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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出机杼 不拘格套*
——《屈子章句》评介

2019-01-19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19年11期
关键词:怀沙章句屈子

胡 彦

(1.南通大学杏林学院 江苏南通 226019)

(2.南通大学楚辞研究中心 江苏南通 226019)

1 引言

楚辞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社会发展和世界文明进步产生着巨大影响。屈原作为世界文化名人,以其崇高的精神、伟岸的人格引领着一代代学者和仁人志士奋勇前行。所以楚辞自问世以来,注家注本代有其人。有清一代,注疏之风尤盛,且各有特色。如徐焕龙注《屈辞洗髓》在王逸、朱熹两家注本基础上融会发挥,推陈出新;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在王夫之、林云铭等注家基础上对屈原作品的时地进行考释,并绘制地图,持论严谨,广博精研;屈复《楚辞新集注》于汉宋儒注解方式外,从文学的视角、诗人的角度解读《楚辞》另辟蹊径;胡濬源《楚辞新注求确》于注家、史传、本辞中进行求解,进行了独到探究。此间,刘梦鹏楚辞研究专著《屈子章句》(以下简称《章句》)应时而生,其注释独出机杼,不拘格套,有考据,有创见,饱含情感,实可精读。

刘梦鹏,字云翼,号海亭,湖北蕲水县人,赠文林郎文选之第三子,乾隆十六年(1751年)辛未科进士。官直隶饶阳县知县。《章句》自序作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年)八月,时梦鹏正在直隶深州饶阳官署。所著尚有《春秋解义》十二卷,与《屈子章句》同录于《四库全书总目存目》[1]。

《章句》版本有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藜青堂刊本;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务本源藏版本(题为“楚辞灯章句”,误;《四库全书总目存目》之收录名“楚辞章句”,亦误);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刻本;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刊本;清嘉庆五年(1800年)藜青堂刊本。当代另有《楚辞汇编》影印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楚辞文献集成》影印本。虽几番重刊,然与原刊无大异,流传亦不广。

2 《章句》的特点

2.1 自成体例,脉络清晰

《章句》卷首有刘梦鹏《屈子序》,次谢锡位《序》,次目录(凡七卷。第一卷《离骚》,第二卷《九歌》,第三卷《卜居》,第四卷《天问》,第五卷《招魂》,第六卷《哀郢九章》,第七卷《怀沙》),次《屈子纪略》,次注文。先总述撰写背景,再列出目次,继而考述屈子生平,最后作注,条理明了。但刘氏将第二卷《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合为《湘君前后篇》,将《大司命》《少司命》合为《司命前后篇》,删除《湘夫人》《少司命》篇名。将《东君》移为第二。(《九歌》篇目依次为:《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前后篇》《司命前后篇》《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又,第六卷《九章》出《怀沙》,入《远游》,并删去各篇篇目,总题为《哀郢九章》,以“第一章”至“第九章”标目。(《哀郢九章》篇目依次为:《哀郢》《抽思》《橘颂》《思美人》《悲回风》《涉江》《惜往日》《惜诵》《远游》。)第七卷,合《渔父》《怀沙》为一篇,删渔父歌而依据《史记》增“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九字。此做法,有学者持不同意见,但不可否定刘梦鹏释骚之思的创新性。其自序云:“是书各本异同颇多,而序次亦复凌乱无纪,窃不自揣,考其沿误,订其编次,务求其安。”其调整后的篇次亦有启迪后人之功。如第二卷《九歌》,刘梦鹏以《东君》与《东皇太一》大旨略同,移为第二,即为姜亮夫所采。

