又云:“‘融风’,热风也。《左传》:‘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分’言势分而衰也。二句言秋草虽存、火气浸谢,以喻数世之后,国虽未亡,而阳纲已不振矣。”又云:“‘素砾’,白石也。‘皛’,显也。‘修渚’,长江也。用《唐风·扬之水》‘白石凿凿’之意。二句以水清石见、山不出云,喻君弱臣强、国势式微而无从龙之彦也。以上六句言晋室陵替之渐。”
(二)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
汤汉本注:“义熙元年,裕以匡复功封豫章郡公。‘重华’谓恭帝禅宋也。裕既建国,晋帝以天下让,而犹不免于弑,此所以流泪抱叹,夜耿耿而达曙也。又按:义熙十二年丙辰,裕始改封宋公,其后以宋公受禅,故诗言其旧封而无所嫌也。”
李公焕本、陈仁子《文选补遗》:“‘豫章’,宋武始封。‘重华’,斥恭帝揖逊事。”
吴师道《诗话》云:“汤注裕始封豫章郡公,‘重华’谓恭帝禅宋也,愚谓亦寓‘裕’字。恭帝对零陵王,舜冢在零陵九疑,故云尔。裕实纂弒,陶翁岂肯以禅目之?”
黄文焕本云:“曰‘豫章抗高门’者,裕为扬州牧,初受封地属豫章,故暗言其地也。曰‘重华’者,裕逼帝以禅让,故引舜之禅天下也。曰‘固灵坟’者,隐言恭帝之死也。舜葬于九疑山,九疑在零陵界中,裕废帝为零陵王,故举界内之舜坟也。裕欲自抗以高其门,不帝制不止,于是乎恭帝不得不就死地无生路矣,则‘抗高门’‘固灵坟’之微旨也。亟承一语曰‘流泪抱中叹’,益显然矣。”
吴瞻泰本注:“瞻泰按:《周礼•鸡人》夜呼旦,则司晨之官也。上句‘流泪’承‘灵坟’来,谓恭帝崩也。下句则反《小雅》诗‘夜如何’,其夜向晨之意,不忍遽死其君也。”
陶澍本云:“‘流泪抱中叹’以下,乃再三反覆以痛之。”
曹耀湘本注:“《诗·大雅》‘皋门有伉’,‘伉’亦训‘高’也,字与‘抗’同,此言刘裕化家为国也。‘重华’谓恭帝也,裕废帝为零陵王,既而弑帝,故以舜之逊位陟方、崩于苍梧为比,今舜陵在零陵九疑也。裕既建国,则帝之不得令终,势有固然矣。以上叙述东晋兴亡之大致。”又注:“此故国遗臣睹国破君亡,不胜悲痛之意。倾耳听鸡鸣,言耿耿不寐也。祖逖闻鸡起舞,曰‘此非恶声也’,犹有英雄恢复之意焉。先生则纯乎悲愤也。”
张谐之《诗解》云:“‘豫章’,言刘裕封豫章郡公也。《通鉴》:义熙二年,论讨桓元功封刘裕豫章郡公。‘高门’,言刘裕家本寒微,至是贵盛也。‘重华’,虞帝喻禅让也。‘虚坟’,以九疑之虚墓喻安帝之失权也。二句言刘裕诛桓元之后,功爵日高而禅让之事起,安帝只坐拥虚位也。此叙起祸之始。”又云:“‘司晨’,鸡将旦而鸣也。二句忧晋祚之不延而流涕达曙也。此言自报君国之忧。”
(三)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
汤汉本注:“义熙十四年,巩县人献嘉禾。裕以献帝,帝以归于裕。‘西灵’当作‘四灵’,裕《受禅文》有‘四灵效征’之语。二句言裕假符瑞以奸大位也。”
黄文焕本云:“‘神州献嘉粟’,则特因毒酒点露此语,题之所云‘述酒’也,天不生嘉粟,无由造毒酒,则嘉粟殆恨端哉。‘西灵为我驯’,暗指张伟之自饮也。”
陶澍本云:“此用《穆天子传》西王母诸国献禾、献刍诸事,谓西晋全盛时,五胡未乱,四夷宾服也,今不可见矣。”
曾国藩《诗钞》:“义熙十四年,巩县人献嘉禾。‘西灵’当作‘四灵’,裕《受禅文》有‘四灵效征’之语。”
曹耀湘本注:“‘西灵’谓灵瑞之物来自西方者也。刘裕北伐,平燕、平秦,是时,神州版宇、关雒旧都将修贡效珍,革面归化,献粟驯灵,中原大有拨 乱反正之机,是裕之有功于天下者,此其一瑞也。”
张谐之《诗解》云:“神州犹言中州也。《通鉴》:义熙十二年,刘裕督诸军伐秦;十三年,王镇恶等趋潼关,为秦所拒,军乏食,镇恶乃至宏农说喻,百姓竟送义租,军食复振,八月,王镇恶大破秦军,遂入长安,秦主泓降。二句言宏农人以粟助军,遂成灭秦之功。西方生灵,皆为我驯也。此叙灭秦事,而痛刘裕威权日盛,篡弑之祸愈亟。王买德对夏主曰:‘关中形胜之地,而裕以幼子守之,狼狈而归,正欲急成篡事。’意与此同。‘嘉粟’,陈笺引《穆天子传》曹奴献穄米事,曾注引巩县人献嘉禾事;‘西灵’,陈笺谓为西王母,曾注谓当作‘四灵’,引刘裕《受禅文》‘四灵效征’之语,均与时事、文义不合。”
(四)诸梁董师旅,羊胜丧其身。
汤汉本注:“沈诸梁,叶公也,杀白公胜,此言裕诛剪宗室之有才望者。‘羊’当作‘芊’,而梁孝王亦有羊胜之事,或故以二事相乱,使人不觉也。”
李公焕本、陈仁子《补遗》:“黄山谷云:‘羊胜当是芊胜。芊胜,白公也。沈诸梁,叶公也,杀白公胜。’”
黄文焕本云:“引诸梁、芊胜尤为愤绝。白公胜欲杀王篡楚,得沈诸梁、叶公诛之,楚国卒以存。晋之能为诸梁者何人乎?”
