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上海学生演剧新论*
2019-01-19蓝凡
蓝 凡
(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引 言
中国话剧是一种从外国移植来的新的舞台表演形态,新剧和文明戏是对中国早期话剧的一种称呼。学生演剧则是新剧的雏形,可称为“学生新剧”。
学生演剧是指学校中的学生,为了教学课程和特定节庆所开展的一种演剧活动,早期对外作公演,一般是为了募捐赈灾。
1907年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组织“春柳社”,用华语演出翻译剧《茶花女》和《黑奴吁天录》之前,清末上海学生演剧,作为一种非演艺界的学生活动,对中国早期话剧的发生,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和作用。
清末上海学生演剧,主要活动在外国人在中国办的教会学校和国人自己创办的新式学堂或学校中。
而学生的“演剧”,从舞台表演的语言形态上讲,基本上可分为两类:用外国语(洋语)表演的学生演剧与用中国语(华语)表演的学生演剧,它导致了学生演剧在舞台表演形态和性质上的不同。用外国语(洋语)表演的学生演剧,只发生在教会学校内,“学生新剧”——学生戏,则专指用中国语(华语)表演的学生演剧。
上海的学生演剧活动,最早起于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后来才在国人自办的新式学堂或学校中展开。早期的上海学生演剧活动,仅朱双云《新剧史》《初期职业话剧史料》、徐半梅《话剧创始期回忆录》和汪优游《我的俳优生活》等书刊文章有所记载,包括《申报》在内的新闻报刊都不见有任何报道,说明了学校的学生演剧活动并未社会化。至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前后,上海的学生演剧活动才渐趋活跃,尤其是随着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和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文友会”与开明演剧会先后在上海成立,学生演剧活动开始走出校门,迈向了社会,才逐渐获得社会的关注。特别是1907年后,中国留日学生大批返沪,从日本“新派剧”生发的舞台表演新形态,一时风靡上海,成为了“学生演剧”向社会新剧的根本性转折,上海的新剧(文明戏)运动开始繁盛。
一、教会学校的学生演剧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来看,在晚清时期,用外国语表演的学生演剧——中国学生用外国语表演外文原剧,仅仅出现在沪上西方人所办的教会学校中。
19世纪末,上海教会学校有圣约翰书院、徐汇公学、清心中学、中西书塾、格致书院等二十余所。作为语言教育,为了培养学生的语言能力和演说能力,经常组织学生在课堂教学中或节假日排演戏剧。这种学生演剧活动,实际上是学校课程教育的一部分,完全没有演剧的社会性。
上海圣约翰书院的学生演剧活动,是西方人在中国所办教会学校中,最早有演剧活动文献记载出现的教会学校。
朱双云在《新剧史》中说:“己亥冬十一月,上海基督教约翰书院剏始演剧,徐汇公学踵效之。”[1]45清光绪“己亥冬十一月”,即为公历1899年12月24日的圣诞节。但据当时《北华捷报》的报道,至少从1896年7月开始,圣约翰书院就已经有了学生演剧活动。至1911年间,所搬演的剧目有《威尼斯商人》法庭判案一场,《恺撒大帝》广场一场,《哈姆雷特》墓园一场,以及《驯悍记》和《仲夏夜之梦》等选段。[2]当然,极有可能,圣约翰书院的这种学生演剧,还要早于这一时间。不过从这些已见的报道和记载来看,这样的学生演剧活动,带有很大的特殊性——这是一种中国人用洋语演的洋戏,而且只限于校内和西方的宗教节假日,并不是社会性的演剧活动。
上海圣约翰书院a圣约翰书院,初由美国圣公会会长颜永京主持校务,1888年颜永京辞职,由汤森代理校务。继由卜舫济任校长。抗日战争期间及抗战胜利后,先后由沈嗣良、涂羽卿任校长,学校行政由卜舫济及其子卜其吉掌管。1906年正式成立大学后,设文理、神学、医学三科。同年在美国立案,毕业生可直接升入美国大学研究院肄业,并取得学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根据1951年教育部颁行《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教会学校及其他教育机关的指示》,圣约翰大学各个系分别合并入上海市的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上海第二医学院、华东政法学院等有关高等学校。创建于1879年,是美国圣公会在中国设立的教会学校之一。由美国圣公会上海主教施约瑟将1865年设立的培雅书院和1866年设立的度恩书院两院合并而成。1906年正式转为圣约翰大学(St. John's University),简称圣约翰、约大。地点在上海梵王渡。b梵王渡,现上海市万航渡路静安寺附近。教师多是美英传教士。按照教会意图,圣约翰为“高等学术机关,同时并为研究神学之中心”。初设国文、神学两部,1880年和 1881年增设医学部和英文部。分正科和预科。自1881年开始,学校所有课程包括校内生活,除了每星期仅一天的国学课用国语和上海方言授课外,全部使用英语。作为一所教会学校,直至1936年才开始招收女学生。上海圣约翰大学也是最早将西式教学风格引入中国的学校,除了极重视英语教学以外,也十分强调体育和课外活动。学校支持学生组织辩论会、演讲会、体育会、科学会、绘画会、摄影会、音乐会、青年会、同乡会等各种社团组织,开展各种课外活动,学生演剧就是这种英语教学和课外活动的项目之一。c详可参见徐以骅主编:《上海圣约翰大学(1879—195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圣约翰大学五十年史略出版委员会编:《圣约翰大学五十年史略(St. John's University,1879—1929)》,台湾圣约翰大学同学会,1972年;熊月之、周武:《圣约翰大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等等。而学生的演剧,全部是用英语演出的莎剧选段,就如朱双云在《新剧史》中所说:“己亥冬十一月,约翰书院学生,于耶稣诞日,节取西哲之嘉言懿行,出之粉墨,为救主复活之纪念……然所演皆欧西故事。”[1]45可知,初期上海圣约翰书院学生演剧的特殊性在于:无论是夏季结业时的表演,还是圣诞晚会上的演剧,都是用英语演的英剧——用英语表演的莎士比亚戏剧选段,而且全部由男学生演出,属课程教育和课外活动,不对外作公开演出,唯一的演剧活动时间是在西方的宗教习俗节假日——耶稣圣诞日举办,为学校的课程教育与教育实践活动服务。
