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 Xiao Han未见过众生,却心疼这个世界的短处
2019-01-16聂倩葳
文/聂倩葳
2018年,是小人物闪耀银幕的一年。不论是《大三儿》《无名之辈》,还是萧寒的《一百年很长吗》,都迥异于同期的商业大片,关照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打动我的不是他们正在经历的痛苦,而是他们面对苦难时那种惊心动魄的力量。”萧寒把这些生命的痕迹记录下来,让影像去告诉观众:如果不满怀希望,我们还能满怀什么呢?
将镜头扎根于生活
从电影院走出来,仿佛从一个安静的世界跳进了人潮,声色犬马充斥了全部感官。微笑了一天的工作人员、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吃晚饭的外卖员、塞着耳机表情木然的上班族 白天的身份被雨水冲刷掉,生活的疲惫倒映在马路的积水里。一个出租车司机停下车,拿出一本诗集,嘴里哼起了小曲。
“我开出租,但这不是我生活的意义。”
“那你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
“歌唱。”
萧寒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激动。《一百年很长吗》的前期寻访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萧寒走遍了全中国,原本是想拍摄一部关于手艺人的纪录片,然而一路走下来他却发现,任何宏大的命题,终将落到每一个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中去。生命的质感是难以描述的,他拍过新疆制作马鞍的阿合特一家,也拍过蔡李佛拳的门下弟子黄忠坚,然而,骑马的人并没有策马奔腾的潇洒,舞狮的拳师也没有盘石踞岭的威风,在生活中,每个人都像周星驰电影里的“喜剧之王”,彷徨、莽撞、狡黠,身陷混沌却依然坚定。
#电影《喜马拉雅天梯》剧照
萧寒很健谈,这与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14岁时,他独自从济南来到杭州,在中国美术学院学习国画,然后一待就是十年。硕士毕业后,他先是做了电台主持人,现在又成了一名大学教师。虽然骨子里有着山东人的直爽,但他同时又是一个细腻、敏锐、随性而为的人,内心深处渴望一种更为安静和专注的自我表达方式。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的萧寒,凭借良好的美学积淀和丰富的画面感,将一部美轮美奂的《喜马拉雅天梯》呈现在观众眼前,让自己以纪录片导演的身份为人所知。两年前,《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火爆,让观众再次记住了萧寒的名字。这两部作品的成功让萧寒逐渐意识到,在信息碎片化的今天,人们接受信息的迅速和便捷,让他们更加渴望看到生活中那些闪光的角落。观看纪录片如同一次对生活最安全的“出轨”,让观众在一部电影的时间里,游走于自己人生的主流轨迹之外。就这样,萧寒“以一双凡夫俗子的眼和一颗入世踏实的心,感受和记录世外之人的故事”,这便是萧寒在纪录片创作中得到的最大乐趣。
《一百年很长吗》记录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在很多“草根”主题的纪录片铩羽而归的时候,即便萧寒已经有了像《喜马拉雅天梯》《我在故宫修文物》这样既吸引人,同时影响力也很强的纪录片,但他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将镜头投向了生活之中。《一百年很长吗》把两组人物一年的酸甜苦辣串联起来,萧寒想要透过故事中的人物,来关照纪录片外每个普通人的人生,包括他自己:“一点点的英雄主义和浪漫色彩,足以让我们对生活充满希望。”
两年前,《我在故宫修文物》受到热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向人们展现了故宫里非常生活化的一面。当观众看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师傅们,也会骑着自行车出宫抽烟,也会为了家长里短的事情烦恼,闲暇的时候还会打枣、摘李子、逗猫,心中便会将故宫的庄严肃穆与人间烟火糅合在一起,拉近银幕与自身的距离。萧寒说:“我希望还原生活当中最鲜活、最真实的那一部分。”正是这种生活化的韵味,让《我在故宫修文物》被亲切地称为“故宫最佳招聘广告”。这种拍摄理念,同样被贯穿进了《一百年很长吗》的摄制中。
