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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茅坤对韩文的点评及其意义

2019-01-19郑天熙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韩文韩愈文体

郑天熙

(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

茅坤编选并点评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在明万历七年(1579)刊刻后,在当时和后世反响热烈,《明史·茅坤传》称:“其书盛行海内,乡里小生无不知茅鹿门者”[1];“一二百年来家弦户诵”[2]13。《唐宋八大家文钞》(后简称《文钞》)的出现具有重要意义,虽然八家并列并非茅坤首创,但八家为士人普遍接受并成为古文家固定提法,实归功于茅坤此书。从编选的现实目的来看,茅坤选评八家是授予后辈科举时文的写法要领,从茅坤所处的唐宋派理论主张来看,《文钞》则是其对抗秦汉派字句模仿,通过唐宋文上窥秦汉文的理论实践。《文钞》有选有评,鲜明地体现出唐宋派取法八家作文法式,由此上窥秦汉古文神理的学文路径。《文钞》在选每一家文章前都有小引和作者本传,并在选文中进行点评,显示出独有的评点特色与文学观念。《文钞》的现有研究大都着眼于茅坤对八家的总体批评特色,但唐宋八家散文各具风韵,茅坤在具体每一家的点评中,会有不同侧重,而正是这些不同的点评反映出茅坤对每一家文章的接受情况。因此,本文拟分析茅坤对韩文的点评,并结合其对韩愈文章的解读,研究茅坤在点评韩文中体现的对韩愈其人其文的接受,探究茅坤的文体观、文学观,并分析茅坤文道观的特点。

一、对韩文结构的点评

在《昌黎文钞引》中,茅坤对韩愈复兴古文的努力予以肯定:“隋唐之文其患在靡而弱,而退之之出而振之,固已难矣。”[2]17认为韩愈之所以能扛起古文运动的大旗是因为其得古作者之旨:“要之必本乎道而按六艺者之遗,斯之谓古作者之旨云尔。”[2]17茅坤对韩愈文章的定位是载道之文,尽管他也对韩文有大量文学性点评,但首要的是韩愈文章本道而来,是文道合一的佳作。但同时,茅坤对韩愈在书记序等文体的创作中表现出的文学性给予大量关注,赞赏其独特文风,称其“独倡门户,譬则达摩西来,独开禅宗矣。”[2]17茅坤在对韩文的点评中,既有褒赞也有批评,既对韩文的新奇风格即丰富情感表示欣赏,也明确贬低韩文的某些创新,体现出茅坤的文体观、文学观,而这都需要我们对茅坤的韩文点评作深入细致的分析才能准确评价。首先,茅坤编选《文钞》是为了指导举业,对韩文字法、句法、章法等文章结构的评点特点鲜明。

包括茅坤在内的唐宋派归、唐、王、茅诸家,都是八股文高手,茅坤编选《文钞》,即为举业而设,旨在学习唐宋诸大家的古文以提高时文写作水平。因此,茅坤对韩文也采取了类似吕祖谦《古文关键》的形式主义、技术主义的批评方式,重在对韩文的结构进行点评,提醒读者注意韩文的字句运用与章法结构。如评《后廿九日复上书》“议论正大胜前篇,当看虚字斡旋处。”[2]41茅坤更注意韩文在文章整体结构上呈现的形式特点:

其序事处错杂而煞有条贯。[2]80(评《赠张童子序》)

序乌氏世系及战功处错综而畅。[2]152(评《乌氏庙碑铭》)

专于虚景簸弄出没变化不可捉摸。[2]78(评《送杨少尹序》)

转掉如弄蛇、如兴云,总不遇之感借酒上簸弄。[2]91(评《送王含秀才序》)

茅坤不仅指出韩文在何处出现错杂而有条贯的结构,还指出韩文因善于虚构而带来的变化多端的行文,更用生动的比喻形容韩文结构的错综灵活。《赠张童子序》在写张童子科举经历时,先交待唐代“二经”的取士制度,从县到州府再到中央,层层选拔,从三千人中选拔出不到两百人名额,说明选拔竞争大,接着介绍二经章句数十万言,需要十余年才能具备县级考试资格,又需要通过十余年才能出现在最后的考试名额内,这是说选拔难度大,等竞争到最后,“班白之老半焉”,更有“终身不得与者焉。”叙述角度丰富、层面多样,目的是让读者对科举选拔之难有较深的了解,叙事错综而条贯一如。《送杨少尹序》的结构变化体现在虚构想象出杨少尹离开京城时的盛况,借此体现杨少尹为官之贤。而《送王含秀才序》总体表达不为世用之悲,并借助酒来叙述,先后提及王含前人所著《醉乡记》、阮籍、陶渊明、颜回、曾参,叙述转换快,令人目不暇接。除了错综变化外,茅坤还指出韩文有“圆转”“顿挫”“反复”的结构特点:

