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视角下的马礼逊与《华英字典》
2019-01-19夏晨
夏 晨
(铜陵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马礼逊是晚清来华的第一位传教士,在华期间学习汉语,通晓国学,著书立说,翻译经典,为促进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贡献。马礼逊在中国最主要的成就是编撰并出版了《华英字典》,《华英字典》的出版标志在文化交流领域拉开了中西交流的序幕。研究马礼逊和其编撰的《华英字典》,可以了解中西文化各自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了解中西两种文化在互通共融中,如何克服文化异质和语言壁垒,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呈现瑰丽异彩。同时,也为现今的中华文化传播提供借鉴与参考。
一、马礼逊和《华英字典》
晚清闭关锁国和禁教阻止了传教士正面传教活动,却并没有使传教活动彻底终止。来华传教士通过翻译经典、建立书院、著书立说等促进中华文化和西方文明交流的方式,间接传播基督教义。这种传教策略一度取得成功,甚至掀起第二波中西交流热潮。伦敦会传教士罗伯特·马礼逊 (Robert Morrison,1782-1834)便是在这次热潮中“第一个踏上中华帝国的新教徒[1]”。
马礼逊在华27年,开创来华传教士促进中西文化交流之最。其完整翻译《圣经》并出版,使基督教义成为传播经典;创办首个西方特色的中文报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1832);与传教士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开办首个传教士书院——英华书院(1818)。其最重要的成就是编撰并出版了中国本土的第一本英汉字典 《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23)。
《华英字典》分三部共六卷,收录4万多词条,合计4827页。其第一部是汉英字典,名为《字典》,1815年在澳门出版。《字典》整体以《康熙字典》为蓝本,引用了《康熙字典》所有文字,但其在编纂方式和使用功能上比《康熙字典》更有创新性和实用性。《字典》使用部首字根检索法,将汉字笔画分为214个字根,使用者可以从字根中获得更多的文字表意。同时,字典设有与汉字对应的英文检字索引,让不识中文的语言习得者使用更加便捷。此外,《字典》增加了拼音、汉字不同的文字书写体,让汉字的形态、语音、意义均得以呈现。
第二部名《五车韵府》,两卷本,分别于1819年、1820年发行。《五车韵府》使用音序检索法,独创双重音序排列查字。与第一部《字典》相比,《五车韵府》收录词条和释例更具现代特点,有的甚至和现在译文完全相同。比如,Company公司,News新闻,Law法律,black lead Pencil铅笔,Life 生命,Spirit精神等[2]。此外,《五车韵府》使用了更多的成语、俗语、警句、格言,语言功能上更加口语化。比如成语,得陇望蜀,重整旗鼓;俗语,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口语,露马脚,替罪羊;甚至官场用语,捐了个前程(to purchase a promotion)[3]。 《五车韵府》力图用简明清晰的实例给予语言学习者真实的源语环境,让语言习得者充分理解其文化背景与表意内涵。
第三部分是《英汉字典》,单卷本,英汉对照,1822年出版。《英汉字典》收集了单词、词汇、成语的英汉对照,总结概括了汉语的同音、同义、近义、反义词汇,收录了大量中国的经史典籍、人文典故、风俗礼仪、诗歌戏剧,并对科举制度、历史人物、教育体制、哲学体系、宗教流派等有详细的评介,从人文,历史,政治,艺术,宗教,哲学等方面深刻展现了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
《华英字典》的出版,引起了学界高度赞扬。法国著名汉学家雷慕沙(Mons Renusat)评价:“马礼逊博士的《华英字典》与其他字典相比,具有无可比拟的优点[4]”,是字典编撰的“圭臬”。后续字典,如《英华韵府历阶》(卫三畏 1844)、《英汉字典》(麦都斯 1847)、《英华字典》(罗存德 1866)、《汉英字典》(翟理斯1892)等均受其影响。