其后有同样活动开展的教会学校是徐汇公学。“一时闻风踵效者,有土山湾之徐汇公学”[1]44,这里的“土山湾之徐汇公学”指的就是法国耶稣会教士在上海徐汇区建立的教会学校。d徐汇公学, 因奉耶稣会祖圣依纳爵为主保,亦称圣依纳爵公学,清道光三十年(1850)由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南格禄创办。吸收中国贫家子弟入学。徐汇公学使用耶稣会公学章程,学校专收男生,为寄宿制男子教会学校。民国以后,按中国新学制分为中学和小学,1930年增设高中部。1931年,教会向中国政府教育部门办理立案,易名徐汇中学。校址在上海市漕溪北路徐镇路。上海徐汇公学是比上海圣约翰书院建立更早的教会学校,以教授外语著称,教员多为法国和意大利两国的耶稣会神父,教育制度带有法意色彩。教会学校设立的最大目的是为了传教和培养神职人员。徐汇公学的外文学科分为法文、英文和拉丁文。法文开设最早,并且是必学语言。1859年开设拉丁文课,为有志于做神父的学生专设,被称为“拉丁生”。至1904年才增设英文。徐汇公学初期仅设小学和中学,马相伯入校仅十二岁,其弟马建忠仅七岁。马相伯与马建忠,后来都是晚清学贯中西的文化名人。1891年,徐汇公学开设了“游艺演剧会”,增强了音乐和演剧等课外游戏娱乐活动。1900年还成立学校足球队,以足球运动蜚声上海。因在同等年龄段中找不到对手,只能年年与南洋公学作友谊赛,这为以后两校的学生演剧交流创造了一定的条件。1904年,除了按学生年龄大小分成甲乙两班外,还把教内生和教外生分为上院和中院。徐汇公学的学生演剧,也同样是一种在中国的教会学校的学生,用外语来表演外国戏的活动。换句话说,学生在教会学校用外语(英语或法语)演西方人的戏剧原著,可以说是外国人在上海演外国戏的一种延伸,所以,徐半梅在《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记载道:“法国人在上海办的天主教学校中,有一所徐汇公学。那学校中,在开招待学生家属的恳亲会的时候,常有演剧之举。演的是操英语或法语的数出短剧,剧本相当有名,大半是他们平日上英语、法语课的课本,現在拿来实地登台化装表现罢了。观众除学生家属外,还招待些教育界中人。那台下观剧的人虽并不能完全明白剧情,或听得懂剧中人的对白;但学校中这样公然提倡学生演剧,在当时很顽固的社会里,真是惊人的创举。”[3]7虽然剧本由教员和学生自己选编和演出,但演出形式则与外国人演出——洋人演洋戏基本类同,而且一般都在校内演出,只招待家属或者亲友,所以朱双云也说,这种学生演剧,“所操皆英法语言,苟非熟谙蟹行文字者,则相对茫然,莫名其妙也”[1]45。并且可以肯定的是,圣约翰书院与徐汇公学的这种学生演剧,因为属学校内的教育实践,两校相互之间并没有任何交集。
在上海的教会学校,用中国语表演学生演剧——我们习称“学生新剧”,最早有文献记载的是上海圣约翰书院演出的《官场丑史》一剧,但这一记录充满了争议。
现在普遍认为,上海圣约翰书院早在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耶稣圣诞日,就已经编演了《官场丑史》,是中国人自己第一个用中国话演出的“中国戏”——新剧,也是迄今为止有记载的上海学生演剧活动最早编演的戏剧作品。a陈白尘、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史稿》,葛一虹主编的《中国话剧通史》,陈伯海、袁进的《上海近代文学史》,董每戡的《中国戏剧简史》,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总目提要》以及《上海话剧志》等,均作如是观。“文献”的唯一依据是出于新剧艺人汪优游的自传文章《我的俳优生活》一文:
有一年的冬季,同学们邀我到梵王渡圣约翰学校去参观他们的庆祝耶稣圣诞节,听说晚上还有学生扮演的新戏……我们吃了一餐晚饭,就挤到礼堂里去,在前排占了一个座位。
开幕演的好像是一出西洋戏。我因为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没有感到什么兴趣。后来演的才是一出中国时装戏。剧名有些模糊了,好像是《官场丑史》一类名称。剧情却记得很清楚……[4]313
《官场丑史》叙述一个目不识丁的土财主,到城中缙绅家拜寿,因排场阔绰,被弄得手足无措、洋相百出,闹出许多笑话后,生发了“官迷”情结,纳粟捐官,居然做了知县。但他于官场礼节一窍不通,在判一奇案失败后,被革职查办,并当庭被剥袍服,受尽奚落。其实,这是一种用“三出旧戏凑合”成的、连汪优游自己都感到“剧名有些模糊了”的“中国时装戏”。b但汪优游在《我的俳优生活》一文中,又说在后来“开明演剧会”的演出中,他将《官场丑史》改编成《官吏改良》演出:“我除了担任几出戏的配角以外,又把在圣约翰看见的《官场丑史》改名《官吏改良》,由我编成剧本,自任主角重演一次。此一出戏演得我非常得意,每一开口,就引得观众哈哈大笑。因此我的戏瘾便中得更深了。”见参考文献[4],第322页。对于一所由西方传教士创办的、以培养神职人员和教授英语为主的教会学校来说,让其学生上演一出讽刺中国官场怪现状的“时装戏”,确实存在一定的悖论。
这是因为,其一,这一时期,圣约翰书院除了每星期仅一天的国学课用国语和上海方言授课外,无论是课内还是课外,全部只使用英语,所以不可能用国语演剧,更不可能还“编演”国语剧。其二,在耶稣圣诞节的庆祝活动上,一般而言,不可能出现如《官场丑史》这一类的华语剧,更何况,该剧情节显然模仿了当时社会流行的黑幕谴责小说,与教会学校的圣诞节庆活动明显相悖。其三,据当时目击者汪优游的回忆,《官场丑史》的内容是根据中国的三出旧戏拼凑而成的,并且还模仿了旧剧《送亲演礼》和昆曲《人兽关·演官》中的一些情节与噱头,“这一场又是套的昆曲《人兽关》中的《演官》”,“这出戏虽是三出旧戏凑合成功的,里面的笑料却是甚多”[4]314,对1899年的圣约翰书院来说,显然也是不太现实的。作为以“研究神学之中心”的圣约翰书院,初期并不具备深谙旧剧和昆曲的师资力量。更何况,《送亲演礼》一名《打牙巴骨》,是一出京剧闹剧,梆子、徽剧都有此剧目。故事讲述邓九公之妻嫁女,因不谙婚时礼节,请傧相至家教习演礼。婚期,邓妻至姻家,笑话百出,酒醉而归。昆曲《人兽关》则是清初苏州剧作家李玉的“一人永占”a“一人永占”,《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和《占花魁》的合称。四个传奇作品的一部,根据小说《警世通言》中的《桂员外途穷忏悔》改编,谴责桂员外的忘恩负义,与《中山狼》相近,但在舞台上,流行程度不及《一捧雪》和《占花魁》。而其时,汪优游仅是一个欲报考中学的青年,在连“剧名有些模糊了”的情况下,其对戏的剧情也都可能懵懵懂懂,因此,在当时,他不可能对中国“旧戏”(京剧)了解非常清楚的情况下,这种言之凿凿的断论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有些学者认为,汪优游那天去圣约翰书院看到的学生演剧《官场丑史》,其实是1903年上海育材学校孔子圣诞日学生演剧的剧目b“事实上,育材此次演出才是汪优游首次看到的汉语学生剧活动,因为此前唯一一次汉语剧演出——南洋公学首演,校外人士不可能事先得知:鸿年和朱双云都指出它是一次即兴活动,‘知者绝鲜’。所以,汪优游发起民立中学演剧之前所看过的学生剧演出,仅有育材那一次。”详见张军:《子虚乌有的早期话剧开山之作:〈官场丑史〉——兼论以南洋公学为中心的上海初期学生剧活动》,《戏剧》2008年第3期。,但汪优游自己却说,他这天去圣约翰书院看学生演剧,是“去参观他们的庆祝耶稣圣诞节”,比起剧目的记忆,耶稣圣诞节与孔子圣诞日这两者的区别更加不可能搞错,所以无论《官场丑史》是否“子虚乌有”,还是汪优游看到的是育材学校的学生演剧,虽然至今仍是一桩公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基本断定的,在留日学生的春柳社公演《茶花女》之前,上海的教会学校圣约翰书院不可能已经有华语演剧。即使有史料记载,1906年12月27日圣约翰书院戏剧社参与过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为筹募会款而假座工部局议事厅演出新编戏《光绪四十二年之中国》之事[2],也仅说明了,作为教会学校的圣约翰书院的学生华语演剧,只是参与了华人办新式学校的学生演剧活动,而且是在教会学校的校外进行的。