文凡四转而结思圆转,如游龙如辘轳,愈变化而愈劲厉,此奇兵也。[2]122(评《获麟解》)

文体如贯珠。[2]90(评《送廖道士序》)

高在命意,故迥出诸家。而阖闢顿挫,不失尺寸。[2]91(评《送浮屠文畅师序》)

茅坤所谓圆转,是指韩文在结构上反复申说,而意脉浑圆有如贯珠的特点,如《获麟解》,通过四层转折,由麟的“昭昭”之灵,到其不祥,再到麟作为圣人出现的标志,最后归结为麟的出现还是不祥,文思结转,不可泥执。《送廖道士序》由中州到衡山再到郴州,交待郴州集前二地之灵气,感化珍物奇民,再介绍廖道士形貌,叙述环环相扣,落实到廖道士身上。反复(翻覆)是指韩文在叙述中对立两方的相互立论,如《上张仆射书》申诉“晨入夜归”的不可行,均从张仆射(在上)与韩愈(在下)两方面论述,反复申辩,论说充分。

茅坤对韩文结构上的评价丰富而细致,注意到韩文字法、句法、章法以及抑扬顿挫、反复圆畅等方面的结构特点,这是延续宋代吕祖谦《古文关键》以来的对文章的形式主义批评,通过这种在文章结构上的剖析,可以让读者迅速识破韩文形式上的组合规律,并运用到时文写作中。茅坤本人即写得一手好时文,这与他洞悉唐宋诸家古文写作结构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对韩文结构的准确点评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仅限于对韩文的形式主义评点,茅坤并没有超越吕祖谦《古文关键》,同时,形式主义的批评容易忽略文章本身的文学性,片面将其拆解为文字组合去分析其规律。我们看到,茅坤没有止步于对韩文的写作技术性评点,他大量关注韩文的艺术性、情感性,揭示出韩文独特的艺术风格,强调对韩文的审美鉴赏。虽然我们可以说,茅坤对韩愈的文学性点评同样是在学习文章写作,但他对韩文美学价值的关注则显示出非常重要的信息:对古文文学性的正视。即在他看来,提倡文以载道的韩愈不仅没有像其后的宋代道学家那样拒斥文学性,反而能写出气势浩瀚、奇崛宕逸的文章来。不过这种对文学性的正视不是无限的,当韩愈的独创冲击到茅坤的文体观时,他就有批评与否定。

二、文学性评价、比较与影响

茅坤点评《答李翊书》“要窥作家为文必如此立根基,今人乃欲以字句求之,何哉?”[2]60他肯定韩愈“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的为文途径,而不是在字句形式上钻营。茅坤特别注意韩文的艺术性以及韩文蕴含的丰富情感,如“凄婉慨慷”(评《送区册序》)[2]89、“悲痛特甚”(评《孤独申叔哀辞》)[2]193、“情意刺骨无限凄切”(评《祭十二郎文》)[2]197等,茅坤对韩愈在文章中表达的情感颇为关注,尤其是在祭文与墓志铭中,说明茅坤对韩文的鉴赏包含审美情感的体验,这是一味寻求字句章法的形式批评不能顾及的。也正是在这样的点评中,韩文的艺术性得以彰显。除了情感批评,茅坤对韩文在艺术风格上的点评更为精彩。

茅坤对韩文风格首要的评价就是“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道:“奇,异也”。[3]813表示对事物常规性的打破、创新。《老子》57章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奇物滋起。”“奇兵”“奇物”都是对“常兵”“常物”的突破。由于迥异于事物平常状态,“奇”昭示着新颖性、陌生性。而在美学、艺术领域,对艺术常规形式的突破会带来艺术接受的陌生化,因而常常是生成美学价值的主要途径。在此意义上,“奇”即“异”,是异于常俗,也就通往“美”。事实上,“奇”在《楚辞》中即有“美”的义项。蒋骥注释《楚辞·大招》的“魇辅奇牙,宜笑嘕只”的“奇牙”:“奇牙,美齿也。”[4]茅坤称韩文“奇”,即注意到了韩文在文学形式、内容上的新颖,他评价韩愈思想上“自立门户,有雄视一世气。”[2]87在书序记及杂著中“独倡门户,譬则达摩西来,独开禅宗矣。”[2]17将韩愈为文的创新比喻为达摩开辟禅宗,评价颇高。茅坤在《唐宋八大家论例》中说韩愈碑志“奇崛险怪”,又说韩愈“平生为文奇奇怪怪。”[2]117他有时只用一个“奇”字点评,有时用“奇崛”“奇诡”“奇险”“奇气”:

奇。[2]186(评《河南府王屋县尉毕君墓志铭》)

空中楼阁其自拟处奇而其文亦奇。[2]46(评《应科目时与人书》)

瘞砚一段光景多奇气。[2]192(评《瘞砚铭》)

如果《河南府王屋县尉毕君墓志铭》是叙毕炯世系及生平遭际的奇,《应科目时与人书》则是以怪物得水失水比喻科举制度而产生的奇,前者是所叙内容本身离奇曲折,后者是韩愈所虚构的贴切比喻带来的奇特效果。可见,韩文的“奇”是对常俗的打破,包括所写内容的奇特与写作手法的奇特两方面。同时,茅坤还对韩文的“奇”作出更为细致的鉴赏,运用了“奇崛”“奇险”“奇诡”“奇气”等多种“奇”的下位范畴:

公之奇崛战斗鬼神处令人神眩。[2]196(评《祭河南张员外文》)

变幻奇诡不可端倪。[2]124(评《杂说》四首)

此文反复奇险令人眩掉。[2]121(评《讳辩》)

“奇崛”是在“奇”的基础上加了“崛”的限定,即同样是迥出常规的新奇,但新奇更侧重奇异的力量感、生硬感、苍劲感,《祭河南张员外文》尽力描写南山、洞庭、湘水的恶劣环境,“雪虐风饕”“中作霹雳”“驃船箭激”,充满力势,令人生怖;《送窦从事序》对百越之地风气民俗的描绘,炫惑耳目,两篇文章都有陌生性、劲厉性,是为“奇崛”。“奇诡”侧重于“奇”的隐秘、深微,不易觉察,“奇险”则强调“奇”的难得、可贵,“奇气”是指《答吕医山人书》挺立的“不肯阿曲”的特立傲骨气。可见,茅坤不仅使用“奇”范畴评韩文,还注意区分韩文的“奇奇怪怪”的总体文风中的细致差异,对韩文的艺术性鉴赏较为深入。

茅坤还用另一组范畴评点韩文,它们是“婉宕”“跌宕”“澹宕”“宕逸”:

通篇不及滕王阁中情事,而止以生平感慨而作,波澜婉而宕。[2]97(评《新修滕王阁记》)

前半是经,后半是纬,而气亦跌宕。[2]94(评《韦侍讲盛山十二诗序》)

澹宕自奇。[2]67(评《答侯继书》)

所见似悲戚而文,则宕逸可诵。[2]40(评《后十九日复上书》)

“宕”,《说文解字注》解释为“放荡”[3]1366,是指不拘一格,自由奔放。茅坤用“宕”形容韩愈散文在行文节奏上的起伏跳荡,而叙述的自由并带来对常规的打破,因为“宕”也通往“奇”,茅坤常将“宕”与“奇”连用,因为“宕”的行文,带来“奇”的效果。如《蓝田县丞厅壁记》上半部分以对话形式交待“县丞”官尊势卑的不合理性,再记叙崔斯立做县丞从踌躇满志到失望悔恨,最后以吟咏为“公事”,行文节奏不断突破读者常规的审美期待,而斯立的遭际与变化让人感慨,故曰“澹宕奇诡”。与“奇”范畴一样,茅坤用“宕”批评韩文时,也注意到了“宕”的下位范畴如“婉宕”“宕逸”等的运用,从而将对韩文的审美体验表达得更为丰富多彩。

不论是“奇”,还是“宕”,都是韩文不拘常俗,独出机杼的风格表现,但茅坤在点评中指出,韩愈为文是“无不可”的(评《张中丞传后叙》)[2]126。韩愈既能独创新奇,也能绍承经典,对六经代表的典雅文风,同样得心应手,运用自如。他在《禘祫议》中说:“韩公平生为文奇奇怪怪,独于议典礼处文词甚醇雅。”[2]117他还用“雅致”(评《徐泗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2]101、“尔雅”(评《欧阳生哀辞》)[2]193“典实”(评《科斗书后记》)[2]102、“古直朴浑”(评《郑十为校理序》)[2]84等语点评韩文,看到了韩文对于经典范文的继承,指出韩文艺术风格的多样性①。

