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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身体经验到时代悲歌:论萧红文学书写中的“冷”

2019-01-19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呼兰河萧红意象

历 伟

( 1.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 两岸语言应用与叙事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 363105;2.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

寒冷和饥饿是萧红创作萦绕不去的主题。纵观萧红的文字书写,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文本间皆绵密缝缀着“冷”的意象描摹。葛浩文曾在《萧红传》中评价萧红“本质上是个善于描写私人经验的自传体式作家”。[1]我们据此或可认为,在自觉而系统地使用“冷”之意象去结构文本之际,萧红实际上也将个体的生命经验及哲思比附其间。因而可以认为,在包括物理之“冷”在内的多重体感表征之上,俨然涵纳着萧红的生命哲学考量;而对萧红“由冷而悲”的文体风格及其文本表现的细致梳理,无疑能扩宽萧红研究的研究视域。

一、身体器官与叙述主体

萧红出生于中国东北部黑龙江省的呼兰县。呼兰县位于呼兰河北岸下游,“冬季漫长,从10月到次年 3月,气温多在零度以下,一年当中有半年时间冰天雪地。”[2]萧红的整个童年及少年时光便生长于如此严酷的低温之中,如她自己回忆:“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冬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3]这种极端气候对个体生命认识论上的铭刻,必然在其后的文学表达之中留下痕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思和教授指出萧红的创作“完全是为了给自己的感情世界寻找一个表达存在的方式。”[4]东北极寒的地理环境所导致的身体触感,直观地储存于萧红的世界记忆中,顺理成章地成为她架构文学世界的切口。

在长篇小说《呼兰河传》的开篇,萧红即在物理层面的宏观视域上呈现了呼兰河小城的冬天;一个“冻”字贯穿了第一章的第一整节。值得指出的是,在这一部分,“冻”字主要用作动词,共计出现7次;主语从“大地”“水缸”等无生命物体渐次过渡到“手指”“耳朵”等人的身体器官。从这一章的第二节起,萧红开始对呼兰河小城作风物、世情描摹,直到第一章的第九节又“重复”文本第一节的“冷”意象描摹:在第九节倒数第九自然段里集中出现了 4个“冻”字。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有意义的重复”与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指出的“关键部件的重复对主旨的影响”不无关联。[5]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萧红正是通过反复书写“冻”字,并适当地引入夸张之修辞手法,以直观地呈示呼兰城恶劣的自然环境和人民困顿的生活情态:“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6]鲜活的人体器官与无生命之环境描绘如此淡漠地并置,其隐幽的价值认知态度陡然耸立。

与此同时,我们不难发现“冷”意象还集中出现在萧红笔下人物的生理“触感”层面。关于个体之于“冷”的触感描写散见于萧红的中短篇小说中;她试图在细节处展现身体器官在低温中各类“破”“裂”的状态。如短篇小说《广告副手》一文中,在揭示打工者芹和恋人蓓力凄苦潦倒的生存环境和身体经验时萧红作了如下描绘:“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①在这里,“耳朵”作为身体器官却被“冻得不知道痛”。而在短篇小说《马房之夜》中,在低温中呈现“破”“裂”状态的身体器官为“脚”:“帮助厨夫烧火的冻破了脚的孩子向他说:‘冯二爷,这冷的天,你摸你的胡子,都上霜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于萧红笔下,底层劳动者进行体力劳动时多为寒冬时节,因而身体器官备受折磨。如短篇小说《夜风》中,萧红对穷孩子长青作如下描述:“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而洗衣裳的婆子则需忍耐“冷”之于“手”的折磨:“就是这个时候,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在不能再洗了……”这种极寒环境中水与冰的直观物理联系,在萧红代表作《生死场》中的王婆身上又一次得以呈现:“王婆用冷水洗着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同时,我们从文本自“耳朵”到“手”“脚”等器官的关联序列不难发现,于早期小说创作中萧红便开始尝试对身体器官在极寒境遇中的状态进行有秩序的描写。从这个意义上再看《呼兰河传》的经典开头:“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6]中“耳朵”“手”“脚”等身体器官的出现序列,便不难发现,关于器官的主体叙事在萧红早期和晚期的创作中不仅不是断裂而偶发的,反而存在着一条较为一致并前后接续的脉络。