二、《华英字典》译介特征
《华英字典》编撰初衷是供传教士和外交官以及其他西方人士学习中文之用。鉴于中西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华英字典》在词的释义说明、解释归类、例词引证的翻译上,无法做到源语和目标语两种语言的全面对应和完全贴合。只能通过采取归化、异化等译介手段,保留其精髓,以克服文化和语言的壁垒,尽量为语言习得者提供贴近源语的语言环境。
1.直译:目标语与源语的直接对应
在马氏字典译文中,有些释例源语和目标语意象鲜明,意义明确,中西两种语言在同一语境。因此,将目标语与源语直接对应,其外延和内涵也贴切融洽。比如诗经《国风》之《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马氏译文为:“the reeds and rushes are yet green;Though the white dews descend in hoar frost。[5]”此处,源语“蒹葭”指代芦苇,与目标语reeds重合;“苍苍”意为苍青透亮,形容繁茂的样子与green也是吻合的。 源语白露转换成目标语“white dews”,“为霜”,马氏是则做了增译的方法,增加了动词descend,以期与原文的贴合。
在一些具有中国古典意象的隐喻中,马氏也能根据其意,恰当翻译出其中的意义和内涵。比如,“伊人”(585 页“央”字目),“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马氏译文“The man of whom I speak,Is on the water's farther shore;The voyage was long and impeded;Down the stream have I sought him;And seemed to see him in the water's midst.[5]161”源语“伊人”在中文惯指女性,形象美好,乃意中所指的人。目标语,马氏的译文是the man和him,隐喻求而不得的隐士君子。这说明马氏深谙中国文学背景知识,充分了解了这首《国风》的争议,即“伊人”不论及男女,可隐喻感叹求而不得的隐士君子。
然而因语言内涵和认知环境的差异,常会出现源语言和目标语直接转换不一致的情况。比如姐字的释例下,“尤三姐”,马氏译为“yew the third sister”,巧姐“the clever young lady”[6]。 关于这两个释义,能够看到其表明了“姐”字为女性的特点,却没有体现其长者的内涵。尤三姐,女性,行三,所以称三姐,并非《字典》所表达尤家的第三个姐姐。“巧姐”,是王熙凤的女儿,因出生日期不吉利,刘姥姥化解为巧字,意含机缘巧合。马氏翻译成“聪明的年轻女性”,也只抓住了其女性的内涵。
《国风》之《硕人》中“东宫之妹”,马氏也使用了sister的例证注解。马氏译文为“A sister of the eastern harem — where the heir apparent resided[5]161”。 源语“妹”字对应“姐”字,意为相对比较年轻的女性。“东宫之妹”源语信息指明译文需表明Younger sister的意思,而非同时具有姊妹外延和内涵的sister。同时,此句对中国特色词汇“东宫”的译介,也并非准确。东宫,源语中是太子的居所,借指太子。马氏将“东宫”译为eastern harem,注释为继承人现居住的地方。译文虽然突出了“东宫”之“继承人”和“暂居”的特点,但是目标语harem是值待商榷的。根据柯林斯字典,harem意为妻妾女眷,或者妻妾居住的闺房。由此释义,相对应的是封建帝王的后宫眷属。古汉语以东位陪都,表达次重之意。在此,eastern harem所具内涵更倾向于“中宫”,而非帝王的继承者了。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字典》引用学者对《诗经》注解的翻译。比如:“男女聚会歌舞,或婆娑于枌之下;大夫之女,非所宜。[5]160”大夫在古汉语里是高品的官阶,后渐渐指代居高位的官员。马氏将“大夫之女”翻译成 “the daughters of chieftains”,chieftain 在英文是酋长,有荒芜野蛮的意思,完全丧失了源语中高居庙堂,权尊位重的内涵。