对韩文典雅的一面,茅坤仍不忽视,他认为这正是韩愈“文以载道”的体现,是韩文崇道复道而形成的与经典一致的文风。他用“得体”来形容韩文的“六经大义”(《文钞原叙》):“其最好处在得臣下颂美天子之体”(评《评淮西碑》)[2]144;“以怨怼无聊之辞托之人,自咎自责之辞托之己,最得体。”(评《进学解》)[2]121在茅坤看来,符合君臣交往之礼,即使有意见,“发乎情,止乎礼义”,便是得体之文。这表现出茅坤以道统文、文道合一的文学观,他一方面正视韩愈迥异常俗的奇怪之文,一方面称赞韩愈为文“得体”,说明他是在“合六经之义”的基础上接受韩文,他对韩文“奇怪”“澹宕”的欣赏并没有完全抛弃其对韩文“载道”“得体”的要求。

除了分析韩文艺术性外,茅坤还注意到韩文艺术风格的来源与影响,并将韩文与唐以前的古文作对比。茅坤常指出韩愈文章影响欧阳修处②,这是指出韩文对其后作家的影响。由于茅坤精熟《史记》,他还处处将韩文与《史记》作对比:

通篇句字气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正见其无不可处。[2]126(评《张中丞传后叙》)

纪事纂言如太史公。[2]94(评《石鼎诗句诗序》)

予独按昌黎叙事不类史迁亦不学史迁,自勒一家矣。[2]75(评《送郑尚书序》)

不难看出,《史记》的经典地位在韩史对比中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韩愈文章固然雄视天下,但相比《史记》,他只能神似、比肩,不可超越。这一点,茅坤引用王慎中对韩文的评价也可印证,王慎中评论《毛颖传》说:“赞论尤高古,直逼马迁。”[2]107由于《史记》代表的秦汉散文是明代文人向往的经典,茅坤的韩史对比表明,虽然唐宋派主张学习唐宋八家,但他们的最终目标与前后七子并无根本区别,即他们是通过唐宋八家上窥秦汉古文。因为秦汉文古直无法,不易直接模仿,才间接地以唐宋文为跳板。学习唐宋文,旨归是写出秦汉文那样文道合一之文。因此,在《史记》代表的秦汉文与韩文代表的唐宋文之间,茅坤明显维护《史记》的经典地位,即以韩文能不能达到《史记》的艺术高度来评价韩文优劣,并指出韩文不及《史记》之处。

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茅坤在点评韩文时所进行的对比。在他心目中,秦汉文所树立的文章范式具有不可动摇的经典地位,韩愈正是具有这种模仿秦汉文神似的能力,其文才卓然高标、出类拔萃。所以茅坤常用秦汉文与韩文对比,如“譬喻直与《战国策》同调。”(评《答陈商书》)[2]67“气味古雅入西汉,不假雕琢。”(评《与鄂州柳中丞书》)[2]56唐顺之也说韩愈的《赠太傅董公行状》“叙事全学左氏。”[2]202在韩文与秦汉文的对比中,茅坤引导读者由韩文关注到秦汉文,展示了韩文与秦汉文的渊源流变关系。茅坤的韩史对比,使其对韩文的点评富有历史感、脉络感,也可见出其欲树立“文统”的用心。

三、褒扬与批评、正体与变调

一般来说,选本里的文章通常是符合选家自己的文学标准的,选本能看出选家对某类文章的接受态度,以及选家的文学观念、文体观念等。选本所选的文章是否全都是选家所满意的呢?不一定。茅坤对韩文的选择与点评,就不尽是褒赞,还有贬斥。这种褒贬,还出现在韩文的“本色”与“变调”中,从褒与贬之间,茅坤对韩愈其人其文的复杂态度颇耐玩味,这间接地反映出茅坤的文学观、文体观,值得深入研究。