至于徐汇公学的学生演剧,因外语教育主要用的是法语和拉丁语,更不见有用中国话演外国翻译剧或中国剧的任何文献记载痕迹。
这说明了,至少在1907年前——在日本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用华语公演《茶花女》和《黑奴吁天录》之前,或王钟声在沪组织春阳社公演《黑奴吁天录》之前,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用华语演剧的任何文献,即使是课堂的演剧活动。c从《北华捷报》和钟欣志的《清末上海圣约翰大学演剧活动及其对中国现代剧场的历史意义》来看,上海圣约翰书院的莎剧演出,不管年代早晚,用的完全是英语,而钟文认为,圣约翰书院“圣诞晚会上的中文创作”,除了因上海“大闹会审公廨”案被迫取消的“中文戏剧社”的喜剧演出外,1907年12月24日在“同门厅”举行的圣诞庆祝会上,戏剧社正馆生演出的中文喜剧《怪新娘》(A Strange Bride)是最早有记录的学生演出,“上半场洋人向县官要人是十分当代的题材,也很有讽世的意味,下半场则可看到通俗文学常见的抢亲情节”。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它至少表明了:在1907年上海新剧社会化之前,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演剧活动,仅是为学校内的课程教育服务的,并非一种社会性的演剧活动,因此,作为外国语言教育,没有必要用华语演剧。
另一方面,用外国语来表演翻译成外文的中国剧,即将中国剧作或小说、故事,翻译成外语演出,则更没有这方面的任何文献记录,而且,由于教会学校办学的目的和受师资力量的限制,用外国语上演翻译成外文的中国剧,在晚清时期,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由此可见,上海教会学校的这种学生演剧——用洋语演洋故事的演剧活动,并不是我们认可的“新剧”,a“中国之有大学生演剧,自圣约翰大学始”(见参考文献[2]),正确地说,这种大学生演剧并非“新剧”的演出。所以鸿年在《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一文中说:“新剧发源之时代,盖已二十余年。当圣约翰书院每年耶稣圣诞时,校中学生将泰西故事编演成剧,服式系用西装,道白亦纯操英语,年年旧规,习以为常。迨至今日,仍未废止。是虽为一种新剧,而确与今日流行之新剧不同,不能指为文明新剧之鼻祖。”[2]28它至少表明了: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演剧活动,是为学校内的课程教育服务的,并非一种社会性的演剧活动。所以非常清楚,中国人用外国语演外文原剧,并不是一种新的舞台演剧形态——“文明新剧”。这是因为,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用洋语演洋戏,与外国侨民在上海用外语演外国戏,两者的性质是一样的。只不过前者用于学生的外国语教学,后者主要为了外国人自己的娱乐生活。
二、华人新办学堂的学生演剧
开埠以后,随着上海经济的快速繁盛,由西方输入的新教育思想和新教育方法,促生了一批华人自己创办的新式学堂和学校。1900年前后,上海已经有了南洋公学、南洋中学、民立中学、爱国女学、经正女学等各种类型的新式学校。
教会学校的这种学生演剧之风,被华人新办学堂的学生“闻风踵效”,逐渐推广开来,上海的南洋公学、南洋中学、民立中学等,都出现了这种学生演剧活动。徐半梅在《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说:“这天主教学校中,每年总有这么一二次公开的演剧,招待校外人参观,当然对于当时的社会,有相当大的影响的。于是渐渐的使上海其它的学校,在开什么学艺会、游艺会、恳亲会等的时候;也盛行拿演剧来助兴了。”[3]8可见,用华语甚至地方方言表演的“学生新剧”,是继教会学校的学生演剧后,才在其他非教会学校中推广开来的。
最早记载学生用华语演剧的是上海的南洋公学。
晚清时的上海南洋公学
朱双云《新剧史》记载:“庚子冬十二月,上海南洋公学演剧一次。”庚子冬十二月为西历1901年1月,“南洋公学中院二班诸生,亦闻风踵效,是年适丁拳乱,因年假余暇,私取六君子及义和团事,编成新剧,就课堂试演,草草登场,诸多简陋,故知者绝鲜”[1]46。依朱双云的说法,这种纯粹的“课堂试演”,是由于受到圣约翰书院、徐汇公学的学生演剧影响,所以“南洋公学中院二班诸生,亦闻风踵效”[1]46,可以看作是对徐汇公学等教会学校学生演剧的“闻风踵效”的效仿,所以最后“草草登场,诸多简陋,故知者绝鲜”[1]46。
上海南洋公学于光绪廿二年(1896)由盛宣怀创建于上海,为中国历史上最早创办的大学之一。因学堂地处南洋(当时称江、浙、闽、广等地为南洋),参考西方学堂经费“半由商民所捐,半由官助者为公学”,定名为南洋公学。学校地址设在徐家汇a今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区。,与同设在土山湾的徐汇公学毗邻,与设在梵王渡的圣约翰书院,也是一箭之遥,学生“闻风踵效”而尝试演剧,是情有可能的。
但我们也可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到,作为华人创办的新式学校,南洋公学的这次学生演剧的剧目,有着强烈的反清民主倾向。朱双云说:“越年年假,上海徐家汇南洋公学上院诸生,闻风踵效,即就其礼堂演《六君子》及《义和团》二剧以资同乐。时剧本取材率尚时事,以是年之适丁庚子,故以义和团为题材。”[6]181参与这次演出的鸿年b鸿年,即罗鸿年,早年肄业南洋公学,学生演剧活动的主要骨干之一。后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说得更为详尽:
时为前清庚子年。是年年终考试早毕,而离放假之日有一星期,适中院二班生徒多戏迷者,乃就校舍中所悬粉板大书特书其向日所读新闻报戏广告之戏目。因之有人提议,不如即在校内演习,诸生均极赞成。即于是晚演六君子(《戊戌政变纪事》)。[5]228