在《我在故宫修文物》后,萧寒更加坚定了要在大银幕上呈现出扎根在土壤之中的,草根手艺人的命运和生活故事的信念。在前期田野调查中,萧寒的团队走遍了全中国,寻访了100多个人物。最终,广东打工仔黄忠坚与未婚妻雪菲嬉笑怒骂的鲜活,以及新疆阿合特老爷子一家安静沉稳背后的暗潮汹涌吸引了萧寒。“两组人物是两种意象的对比,生活从来不只有一种底色,跨时空的人物组合才能彰显趣味和生命的厚度。”萧寒不是一个只有情怀的纪录片导演,他在拍摄和剪辑时下了很大的工夫。阿合特故事的背景有着少数民族特有的风情和静谧的气息,而黄忠坚却身处大城市嘈杂的车水马龙之中,但这一南一北、一老一少的故事放在一起,却一点也不违和。萧寒在两个故事中寻找相近的情节作为剪辑点,看起来就好像在两片不同的土地上,两个人物产生了跨时空的命运交汇和对话。
热眼旁观的记录者
一年的记录,600多个小时的素材,长达8个月的剪辑,终于将精华浓缩在了成片的106分钟里。消除被拍摄者对摄影机的排斥,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和时间成本。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客观、公正是萧寒一直以来秉持的信条,他原以为,陪伴就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然而这次,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黄忠坚是一个普通的广东打工仔,舞狮、打拳就是他的人生理想,他也曾在与一帮朋友豪饮的时候,立下雄心壮志,但回到家中,却要面对意外怀孕的女朋友和她的家人对这桩婚事的坚决反对。萧寒一行人陪着这对情侣,几次三番来到黄忠坚岳父门前。单机位镜头代表着观察者的眼睛,但影片开始没多久,就出现了一段只有声音的黑屏,那是他们被赶出来后,在门外录下的黄忠坚与岳父的对话。随着岳父这道难关的最终攻克,萧寒与黄忠坚也算有了“同袍之谊”。
萧寒将自己的记录称为“热眼旁观”,他的心会跟着被拍摄者一起起伏,如同朋友一样,在一旁无声地陪伴。“当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虽然心疼,但却不能像上帝一样去改变他的人生,即便我有这个能力,我也没有这个资格。”虽然萧寒抱着不介入人物生活的态度,但他的内心却遭受着人性的重重考验。黄忠坚刚出世的孩子被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不论是筹钱的压力,还是50%的手术成功率,都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段时间,萧寒和这对夫妻一样煎熬,眼看手术时间越来越近,新生儿的状况越来越糟,黄忠坚的手术费却迟迟没有筹齐。萧寒最终没有忍住,想向黄忠坚施以援手。然而,奇迹突然出现,黄忠坚自己筹来了手术费,孩子的手术也十分顺利。生活中的惊喜和惊吓,都被镜头记录了下来,这或许就是命运的的考验与回馈。
祸不单行,远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另一位被拍摄者阿合特也遇到了难题,小侄子的肾衰竭让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与此同时,作为手工马鞍制作的第五代传人,这门传统手艺的日渐凋零,也让老先生的心中落寞不已。本该安享晚年的他,面对得来不易的订单,不敢懈怠,连夜赶制。马鞍十分精致,但在琳琅满目的市场上却鲜有人问津。萧寒看着难过,便偷偷地托人买了两个马鞍,算是为这个家庭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马鞍放在工作室显眼的地方,厚实而沉重的手感宛如阿合特决战命运的坚韧和悲壮,常常提醒着萧寒,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人,深陷困境却充满希望。
这两组人物构成了萧寒心中的众生。他们在一年内的生命际遇,浓缩了人一生的悲喜瞬间。黄忠坚在困境中保持乐观,面对生死依然能纵情歌唱;阿合特则像一个孤胆英雄,面对艰难的处境,他依然能够说出“过了这一关,我们就能好好生活了”这样的话。这让萧寒大为震撼,看着镜头中的人们,他不禁对生活充满了感激和原谅:“也许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很多关。绝大多数的时间,人们都在为了活着而努力,但我们还可以‘歌唱’,所以一百年再长,也不会那么难熬。”生活的繁琐和歌唱的浪漫,都被萧寒收录在了镜头之中,恰恰是这两样东西在一起,才能彰显生命的力量。萧寒本人也有着极强的浪漫情怀,他将影片命名为“一百年很长吗”,用一个写意的名字,把观众从现实中抽离出来,让人们对生命有一个短暂的思考,哪怕人生其实并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