茅坤曾说:“始予慕昌黎为文词,或特疑其马迁、刘向以下一文士而已”,读到《论淮西事宜状》《论变监法事宜状》等经济之文,才发现韩愈有经世之能,与宋代韩琦、富弼、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略相当”(评《论淮西事宜状》)[2]27。实际上茅坤主要还是以文学家形象接受韩愈的,他对韩文的赞扬,大都是从文章艺术性入手,但他对韩文也不尽是赞扬,这是与茅坤对韩文的本色认识联系在一起的。他认为韩文本色主要在于“自立门户”“陈言务去”③,并常常点出韩文本色迥异于他文,如不同于《史记》、也不同于苏轼。但韩愈有时追求本色用力过猛,导致文章“生割”,如《曹成王碑》“曹诛伍卑,舰步二万人,以与贼遌。嘬锋蔡山,踣之。剜蘄之黄梅,大鞣长平,钹广济,掀蘄水,掇黄冈,筴汉阳,行泚汊川。”多用僻字,增加了阅读障碍,使文风不平。不过,这仍是对韩文艺术性上的批评。而且即使是生涩难读,茅坤也肯定了其文“精爽”,没有完全否定。但茅坤对韩愈文章中的道学思想,则展示出毫不客气的批评。茅坤对韩愈思想的批评,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批评韩愈不懂佛教。④二是批评韩愈没有见到性命之原。⑤三是批评韩愈在具体文章中的观点。⑥显然,茅坤对韩愈道学观点总体上是否定的,作为道学家的韩愈,茅坤是不认可的。为何茅坤对韩愈的道学观点如此贬低?在茅坤引唐顺之的评语中可见到个中原因。茅坤引唐顺之评《答李翱书》:

篇中云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即此中间又隔许多岁月阶级,只因昌黎特因文以见道者,故犹影响,非心中功夫实景所道故也。[2]61

唐顺之是茅坤最心折的,他编《文钞》也是受到唐顺之《文编》的影响⑦。而唐顺之主要接受的是阳明心学[5]。王阳明心学主要的方法论就是体认良知,而不是从外在的文字、知识入手。[6]“心本论”是唐宋派文论的一个重要的基本点[7],茅坤十分认同心学,他在《复陈五岳廷尉书》中说:“天地万物之情,各有所至,而学者惟本之吾心,以求六经之深,则固有释氏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⑧由于主张万物本于心,茅坤对韩愈道学思想的批评,就集中体现在韩愈“以文见道”上,他认为韩愈的道学思想仅停留在文字表面,是揣摩光影之言,不是从自己心中体贴而来,所以他对天道性命等理学问题的论述都不是“真实”之言。

可见,茅坤是以文学家形象接受韩愈的,而非道学家,对道学家韩愈的批判,展现了茅坤的心学立场,他不认同由经典可直接见道的修持方法;对文学家韩愈的接受,则说明茅坤承认文学性的存在,肯定韩愈的文学才华,主张学习韩愈文章技法,进而提高写作能力,写出文道合一的文章。

但茅坤对韩愈文学性的接受是不是毫无保留呢?不是。之前对韩文“生割”的批评即说明了这一点,不过这只是指出韩文在艺术上的瑕疵,他的批评也比较委婉,而一旦冲击到文体自身的形式要求,面对韩愈破体为文的“变调”,茅坤的批评就非常直接。前文曾说到茅坤点评韩文除了“奇”与“宕”外,还有“典雅”“得体”,后者则是六经传统之文所具有的雅正风格,如果说茅坤的“得体”是指作者在行文方式上符合经典要求,那么“正体”则是茅坤对文体本身的自性要求所作的理论辩护,通过对韩愈“正体”的褒扬和对“变调”的批评,茅坤展示出鲜明的文体本位意识。

淋漓指画之态,是得记文之正。[2]98(评《燕喜亭记》)

以议论行叙事,当是韩之变调,然予独不甚喜此文。[2]82(评《送石处士序》)

以议论行叙事,然非韩文佳者。[2]105(评《圬者王承福传》)

不书柳州德政之可载,载其死而为神一节似狎而少庄。[2]150(评《柳州罗池庙碑》)