朱双云认为,演剧用“义和团为题材”,是恰逢庚子年,所以“剧本取材率尚时事”,而依照鸿年的说法,这类表现戊戌政变六君子的题材,是按照当时新闻报的戏目广告“在校内演习”的,这表明了当时上海反清民主运动对南洋公学学生演剧的影响。查此时《新闻报》刊登的“时式新戏”广告,丹桂茶园、天仙茶园、群仙茶园、天宝茶园等上演的《党人碑》《瓜种兰因》《中外通商》《鲍公十三功》《中外和约》《湘军平逆传》《捉拿客串》等,都是当时极受观众欢迎的新编各式新戏,而其中《捉拿客串》等演绎的正是“义和团”之事。
这一时期,上海实际上已成为革命党人和知识分子的反清民主运动基地。南洋公学学生的这次用华语演剧活动,以义和团运动和戊戌政变六君子为题材,反映了上海学生演剧的发生与当时社会反清民主运动的密切联系。学生演剧所表现出来的自由民主思想,可以看作是一年后发生的上海南洋公学退学风潮的事前反应之一。1902年10月,上海南洋公学因压制学生言论自由,激起退学风潮,导致145名学生退学,以蔡元培为首的中国教育会,为此筹款在上海泥城桥(今西藏中路一带)创办爱国学社,接纳退学学生。由蔡元培任总理,吴稚晖任学监,章炳麟、蒋维乔等当教员,实行学生自治,倡言革命。由此而培养了大批爱国的青年学生,许多更成为日后宣传民主、倡导革命的骨干。
鸿年在《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中说:“中国式之新剧,如今日所演者,其发源之地,则为徐家汇之南洋公学。时为前清庚子年。”[5]228这里说的“中国式之新剧”,还不仅仅是舞台形态上用华语演剧成为新剧之源,而与圣约翰书院等教会学校用外语演剧的区别,更在于国人创办的新式学校中的这种“学生新剧”,从一开始就具备的革命性质。
而且,正是南洋公学的这种“学生新剧”,是裹挟在反清民主运动中开始的,所以很快就传至非租界区域上海老城厢的新办学校中。这其中,在南洋公学退学风潮中转至其他华人创办新式学校的演剧“积极分子”,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鸿年《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一文记载:“南洋公学二班生任家壁因事转学至育材学校(即南洋中学),至翌年孔子圣诞日,任君发起演剧,因是素人演剧之风,遂日盛行。”又记载:“当时与南洋中学并立者厥惟民立中学校,校生亦皆选事者。闻邻校演剧,不免见猎心喜,起而效尤,于孔子诞日举行。该校运动家王蕙生、汪仲贤均为杰出演员,意亦天授也。”[5]228曾去南洋中学参加这次演剧的汪优游回忆说:“那天演的是两出戏:一出是庚子联军占据北京城的故事;一出是江西教案,剧本比约翰稍有意识。”[4]315明确告知我们剧作对满清政府的批判而显现了“学生新剧”的锋芒。
显然,南洋中学和民立中学的学生演剧,可以说是上海学生华语演剧的滥觞,而具有了真正“学生新剧”的意义。
这是因为,上海南洋中学是上海最早由国人民间自办的新式中学堂,初名育材书塾,1896年由松江秀野桥畔迁至上海城厢大东门内王氏家祠,1907年后才迁至龙华路日晖桥。上海民立中学则由祖籍福建的上海望族苏氏兄弟于1903年创办,秉承父辈“教育救国”和“为民而立”的办学宗旨,属民办学校,校址设在上海的南市安仁里旧居。两校的地点都在上海南市老城厢区内,而这一区域集中了这一时期大部分的上海戏曲演出场所——春仙茶园、天仙茶园、丹桂茶园等茶园式戏场。后来南市九亩地的戏曲改良重镇“新舞台”也设在附近。与南洋公学相比,两校的演剧已经不是简单地模仿报纸的戏目广告,而是与附近茶园戏场的改良京戏发生了直接的联系。
故而,一年后,上海南洋中学和上海民立中学举办的第一次学生合作演剧,成为了真正的“学生新剧”的标志。朱双云《新剧史》记载:“甲辰秋七月,上海南洋中学及上海民立中学并演新剧。南洋民立二中学,每于孔子诞日,开会纪念。是岁则媵以自排新剧,代迎送神曲,演者观者并兴会飙发,为旷古未有之盛举,然仅赠券恳亲,无猎资者。”[1]48“甲辰秋”指的是清光绪三十年(1904)的初秋,演出的时间为孔子诞日,剧目为新编戏《科举毒》和《林则徐》等。多年后,朱双云再作《三十年前之学生演剧》一文道:“仲贤自观剧于约翰书院以还,靡日不以相机演剧怂恿其同学。同学之好事者,都为之动,迭请于民立中学监院苏颖杰师,卒得其可。乃于民国纪元前八年(公历一九〇四年)之孔子诞日,演《科举毒》《林则徐》诸剧于其课堂。”[6]181这样的学生合作演剧,可以看作是打破校际之间封闭的演剧,展开了真正意义上的“学生新剧”的活动。
所谓真正意义上的“学生新剧”,因为“新编戏《科举毒》和《林则徐》”,已经溢出了当时戏曲界的“时式新戏”的范围,而完全是学校教师学生自己对“时事”进行的编创演出,“那时的编戏尚不懂得杜造故事,全是摭拾时事而成。共演三出戏,两出都是教员编的:一为林则徐在广东焚毁英商鸦片的故事,一为日本留学生监督的风流案件;我自己编的一出,乃根据日报所载”[4]315,其题材内容的反清民主倾向和强烈的针对性,明显超出了当时“伶隐”汪笑侬演出的《党人碑》和《瓜种兰因》。
这种学生演剧活动的热情,一时成为风气后,逐渐被推向其他学校,依朱双云的说法是:“自此以往,素人演剧之风日炽,二中学既习为常例,岁一举行,更煽其余焰,傍及各界,一时募友立社,经营新剧者,皆其滥觞,几成风雨。”[1]48
上海“文友会”的成立,就可以说是这种“几成风雨”学生演剧的第一个高潮。“孔子圣诞每年只有一次。停三百六十日始过一次戏瘾,实不足以满足我戏迷的欲望。到了是年冬季,学校放了年假,身体得有空闲,便召集了几个小朋友,发起一个空前的演戏团体,定名‘文友会’,预备在新年中过一次戏瘾。”[4]316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冬,“文友会”由上海民立中学学生汪优游,联合上海民立中学和其他学校的新剧爱好者组建而成。这是中国的第一个业余性质的新剧团体,也是中国晚清时期第一个由学生组建的业余演剧团体。所以汪优游说:“在专为演戏成立的团体,要算我们的‘文友会’创始第一个;并且那时学生演剧的风气虽盛,但是脱离了学校,在外面组织剧团的,也要算‘文友会’第一个。”[4]316“文友会”的成立,标志了学生演剧开始走出校门,走上社会。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旧历元宵节,“文友会”借用上海城内的昼锦牌坊陈氏私人宅院,举行了首次公演。他们在院内搭了一个小戏台,向外分送戏券,演出了《捉拿安德海》《江西教案》等戏。“汪优游者,民立中学学生也。民立之演新剧,优游实耸成之。顾其愿犹未足,因藉年假余暇,创文友会于城东,节取时事之有裨社会、有益世道者,编纂新脚。越岁丙午元夜,假画锦牌坊陈宅试演,观者殊济济,实开今日各剧社之先声,优游诚人杰哉。”[1]49
《捉拿安德海》讲述清山东巡抚丁宝桢,在泰安县捉拿慈禧总管大太监安德海的故事,汪优游说是演出根据《二十世纪大舞台》杂志刊登的剧本,他自饰“总兵”,“‘文友会’演的三出戏:第一出是采用大舞台杂志刊载的剧本《捉拿安德海》”[4]317。
《江西教案》系根据清同治年间江西民众反对外国教会的斗争史实编写而成,揭露了法国传教士在江西欺骗民众,残害妇女儿童的罪恶行径。由上海育材学堂学生编剧并首演。文友会的公演,汪优游自饰剧中的糊涂知县。“第二出是有一位曾经在育材学堂演过江西教案的朋友,他以为这出是他拿手好戏,竭力主张重演一次,要我扮演戏中的糊涂知县,结果弄得一塌糊涂。”[4]317虽然《江西教案》“剧本没有编好,弄得不能下台,只好不了了之。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演的是当时的时事,且借机侮慢了清政府和慈禧太后,算是沾染了政治气息”[7]。