须指出,萧红对个体进行“冷”意象的书写范式中,还有一个较为典型的案例:《呼兰河传》第七章的主角是穷困潦倒的磨匠冯歪嘴子,文中对于冯歪嘴子家冷峻氛围的营造,主要通过类似意识流技法的“多视角陈述”此一叙事模式,以不同个体的相似言论和触感予以彰显——每一个进入冯歪嘴子屋子里的人,都如触发机关似地发表体感言论。如热奈特在分析叙述语式时所指出的:“叙事也可以……根据故事参与者(人物或一组人物)的认识能力调节它提供的信息,采纳或佯装采纳上述参与者的通常所说的‘视角’或视点,好像对故事作了(继续借用空间隐喻)这个或那个投影。”[7]不同叙述主体之于同一主题的叙述,从“我”“冯歪嘴子”转移到“掌柜太太”和“老厨子”时,背后“投影”的是各自的主观立场,也正是在各异其趣的价值判断间,萧红隐含着的道德诉求得以彰显。就此,正是通过不同个体的经验表达,萧红精巧地描绘出不同的人物特征及该特征背后所蕴涵的生命情绪。

文本中,首先进入冯歪嘴子屋子并对物理环境发表言论的人物是“我”;在“我”此一童年经验的叙事声音中,冯歪嘴子家的“冷”乃是出于童真的直接表现——“我……向祖父说:‘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反观当事人——冯歪嘴子家人对待“屋子的冷”,则始终处于“沉默”并忍受的状态——“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正是在毫无掩饰的直观呼号和长久沉默之间,萧红通过一组简洁明快的对照,用“一堆火”此一极具意蕴的象征符号,展示了冯歪嘴子冷中生“暖”的生命韧性和底层人物抗争生活的不屈精神。相对应的,掌柜太太关于“冷”的体感言论则伴随着驱逐/压迫行为:“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而“老厨子”等抱持“看热闹”心态的麻木看客们则徘徊在冯歪嘴子家门口:“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看客们将屋子的寒冷作为谈资,甚至等待冯歪嘴子的孩子被“冻死”:“不一会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轻描淡写之间便投射出掌柜太太和老厨子之于冯歪嘴子生存状态冷漠的看客心态,遂将人性温情降至零度。

可以看出,从身体器官的有序描绘到叙述主体的丰富表达,萧红笔下的“冷”意象之于不同个体“物理”层面的体感描写有着灵活多样的表现形式;不仅呈现了底层人民举步维艰的生存状态,还昭示了萧红文学描写中独特的“身体意识”。据此便不难理解萧红在《生死场》中试图将女性的身体“简约成一个被父权制预定了功能的能指。”②而通过“冷”的意象分析,我们发现萧红将人物的身体——不止是女性身体,置于寒冷环境中进行实验室式的触感描写,已然超越性别,将身体概念扩展至国族概念,尤其指涉底层人民的生存情态。

二、时代境遇与冷暖关怀

萧红曾在《永远的憧憬和追求》一文中指出:“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她将祖父等同于“温暖”的给予者,却也赋予人生以“冰冷”的底色。《新编说文解字》一书中曾对“冷”字作如下解释:“①本义:寒、凉。《说文》:‘寒也。’……②冷落、闲散。……③冷淡。意含讥诮。如:冷言冷语。引申为‘冷酷’‘严峻’。”[8]须指出,在运用语言方面,萧红接受的是五四以来的新式教育,“冷”字在进入萧红的白话文创作中无疑已含括了多重释义。还须强调的是,在萧红不同时期的文学书写中,除了直观的体感表达外,“冷”意象的运用均有脱离“物理”层面并抵近“心理”层面的特征,而这自然与萧红不同时期的人生境遇和伴生的观念意识密切相关。