文体本位意识,是指对文体自身形式规范的自觉,茅坤维护每一种文体自身的规定,对韩愈破坏文体的创新,大都持否定意见。关于序体,明代吴讷说:“大抵叙事之文,以次第其语,善叙事理为上。”[8]传记序文一类文体,通常以叙事为主,茅坤也认为序文应该叙事,他不欣赏韩愈在传记序文中的议论笔调。茅坤指出,像《燕喜亭记》全面刻画才是记文之“正”,而碑文更是要记载碑主功业,如果将大量笔墨放在记录功业以外的事情,则属于碑文的“变体”[9],他一反常人对韩愈碑志的称扬,不满韩愈碑志对《史记》《汉书》叙事范式的破坏,他在《唐宋八大家论例》中说:“世之论韩文者,共首称碑志,予独以韩公碑志多奇崛险谲,不得《史》《汉》叙事法,故于风神处或少遒逸。”[2]15在《昌黎文钞引》中又提到“昌黎之奇于碑志,尤为巉削,予窃疑其于太史迁之旨或属一间,以其盛气搯抉,幅尺峻而韵折少也。”茅坤精熟《史记》,以逸调风神点评《史记》,成一家特色[10]。在茅坤的文学观中,碑志的文体范式应以《史记》《汉书》为准,二书代表的古文是文道合一的典范,对于典范不应随意破坏、创新,而韩愈的碑志文不遵守《史记》《汉书》开创的典范要求,破体为文,又多生割处,无怪茅坤不欣赏韩愈的“变调”了。

在碑志中议论,是中唐以来的碑文的一大特点,韩愈作为文坛领袖,引领了这一变体碑文写作潮流。[11]茅坤却反对韩愈的破体为文,他推崇六经,“大略以为文必溯六艺之深而折衷于道”(《与慎山泉侍御论文书》),六经所代表的文体规范不能随便破坏,变调就是不得其正,不得其正即道不归位。自觉维护文体本位,强调每种文体由秦汉经典而来的自身形式规范,也就是茅坤文道合一思想在文体观上的表现。

四、影响与意义

《唐宋八大家文钞》对后世有深远影响,但也有批评声。王夫之认为茅坤点评八家与皎然《诗式》有同样的弊端:“本非异体,何用环纽?摇头掉尾,生气既已索然。并将圣贤大义微言,拘牵割裂,止求傀儡之线牵曳得动,不知用此何为? ”[12]这是针对《文钞》出于指导举业对选文作出的形式主义的批评。然而就对韩文的点评来看,说茅坤完全是形式主义批评,则是不准确的。从本文的分析可知,茅坤在对韩文的点评中,既有形式主义的一面,也有对韩文艺术上的评价,他创造出“奇”“宕”等批评范畴以及它们的下位范畴,对韩文丰富多样的艺术风格作出全面准确的揭示。同时,茅坤注意到韩文所蕴含的审美情感,尤其是在书信、序文、碑志中表现出的对韩愈生平经历及其亲朋遭际的深婉感慨。茅坤还点出韩文的渊源及影响,既看到韩文对于秦汉经典的绍承,也看到韩文对后世作家的影响,这使茅坤的韩文点评富有历史感、脉络感,也可见出他欲树立“文统”的用心。

更为重要的是,茅坤在对韩文的点评中,表现出自己鲜明的文体观、文学观。茅坤非常强调文本乎经合乎道,本经合道在茅坤点评韩文中主要表现为对文体自身规定的尊重,即写哪一种文体,就要符合该文体的形式要求。一旦冲击到茅坤“正体”的文体观,看到韩愈破体为文,在序记传文中大发议论,在碑志文中不交待碑主功业,茅坤立即以“变调”加以毫不客气地批评,比批评韩文“生割”严厉得多。茅坤以维护文体本位的姿态表达了文道合一的文学观。

《唐宋八大家文钞》有指导科举写作之用,茅坤则突出了对韩文艺术性、情感性的关注。茅坤对韩文的评点,要放在整个明代文学发展史上才更能凸显其意义。

提倡韩文并不自茅坤始。明初宋濂即倡韩文以济靡弱文风,认为韩欧文宗六经、孟子,“直趋圣贤之大道”。编《六先生文集》的朱右认为韩文“备三才之道,适万汇之宜,彝伦之懿,鬼神之情”。他们对韩文的肯定和推崇,是依附于道的,即韩文是因为继承六经余绪,依托经典、言之有物,载道明道,才被宋濂、朱右等明初文士所欣赏。换句话说,他们崇韩即是崇道,不仅韩愈本人的道学思想在继承六经大道的主流话语中被遮蔽,韩文自身的艺术性也让位于“载道”的他者性、工具性。这时,茅坤对韩文的接受,则呈现出思想和文学两方面的意义。