吴瞻泰本注:“《左·哀十六年》:楚太子之子曰胜,处吴为白公,叶公与国人攻白公,白公登山而缢。”
陶澍本云:“次则芊胜乱楚,而沈诸梁董师复之,谓东晋初有王敦、苏峻之乱,即有陶侃、温峤之功,国犹有人也,今亦不可见矣。”
曹耀湘本注:“‘芈’,旧作‘羊’,字之误也。黄山谷云:‘芈胜,白公也。沈诸梁,叶公也。’白公为乱,叶公诛之,此言刘裕平桓玄之乱,安帝复位,是裕有功于晋室,与楚之叶公同也。此诗本哀晋之亡与恭帝之遇害,而此四语反称裕之功者,何哉?盖裕虽篡贼,曾立大功,因倚其功为篡夺之阶也。汤氏注‘神州’二句,言裕假符瑞以奸大位;‘诸梁’二句,言裕诛剪宗室之有才望者。其说殊迂曲,未合本指。又考《晋书》,元熙二年,刘裕至建康,使傅亮讽帝禅位。帝曰:桓玄之乱,晋室已亡,赖刘公延之,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逊位于瑯邪第。此诗称裕之功,正为下句‘山阳归下国’张本也。”
张谐之《诗解》云:“诸梁,叶公,沈诸梁也。董,督正也。芈胜,白公胜也。《左传》:太子建之子曰胜,在吴,子西召之,使处吴竟,为白公。吴人伐慎,白公败之,请以战备献,许之,遂作乱。杀子西、子期于朝,而劫惠王。叶公与国人攻白公,白公奔山而缢。按《通鉴》,元熙元年初,刘裕诛宗室之有材望者,司马楚之叔父、宣期兄贞之皆死,楚之亡匿蛮中,及从祖休之奔秦,楚之乃亡之汝颍间,聚众以谋复仇。时宗室多逃亡在河南,司马文荣帅千馀户屯金镛城南,司马道恭自东垣帅三千人屯城西,司马顺明帅五千人屯于凌云台,司马楚之屯柏谷坞。刘裕遣兵攻之,顺明等皆降于魏。二句以叶公杀白公胜,喻刘裕诛驱宗室之有材望者,而本支催拨,王室不可为矣。陈笺非是。”
(五)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
汤汉本注:“魏降汉献为山阳公,而卒弒之。《谥法》:‘不勤成名曰灵’。古之人主不善终者,有‘灵’若‘厉’之号,此政指零陵先废而后释也。曰‘犹不勤’,哀怨之词也。”
黄文焕本云:“再引汉献帝事以深致慨焉。裕之加九锡自为主,与操同;逼恭帝禅位,与丕逼献同。献为山阳公,十五年始卒,而零陵王乃以次年进毒不遂,竟加掩杀,不得如献帝之偷馀生也。裕之视丕,倍忍心矣。‘成名犹不勤’者,言丕已成其帝位之名,犹能不以杀山阳为应勤之事,而置之度外,留其馀年也。”
吴瞻泰本注:“《资治纲目》:汉建安二十五年,魏王曹丕废献帝为山阳公。瞻泰按:山阳以比零陵,意更显露。”
陶澍本注:“澍按:山阳即谓零陵,山阳已归下国矣,而犹不免于弑,极愤裕之忍也。”又云:“又下则山阳禅魏,犹获令终,不事急急翦除,而今亦不可复见焉。”
曹耀湘本注:“曹丕篡汉,废汉献帝为山阳公。 《谥法》:‘不勤成名曰灵’。春秋时被弑之君,多谥曰‘灵’,如陈灵公、晋灵公是也。山阳废后十馀年,犹得善终。刘裕欲篡,晋恭帝欣然草禅诏而无难色,亦自有脱屣万乘之风,而卒以见弑。零陵之祸,惨于山阳。刘裕之恶,烈于曹丕。此篡弑之罪所以不容诛,而恭帝之所以大可哀也。”
张谐之《诗解》云:“‘山阳’,汉献帝废为山阳公也。《通鉴纲目》:建安二十五年,魏王曹丕称皇帝,废帝为山阳公。‘下国’,犹小国,谓秣陵也。《谥法》:‘不勤成名曰灵’。按《通鉴》,元熙二年,刘裕欲受禅,使傅亮入都,征裕入辅。六月,裕至建康,亮具诏草,使帝书之。帝欣然操笔曰:‘桓元之时,晋室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书赤纸为诏,逊于琅邪第。裕为坛于南郊即位,奉晋恭帝为零陵王,即宫于秣陵县,使将军刘遵考将兵防卫。二句言献帝之被废,犹灵帝之不君,以喻恭帝之被废,犹安帝之被弑也。此叙恭帝被废之事。”
(六)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
汤汉本注:“魏文侯斯事卜子夏,此借之以言魏文帝也。安乐公,刘禅也。丕既篡汉,则安乐不得为君矣。”
黄文焕本云:“‘卜生’如握粟出卜之‘卜’,用庄子书‘牧乎君乎’之语。为天子而不能自保其身,即求为人牧,亦何可得?自卜此生者,宁以人牧为善,为可安乐,而不愿为君也。”
吴瞻泰本注:“瞻泰按:黄注引《庄子》‘牧乎君乎’之语,意不甚明,姑阙之。”
陶澍本云:“至以万乘求为匹夫不得,此牧人所以不愿为君也。”
曾国藩《诗钞》云:“安乐公,盖以刘禅比恭帝。”
曹耀湘本注:“按此乃诗中绝痛之语,犹云世世勿生帝王家也。”
张谐之《诗解》云:“‘卜生’,卜式也。《汉书》:‘卜式,河南人,以田畜为事,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独取蓄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与弟。式入山牧,十余年,羊致千余头。’‘安乐’,蜀后主刘禅也。《通鉴纲目》:魏咸熙元年,封故汉帝禅为安乐公。又按,宋永初二年,九月,宋主刘裕弑零陵王于秣陵,王与褚妃共处一室,饮食所资,皆出褚妃,故宋人莫得伺其隙,至是裕令妃兄淡之往视妃,妃出别室相见,兵人逾垣而入,遂弑王。二句言卜式之让产而牧羊,所为甚善,以喻恭帝之禅位而逊国,亦不为不顺矣,乃复弑帝于秣陵,是安乐公亦不得为降附之君也。此叙恭帝被弑之事。”
(七)平生去旧京,峡中纳遗薫。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
汤汉本注:“裕废帝而迁至秣陵,所谓‘去旧京’也。‘峡中’未详。‘双陵’当是言安、恭二帝陵。‘三趾’似谓鼎移于人。四句难尽通。”
何孟春《陶靖节集》注:“班孟坚《幽通赋》‘姜本支乎三趾’;张平子《东京赋》‘能鳖三趾’。”
黄文焕本云:“‘平王去旧京’,则特援东迁与东晋相映。平王得以东迁再永其国,而东晋竟为裕所灭,不获复为东也。‘峡中纳遗熏’,指东迁之后犹足自荫也。”
吴瞻泰本注:“程元愈曰:‘班固《幽通赋》云:“黎淳耀于高辛兮,芊强大于南汜。嬴取威于百仪兮,姜本枝乎三趾。”李善注:姜,齐姓。趾,礼也。齐,伯夷之后。伯夷,尝典三礼。何注已引此,但未畅发耳。且诗首言“重离”,又言“芊胜”,亦与“黎淳耀”二句相合。正传以“离”为“黎”,殆非凿空之说,惜未引班赋也。愈窃意“双陵”即二陵,以姜对嬴,尤与赋协,谓齐、秦兴于平王东迁之后,犹知尊王。而东晋竟为裕所灭,不复能为东也。语意隐而愤。’”
陶澍本云:“‘平王去旧京’以下,谓晋自迁江左,而中原没于鲜卑,刘裕平姚泓,修复晋五陵,置守卫,国耻甫雪,而簒弑已成也。‘薰’,‘獯鬻’,《史记·五帝本纪》作‘荤粥’,《周本纪》作‘薰育’,‘荤’‘薰’‘獯’并通。‘峡’,盖郏鄏,成王定鼎于郏鄏,今洛阳,‘峡’‘郏’通也。晋五陵在洛阳,不敢显言五陵,故曰‘双陵’,盖亦以崤之二陵乱其辞,其实若除宣景文三王不数,则武惠二帝 正双陵耳。‘三趾’,乃曹魏受禅之祥。左太冲《魏都赋》:‘莫黑匪乌,三趾而来仪。’注:延康元年,三趾乌见于郡国,裕受禅时,太史令亦陈符瑞天文数十事也。”
曹耀湘本注:“此言晋迁江左,而中原没于五胡也。周平王东迁以后,秦纳陆浑之戎于伊川,以况晋时事势略同。‘峡’与‘郏’同,即洛阳,西晋所都也。‘薰’与‘獯’同,匈奴之先称曰‘獯鬻’,《史记》一作‘薰育’也。”又注:“《左传》:‘崤有二陵焉’。晋之五陵在洛阳。育,生也,犹《书》言来苏之意。‘三趾’,犹三足,谓鼎也。‘显奇文’谓迁于异性也。一说乌三趾、见郡国,乃曹魏受禅之祥。刘裕平关中,俘姚泓,修复晋五陵,置守卫,是中州遗黎有更生之望。不一二年,而裕即行篡代之事,中原甫得旋即陷没。此四句推论世局,慨乎其言,以见运祚之短长、华夷之变乱、神州之陆沉,皆天道之难,知者、忠臣、烈士徒想望而无可如何,亦不暇为乱贼之徒计较得失也。”
张谐之《诗解》云:“‘平王’,言桓元废安帝为平固王也。‘旧京’,建康也。‘峡口’,江陵也。‘遗薰’,犹余气也。按《通鉴纲目》:安帝元兴元年正月,桓元举兵反。三月,元入建康,自为太尉,总百揆。二年冬,十一月,元称皇帝,废帝为平固王,迁于寻阳。三年春,刘裕起兵京口,讨元,元使弟谦拒之。三月,刘裕及桓谦战于覆舟山,大破之,元出走。是月,元至寻阳,逼帝西上。夏四月,元挟帝入江陵,复帅诸军挟帝东下。五月,刘毅等及元战于峥嵘洲,大破之,元复挟帝入江陵,宁州督护冯迁击元,诛之,帝复位。闰月,桓振袭江陵,陷之。十二月,刘毅等进克巴陵。义熙元年春,正月,入江陵,桓振亡走。二月,帝东迁。三月,帝至建康。二句追述刘裕篡弑之祸。自建义诛桓元始,而叹安帝被废,播越西迁,虽至江陵复辟,亦只收合余气耳,无复大有为之望矣。”又云:“‘双陵’,谓安帝葬休平陵,恭帝葬冲平陵也。‘育’,养也。‘三趾’,三足乌也。《魏都赋》:‘莫黑匪乌,三趾而来仪。’注:‘汉献帝延康元年,三趾乌见于郡国,为魏受禅之符’。二句叹二帝甫云得养,而篡弑之祸成也。以上四句追述桓元之乱,为刘裕篡弑之本,以引起结意。”
(八)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
汤汉本注:“王子晋好吹笙,此托言晋也。朱公者,陶也,意古别有朱公修炼之事,此特托言陶耳。晋运既去,故陶闲居以避世,明言其志也。”汤汉本补注:“河汾,亦晋地。”