以上这类源语和目标语直接转换的例子,其源语和目标语相对比较明确,即使在语言文化内涵上有所偏颇,大体也能让语言习得者明白其基本表意。但是,《华英字典》涉及更多具有中国古典特色和中国经典哲学的词汇释例,马氏就需要用更加明晰的译介方式。
2.音译:目标语替换源语的独立语素
《华英字典》涉及中国诸多经典翻译。如,《论语》中礼、义、仁、孝、君子的表达,《周易》的阴阳,《本草纲目》关于中医草药、疾病、疗法和人体穴位表达,英文中很难有与之文化内涵和表意完全相匹配的词汇。马氏在涉及此类词语时,常采用音译,必要时加注释的方式,来保持其语言特色和释义的准确,同时表明中国文化的经典性和独立性。
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儒家“君子”(Keun-tsze)和周易“阴阳”(Yin yang)的翻译。马氏对君子做了注解,good man,honorable man以对应其音译[7]。然而其目标语注解和源语“君子”的内涵是有差距的。源语中君子指出身贵族的男子,如春秋四君子;二有品行高洁之意。在儒家文化中,君子克己复礼,安贫乐道,是儒雅博学,志趣高尚,境界崇高深远的形象。目标语good man,honorable man或者gentleman均无法涵盖其一二。因此,君子采用音译,独做音素,比用目标语直接对应更能显示其风骨。
儒家的“礼”字,马氏音译为“Le”,注释为:the principles of social order;the rules,the norm of society[7]64。“礼”字本身就含有社会规约,社会秩序,中华礼仪之意,且注释展示了儒家“礼”字的内涵及规约意义,总体可以反映出儒家哲学的道德经典。
“阴阳”是《华英字典》翻译的另一经典。阴阳出自哲学领域,内涵表意对立而相依。为表达源语“阴阳”的内涵,马氏将其音译为“Yin Yang”,并注解:Coexistence in operated of organized matter,进而注解“the odd digits are also denominated Yang,and the even ones Yin”[8],表现其立相依的内涵。
除上述中国经典哲学词汇外,马氏在一些独具中国代表性的人物、动植物、典籍的译介中也使用音译。如“摽有梅顷筐塈之”(541页),马氏将“梅”音译为“mei”;婆娑于枌之下(647 页),马氏将“枌”,榆树,音译为“Fun tree”和“tree heu”[5]160-161。“麟”译为“LIN”[7]66;“经脉”译为“King mih”[8]153。甚至《本草纲目》,马氏根据当时广东官话,音译为“Kwan Keum Fang Poo”[9]。这些具有中国特色的词汇,马氏使用音译,将目标语作为源语的独立语素,较好的保留了其文化意蕴,同时加以注解,也向语言习得者传达了其精义和内涵。
3.意译:目标语的源语归化
意译,即以英语为目标语,采用归化译法,尽量贴近中文源语,做到意思一致,背景相通。比如,“三星在天”(643页),马礼逊将“三星”译为Antares and Scorpio,其中Antares是天蝎座行星,Scorpio是天蝎座。这个译法马礼逊汲取了郑玄的观点,认为“三星”乃“参星”宿,即天蝎座及其三个小的行星[5]161。
同样,马礼逊在《华英字典》523页“报”字词条下,引用《国风》之《木瓜》来解释报答之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5]160。其中,木瓜,马氏用为“melon”翻译,没有使用术语papaya。马礼逊的意译,更加的生动,更能体现出诗经原句的柔情和爱的甜蜜。“报之译琼琚”,译者用return表达回报之意,是典型的归化释例。关于“琼琚”,译者译为“precious stone”。这样的译介,比较容易激发语言习得者从知识储备和文化习俗中,抽象出precocious stone的意象。也许西方语言习得者不懂中文美玉的内涵,但是意译的方式会使语言习得者体会源语的意象,从而明白源语的内涵和意境。
4.回译:目标语的源语异化
回译,即用异化译法,使其贴近目标语,将源语翻译成能够为目标语语言持有者理解的语意表征。比如,“女”字条目下 (600页):“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5]160”。马氏用此典故来解释“男女有别”。为了让字典使用者明白中国风俗,从语境和真实环境体会其差别,马氏根据《诗经》的解释,将隐喻男子的“璋”译为jade,隐喻女子的“瓦”译为tile,使持目标语文化背景的人能清楚明白其中差别。