在思想上,由于茅坤对韩愈道学观点的评价是“以文见道”,这恰好给茅坤接受韩愈思想提供了辨证的二维视角:一方面,韩愈的确见了道,他的文章能“载道”,某种意义上,推崇韩文即推崇六经大道,这与宋濂等一脉相承;但另一方面,茅坤没有对韩愈思想采取全面接受的态度,而是认为其得到的只是“影响揣摩”之言,对韩愈思想有所批评。他对韩愈由文字得来的道学思想表示否定与不屑。这种否定到王志坚编《古文渎编》,发展为对韩愈道德人格的尖刻批判⑨。从宋濂到茅坤再到王志坚,明人对韩愈思想的接受度呈现逐渐下滑的趋势。

在文学上,明初宋濂等人肯定韩文,其实是肯定六经之文,韩文自身的艺术价值一定程度上是被遮蔽的,茅坤虽然也提文道合一,也认为韩文本乎六经,但他开始全面正视韩文的艺术性,因而茅坤既能看到韩愈绍承六经写成的典雅之文,又能看到韩愈自己独有的文章风格,如奇崛澹宕,并指出韩文撼动人心的深厚的情感力量。可见,相比宋濂,茅坤在文学的他者性(载道)与自身性作出一种平衡,他没有否定韩文的载道意义,并以此作为标榜韩文的首要特征,同时他在韩文宗六经的基础上,看到了韩文全面的艺术特点,对韩文进行整体观照。

不过,茅坤对韩文艺术性的肯定不是无限的,他明确批评韩文过分追求“陈言务去”造成的“生割”,并对韩愈“破体为文”表示明确的否定与批评。前者说明茅坤对韩文艺术性的接受持有取有舍的理性态度,没有盲目吹捧;后者则说明茅坤仍没有放弃文学的载道属性,他对文体本位的自觉维护,即是对文章体式本乎道的确认。可以看到,茅坤的文道观,显得灵活开放而不失本位,他继承了明初以来文道合一的主流观念,提倡韩文就是提倡六经,也就是崇道本道,但又没有忽略文章的自性特点,指出韩文丰富多彩的艺术风格与价值。同时,茅坤出于文体本位的自觉维护,对韩文艺术性作出有限度的肯定,这里的“有限度”,就是对文学不能脱离道的提示。茅坤通过点评韩文显示出的文道观,就像可以游移的指针,在载道与审美的两极自由摆动,但最终还是以不脱离道为摆动范围。而茅坤灵活的文道观,到了明代中后期竞陵派、公安派那里,就因为强调文章独抒性灵而偏向文学自身审美了。

注释:

① 茅坤在点评韩文的艺术风格时,并不只是“奇”与“宕”两类,还有诸如“碎而密”(评《唐故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简而法”(评《集贤院校理石君墓志铭》)、“有生色”(评《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见(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3册,第166页、172页、174页。

② 如评《送廖道士序》:“文体如贯珠,只此一篇开永叔门户。”评《燕喜亭记》:“欧文公大略有得于此”。评《唐河中府法曹张君墓志铭》:“欧公志多摹此法。”

③ 茅坤认为韩文还有一个本色,是“善喻”(评《为人求荐书》)。但综合茅坤对韩文的总体评价,茅坤对韩文“陈言务去”的本色以及由此而来的“生割”缺陷论述较多。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茅坤有时用“本色”评价韩文,却不是着眼于韩文的艺术性,而是就韩愈的思想、为学为人方面而言,评《答陈生书》即如此。本文这里所论的韩愈本色,主要是茅坤对韩文在艺术上追求“自立门户”“陈言务去”的一面。

④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3册,第109页。“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说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盖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学,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说。”(评《原道》)

⑤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3册,第110页。“性之旨孟氏后而周程始能言之,昌黎原不见得,特按三家之言剖析之如此。然于天命之原已隔一二层矣。”(评《原性》)

⑥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3册,第112页。如批评《原鬼》是“揣摩影响之言”。

⑦ 《明史·茅坤传》:“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顺之。顺之喜唐宋诸大家文,所著《文编》,唐宋人自韩、柳、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不取。故坤选《八大家文钞》。”

⑧ 《茅鹿门先生文集》卷六,《续修四库全书》第1344册,第544页。

⑨ 明代王志坚在《古文渎编》中对韩愈的道德人格表示全面否定。如评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昌黎一经贬谪,佞辞曲舌,可怜至此,不知所谓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者安在。”见《四库存目丛书》集部336册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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