吴师道《诗话》云:“‘日中’,午也。裕以元熙二年六月废帝,故诗序夏徂秋亦寓意云。”
黄文焕本云:“‘王子爱清吹’,引子晋吹笙事,语意尤悲。子晋为太子者也,居君位而见弑于其臣,篡贼接踵,何可胜叹。但有辞位学仙,庶可免祸耳。‘日中翔河汾’,则指子晋之白日飞升也。‘双陵’‘九齿’,语不可解,殆故晦之以自藏耶?然凤举鸾骞,高遁不仕之意,已居然显白矣。”
吴瞻泰本注:“《列仙传》:王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七月七日于缑氏山乘白鹤,举手谢时人而去。瞻泰按:此下俱以游仙事隐约其词,可想见公忠愤不能自明之意。而《正传诗话》谓‘日中,午也’,寓元熙二年六月之意,则又固矣。‘日中’不过谓王乔白日升举耳。”又注:“朱公,未详。”
陶澍本云:“‘王子爱清吹’以下,则以子晋弃位学仙,愿世世勿生天王家之叹也。‘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乃遭乱世而思遐举之心也。”
曾国藩《诗钞》云:“卜生句、平生八句,不甚可解,汤公之说亦不可通。”
曹耀湘本注:“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游于伊洛之间,浮邱公接以上嵩山,事出《列仙传》。‘朱公练九齿’,事未详所出,盖亦修长生之术也。此四句犹屈原赋《远游》之意,遭时方乱,超然遐举,远离世网,自昔贤哲多寄托于此。窃意此诗,晋之宗室、遗老、世臣与先生之族人,必有借仙术以遁世者,故以王乔、陶朱为比。《晋史·隐逸传》:陶淡,字处静,太尉侃之孙。父夏以罪废。淡好导养之术,服食辟谷于长沙临湘山中,结庐居之,人罕得见, 养一白鹿以自随,莫知所终。此其一征也。按先生诗有云世间有酒,皆古贤寄托所在也;又云‘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是酒与仙道相违也。此诗题曰‘述酒’而诗称《列仙》,固非不知游仙之术,而特寄酒以自晦其志,别有在耳。屈原赋《远游》《骚经》亦及游仙,而其终篇仍示睠怀君国之意,先生之与屈原异世同符也。”
张谐之《诗解》云:“四句言二帝虽亡,神气上升,如子晋之翱翔,朱公之离世,羽化而登仙也,即《礼记》‘魂气则无不之’之意。”
(九)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汤汉本注:“‘西岭’当指恭帝所藏,帝年三十六而弑,此但言其藏之固,而寿夭置不必论,无可奈何之辞也。夫渊明之归田,本以避易代之事,而未尝正言之。至此则主弑国亡,其痛疾深矣。虽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故若是乎辞之廋矣。呜呼,悲夫!”
蔡正孙《陶苏诗话》云:“愚谓:末章四句,当是承上文‘闲居’之语,盖‘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朱公’借陶朱公以自指也。渊明既遭世运更革,君父之难如此,付之无可奈何,盖有无所容其力者。惟自避世离俗,闲居退养而已。谓宜偃仰游息于西山之下,‘西山’亦借首阳采薇之地为言。不受世纷,养其天容,安其天年,自能永久而坚固。至于寿夭、生死,为彭、为殇,惟俟命焉。‘天容’不必专指人君为说,如天命、天性、天年斌(核对)之于天者皆是。”
吴师道《诗话》云:“愚尝读《离骚》,见屈子闵宗周之阽危,悲身命之将陨。而其赋《远游》之篇,曰‘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超无为以至清,与泰初而为邻’,乃欲制形炼魄,排空御风,浮游八极,后天而终,原虽死犹不死也。陶公此诗愤其主弒国亡,而未言游仙修炼之适,且以天容永固、彭殇非伦赞其君,极其尊爱,至以见乱臣贼子乍起倏灭于天地之间者,何足道哉!陶公胸次冲淡和平,而忠愤激烈时发其间,得无交战之累乎?洪庆善之论屈子有曰:‘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吾于陶公亦云。”
黄文焕本云:“末曰‘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为废帝之死再申低徊也。裕即杀帝而君臣之分自在,千古所不能磨灭也。然则帝何尝死哉!是不待以彭殇较论者也。用意至曲至愤。”
吴瞻泰本注:“《庄子》:‘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瞻泰按:上文之学仙,犹《庄子》之寓言,以见君臣之意千古不磨,彼恭帝自升遐耳,岂刘裕之能弑耶?是虽弑而天容自固,寿夭安足论哉!一结诗,心更曲更愤。”
陶澍本云:“‘天容自永固’,谓天老容成,与下彭殇为对,言富贵不如长生,即楚辞《思远游》之旨也。”
曾国藩《诗钞》云:“‘西岭’当指恭帝所葬之地,谓偃息丘山、天容自固,岂与寻常之寿夭并论哉!”
曹耀湘本注:“‘西岭’即西山也,先生诗云‘夷叔在西山’,伯夷、叔齐饿于首阳,其歌曰‘登彼西山兮’是也。‘偃息’谓死也,‘常所亲’者谓死而与夷齐为侣也。屈子云‘将从彭咸之所居’,朱云曰臣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先生不为松乔,而愿亲夷齐于西山,所谓舍生而取义者也,先生信为百世之师矣。”又注:“‘容’,象也。《易》曰:‘在天成象’。《庄子》:莫大于殇子,而彭聃为夭。《老子》云:‘死而不亡者寿’,至人以死生为昼夜。彭祖、神仙长年,其与殇子之长短不同者几何?惟志士仁人,浩然之气充塞两间,死而不亡,与日月争光,与天地齐寿,所谓‘天容自永固’也。此其视彭祖之永年,不啻殇子矣,其足与之等伦哉!《汉书》云: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精,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齐生死之域,而无惊惧于胸中焉。古今所传,代有其人,本非妖妄之说。先生诗云‘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长生之数,自有极时。圣贤之至今不死者,此心此理之可大可久也。庄子齐彭殇,是为知道。屈原、张子房、郭景纯诸贤,其于仙也,非徒知之,尝从事焉,而究以君国之故致命遂志,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也。先生为忠 勋之后,处易代之际,自述己志在彼不在此,此所以为圣人之徒欤!忠孝之理之在人心者,自不死也。读先生集者,允宜三复斯篇。”
张谐之《诗解》云:“‘西岭’,指二帝陵。四句言二帝偃息邱山,常相亲依,天容永固,岂可与彭殇之寿夭并论哉!即《礼记》‘骨肉归复于土’之意。以上八句总结。”
笔者按:吴师道(1283-1344),字正传,婺州兰溪人。元至治元年(1321)进士,官至礼部郎中,《元史》有传。其所撰《吴礼部诗话》1篇,以弘扬理学正统为宗旨,对陶渊明诗文多所阐述。此篇《诗话》有《知不足斋丛书》本,并收录于《历代诗话续编》《续金华丛书》《丛书集成初编》中,吴骞《拜经楼丛书》本陶集亦附刊之。
何孟春(1474-1536),字子元,号燕泉,郴州人。早年师从李东阳,明弘治六年(1493)进士,官至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后称病还乡,谥文简。《明史》有传。所著《陶靖节集》,凡10卷,并载《五孝传》《四八目》,卷10载颜《诔》、萧《传》、萧《序》、阳《序录》、宋《私记》、思悦《书后》及诸家评说。此书刻本较多,今国家图书馆、南开大学图书馆、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馆等均有藏。此外还有朝鲜本。[4]22-32
黄文焕(1598-1667),字维章,福建永福人。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曾因黄道周事牵连入狱,于狱中著《楚辞听直》《陶诗析义》。故桥川氏谓其《陶诗析义》“托于发明陶诗之意,以自述其怀抱者,蓄愤所洩,造语激烈”。[1]33郭绍虞则评价“自韩子苍、汤东涧后,当以此书为最能表白靖节之忠忱矣”,并谓其“惟于《述酒》《拟古》诸首,析陶心胆,不甚重在字法句法者,便多胜义”。[3]307此书原本不存,有光绪二年(1876)黄文焕后人黄倬昭重刊本,今福建省图书馆、社科院文学所有藏。
程元愈,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167载:“程元愈,字偕柳,少自歙徙居宣城。性孝友,为文悉本‘六经’,秀水朱彝尊、新城王士祯亟称之。所著有《俪体文钞》《昭明诗选辑注》。”又《清史稿》云其撰有《二楼小志》4卷。吴瞻泰本陶集多引其语。