萧红于1930年逃婚前往北京,挣脱了呼兰县的家庭束缚。1931年,陷入困境的萧红被汪恩甲带回哈尔滨,又被抛弃;之后结识萧军。及至1934年,萧红在哈尔滨度过饥寒交迫的三年,她也正于彼时步入文坛。此前,于1933年萧红已发表了小说《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小黑狗》《看风筝》《夜风》;且五篇小说均有一处以上“冷”之意象的描写。如《王阿嫂的死》中,当孤女小环的养母王阿嫂死时:“小环闭着眼睛说:‘妈妈,我冷呀!’”《看风筝》中,当老人得知女儿死在工厂时,萧红写道:“他觉得冷,因为他整个的灵魂在缠住他的女儿,已死了的女儿。”《哑老人》中,哑老人的孙女惨遭女工头毒打至死,“现在冬天,孙女死了,冬天比较更寒冷起来。”而在《腿上的绷带》中,老齐被爱人抛弃时:“他象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一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的寒冷下去。”因此,通过对萧红1933年前后作品的细读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以下规律:当人物关系遭破坏时,“冷”之意象即随之出现;其中“冷”之意象又与“死亡”意象联系尤其密切。可以认为,“冷”在萧红的文学书写中并不局限于生理体感层面,而是在此之后跃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并伴随着人物的悲惨经历而凝聚成生命体感。所以,萧红甚至在《小黑狗》中借笔下人物之口宣告了她彼时所持的生命哲思:“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体感经验的死亡关联所散布的心理压迫更潜意识地投射在雪的“异化”上:“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不舒适的梦……大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线上。行人在旷野白色的树林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都冻丢了。”后现代笔触下的“异化之雪”诡异地吞噬着“活物”的一切主动特征,使其成为被展示的“死物”,而后者反抗动作的失效消弭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就这样,通过主客体机能的悖论性“倒置”,萧红将极端境遇中的个体经验书写推展到了人类感官经验的界墙之外。

当然,萧红的个体境遇同文学创作之间的关联还表现在他处。1936年 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萧红散文集《商市街》,该集子便可视为萧红在哈尔滨苦难岁月的真实写照。《商市街》共收文41篇,且“冷”之意象几乎出现在每篇文本中;其中多数为萧红对寒冷触感所作的体感描绘,如《饿》一文中:“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生理之折磨更时常坠向心灵之冷,横遭他人的冷遇:“……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喂……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瑟缩的小鸡不正是超越了感官之冷而走向社群冷漠之反思的表征吗?

萧红的个体文学书写特征亦难免受到时代洪流的影响。1931年到1934年,东北局势急遽变化,“1932年3月1日,伪东北行政委员会发表《建国宣言》,宣布成立伪满洲国。”[9]处于创作早期的萧红也对此作出了回应:这表现在文学创作中,萧红笔下的“冷”意象也相应从个体困顿的描绘转向家国苦难的申告。在1933年《破落之街》等散文中,萧红仅用寥寥数语却击中时局的痛处:“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那里淹没着他们的一生,也淹没着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这要淹没到什么时代呢?”这种对底层人民的关怀心理渐而在萧红的小说创作中演进出复杂的形态。1934年,萧红和萧军在中共地下党的帮助下离开哈尔滨。11月,二萧在上海与鲁迅见面,同时结识了一批左翼作家。这个“左翼影响时期”一直持续到1939年萧红与端木蕻良前往重庆。南方不同于东北,更为温暖的气候条件也同样滋养了萧红的文学写作;相应地,重庆时期萧红笔下“冷”意象数量便稍有减少。但战争和情感的双重重击使萧红颠沛流离;于漂泊中,萧红身份和思想都发生了重大转变,社会批判题材和国族命运忧思开始被浓重地书写进萧红的文学创作之中。

1935年,萧红在鲁迅帮助下出版了代表作《生死场》。然而须指出的是,在这部以抗日为背景的小说中,“冷”之意象出现的次数并未增加,且多以“荒凉”一词指涉乡村和山岭景致,作为形容概括。经过左翼作家与批评家的勠力推介,《生死场》俨然成为延续左翼政治书写的佳作;因此“冷”之意象描写在时代话语铺陈中遭到一定程度的压制,且当时为大众的为民族的写作思潮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萧红该时期的创作风格。但同时要指出的是,萧红早期创作中曾反复渲染的“冷-死亡/失去”此一关联,在1934年至1938年“左联影响”时期仍旧有所发展:她开始尝试使用其它关联方式来引入“冷”意象的书写。发表于1937年的小说《王四的故事》塑造了一位吝啬而穷苦的帮工王四,在小说末尾,当王四失去了珍藏已久的手折时,“他抖擞着,他感到了异样的寒冷,他看不清那站在高岗上屋前的人们。”而 1938年发表的小说《朦胧的期待》中,当李妈发现爱人不辞而别(兵士随军上前线抗日)时,“等她拿着纸烟,想起这最末的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脊背被凉风拍着,好像浸在凉水里一样。”此时,文本中的“失去”,不再仅仅指向个体生命与人物关系的终结,还印证了从时代命运抽象而来的“死亡意识”;人物感到寒冷,因为他们意识到了巨大而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他们生命中重要之物,还织就了无法缓和的“时代之痛”,并且他们于此毁灭人性的压迫之中毫无反抗之力。这个意义上看,《生死场》中“荒凉”的景致笔触就多了一层凉透纸背的“死亡意识”。