2.2 知人论世,义理阐发

《章句》每篇先总论,后分段注释;各段原文后加释音校文。合若干段为一节,章有章旨,节有节义,前后呼应,词气贯通。《章句》卷首《屈子序》曰:“孟子曰:‘以意逆志’。又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不逆其志,其人不可得而知也。不论其世,其志不可得而逆也。”故《章句》注骚,运用“知人论世”之法,重在屈子生平、思想、情感、创作等方面的阐发,同时,融入梦鹏个人的情感体悟。《章句》自序云:“‘孤子吟而抆泪’,‘放子出而不还’,屈子盖万不得已于中,聊寄托以起兴,每反复而抒情……予于是书,反复抽绎,晦明风雨,性情相深,歌泣与俱,匪一朝一夕之故。”如《屈子纪略》考证屈原生平及各期楚辞创作情况:以屈姓屈瑕受姓开始,传二三百年,历经十六七位王,至伯庸。伯庸生平,平生于楚宣王四年(前366年),年方二十便得以侍奉宣王。四十余岁时担任怀王左徒,遭到谗废。五十岁时,张仪来相。六十余岁作《离骚》。六十四岁时,怀王客死武关。七十六岁,顷襄王十二年(前287年),被放。作《九歌》。八十岁,作《卜居》《天问》。八十五岁,顷襄王二十一年癸未(前278年)二月,秦拔郢,作《哀郢九章》。四月,赋《怀沙》。五月五日自沉汨罗,死时八十五岁。此处,刘梦鹏断屈原卒年被郭沫若等所采,但所定屈原生年则过早。再如卷五《招魂》篇注释“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一节,曰:“屈子之书所称或有不经,人每讥其谲幻荒诞,盖未深观屈子者也。”故注释曰《招魂》之荒诞语“其有无固不及辨,亦不必辨也”。可知《章句》释义并非拘泥于字词本身,而是结合屈子遭遇通体来论。这在考据学甚盛的乾嘉时代独树一帜。而且,在阐释过程中,注重屈原作品的整体性,篇章释义前后呼应,如释《思美人》“情与志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联系《离骚》“芬至今犹未沫”,更能凸显屈原情志。

2.3 考订字义,翔实融通

如释《离骚》“不抚壮而弃秽兮”,曰:“‘壮’则犹未零落者,及下‘余饰方壮’之‘壮’。”闻一多辨“壮”子之义便本乎此。《离骚解诂甲》:“壮有美盛诸义……下文曰‘佩缤纷其繁饰兮’,又曰‘纷独有此姱饰’,又曰‘及余饰之方壮兮’,壮饰即繁饰,姱饰,皆谓美盛之饰也。”[2]260《离骚解诂乙》:“本书壮多训美。此以抚壮与弃秽对文,壮犹美也,秽犹恶也。下文曰‘及余饰之方壮兮’,壮饰即美饰,犹上言姱饰也。”[2]286再如释《湘君前后篇》“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之“为余太息”,曰:“君不自悲而悲我思君陫侧,己不自悲而悲湘君,沦落之感,彼此同之者也。”情感回环往复,释义通达畅快。又如释《怀沙》“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章句》曰:“文,道德之华。质,忠信之实。疏,豁达。内,木讷。有此四者,由中发外,彬彬可观,故曰‘异彩’。”将“文质疏内”四字并列释义,不同于旧注以“文质”“疏内”注释分开释义,如宋洪兴祖《楚辞补注》“言己能文能质,内以疏达”,体现出《章句》独特的释义视角。

2.4 发掘史实,超然卓荦

《章句》考证《天问》史实,卓然物外,具有开山之功。如释《天问》“简狄在台,嚳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章句》曰:“自此至‘后嗣逢长’以商先世问也。‘该秉’以下二十四句旧注所指多误”,此说甚确。又,释“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刘梦鹏依据《左传》《竹书纪年》《山海经》考之,“‘该’乃‘亥’字之误,‘有扈’当作‘有易’,有易、有扈,并夏时诸侯……弊,败也。牧牛羊者,有易拘留子亥,困辱之,使为牧竖也”。百年之后,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王先公考》引《山海经》《竹书纪年》证成其说,后人始得确解。然刘梦鹏仅据地上文献,即可出确解,《章句》之开山之功,更显可贵。再如《天问》释“汤谋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寻,何道取之?”曰:“此事本未俱与《左氏》合,旧注:浇在户淫嫂之说不知何据。沈约《竹书》注谓浞娶纯狐,有子,早死,其妇曰‘女歧’,寡居。浇淫之。汝艾夜使人袭断其首。今考纯狐即羿室。《左氏》载‘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未闻浇有兄也。沈约盖本此注。《竹书》不考其谬,遂相沿讹耳。”又如释“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维何,逢彼白雉?”曰:“据此则昭王必有征越裳之事而史失之。”刘梦鹏之说均可圈可点。