吴瞻泰,字东岩,安徽歙县人。盖与程元愈同时。其所撰《陶诗汇注》,凡4卷,卷前有萧《传》、吴仁杰及王质《年谱》,卷末诗话载诸家评论及吴菘《论陶》。遍采汤汉、李公焕、何孟春、黄文焕、方雄诸家之注,及汪洪度、王棠、程元愈、程崟等时人之语。郭绍虞称其“采摭略备,至吴氏自加案语亦多精义”,于《述酒》“考核事实,疏证独详,皆有独到之处”。[3]319原本于康熙乙酉年由拜经堂印行,今藏国家图书馆。又有光绪年间许印芳增订本,并上海大中书局影缩许氏本。
陶澍(1779-1839),字子霖,号云汀,湖南安化人。清嘉庆七年(1802)进士,先后任多省布政使、巡抚,治有殊绩。道光十年(1830)任两江总督,卒于任,谥文毅,有《陶文毅公全集》等著作存世。《清史稿》有传,《晚晴簃诗汇》亦有小传。陶澍本《靖节先生集》,凡10卷。卷首载诸本陶集序录、提要,及颜《诔》、萧《传》《莲社高贤传》和《宋书》《晋书》《南史》之《隐逸传》;卷末又附录诸家评语和《靖节先生年谱考异》2卷。其校、注、评汇集众说,又多加按语,是清代陶集的集大成之作。此本刊刻翻印本甚多,可参阅付振华《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研究》。
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清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两江总督,谥文正。倡导实学,组建湘军,创立古文“湘乡派”,有《曾文正公全集》等著作存世。《清史稿》有传,《晚晴簃诗汇》亦有小传。其所编《十八家诗钞》,选曹植至元好问18家诗,间有短评;卷2选录陶渊明五古诗达100余首。
曹耀湘,字镜初,长沙人。官至刑部郎中。好佛学,曾创立长沙刻经处,对杨仁山刊刻佛经事业多所赞助。并精通经学、子书、楚辞、诗歌等,著有《曾文正公年谱》《春秋说》《公羊笺注》《墨子笺》《墨子注》《墨子尚书古义》《离骚注》《读骚论世》等。并编有《陶渊明集》,凡8卷,清光绪五年(1879)刊刻。
张谐之,河南陕州人。清同治年间进士,有《敬 斋存稿》传世。其所著《陶渊明〈述酒〉诗解》1篇,亦附刊于《敬斋存稿》后。《诗解》于《述酒》史事考证颇详,并间评陈沆、曾国藩注,并存陶诗异文:“融风久已分”之“久”,《诗解》从曾国藩《诗钞》作“火”;“峡中纳遗薫”之“中”,《诗解》作“口”,并云“一作‘中’”,未详所本也。
三
自北宋以来,有许多文人学者探索《述酒》诗的本旨,所言所论,颇具胜义,兹择其善者集录之,并加按语说明相关背景与人物生平。
(一)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卷3《述酒》诗题注:
仪狄造,杜康润色之。宋本云:此篇与题非本意,诸本如此,误。黄庭坚曰:《述酒》一篇盖阙,此篇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
按“仪狄造,杜康润色之”,或疑为《述酒》诗序,乃渊明自注。曾集本、苏写本、汤汉本均载之,并载宋本题注。蔡正孙《陶苏诗话》卷13《述酒》题注:“公旧注云:仪狄造,杜康润色之。”高承《事物纪原》卷9“酒”条云:“《陶潜集·述酒》诗序曰:仪狄造酒,杜康润色之。”然焦竑本不载,亦不载宋本题注。
(二)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3(清乾隆刻本):
山谷云:“‘正赖古人书’‘正尔不能得’‘正宜委运去’,皆当时语,而或者改作‘上赖古人书’‘止尔不能得’,甚失语法。又《述酒》诗一篇,有其义而亡其辞,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独‘羊胜丧其身’,当是‘芈胜’,芈胜,白公也,诸梁,叶公也。”
(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3(清乾隆刻本):
韩子苍云:“陈述古《题述酒诗后》云:‘意不可解,恐其读异书所为也。’余反覆之,见山阳旧国之句,盖用山阳公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之语,渊明忠义如此。今人或谓渊明所题甲子,不必皆义熙后,此亦岂足论渊明哉!唯其高举远蹈,不受世纷,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义亦足见矣。”
按陈襄(1017-1080),字述古,侯官古灵人。早年与陈烈、周希孟、郑穆为友,倡道于海滨,是为“四先生”。著有《古灵先生文集》25卷,《宋史》有传。除胡仔引韩驹语外,吴仁杰《年谱》述《归园田居》5首亦云:“此诗今本有六首,韩子苍云,陈述古本止五首。”陈述古本陶集,今佚。
(四)李公焕笺《笺注陶渊明集》卷3(四部丛刊景宋巾箱本),《述酒》诗后集评:
赵泉山曰:此晋恭帝元熙二年也,六月十一日,宋王裕迫帝禅位,既而废帝为零陵王。明年九月,潜行弑逆,故靖节诗中引用汉献事。今推子苍意,考其退休后所作诗,类多悼国伤时感讽之语,然不欲显斥,故命篇云《杂诗》,或托以《述酒》《饮酒》《拟古》。惟《述酒》间寓以他语,使漫奥不可指摘。今于各篇姑见其一二句警要者,余章自可意逆也。如“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此岂《述酒》语耶?“三季多此事”“慷慨争此场”“忽值山河改”,其微旨端有在矣,类之《风》《雅》,无愧《诔》称靖节“道必怀邦”。刘良注:“怀邦者,不忘于国。”故无为子曰:“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
按赵泉山,未详何人也。李公焕本陶集多引其论陶之语。据谈笑《汤汉前〈述酒〉诗接受情况研究》一文考证,赵泉山盖生活于南宋中期,晚于晁公武、陈振孙,早于汤汉。
(五)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卷3(《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本),《述酒》诗题注:
按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罂授张伟,使酖王,伟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踰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诗辞尽隐语,故观者弗省。独韩子苍以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后有感而赋。予反覆详考,而后知决为零陵哀诗也。因疏其可晓者,以发此老未白之忠愤。昔苏子读《述史九章》曰:“去之五百岁,吾犹见其人也。”岂虚言哉!“仪狄”“杜康”乃自注,故为疑词耳。
(六)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卷首(《中华再 造善本》影印本)序文:
陶公诗,精深高妙,测之愈远,不可漫观也。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既不为狙击震动之举,又时无汉祖者可托以行其志。故每寄情于首阳、易水之间,又以荆轲继二疏、三良而发咏。所谓“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读之亦可以深悲其志也已。平生危行孙言,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愤。然犹乱以廋词,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是此翁所深致意者,迄不得白于后世,尤可以使人增欷而累叹也。余偶窥见其指,因加笺释,以表暴其心事,及他篇有可发明者,亦并著之。文字不多,乃令缮写模传,与好古通征之士,共商略焉。又按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于饥寒之苦,而后能存节义之间,西山之所以有饿夫也。世士贪荣禄、事豪侈,而高谈名义,自方于古之人,余未之信也。淳祐初元九月九日,鄱阳汤汉敬书。
(七)刘克庄《后村集》卷177(四部丛刊景旧钞本):
渊明有《述酒》诗,自注云:“仪狄造,杜康润色之。”而终篇无一字及酒。山谷谓:《述酒》一篇盖阙,此篇多不可解。韩子苍因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以后有感而作。至汤伯纪始反覆详考,以为零陵哀诗。又谓渊明归田,本避易代之事,而未详明言之,至此主弑国亡,其痛疾深矣。虽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故若是夫辞之腴也。汤笺出,然后一篇之义明。其间如“峡中纳遗薰”“朱公练九齿”之句,又《咏贫士》云“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又云“昔在黄子廉”,二事未详出处。子廉之名仅见《三国志·黄盖传》,清贫事无所考。伯纪阙疑,以质于余,余亦不能解。