尽管彼时的萧红被“为民族的为革命的”文学风潮所浸润,各类创作均着重于发掘社会批判题材,她仍然试图保留早前对“个体”细微层面,包括触感层面的经验临摹,试图沉潜人物的内心世界,并努力在两种风格中寻找着平衡。与萧军的决裂,很可能让萧红意识到自己之于文化阵营,如同其女性身份一样,或仅是主流男权社群想象中的“他者”。1938年,萧红发表了自己的文学观,宣称不愿为政治宣传而写作;同年的哲学自述是“不受人家欺辱就得啦,为什么还去欺辱人呢?”以此为界,萧红开始重申独特的文学风貌,并尝试与政治写作脱离,逐渐走上了一条“特异”的创作道路。

但萧红毕竟与左翼写作分享着共通的时代背景,在个人创作道路上,她亦始终从社会底层提炼创作素材。因而,我们纵观萧红笔下人物,以农民、女性居多;小说中的场景,以农村、城镇居多,鲜少将视野转投时兴的都市生活及两性情愫。即使是《生死场》中的抗日内容,也因包裹在对农民“忙着生,忙着死”的底层笔触中,从而略微显得浮光掠影;而对于底层的关怀,尤其是对处于极寒境遇折磨下的底层劳动人民的温热心肠,却从作为文学起点的《王阿嫂之死》处开始,并一直延续到《呼兰河传》。

三、冷暖人生的哲学追问

自1937年开始,萧红流寓陕西、武汉、重庆等地,此间她与萧军分道扬镳,并产下死婴。这段爱情的结束让她身心俱疲,倍受打击。1940年萧红与端木蕻良前往香港,并在香港完成《呼兰河传》的创作。可以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香港较之内陆更为平静,萧红的生活亦暂得逃脱饥寒。但趋于安稳并没有让萧红放弃“冷”之意象的使用,如文贵良指出:“在裂口上行走,成为萧红写作《呼兰河传》的生存方式,同时也是萧红对人生的深切体验。”[10]与早先作品有所不同,萧红在《呼兰河传》绵密复杂的“冷”之意象使用中加入了“对人生的深切体验”。因之,“冷”之意象在《呼兰河传》中的“超频”使用,也使我们把《呼兰河传》视为萧红生命哲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系统展现。

《呼兰河传》中,除了前文论及之物理、心理层面的“冷”意象外,于氛围营造层面,“冷”意象的精心调用也显得尤为丰富。《呼兰河传》第四章中描写“我家后院”,其中“荒凉”一词出现之频次便多达 10次;而在整部《呼兰河传》中,“荒凉”共出现了14次。若以“凄凉”为例,则能发现萧红在遣用该词的时候,刻意使用了散文笔调:“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文本中,“凄凉”的知觉主体显得较为朦胧且歧义,既用以渲染情状,也使之勾画人物内心,凸显了情景交融的散文笔调。同样,我们在“悲凉”一词的调用中也能找到凄冷阴郁的笔触:“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而此处,“悲凉”一语的主体指向更为模糊,“终夜而不能眠的人”指谁?文本没有正面书写,无疑增强了凄清冷寂的语体质感。再看“寒凉”一词:“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这里的“寒凉”可谓实实在在地脱离了物理层面的含义,与“光明”鲜明对照,映射了萧红对人类生命境况“冷暖参半”的思索姿态。