2.5 倾注真情,激扬与共

《章句》既以第三人称视角,称“原”“屈子”来品评屈原其人其情,如《离骚》“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释曰:“原因女嬃之言而叹己之有怀莫诉也。”又禁不住以第一人称“予”“己”“余”“我辈”“此辈”等语发声,与屈子情感共振。如《离骚》解题,曰:“屈子之忧,不关屈子也。楚怀疏屈子而不用有年矣。欺于秦,困于魏韩,怒于齐,屈子盖早卜夏坵芜矣。孤臣孽子,心危虑深,宜其多忧也。”“于是幽愁忧思,白志行之洁清,伤谗妒之不意,陈已往之明验,将来之反,予不悲此身之废辱,犹望改求之得女,周流上下,淹留不可,远逝不可,蜷局悲聣而怅怀无益,其见于反复曲折之中,悲酸侧悱之言,温柔敦厚之意,盖兼之矣。”一连串动词:“白”“伤”“陈”将屈原之委屈、不得志等情状一一描述出来,感情激荡,一个“予”字,化身屈原的刘梦鹏不悲自身之荣辱,而是上下求索,惆怅矛盾,继而评曰“悲酸侧悱之言,温柔敦厚之意,盖兼之矣”。刘梦鹏自己感悟为“情发而能止,则信乎怨诽不乱者也”。《章句》彰显出刘梦鹏体味屈原的苦心孤诣及对屈原不平遭遇的深切感受,如《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释曰:“言鸩既不可为媒,鸠又不肯为媒,狐疑无策,欲自往为佚女作合,而自分言不见信,终于义不可也。”“不可”“不肯”,释义细致、精准,将屈原处境的无奈徘徊表现得非常透彻。又如《山鬼》“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释曰:“言山中风风雨雨,啾啾猨哀,萧萧木落,祗增㣼怛。纵君之思我,或不敢必,而己则无日不思公子,岂真怨公子哉。亦徒益离忧而已矣。”将山中萧瑟之景与屈原悲怆之心境生动地刻画出来。刘梦鹏言:“此章缠绵悱恻屈曲盘旋更为婉挚,读者尤宜深玩。”非体会深者,不能有此言。

3 《章句》的不足之处

《章句》不足方面体现在释义过程中,虽引用古书,列诸本参互考订,但不注出处,与刘梦鹏所处的乾隆时代诸子重考据的严谨之风相左。如释《天问》“伯林雉经,维其何故?感天抑坠,夫谁畏惧?”列出:“纣乃缢死,或曰二女缢,纣自燔,非也。或曰武王禽纣而杀之,亦非也”。均未注明出处。

其次,《章句》释义有时为求旨归,而有大胆臆测或儒家说教,失之偏颇。如释《天问》“该秉季德”一段,以“亥”为“上甲微”的儿子,属空凿之说。又释《湘君前后篇》之“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曰:“麋在中庭比小人在朝”,“蛟在水裔比君子失所”。这里其实是用反常现象来抒发情感,虽可与政治失意相联系来解读,但非显在因素。释《天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曰:“盖天作之合将开有夏,非苟而已也。”乃附会之说。

4 结语

《章句》是清代一部有情感、有义理、有考据、有创见的楚辞注本。刘梦鹏以其实事求是、别具一格的学术态度对《楚辞》进行了深入探索,其见解独到,融自身情感于注解,与屈原共情。注释脉络清晰,前后呼应。运用知人论世之法,立足《楚辞》文本,广征文献,考订字义,相互印证。注重考订沿误,能批判地继承前说,发掘、补充史证,尤其是考证《天问》史实,具有开山之功。此外,更定屈原作品篇目次第,自成一体,虽有学者于此颇多非议,然此举亦颇具探索创新之精神。《章句》虽有瑕疵,但仍值得精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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