按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谥文定,莆田人。早年师事真德秀,又与四灵派及江湖派诗人有所往来,诗学晚唐体;后期诗词多忧时怀愤、反映民生疾苦。今存《后村先生大全集》,另有《后村诗话》《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等单行本传世。生平事迹可参看程章灿《刘克庄年谱》。
(八)蔡正孙《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卷13(卞东波《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笺证》),《述酒》诗题注:
《年谱》云:宋武帝元熙二年辛酉,公年五十七。九月,刘裕弑零陵王。先生以先世为晋宰辅,内怀忠愤,乃作《述酒》诗。
按此处所引之语,遍检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王质《栗里年谱》,均不载。疑蔡正孙檃栝吴、王《年谱》,或别有所本。
(九)王应麟《困学纪闻》卷18(四部丛刊三编景元本):
《述酒》一篇之意惟韩子苍知之。
笔者按:王应麟(1223-1296),字伯厚,号厚斋,鄞县人。宋淳祐元年(1241)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后因冒犯贾似道等权臣而遭罢斥,辞官归乡,专意著述,自号深宁老人。入元后,诗文大多只书甲子。王氏为学宗法朱熹,并广泛涉猎经史百家、天文地理、典章制度。著述颇丰,所撰《玉海》《困学纪闻》等著作及童蒙读物《三字经》,影响深远。《宋史》有传,钱大昕亦为之作《王深宁先生年谱》。
(十)刘辰翁《须溪校本陶渊明诗集》(域外汉籍珍本文库本),《述酒》诗题注:
《止酒》戏言,后必复有破戒,故云“述酒”,借□□(笔者按:此两字模糊未辨)此。
按刘辰翁(1233-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人。宋景定三年(1262)进士,宋亡后不仕,词作只书甲子。据桥川氏、卞东波、苏晓威考论,域外有朝鲜刊本《须溪校本陶渊明诗集》,凡3卷,卷首有萧《序》及目录,卷末载坡平尹晳跋。②今藏日本国会图书馆,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3辑)集部第5册亦收录之。
(十一)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民国景明宝颜堂秘籍本):
汤伯纪以陶渊明《述酒》篇为零陵哀诗。
按陆友仁,据《中国人名大辞典》,名友,字友仁,自号研北生,吴县人。工汉隶八分书,博雅好古,于钟鼎铭刻及法书名画皆有精识。有《研北杂 志》等著作传世。
(十二)吴师道《礼部集》卷17(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汤伯纪注陶渊明《述酒》诗,定为廋辞隐语,盖恭帝哀诗。发千古之未发,诸公皆韪之。其难解处,亦不敢决,得存疑之意,愚尝有一二管见补之……汤公因释《述酒》诗,遂及诸篇,直以暴其心曲,故不泛论,甚简而精。愚读之,偶有所见,附着于后。
又陶渊明《杂诗》第2首“念此还悲凄,终晓不能静”,吴氏夹注曰:
此与《述酒》篇“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意同。
(十三)吴澄《吴文正集》卷37(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湖口县靖节先生祠堂记》:
窃惟靖节先生,高志远识,超越古今,而设施不少概见。其令彭泽也,不过一时牧伯辟举相授,俾得公田之利以自养,如古人不得已而为录者尔,非受天子命而仕也。曾几何时,不肯屈于督邮而去,充此志节,异时讵肯忍耻于二姓哉?观《述酒》《荆轲》等作,殆欲为汉相孔明之事而无其资。责子有诗,与子有疏,志趣之同,苦乐之安,一家父子夫妇又如此。夫人道三纲为首,先生一身而三纲举无愧焉!忘言于真意,委运于大化,则几于同道矣。谁谓汉魏以,而有斯人者乎?
按吴澄(1249-1333),字幼清,抚州崇仁人。宋末中试乡贡,宋亡后隐居家乡,又称“草庐先生”。元至大元年(1308)任国子监丞,泰定元年(1324)敕修《英宗实录》,元统元年(1333)病逝,谥文正。《元史》有传,《宋元学案》亦载之。为学宗法朱熹,曾精心校订儒家经典及《老》《庄》诸书,有《吴文正集》等著作传世。
(十四)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卷594(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收录罗伦《石钟山陶桓公祠记》:
公曾孙潜,方刘裕篡势已成,自以晋世宰辅之后,耻屈身异代。《述酒》《荆轲》等作,殆欲为汉相孔明之事而无其资。于戏!分莫大于君臣,行莫大于忠孝,公之祖孙无愧焉!曾谓魏晋以降有斯人哉!
按罗伦(1431-1478),字彝正,谥文毅,吉安永丰人。明成化二年(1466)进士,授翰林院修撰。后以疾辞归乡里,著书立说,开门教授。为学宗法宋儒,以经学为务,重修身持己。《明史》有传,黄宗羲《明儒学案》卷45亦载之,并称其“刚介绝俗,生平不作和同之语,不为软巽之行”。著有《五经疏义》《一峰集》《周易说旨》等,后收入《四库全书》。
(十五)章懋《枫山集》卷3(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题陶渊明集》:
古今论渊明者多矣,大率以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冲淡深粹、悠然自得为言,要皆未为深知渊明者。独子朱子称其不臣二姓,有得于天命民彝、君臣父子之义。吴草庐称其《述酒》《荆轲》等作,殆亦欲为汉相孔明之事。而魏鹤山则曰:“有谢康乐之忠,而勇退过之;有阮嗣宗之达,而不至于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着其迹。”观是三言,足以见其为人,而节概之高、文章之妙,固有不待言者。呜呼!若渊明,岂徒诗人逸士云乎哉!吾不意两晋人物有若人也。
按章懋(1437-1522),字德懋,浙江兰溪人。明成化二年(1466)进士,授翰林编修。为官清廉,敢于直谏,与罗伦、黄仲昭、庄昶并称“翰林四谏”。曾讲学枫木山,又称“枫山先生”,谥文懿,《明史》有传。《四库提要》卷93称“其在明代,可云不愧醇儒”。撰有《枫山语录》《枫山集》传世,此2种皆收入文渊阁《四库全书》。
(十六)夏良胜《中庸衍义》卷16(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读陶诗,人但知其恬淡隐况之高,而不知其大意在《述酒》一篇,盖刘裕以进酒行弑,而莫能正者,则托酒而逃,以慕于仙也。
按夏良胜,字于中,南城人。明正德三年(1508)进士,授刑部主事,后调吏部。因具疏入谏,触怒武宗。除名后讲授生徒,并辑其部中章奏为《铨司存稿》。世宗立,召复故官,又因“大礼议”之争及 《铨司存稿》入狱,后特旨谪戍辽东,卒于戍所。《明史》有传。有《中庸衍义》《东洲初稿》传世,此2种皆收入文渊阁《四库全书》。
(十七)林希元《林次崖文集》卷11(清乾隆十八年陈胪声诒燕堂刻本),《三难说赠李东明》借陶渊明《述酒》诗批判颜伯录:
伯录布衣,无尺籍于朝,当横流滔天之际,苟埋名山谷,夫谁物色之?既以全城归功,是必陈力其间,而升名于蒲贼也。且其家世为宋臣,既不能散万金为博浪之击,可反面操入室之戈乎?故读《多方》《多士》之诰,则伯录之罪不可逃;读《述酒》《荆轲》之作,则伯录之罪益以显。
按林希元(1482-1567),字茂贞,号次崖,福建同安人。明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因奏疏入谏,触怒武宗。后又因评论辽东兵变事,触怒世宗。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卷63说其“晚年退归,无日不以读书、解经为事,其学专主程朱”。平生著作颇丰,著有《易经存疑》《四书存疑》《林次崖先生文集》等。
(十八)郎瑛《七修类稿》卷20(明刻本),“陶诗纪甲子”条曰:
至于《述酒》篇内“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平生去旧京”,正指宋迫恭帝之义,又何不题甲子耶?盖偶尔题之,后人偶尔类之,岂陶公之意耶!