两出戏都强烈地表现了当时的反清民主思想。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12月,由朱双云、汪优游等人发起组织的“开明演剧会”在上海成立,这是继“文友会”之后,上海学生界演剧骨干的又一个联合组织,也是继“文友会”之后的学生演剧的又一个高潮。
“开明演剧会”的主要成员有汪优游、朱双云、王幻身、瞿保年等。光绪三十三年(1907)二月,开明演剧会为给徐淮地区水灾灾民募捐,组织了一次大型义演。演出共五天,编演了六出“改良”新戏:反映清朝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政治改良戏,反映操练新兵的军事改良戏,反映破除迷信的僧道改良戏,反映禁烟、禁赌的社会改良戏,诫劝盲婚的家庭改良戏和讽刺私塾的教育改良戏,统称为“六大改良”剧。义演获市民支持,纷纷慷慨解囊,捐助灾民。至1908年,开明演剧会还演出过《新加官》《一剑愤》《诉哀鸿》《烈女传》等剧。
“开明演剧会”虽然还是“假赈济名义演剧”,“不算是专为演剧的团体”[4]324,仍然是学校的学生演剧性质,但在促使学生演剧的社会化——上海早期新剧的职业化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开明演剧会”已经不单是学生,教职员工也都参加了进来。a“会员不一定是学生,教员也有得参加的。当时上海著名体操教习张俊甫先生也高兴地担任登场表演。”见参考文献[4],第321页。其二是虽然还是打着“助赈”的名义,但“戏价每位四角,与当时戏园的正厅座价不相上下”,所以汪优游说:“‘开明演剧会’虽僻处城内出演,与上海话剧的发展却影响甚大,由此造成了很多新戏迷。以后由客串而变成职业演员的上海人,大半是‘开明演剧会’的会员。”[4]322如朱双云、周维新、王幻身等,前后都走上了职业新剧的道路。不仅如此,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为筹募会款,1906年12月27日假工部局议事厅演出新编戏《光绪四十二年之中国》,参与演出的许多是圣约翰大学的在校生。演出的《社会改良》《要求立宪》《内阁会议》和《陆军会操》[8],与“开明演剧会”的“六大改良”剧极为相似,说明了这些剧目在学生演剧中的流行,连教会学校的学生都参与了进来。
“文友会”和“开明演剧会”的成立与演出活动,说明学生演剧已经走出校门,得到了社会的承认。从1906年开始,先后出现了上海沪学会演剧部、上海群众学会演剧部、上海学生会演剧部、上海青年会演部和上海益友会等六七个学生演剧团体。此后,为了“藉剧筹赈”的学生演剧活动,“渐成市道”[1]51,如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冬十月,上海明德学校演剧筹款”;“是月a指1906年农历十一月。,青年会组织演剧部”;“冬十二月,南翔镇南翔小学演剧”[1]51;“美租界爱而琴路华童公学各学生因悯江北水灾甚重,特于礼拜六(即本月初七日)在本校登场演剧,入场券每人银洋五角,即以看资移助赈捐……”[8]“新马路女子中西医学堂经理张竹君女士及各女学生以淮徐海各属水灾颇重……女学生演剧……各学生不惜牺牲名誉赈救同胞,观者无不感其诚而争先捐助也”[10];“昨日,上海实业学堂及震旦学院学生假徐家汇李公祠合演中外古事,集捐赈济淮海饥民”[11]; “日前,复旦公学及商部实业学堂学生曾假座李文公祠合演戏剧助赈水灾,一时观者无不同声赞叹”[12]等。依朱双云的说法,“自此而降,学生演剧,几成风尚。上海商会学堂、明德学校、基督教青年会、南翔镇之南翔小学,均于是年之冬先后演出。是知今日话剧之所以炙手可热者,非一朝一夕之功,其所由来渐矣”[6]。
可以这样说,到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王钟声在上海成立“春阳社”后b“秋九月,王钟声来沪,立春阳社”,见参考文献[1],第57页。,次年在由日本归国的任天知帮助下,合办通鉴学校,招揽学员,以学校的名义排演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迦茵小传》,再以“春阳社”的名义作社会公演,标志了清末上海的学生演剧,作为“新剧”的一个源头,结束了其在早期新剧中的应有作用,而转入其下一阶段的存在。
三、清末上海学生戏的特征
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新剧”,亦被称为“学生戏”,汪优游说:“此类表演,当时社会皆称之为学生戏。”[4]319清末上海学生演剧活动中的这种“学生戏”——“学生新剧”,虽然前后时间不长,但却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征。这就是:题材内容的激越性、表演风格的实用性、舞台趣味的时尚性和演剧传播的非社会性。
其一,题材内容的激越性。
清末上海的学生演剧,因从其发生起,就直接参与了当时的上海反清民主运动,因而其演剧在题材内容上,不但针对性强,而且表现得相当激越。鸿年在《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中说,第一次用华语演剧的南洋公学,上演的剧目,是根据小说《经国美谈》c日本政治维新期间,在“新派剧”之前,对“歌舞伎”进行改良,推行“活历史剧”运动,即将政治小说改编为戏剧搬上舞台,《经国美谈》就是根据矢野龙溪的小说改编。但目前没有资料表明,南洋公学上演的《经国美谈》,是否就是日本的“活历史剧”《经国美谈》。改编的,而且是由教员编写,“适有一教员,将拳匪乱事始末编排成戏,嘱诸生演习。诸生不敢重违教员之命,故均鼓舞精神,作第四次之演习”[5]228。如果说,早期学生演剧,包括日本留日学生演剧及后来的天津南开学生演剧,都有着“节取时事之有裨社会、有益世道者,编纂新剧”[1]49的倾向,那么,相比之下,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针对性更强,态度更为激越,而且比当时汪笑侬等人的改良新戏“借助历史,讽喻时弊”更为尖锐,将矛头直指满清政府,批判满清政府的种种腐败与反动。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上海南翔镇南翔小学的学生演剧,“所演《黑龙江》新剧,慷慨激昂,全场多为感动”[1]52。而“文友会”的演出,“因为是空前盛举,很引起一般人的注意。我们那时受了《革命军》(书名)的影响,脑中充满了排满思想,那出《捉拿安德海》的剧本,安德海第一个登场,在他的表白里就是许多侮辱慈禧太后的话。台下有位老先生就奔到后台来警告我们,劝我们不可演这种大逆不道的戏。我们当然不买他们的账,反而满奴满贼地喊得格外清楚响亮些。”[4]317