但是有一些释例,根据源语回译时,目标语的转换中会有一些误差。比如,“推之德而使家齐国治平天下”,马氏译文为“To promulge or diffuse virtue and cause families to be well regulated;states to be orderly governed and the world to enjoy tranquility”[3]25。 其中“平天下” 译为 “the world to enjoy tranquility”,tranquility,名词,英汉字典之意为“安静,平静”;但源语之“平”为动词,隐喻使天下一统。且源语中的“天下”指君主统治的国度,并无英文词汇“world”范围的宽度和广度。
此例体现异化译法的常见问题,译者没有足够忠实源语,而在源语基础上进行二次提炼,使目标语词义出现了延展过度和相对缩小的情况。但有些情况,因文化和语言差异,译者对源语做出谬误的解读,形成译介的失误。比如,“魏征一言胜十万之师”,马氏译为one word from Wei-ching (an eminent statesman of the Tang Dynasty)was better than a hundred thousand masters[10]。源语中“师”乃百万雄师,军队之意;而非目标语学识渊博的师傅,导师之意。由此可见,此种译介方式仍然不能解决源语和目标语差异的问题。
5.格义:目标语与源语的概念比附
鉴于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华英字典》选用释例时,会出现源语和目标语零对应的情况。这种情况下,马氏一般使用格义,用目标语的概念比照源语的概念。比如中医学领域的经典词汇“丹田”,马氏将其译为 “腹部的下端,the lower region of the abdomen”[9]9,以对应气沉丹田之意。这种概念比照,让持目标语的语言习得者明白“丹田”是人体的部位,约位于肚脐以下。但此概念忽略了中医的实质,即丹田有上中下之分,分别对应眉心、乳间和腹下。可见,目标语的概念比照可以让语言习得者直观了解源语的意思,但因文化不同,在内涵表意上仍然有不足之处。
同样,在关于中国文化的译介上,马氏会用自己对本国文化的理解来解读中国文化。比如,马氏对“仁”的翻译,the power or operative influence inherent in a supernatural divine being[7]67。马礼逊是传教士,其译文无可避免带有宗教色彩。马氏译文“仁”带有仁爱,慈爱之意,相当于benevolence。然而,儒家的“仁”包含了孝、悌、忠、恕、礼等以“仁”为核心的至高精神境界和道德准则。可见,格义可以让语言习得者通过对本国文化的理解比照解读中国文化。但是这种理解,会有主观色彩,带有母语的印记,无法完全体现中文语言和文化的内涵。
三、马礼逊的译介活动评析
马礼逊的《华英字典》是跨语言的著作,其思想要通过中英两种语言的译介传达。在译介中,马礼逊采用的方式有归化,有异化,也有归化与异化的融合与再创造;其本源都是力图在源语和目标语中找到一个融合点,使持源语或目标语的语言习得者可以知其义更知其意。在源语和目标语的转换中,存在语言与文化表意的可译性和不可译性。具有可译性的释例,一般是源语和目标语可以直接贴合或者可以延展其意的。比如,library译为书房,people译为百姓,lawyer译为讼师,college译为书院等等[2]47。
不可译的释例,一般是我国古典哲学的思想术语,古代中医的穴位疗法,中国代表性的人文风物和出于典故的宗教典籍。对于此类译介,马礼逊多采用音译,以目标语做独立语素的方式,充分显示中华语言和文化的独立性和独特性。同时,也采用目标语概念比照源语概念的格义方式,让持目标语的语言习得者能够比照了解源语的概念的基本体系与文化内涵。
马礼逊的译介,虽没有达到“信、达、雅”的至高境界,但总体来说,简明流畅,通晓易懂。虽有谬误,但大体也能让中西语言习得者了解其不同的文化意蕴和内涵。马礼逊的《华英字典》语料收集丰富广泛,在凸显中国文化和语言文字同时,也将西方的文化加以梳理,使两种文化尽量融合。其使用的译介手段,说明以马礼逊为代表的新传教士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译著上已是有意识的翻译活动;不仅关注语言的准确表达,也注重其文化内涵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