按郎瑛(1487-1566),字仁宝,自号草桥子,仁和人。素有疾,淡于进取,喜好藏书,博综艺文,委身载籍。揽藏书要旨,辨同异得失,著《书史衮钺》;发明嘉靖诸公之节,著《萃忠录》;荟萃明代史料,记载社会风俗,著《七修类稿》。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厉鹗《东城杂记》有其小传。
(十九)方弘静《千一录》卷12(明万历刻本):
陶《述酒》诗辞与题异,山谷谓不可解,阙之可也。韩子苍所解,间有近似,未为跃如。
按方弘静(1516-1611),字定之,歙人。自幼嗜诗,曾与乡人王寅等结天都社。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乾隆)江南通志》有其小传。有《素园存稿》残卷、《千一录》和《燕贻法录》存世。
(二十)来知德《来瞿唐先生日录》内篇卷6(明万历刻本):
豪杰之士,不偶于时者,每每于诗歌言其志、寄其兴。某所以说诗最难解,今之解杜诗者,每每因其字句而解之,而言外之意则未之发,间有发者,易至于凿。如陶靖节《述酒》一篇,独汤公汉以为恭帝哀辞,盖刘裕既受禅,使张伟以毒酒酖帝,伟自饮而卒。又令兵人踰垣进药,帝不肯饮,兵人以被掩杀之。故哀恭帝之诗,托名“述酒”。使无汤汉,此诗亦不知何说也。盖汤汉,鄱阳人,靖节乃陶侃之曾孙,亦鄱阳人,后乃徙家浔阳也。
按来知德(1525-1604),字矣鲜,号瞿塘,梁山人。幼时举为孝童,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举人。后因不上公车及亲殁,杜门撰述,潜心易学三十年。晚年,授翰林院待诏,不应。著有《周易集注》《来瞿唐先生日录》,分别收入《四库全书》和《续修四库全书》。《明史》有传,《明儒学案》亦载之。
(二十一)杨时伟《合刻忠武靖节二编》之《陶集》卷3(明万历四十年刻本),《述酒》诗后注评:
按此诗多不可解,而山阳、安乐二公则明指汉、蜀二帝,以比零陵。真有不能显言者,故杂以僻奥,使人寻求不可猝谙然。前人知山阳而不解安乐,吴草庐曰《述酒》等作殆欲为孔明之事而无其资,良有以也。
按杨时伟,字去奢,吴县人。盖生活于明万历至崇祯年间。撰有《合刻忠武靖节二编》《正韵笺》《狂狷裁中》《春秋编年举要》等。《合刻忠武靖节二编》乃取《诸葛忠武书》与《陶潜集》合刻,《四库全书》分别收录之,将《诸葛忠武书》置于史部,《陶潜集》置于集部。《四库提要》卷57论述《诸葛忠武书》曰:“初太仓王士骥撰《武侯全书》十六卷,时伟病其芜累,更撰是书……旧本与《陶潜集》合刻,题曰《忠武靖节二编》,盖寓意于进则当为亮、退则当为潜。”合刻本今国家图书馆有藏。
(二十二)杨时伟《合刻忠武靖节二编》卷首(明万历四十年刻本)序:
而《述酒》《荆轲》等作,殆欲为孔明之事而无其资。其最著者曰:‘山阳归下国’‘安乐不为君’,则明以其慷慨悲歌夷齐、箕子之心事,寄之酒巾、篱菊之间。
(二十三)许学夷《诗源辩体》卷6(明崇祯十五年陈所学刻本):
靖节诗惟《拟古》及《述酒》一篇中,有悼国伤时之语。其他不过写其常情耳,未尝沾沾以忠悃自居也。
按许学夷(1563-1633),字伯清,江阴人。自幼能诗,嗜好文史,明崇祯六年(1633)与沈鹜、邱维贤、徐益等人结沧州社。有《许山人诗集》《许伯清诗稿》《澄江诗选》《诗源辩体》等著作传世。其《诗源辩体》,寻其源流,考其正变,以时代为序,按诗体论之,评述自《诗经》至明代诗歌,是明代重要的诗学论著。
(二十四)陈山毓《陈靖质居士文集》卷5(明天启刻本),《赋集自序》以渊明述酒自比其作赋心理:
如叔夜论琴、渊明述酒,故自有味。
按陈山毓(1584-1621),字贲闻,浙江嘉善人,私谥“靖质先生”。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解元,平生以骚赋著称,有《靖质居士集》《赋略》等著作传世。
(二十五)李邺嗣《杲堂诗文钞》卷6(清康熙刻本),《通议大夫奉敕赞理军务巡抚陕西等处地方兼制川北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玄若高公行状》以陶诗比高玄若诗:
盖公诗垂老益工,放佛陶公《咏荆轲》《述酒》。
按李邺嗣(1622-1680),名文胤,字邺嗣,以字行,别号杲堂,浙江鄞县人。明嘉靖二年(1523)进士,以诗文著称。入清后,其诗文多纪国难,每寓故国之思。有《杲堂诗文钞》《西京节义传》《汉语》《南朝语》《续世说》等著作传世。黄宗羲曾为之撰墓志铭。
(二十六)李邺嗣《杲堂诗文钞》卷2(清康熙刻本),《潘孟升诗集序》评论渊明其人其诗:
陶靖节先生,避世以酒者也。余读其《饮酒》二十首,初叹邵生之失侯,慕夷叔之穷节,至于追溯上世,终抱六经微言隐义。放佛遇之,而尽冒之曰“饮酒”,使举世皆曰“此君诚醉人也”,是可恕也。然其所抱中叹,彷徨弗郁,终欲自白而不可,于是复有《述酒》一篇。拟干前代,谓汉虽继起,已去旧京,然山阳之后,尚有安乐,是为遗薰内于峡中也。今自归国零陵,南国绝炤,此先生所以束带长夜,独倾耳于司晨者也。而更杂乱其词,益无诠次,若饮中狂言,略不及酒,则已尽其述酒矣。
(二十七)黄宗羲《南雷文定》卷3(清康熙刊本),《查逸远墓志铭》用渊明典:
逸远有才无时,北窗述酒,西台竹枝,铁崖老妇,鹤年席㡌。有此数子,以为前导。
按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梨洲,又号南雷,浙江余姚人。入清后不仕,著述以终。有《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和《明文海》等50多种著述传世。《清史稿》有传。
(二十八)黄宗羲《南雷文定》卷1(清康熙刊本),《金介山诗序》评论渊明其人其诗:
古之能自尽其情者,莫如渊明然。而《述酒》等作,未尝不为廋辞矣,此亦温柔敦厚之教见于诗外者也。
(二十九)钱曾《读书敏求记》卷4(清雍正四年松雪斋刻本),“陶渊明文集十卷”条曰:
《述酒》诗中山阳注能照见古人心髓,留心诗画者宜拈岀之。
按钱曾 (1629-1701) ,字遵王,常熟人,钱谦益族孙。幼喜藏书,入清后无意仕途,专以藏书为务,并先后命名藏书楼为述古堂、也是园,故又号也是翁、述古主人等。钱曾藏书近5000种,数十万卷,其中多宋元刻本和精抄本,为江南藏书名家。有《述古堂书目》《也是园书目》《读书敏求记》等目录学著作和《今吾集》等诗集传世。
(三十)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13(清刻本),《述酒》诗后注评:
倾耳听晨,漫漫未旦之思,然与宁生较异,引事故错出不堪细求。“天容自永固”,己意决耳,人 定胜天,即不胜,勿问之矣。作《离骚》《天问》读,不必解之。
按陈祚明(1623-1674),字胤倩,浙江仁和人。入清不仕,布衣以终。善属文,有诗集《嵇留山人集》传世。另有《采菽堂古诗选》,选录汉魏六朝诗作,诗后附有简评,康熙四十八年(1709)刊行。陈祚明推尊陶渊明,故《古诗选》收录大量陶诗。
(三十一)毛德琦《庐山志》卷4(清康熙五十九年顺德堂刻本),收录李滢《靖节先生自题甲子辩》:
今按其年谱,宋永初二年有《王抚军座送客诗》,其题亦不削宋之官号,则自题甲子之说疑妄然。渊明《述酒》之诗不云乎“平王去旧京”“山阳归下国”,伤时悼国之意昭昭焉,则年谱又安知非赝耶?