正如汪优游回忆的,“在这年的暑假期中,上海发生了一个学生联合会,假座宝善街春仙茶园开了一次游艺会……只记得演的是《沭阳女士》……表演时上海名伶小连生、汪笑侬、周凤文、熊文通等都莅场参观。认为学生演戏颇有可观。该剧情节曾被春仙茶园采用。以后上海戏园皆竞演时事新戏,如《惠兴女士》《黄勋伯》《潘烈士投海》《黑籍冤魂》等等,造成一时风气”[4]319。可见,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这种反清民主的激越性,甚至直接影响了当时京剧界的戏曲改良运动。汪优游甚至这样说,“开明会”去南京和无锡演出,因为上演的剧目问题,被怀疑成革命党,最后被迫取消了演出。[4]325-327从这里也完全可以看出,上海学生演剧的强烈政治倾向和色彩,以及对当时上海反清民主运动的参与性。
唯其如此,徐半梅在《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所说的,学生演剧纯粹是“几个爱好戏剧的人,过过戏瘾”[3]9,并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应该说,清末上海学生演剧带有很强的政治诉求,是一批最早受到西方现代教育的“学子”,通过演剧的形式,来表达他们对晚清社会现状的不满和要求改良的迫切心情。而且,这种“学生戏”,已略见规模,是晚清社会动荡和变革的直接反映。
其二,表演风格的实用性。
表演风格的实用性,指的是这种“学生戏”在表演上追求的是因地制宜和因陋就简的“拿来主义”,只要能演戏——能表现题材内容的需要,一切为我所用。
其结果就是造成了在表演形态上的“不中不西”—— 表演上的混杂性,即有用“写实”“对话”的方法表演,“这种穿时装的戏剧,既无唱工,又无做工,不必下功夫练习,就能上台去表演”[4]314;也大量存在“旧戏”(京剧)的程式表演,“戏台设在一个大厅上,看客坐在天井里,台上并无装饰,只有两个出将入相式的门帘。演员出场,仍用旧戏排场,念上场诗,通名字,都袭用旧戏形式;偶而也唱几句皮黄”,“因为那时除了旧戏以外,并无别种戏剧可资仿效,自不能跳出旧剧的范围”。[4]314用朱双云的话来说,这种学生戏“锣鼓之喧哗”,并“不尽符于话剧体例”,而是“首以锣鼓,杂诸话剧”。[6]182汪优游自己就认为:“‘开明会’……共演新戏十出……他们的戏名都取改良二字,如‘军士改良’、‘官吏改良’、‘家庭改良’、‘教育改良’等等,隐然以改良风化自负。演出的方法,仍不能跳出旧剧的范围,还是要去请教毛湘泉的场面来敲锣打鼓。”[4]314徐半梅在《话剧创始期回忆录》中也这样认为,这种学生戏“可以说与京班戏院中所演的新戏,没有什么两样;所差的,没有锣鼓,不用歌唱罢了。但也说不定内中有几个会唱几句皮簧的学生,在剧中加唱几句摇板,弄得非驴非马,也是常有的”[3]9。朱双云甚至干脆将之称为“新皮黄剧”。他说:“自纪元前五年,南洋公学创演新皮黄剧《冬青树》(文天祥殉国事)后,流风所播。民立中学之《十族红》(写方孝孺抗不草诏事)、一社之《一剑愤》(详后)、仁社之《小镜子》(写上海刘丽川反抗清廷事)、可社之《双泪碑》(取材于当日时报所载之小说)、余时学会之《爱国精神》等(即以后上海新舞台所演之二本《新茶花》),遂杂然并起矣。学生演剧之辄仿皮黄格调者,《冬青树》实为厉阶。”[6]188
这种有时甚至“用上海土白”表演的学生演戏活动,在戏剧的结构形态上,受到中国传统戏曲的影响,自觉或不自觉地带有了戏曲的表演性——演员出场念上场诗,通报家门,偶尔夹唱几句皮黄,台上不设布景,只有出将入相的门帘,用分场方式,更以锣鼓场面控制演出节奏,都是对上海当时非常流行的时式新戏(京剧)的一种“因陋就简”的模仿和拼凑,因之被称作“素人演剧”——一种非专业性的对“旧戏”的“为我所用”的模仿。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极具特殊性的、区别于“旧戏”的学生“新剧”。
其实,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这种中西混杂性,是时势所致,也是环境所致。譬如早期的学生演剧场所,一般都不是在茶园戏场,而是假课堂、私宅、会堂演出;穿自己的生活着装登台;向警察局借刀枪作道具,等等,为“学校”演剧的局限而表现出了充分的因地制宜和因陋就简的舞台形态实用性。a“文友会”的演出,“借会场是不要钱的,所用的男女服装,也由会员到各处去借来;还到戏馆里去借了几件刀枪把子和假须等物。所费的只是布置会场之装饰,和两块钱雇了一班锣鼓,一共只花了十几块钱”。见参考文献[4],第317页。
朱双云在《新剧史》中认为,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这种用“旧剧”手法来演剧的做法,是因为非教会学校的师生不懂外语,只能“奉传奇为圭臬”,用旧戏的手段来演新剧。b“犹忆《科举毒》剧中之主角上场时曰:‘伛腰屈背假斯文,子曰诗云过一生。’其所以上场有诗,下(场)有对者,则以当时剧本,大抵出诸国文教员之手。国文教员颇多不娴外国文字,既不能取异国,乃不得不奉传奇为圭臬,时也,亦势也。”见参考文献[6],第182页。但这只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是,当时的非教会学校,大部分都集中在上海的老城厢周围,与主要演京剧的茶园式戏场毗邻,因之而受到了当时甚为流行的、被称为“文明新戏”“时式新戏”“时样新戏”“应时新样新戏”“海上奇闻新戏”“新式异样新戏”“情节新戏”“奇巧新戏”“文武新戏”“连台新戏”“灯彩新戏”等c详见1900年至1906年的《新闻报》戏曲演出广告词。从1900年5月起,《申报》的戏目广告中断了四年半。改良京戏的很大影响和作用,因此而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地“拿来”为我所用。不仅如此,学生演剧的一些教职员工,平时本身就浸染于“旧戏”之中,如“开明会”成员之一的周维新,旧戏功底非常好,“因为他能唱孙调,能舞单刀”[4]322,俨然是个京剧孙派(孙菊仙)文武老生。“开明会”另一成员王幻身,是当时演剧的旦角台柱,重要女性都由他扮演,后来加入“进化团”,仍为旦角台柱。最后搭丹桂第一台演旧戏,汪优游称他为“新剧家搭旧戏班的第一人”[4]322。所以徐半梅要这么认为,学生戏的“戏剧的本身都是就近抄袭那京班戏院中所谓时装新戏 ”[3]8。
当然,清末上海的这种学生戏,与当时京剧界的时式新戏并不是一回事,其最大区别在于,虽然学生演剧也唱皮黄,甚至“所演多《教子》《碰碑》等旧剧”[1]56,但毕竟是业余演出,学生和教师都不是专业的京剧演员,所以最多仅是“仿皮黄格调”,对专业的京剧表演而言,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依样画葫芦”的“山寨”表演。这是因为,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其政治诉求——学生介入晚清的反清民主运动的政治热情的一种有意无意的行为表现,所以,对表演手法的借用是次要的,一切为了实用——能够表达演剧诉求。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开明演剧会”与上海学生调查会联合演剧于春仙剧园,这天上海戏曲改良的先驱,汪笑侬、潘月樵等都到场观看,朱双云在《新剧史》中记载,对学生演剧的题材内容和演剧激情,汪、潘都齐声叫好,尤其是潘月樵,“潘尤倾倒”,并且说:“幸君等只谙表情,若略识皮黄,则吾辈将无瞰饭地。”[1]57言下之意,如果这些学生是京剧的专业演员,用这股激情演起革命戏,那他们自己倒要没有演戏之地了。这也进一步证实了,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学生戏”,与清末上海京剧界的戏曲改良,在旧戏手法的运用上,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事,仅是一种“因陋就简”的“拿”来所用。