要指出,上述“凄凉”“寒凉”的知觉主体,多为生活在呼兰城里的底层人民。他们从事漏粉、养猪、拉磨等体力劳动,够勉糊口;多有无法养家之人。但除开上述人物,《呼兰河传》颇为复杂的知觉主体群落还包含了隐含作者和经验作者[11],萧红于此一介于小说和散文的奇特文本中,大量且自由地在不同叙事声音中转换,因而不乏自身生命哲思的直陈:“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作为文本关节,此处的“悲凉”和“凄凉”既不能单从物理层面解释,亦不可直指心理结构,而应该视为作者对人类命运和生存意义的究极叩问,视为萧红的生命哲学体悟。因而,“冷”之意象的使用在此处便显得尤其意味深长。另一方面,萧红对于生命价值的哲思,早已显露在《呼兰河传》的各类细节当中。这点从第一章宏观展现的四季轮替和生死交替主题即可见一斑,此类思索与尝试解题与文本叙事交缠牵绊,一直贯穿至结尾。但是,在这两句以句点结尾的疑问句式里,萧红似乎并不求证,甚至不希冀答案。更多的是哲人的“静观”。

骆宾基在《萧红小传》中曾提过,1938年萧红在宜昌的码头上被勾倒,怀胎九月的她爬不起来,便平静的躺着,“在当时萧红的述说里,据L君说,对这世界确没有什么怨愤感。这怨愤也许当时是潜伏者,事后无所记忆了吧!萧红幼年的生活,据说是在这时候又一次浮上来的;那么《呼兰河传》的写作的决心和最后的腹稿也许就在这时候形成的吧?”[12]假设骆宾基的叙述可信,萧红正是在一生中最悲痛且决然的时刻下定《呼兰河传》的写作决心;而这份冷峻的沉痛最终被她逆转成心智上的温润与通达。孟悦和戴锦华曾指出,萧红生命哲学架构中同时存在着文学和现实“两重世界”:“萧红的两重世界就这样被历史割裂开来,她只能在文化、文学和想象的精神世界飞翔,而在现实生活中却被钉牢在‘奴隶的死所’。”[13]于是,1940年的萧红,最终决定将自己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揉捏为对生命存在意义的哲学感悟,再融贯于《呼兰河传》的叙事情节中,让肉身暂时挣离现实世界悲苦人性“冰冷”的枷锁,得以在精神自传中享受短暂的温暖与解脱。

因之,即便在《呼兰河传》十余万言的篇幅中,“死亡和失去”仍旧是主要情节,“冷”的各类意象铺写也细密缝缀在文本肌肤之间;但不同于早期文学书写中的“冷”,“冷”之意象在此间已不仅是人物的内外生理经验,亦不仅是政治斗争和时代风潮中的国族命题之文学思索,更是建构整文化地理意义上的呼兰小城以及萧红宏大精神世界的哲学根基。在对底层人民投以同情眼光和温热衷肠的同时,萧红的思想也悄然转变:她的生命哲学似乎不再以积极控诉为朝向。在历尽生命苦难、个体危机、国族灾变之后,萧红在创作《呼兰河传》时的心态已然归于寂然,虽亦有不甘,多出的那份也是静穆之通达与柔美——彼时的她意识到了世事固是悲凉。

四、结论

萧红在生命即将结束前,曾留有绝笔:“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14]其中“冷遇”一语可谓是她为终生境遇所作的总结,不免还透露着难以抹灭的悲戚之感。这种悲凉,似又弥漫于彼时文坛。与萧红同期的作家,如鲁迅、巴金及张爱玲等人笔下亦不乏“寒”“冷”“凉”意象。但鲁迅的文风似为“冷峻”,甚至流于冷漠;他多以斗士形象行冷漠叙事,对冰冷残酷的现实不留温情地揭批。巴金后期的沉静笔触,多昭示着逼仄的身心痼疾(尤其肺病)想象与深广的社群道德病症的“寒夜”式对称。张爱玲的风格则大致为“苍凉”,多遣细致笔调描绘都市社会遗老遗少、太太小姐的冷暖故事,将人间离合和男女悲欢以苍凉语体铺展。如果说萧红某种程度上因袭了鲁迅及巴金那冷峻的社群批判笔法与文学生理学想象,那么也可以说她和张爱玲同样都以女性特有的敏锐,细腻而特异地书写着个体生命经验。只是不同于鲁迅的“冷峻”、巴金的“寒颤”及张爱玲的“苍凉”,“悲凉”最终成为萧红文学风格的主导构件。贯穿于萧红文学书写中的“冷”之意象,脱胎于她独特的地理生存经验和器官感触,更融入了她坎坷曲折的人生境遇及其对历史风潮的呼应;最终“冷”之意象在《呼兰河传》中升华为“冷暖交互”的奇异哲思象征。

注释:

① 文中小说引文均选自《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后不再逐一标注。

② 刘禾:《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转引自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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