按李滢,阮元《淮海英灵集》戊集卷2载其:“字镜月,兴化文定相公四世孙也。居高邮,康熙乙酉举人。有仇家中其先人事,滢衔卹三年,志复仇,事稍激迫,身罹圜土中。著《易赞》《楚辞潭影》,诸篇奇气郁结,既而悔之,乃为冲融凄婉之词。狱解归家,布衣蔬食,教两子成立,乃纵游燕、齐、鲁、卫、吴、越诸郡,著《敦好堂集》。”又《清史稿》云其著有《懿行编》8卷。
(三十二)何焯《义门读书记》卷1(清乾隆刻本),“述酒”条曰:
此诗真不可解。
按何焯(1661-1722),字屺瞻,晚号茶仙,又称“义门先生”,江苏长洲人。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进士。精通经史百家之学,长于考订,工于楷法,藏书万卷,手所雠校,为人所珍。有《何义门先生集》《义门读书记》《困学纪闻笺》等传世。《清史稿》有传,全祖望曾为之撰墓志铭。
(三十三)王棠《燕在阁知新录》卷22(清康熙刻本),“论陶诗”条曰:
《述酒》一篇指何事?又何以命名曰《述酒》?盖因宋刘裕以毒酒酖零陵,至其诗皆隐而不宣。苏子读《述酒》曰:“去之五百岁,吾犹见其人也。”
按王棠,劳逢源《(道光)歙县志》卷7载其: “字勿翦,一字名友泰,征子。性通敏,于书无所不读,笔札勤苦,不自修饰,楮墨狼藉,堆案盈几,声气如虹,有问随答,略无停滞。家贫,为母负米于外,江淮闽越,无地不游,游辄有诗以寄其傀儡。著有《燕在阁文集》五十卷、《诗集》五十余卷,又有《知新录》三十二卷及《汉乐府古诗十九首笺》《离骚天问注解》《陶诗集注》《世说新语解》诸书。”王本陶集今佚。
(三十四)吴瞻泰《陶诗汇注》卷3(清康熙四十四年刻本),《述酒》诗题注:
瞻泰按:宋本云“此篇与题非本意,诸本如此,误。”又按:黄山谷云此篇有其词而亡其义,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而子苍、泉山、东涧以及有明诸贤,各有胜处,终不能全想陶公当其时有难直言者。泰注成独此一篇,经营两载。后与友人程君元愈商榷,始得十之八,以俟博览君子之有所训云。
(三十五)马墣《陶诗本义》卷首(清抄本),吴肇元序文:
巵园之言诗曰:“诗贵有真性情。求之两汉下,唯渊明一人而已。生平慨想黄虞,抗千载而尚友,矫若鸾鹤之上引于青云,而人多求之径辙,过矣。渊明以元兴三年,参刘敬宣军,凛凛四十无闻,躍然有志用世。既乃孤云依依,穷约终老。《述酒》一章,烦冤激楚,征引豫章之馆、重华之坟,辞隐而义彰,异世可见其志。如仅以平淡赏之,或以平易置之,岂有当于知人论世之学哉!”
按马墣,字授畴,号巵园,长洲人。其所撰《陶诗本义》,凡4卷,乾隆三十五年(1770)与善堂刊。卷首吴肇元序文曰:“长洲马君巵园治经术,善诗古文。来京师与纂《图书集成》,以荐授兴平仓监督……巵园既不得志于时,薄游淮阴,访其故人。既至尠所合,穷居独处,手陶诗一篇。钩稽岁月,疏瀹章句,思诣徵入,神理冥符,撰成《本义》四卷。”
(三十六)周春《耄馀诗话》卷8(清钞本)
《述酒》诗为晋恭帝而作,其说略本韩子苍。而“芉胜”“诸梁”,黄山谷亦尝解之。非创于东涧 也,特此注加详耳。零陵王以九月终,与诗所云“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者正合。靖节时当禅代,虽同五世相韩之义,但不敢直言,而借廋辞以抒忠愤。向非诸公表阐幽微,乌能白其未白之志哉!朱子谓《荆轲》一篇,平澹中露出豪放本相,须知其豪放从忠义来,与《述酒》同一心事。
按周春(1729-1815),字芚兮,号松霭,浙江海宁人。清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淡于官场,潜心著书,尤通经史。著有《十三经音略》《小学余论》《尔雅补注》《代北姓谱》《辽金元姓谱》《辽诗话》《耄余诗话》等书。《清史稿》有传。曾强购汤汉本陶集,与《礼书》并储一室,名其藏书楼为“礼陶斋”;后《礼书》售出,改名“宝陶斋”;后汤汉本陶集亦售出,改名“梦陶斋”。郭绍虞曰:“益知汤本之发见,为陶集版本上之重要史实。凡周春以前诸家所引之汤注,大率皆不外采自李、何二注而已。”[3]306
(三十七)吴骞《愚谷文存》卷5(清嘉庆十二年刻本),《重刊宋汤文清公注陶诗跋》:
南宋鄱阳汤文清公,注《陶靖节诗》四卷。马贵与《文献通考》,极称之。所谓《述酒》诗,乃哀零陵而作。其微旨虽滥觞于韩子苍,至文清反覆研讨而益畅其说,真可谓彭泽异代之知己矣。此书世尠传本。岁辛丑,吾友鲍君以文,游吴趋得之。归舟枉道,过余小桐溪山馆,出以见示。楮墨精好,古香袭人,诚宋椠佳本也。昔毛斧季前辈,晚年尝以藏书售潘稼堂太史,有宋刻陶集。斧季自题目下曰,此集与世本,夐然不同。如《桃花源记》‘闻之欣然规往’,时本率伪‘规’作‘亲’。今观是集,始知斧季之言为不谬。又《拟古诗》‘闻有田子泰’,流俗本伪作‘田子春’,惟此作‘子泰’,与《魏志》符。其他佳处,犹不胜更数。注中间有引‘宋本’者,鲍君据吴氏《西斋书目》,及僧思悦《陶诗序》,以为汤氏盖指宋元献刊定之本。因劝予重雕,以公同好。文清人品,雅为真西山、赵南泉诸公所推。犹明于《易》“城复于隍,其命乱也”。王伯厚《困学纪闻》,尝取之。余详《宋史》本传。乾隆五十年岁次旃蒙大荒落小重阳日,海昌吴骞识。
按吴骞(1733-1813)字槎客,号愚谷,别号兔床,海宁贡生。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9引《府志》云:“骞生负异禀,过目成诵,笃嗜典籍,遇善本倾囊购之,校勘精审,所得不下五万卷,筑拜经楼藏之。”与黄丕烈、陈鳣友善,因黄有藏书楼“百宋一廛”,故自题其书室为“千元十驾”。辑刻《拜经楼丛书》,收书30种,其中有重刊汤汉本陶集。并有《愚谷文存》《拜经楼诗话》等著作传世。
(三十八)吴骞《尖阳丛笔》卷3(清钞本):
渊明诗皆和平清淡,罕艰深诡僻者。惟《述酒》一篇,其意殊不易晓。黄山谷疑有阙,误。独汤东涧知其微意,以为靖节为零陵王而作。考晋元熙元年,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裕遣张伟持毒酒酖王,伟自饮而卒,裕又令兵士踰墙进酒,王不肯饮,遂掩杀之。靖节感其事又不敢显言,故托言“述酒”。盖逊词以避祸也。东涧名汉,字伯纪,谥文清,东涧其别字,见《宋史·文苑传》。其注陶诗凡四卷,世传甚少。予见宋刻本甚佳。《桃花源记》“闻之欣然规往”,世行本俱误作“亲往”。东涧明于《易》“城复于隍,其命乱也”。《困学纪闻》尝引其说。
(三十九)吴骞《拜经楼诗话》卷3(清嘉庆刻愚榖丛书本):
陶靖节诗大率和平冲淡,无艰深难读者。惟《述酒》一篇,从来多不得其解,或疑有舛讹,至宋韩子苍始决为哀零陵王而作,以时不可显言,故多为廋辞隐语以乱之。汤文清汉复推究而细释之,陶公之隐衷始晓然表白于世。其《蜡日》诗,旧亦编次《述酒》之后,而文清未注。予细读之,盖犹之乎《述酒》意也。
陶渊明《腊日》诗“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吴氏夹注曰:
《山海经》:鲜山又东三十里曰章山。《地理志》:章山在江夏竟陵县东北,古文以为内方山。按竟陵、零陵皆楚地,故假竟陵之山以寓意,犹《述酒》诗之用舜冢事也。
(四十)阮元《四库未收书提要》卷5(清刻揅经室外集本),《陶靖节诗注四卷提要》:
《陶靖节诗注》四卷,宋汤汉撰。汉字伯纪,鄱阳人。淳祐间,充史馆校书官,至端明殿学士,谥文清。人品为真德秀所重,事迹具《宋史》本传。渊明诗文高妙,学者未易窥测。汉乃反覆研究,如《述酒》之作,读者几不省为何语,汉能窥见其指,详加笺释,以及他篇,有宜发明者,亦并著之。清言微旨,抉出无遗,马端临《文献通考》以为渊明异代知己。其所称说,多与世本不同,如《拟古》诗,“闻有田子泰”,自《魏志》作“泰”,今本多伪为“田子春”,惟此与《魏志》无异。其他佳处,尤不胜指。此从宋椠本写,诚秘笈也。