但也正是这种“拿”来所用的学生戏,造成了清末上海学生演剧与留日学生演剧和南开学生演剧,在舞台形态上的根本差异性。
其三,舞台趣味的时尚性。
清末上海学生演剧,在表达政治诉求的同时,追求舞台趣味的时尚性,这与当时上海流行的各式“时式”新戏,是完全一致的,而且可以这样说,是学生戏对“时式”新戏的一种模仿。也就是“剧本取材率尚时事”[6]183。
虽然,因学生演剧的非职业性质,这种对“时式”的追求,还显得比较稚嫩,但因学生戏的强烈政治性,求新和求变的舞台趣味,就更容易得到社会的认可。譬如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冬,“文友会”在城内上演《捉拿安德海》,在剧名上,与当时茶园演戏的流行剧目,如桂仙茶园的《捉拿张桂卿》《捉拿小金子》《捉拿谣言大话》,丹桂茶园的《捉拿北京康八》《捉拿康九》《捉拿新臭虫》和《捉拿客串》,群仙茶园的《捉拿吊膀子》,春仙茶园的《捉拿一枝兰花》《捉拿自称大好佬》等,名称上完全类同,充满了当时上海人喜欢的“新奇性”和招揽色彩,但这种“时式”捉拿,学生戏与“时式新戏”在剧目的内容上却完全不同,《捉拿安德海》将矛头直指满清政府的腐败,反映的是当时的反清民主思想,从而使得学生演剧的政治诉求,与时尚性的舞台趣味黏合在了一起。
还值得一书的是,将当时上海本土的时尚“元素”和热点,混杂进演剧之中,学生戏要比其时的“时式新戏”(时式京剧)还要有过之而不及。
学生演剧,不但借用旧剧,沿用“场面”a“场面”,戏曲里所用各种伴奏乐器的总称。,甚至还将会唱上海本地小曲滩簧的非专业的一般小市民,也掺杂其间来打鼓,朱双云就曾说:“有毛湘泉者,一笺扇店之店员,略谙‘滩簧’,因能打鼓,与会员汪君良谂,遂自荐焉。自之学生演剧几非毛湘泉之‘场面’不可。”[6]183鸿年在《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一文中说:“其时有林瘦鹤者,善用小尺板唱小热昏调,当开明学会演剧时,颇为观者称颂。有林步青等b似为“第”,但原文印刷为“等”。二之称。”[5]232林步青、林瘦鹤等都是当时唱上海滩时兴曲调“小热昏”的艺人,学生演剧引入“滩簧”“小热昏”等这种极其本土性的表演,不但“颇为观者称颂”,强化了“学生戏”的通俗性,充满了“海上”风格,其对后来在上海流行的文明戏的“混杂”风格的风行,有着直接的关联。早期学生戏甚至“用上海土白”表演c“不过中国人办的学校中的演戏,往往不是学校当局所主张,而是学生们自己发动,要求学校当局让他们参加,作为余兴的。所演的戏,并不象那天主教学校用外国语,而是用上海土白的。”见参考文献[3],第8页。,它对若干年后中国影戏(早期电影)的表演和上海方言话剧的生成与时兴,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其四,演剧传播的非社会性。
演剧传播的非社会性,是清末上海学生戏在自身生态上的一个重要特征。
清末上海学生演剧——上海华人办新式学校的这种学生戏活动,基本上是学生的自发业余活动,与留日学生的演剧不同,与早期教会学校规定的作为教学用的外语演戏,也并不相同。其主要是募捐赈灾,并且仅在“课堂”上表演,并不对外作社会性的公演。换句话说,这种学生戏基本上仍属“学校”内娱乐活动,仅赠票给相关人员,“文友会”的演出,“戏券都是分送给人的”[4]317。并不卖票,“南洋民立二中学,每于孔子诞日,开会纪念。是岁则媵以自排新剧,代迎代迎送神曲,演者观者并兴会飙发,目为旷古未有之盛举,然仅赠券恳亲,无猎资者”[1]48。所以朱双云在《初期职业话剧史料》又说:“中国之有话剧……创始者为上海约翰书院。风气一开,于是徐汇公学、南洋公学、民立中学、南洋中学等各学校,纷纷继起。但这一时期的话剧,只限于学校方面。”[13]有时候甚至还“谢绝参观”,所以“外间绝鲜知者”。[1]57这可以说是清末上海学生演剧与留日学生演剧在演剧传播和对外影响上的一个重大区别。
可以这样说,清末上海学生戏是一种非职业、非专业的演出行为,即“素人演剧”,“素人演剧之风,当时不过学生逢场作戏,且必孔子诞日,或开游艺会时,乃一演之”[5]229,是一种学校内的教学性、节庆性和自娱性的艺术活动,其对外的购票看戏,基本上都是以赈灾筹款的名义进行,而与其后新剧运动的专业性演出不同。这也造成了,学生演剧上演的剧目,不管是创作还是翻译或改译,都不见有剧目文本,即使是“幕表”文本,也不曾见有任何“留存”,正如鸿年在《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所记载的:“当时并无后台化装之室,更无预定脚本,即今日新剧所谓幕表者。”a即使在当时出版的最经典的几本新剧类著述中,如朱双云的《新剧史》《初期职业话剧史料》,范石渠的《新剧考》和郑正秋的《新剧考证百出》,也都不见有任何学生演剧的剧目文本。[5]228这也从“文学”角度表明了,在“学生戏”没有社会化之前,它的“过渡”性质。
1907年前后,随着“学生戏”后来的逐渐社会化,出现了为筹款而筹款的现象,演剧的传播也出现了与“学生戏”相悖的情况。
譬如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冬十月,上海明德学校演剧筹款”,为了解决学校经费不足,“乃集该校职员,组织剧部”,由学校教职员工直接参与,所演剧目为京剧《化子拾金》,致使“售券之数顿减”,观看人数大减,被批评为“徒沾沾于声调,无裨益于风化”。[1]51《化子拾金》又名《拾黄金》,演绎乞丐范陶在街头拾得黄金一锭,欣喜之余,载歌载舞。川剧、徽剧、湘剧、秦腔、河北梆子等地方戏均有此剧目。《化子拾金》没有情节,也无固定演法,插科打诨,与当时流行的《戏迷传》《十八扯》《丑表功》《瞎子逛灯》等,都属戏中串戏,或作垫戏之用。上海明德学校为筹款而演此剧,被批评为“无裨益于风化”,说明了上海学生演剧后期,已经出现了当时上海茶园演戏“只为票房”的商业风气。
清末上海学生演剧的特征,是与当时上海时式京剧相比较而言,也是与留日学生演剧和南开学生演剧相比较而言。显然,清末上海学生戏的这种特征,是新式学校学生的属性所致,也是各种因素综合的结果。清末上海学生戏的这种特殊性,既说明了其在中国早期话剧发生和发展中的影响与作用,也表明了其应有的历史地位。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后,上海学生演剧的这种特征在新剧的社会化中,有了延续的发展,在新剧的“甲寅中兴”、爱美剧运动、左翼戏剧运动和抗战戏剧运动中,都发挥了相应的作用。
结 语
中国的早期话剧——新剧,发端于晚清时期的学生演剧活动——“学生新剧”。
清末的学生演剧包括上海学生演剧、中国留日学生演剧和稍后的天津南开学生演剧,这是三种不同的舞台演剧形态。换句话说,清末上海学生演剧活动中的这种“学生新剧”,俗称“学生戏”,与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上演的、受日本“新派剧”影响的“学生新剧”,以及其后的天津南开演剧的“学生新剧”,可以说是三种并不完全相同类型的“新剧”。