按阮元(1754-1849),字伯元,号云台,江苏仪征人。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先后任侍郎、学政、巡抚、总督之职,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谥文达。其于经史、校勘、金石、天算、舆地等方面皆有造诣,于考据学上师承戴震,著作甚丰。撰有《淮海英灵集》《两浙輶轩录》《经籍纂诂》《皇清经解》《研经室集》等;曾主持校刻《十三经注疏》,号称善本;其任浙江巡抚时,先后求得《四库全书》未收书175种,依《四库总目》之例,撰有《四库未收书提要》5卷。《清史稿》有传。
(四十一)陶澍《靖节先生集》卷首例言(四部备要本):
首阳、易水之思,精卫、刑天之咏,其惓惓于故君旧国者,情见乎辞。《述酒》一篇,汤东涧、黄文焕,十得六七。尚有廋词隐语,一经拈出,疑滞胥通。但注杜者,泥于每饭不忘君之言,致多迂曲,又为前人所讥。故凡词意本与时事无关,诸说必欲挦撦附会者,则在所不取。
(四十二)陶澍《靖节先生集》卷3(四部备要本),《述酒》诗后注评:
澍按:《述酒》诗,自韩子苍、汤东涧发其端,而词意未悉,至以“芉胜”为梁孝王羊胜之事,以“卜生善斯牧”为魏文侯事卜子夏,皆牵附无义,不如黄文焕注为善。至“平王去旧京”以下,则注家无一得其意者。
(四十三)方东树《昭昧詹言》卷3(清光绪刻方植之全集本),评“昔年十四五”条曰:
此与儒者通六艺,皆言己非不知儒术,特以遭乱世,不得已有托而逃于放达,以保性命,非真慕神仙也。《庄子》亦同,此诗同陶《述酒》。
又评“徘徊蓬池上”条曰:
此诗盖同渊明《述酒》,必非惜一己之憔悴也。
按方东树(1772-1851),字植之,自号仪卫老人,安徽桐城人。学宗朱熹,文师姚鼐,是为“姚门四杰”之一。晚年家贫,移任祁门东山书院主讲,因抱恙而终。有《方植之全集》传世。《清史稿》有传。
(四十四)曹耀湘《陶靖节集》卷3(清光绪五年刻本),《述酒》诗题注:
今按,汤氏之说亦自可通,而于先生命题之意究未惬当。盖先生之诗言及饮酒者,十之七八,而其本衷未尝明言。此篇乃述时代兴亡之故,而明其所以寄迹于酒之意也。旧注二语,盖先生原本有之,而各本相沿未删。当年此注,亦自有意。先生非沉湎之徒,自不必论,仪狄、杜康亦何足述?先生之“述酒”,意不在酒,即于言外见之矣。诗辞经先辈旁搜证据,阐发几无遗蕴。兹更以管见,逐句增释,以质后之明哲君子。
(四十五)袁昶《于湖小集》诗5(清光绪袁氏水明楼刻本),《书陶靖节桃花源记后》:
请以《述酒》一章证之:“重离照南陆”,“离”“黎”音近,重黎谓司马氏,琅邪南渡而成帝业,故曰“照南陆”也;“山阳归下国”喻恭帝受禅,卒见鸩于裕,故曰天容永固、彭殇非伦。寓言《述酒》,特谬悠错乱其词耳,遭时阳九,周身之防,至言不出,恶能免于穿凿乎?
按袁昶(1846-1900),字爽秋,一字重黎,浙江桐庐人。清光绪二年(1876)进士,官至太常寺卿。因庚子事件中直谏被处死,后清廷为其平反,追谥忠节。袁昶是清末同光体浙派诗人,强调经世之学。著作颇丰,有《渐西村人初集》《安般簃集》《于湖小集》等传世。《清史稿》有传。
(四十六)张谐之《陶渊明〈述酒〉诗解》(清光绪二十二年刻本),《述酒》诗题解:
考史,安帝义熙十四年,刘裕使中书侍郎王韶之与帝左右,密谋酖帝,而立琅邪王德文。戊寅,韶之以散衣缢帝于东堂。恭帝元熙二年,刘裕废帝为零陵王,以兵守之,晋亡。明年,即宋永初二年,刘裕以毒酒一甕授前琅邪郎中令张伟,使酖零陵王,伟于道自饮而卒。乃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以被掩杀之。初,陶公自以先世为晋辅,耻复屈身异代,自刘宋王业渐隆,不复肯仕,而以酒自晦。至是,痛晋祚之亡、君父之变,遂以“述酒”名篇,而于《饮酒》《止酒》诸作,三致意焉。读者详稽时事,以意逆志,则知陶公之心,日月争光,而其情亦足悲已。
(四十七)张谐之《陶渊明〈述酒〉诗解》(清光绪二十二年刻本),《述酒》诗后评论:
按此诗自黄山谷已云多不可解。汤东涧谓刘裕以毒酒酖王,故以“述酒”名篇,辞尽隐语,定为恭帝哀诗,所见甚卓。吴师道补汤之说,掇拾无多,亦仍存疑之意。近代陈秋舫、曾涤生二公均有笺注,然不能尽合,亦多不可通者。岁壬午,举似、昌黎诸生,始能往复于当时之事变,而其隐奥难明之处,稍稍窥其端倪,然后细绎诗意,参考史籍,乃知陶公痛君国之亡,而历叙晋室颠覆之由、权臣篡弑之渐。其心静理明,均能见于几先,识其大者。叙次井然,条理不乱。盖忠君爱国之诚,抑郁激发有不能自已者,而非仅为恭帝作輓章也。爰采陈、曾二公之意,正其未合,释其不可通者,诠解如右。庶几读者得以见古人之心于千载之上,隐语廋词朗然若揭,未始非穷理者之一助也。光绪甲申,宏农张谐之敬斋甫识。
按陈沆(1785-1826),字太初,号秋舫,湖北蕲水人。清嘉庆十八年(1813)进士,授修撰,著有《诗比兴笺》《简学斋诗存》《白石山馆遗稿》和《近思录补注》等。《清史稿》有传,《晚晴簃诗汇》亦有小传。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亦往往称引陈沆语。
由上述文献可以看出,《述酒》诗的阐释在宋代得到了逐步展开,自汤汉之后,注评《述酒》者代不乏人。民国以前,大多数学者仍是顺着汤汉旧路,视之为渊明抒发忠愤之作。《述酒》诗用典密集,词旨隐晦,不类陶诗他篇,虽然陶渊明未必有忠君观念,但其援引史实以论时事的字里行间,确实流露出对世事纷乱、国家兴亡的感叹。而《述酒》诗的历代阐释者又以理学家和遗民居多,忠君理想与亡国之痛,使他们在面对此诗时,往往格外留心《述酒》用典的君臣寓意,实际是借发掘《述酒》本旨之名,行浇自己胸中块垒之实。
注释:
① 参见金程宇《高丽大学所藏〈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及其价值》,《文学遗产》,2008年第5期;卞东波《〈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与苏轼和陶诗的宋代注本》,《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杨焄《新见〈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残本文献价值初探》,《文学遗产》,2012年第3期。
② 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雕龙丛钞本),文字同盟社1931年版,第31页;苏晓威《日本藏两种稀见陶渊明集朝鲜版本考述》,《中国典籍与文化》,2017年第4期;卞东波《日韩所刊珍本〈陶渊明集〉丛考》,《铜仁学院学报》,2017年第19卷第1期。
参考文献:
[1] 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M].雕龙丛钞本.北京:文字同盟社,1931.
[2] 陈杏珍.宋刻陶渊明集两种[J].文献,1987(4).
[3] 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 卞东波.日韩所刊珍本《陶渊明集》丛考[J].铜仁学院学报,2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