清末上海的学生演剧,分为两种:一种是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的学生演剧,另一种是华人创办的新式学校的学生演剧。
在时间上,发生最早的是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演剧——用外语演外语原剧。这种用外国语上演的外国剧,主要是作为学校的外语课程教育和课外活动,没有演剧的社会性,与更早在上海出现的外国人演外国剧一样,并非中国早期话剧——“新剧”意义上的学生演剧。
另一方面,至少在1907年留日学生在东京组织“春柳社”,用华语演出改编剧《茶花女》和《黑奴吁天录》之前,上海教会学校中并没有学生用华语演剧的任何记载。
其后上海华人创办的新式学校的学生演剧——被称为“学生戏”的华语演剧,即中国学生用华语演自己编创或改编的华语剧,才可算是中国早期新剧的一种。
鸿年在《二十年来之新剧变迁史》中说:“中国式之新剧,如今日所演者,其发源之地,则为徐家汇之南洋公学。时为前清庚子年。”[5]228清末上海学生演剧是20世纪初发生在中国的一种特殊的演剧现象——“中国式之新剧”。作为新的演剧形态,学生演剧的生成基础和属性具有特殊性:这种编演的学生华语剧,呈现出明显的题材内容激越性、表演风格实用性、舞台趣味时尚性和演剧传播的非社会性的特征。
“一九〇七年以前之上海学生演剧,虽未尽脱旧剧桎梏,然究为话剧型类。”[6]188但它又不完全是如留日学生演剧和稍后的南开学生演剧那样的“话剧型类”。其题材内容上强烈鲜明的反清民主倾向和舞台形态上极其特别的中西混杂呈现,构成了清末上海学生戏与留日学生演剧、南开学生演剧的最大差别。换句话说,清末上海的学生演剧,在剧目故事上,有着强烈的政治诉求,是当时反清民主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舞台形态上,这种以人物对白为基础的舞台叙事艺术,既没有“旧戏”严格的程式规范,穿时装表演,显出了与中国传统“旧戏”表演形态上的异样,又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旧戏的舞台形式,带有不小的歌舞性和程式性的演剧体系成分,是对西剧和“旧戏”的一种不中不西和亦中亦西的“融合”,一种“西体仿用”和“中体西用”的双重模仿和改良,表明了清末上海“学生戏”在戏剧观念和形式上的“过渡性”——“新剧”社会化的准备和预演。
学生演剧示意图
西方在上海租界内的特殊演剧活动和西方在中国设立的教会学校的特殊戏剧教学,在这两大背景下发生的学生演剧活动,将中国的“旧戏”作为一种重要的参照对象,形成了一种“亦中亦西”的演剧新形态,从而成为中国话剧自发性的参照对象之一。但它与晚清戏曲改良运动中的改良新戏或时装新戏,并不是一回事。晚清的戏曲改良运动,从内容到形式对“旧戏”的改良,其结果不可能衍化成一种完全依赖对白叙事的舞台表演新形态,因为与西方的话剧相比较,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演剧体制,虽然改良新戏或时装新戏当时也被称作“新剧”或“文明戏”。
正如欧阳予倩所说:“最初上海的学校剧尽管说是受了教会学校神甫牧师们所介绍的宗教剧的影响,但是从那些戏的编排来看他们并不懂得分幕的方法,他们还是依照章回小说那样,把一个戏分成若干回——其实就是场。”[14]98“分场”是当时京剧——旧戏最基本的戏曲结构形式,由此可见当时上海学校的学生演戏,在叙事结构上参照了传统戏曲的舞台结构形式,即使早期新剧(文明戏),也是“先学习了我们戏曲的编制方法,又接受了从日本间接传来的欧洲话剧的分幕方法(前面说过春柳有所不同,它是先学会了分幕分场的编剧方法,回国以后又受了戏曲传统的影响的)”[14]98。这里的早期新剧(文明戏),显然就是在国内从学生演剧开始自身生发的一种演剧新形态,而与用欧洲话剧分幕方法来演剧的“春柳”不尽相同。
唯其如此,由于受到外国人演剧、教会学校学生演剧,特别是当时“时式京戏”的影响和作用,清末上海的这种学生演剧,对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后发生在上海的社会化的新剧(文明戏)运动,产生了非常复杂和多元的影响。我们今天将1907年留日学生演剧定为中国话剧的开端,是用一种完全西方话剧演剧体系作为衡量标准的结果。a至于这种在模仿和拼凑上海改良新戏基础上的上海学生戏——“素人演剧”,由于带有很浓重的“程式化”舞台表演风格,在完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如1907年后“春柳系”和“天知戏”新派剧的影响,是否能自身转化为以对白叙事为主的西方式舞台表演艺术——话剧,留待另文与文明新戏一并加以讨论。所以欧阳予倩说:“辛亥革命以前的学校演剧,还不具备话剧的雏型,就是春阳社所演的《黑奴吁天录》,据看过的人所说既不象新戏又不象旧戏。”[14]49
清末上海的学生演剧活动,对中国早期话剧的影响和作用,主要发生在1907年之前。b1907年之后,随着社会化的新剧(文明戏)运动的兴起,上海学生戏在“属性”上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4月13日至5月11日,上海南洋公学和徐汇公学假座李公祠,联合演出古装新剧《冬青引》,可以看作是中国学生演剧上演历史剧的先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通鉴学校在上海春仙茶园演出根据英国同名小说改编的《迦茵小传》,可以看作是中国学生演剧演出根据小说改编舞台剧的先声;1912年5月,南洋大学学生假座新舞台、大舞台,上演了新剧《双编针》《榴花血》,可以看作是中国学生演剧在戏曲新式剧场上演新剧的先声;1913年1月7日至2月5日,上海城东女学在寒假期间举行的游艺会上,演出了翻译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而改称《女律师》的新剧;同年6月2日,中国青年会演出了翻译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而改称《一磅人肉》的新剧,可以看作学生戏演翻译剧的滥觞。
朱双云说:“维时海上诸园,正竞演新剧,春仙之《瓜种兰因》,天仙之《铁公鸡》,丹桂之《查潘斗胜》,尤声闻洋溢,为时盛称,影响所及,遂至于此。”[6]182清末上海学生戏活动的一个重要意义正在于,晚清由改良派人士,包括梁启超等人发起的改良戏曲创作,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革命,率先被上海华人创办的新式学校的学生演剧所突破:走出了旧有的杂剧和传奇的“案头创作”而迈上了表演的舞台,它与稍后的京剧界的戏曲改良运动纠缠交叉在一起,开启了舞台表演意义上的“戏界革命”,而与“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一起,成为晚清反清民主革命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