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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皮恰克松地看见了什么(散文·“祖国在我心中”征文)

2019-01-15王开

民族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恰克买买提维吾尔族

王开

皮恰克松地的大道是艺术家的杰作,力透纸背或入木三分,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胸膛。蓬松的云朵在天空的画布上写意点染,纯净得叫人灵魂落泪。窈窕的白杨树凝望着成长中的棉花和果园,一如痴情朝夕相处的恋人。这绵延绿洲粗粝而单调的色相,虽不及江南水乡九弯十八绕的柔媚,但象征军人的九死不悔。

我眼中的卓烁,是纪念那段激情岁月的诗篇啊!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五十三团的前身,由西北野战军二军五师和抗战时期威震四海的八路军三五九旅所属部队改编,团场驻地皮恰克松地镇,维吾尔族群众占总人口66.7%,依附古丝绸之路北线要塞——图木舒克山。这组山地位于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横切喀什噶尔河、叶尔羌河,依山傍水,扼守交通要道,其战略价值受两汉垂青,三国、北魏属龟兹,唐代建制“尉头州”管辖,隶安西都护府,乃至“服改毡裘,语兼中夏”。明代,属东察合台汗国,后归准格尔治,在清帝国的版图上,这片土地及其周边地区被称之为“巴尔楚克”“巴尔楚克军台”,简称巴楚。

与历朝先辈相比,进入工业时代的红色中国依托图木舒克山构筑蓄积喀什噶尔河、叶尔羌河的水库,进行大规模农业开发,图木舒克山及其周边不再是军事、交通据点,嬗变成可供人口聚居的绿洲。

历史于追思中澎湃,棉花地如同翠色锦缎,一直铺到视线尽头。不是棉花地到那里结束了,而是一排排白杨树封锁视线,望不到树那边的棉花地。锦缎上一朵朵盛开的花,是劳动的维吾尔族妇女,她们裹着纱头巾,弯着腰忙碌,但我要穿过好几块地才能与她们对话,害怕踩坏辛苦种出来的棉花秧子,放弃了这个念头。

走到水渠那里,上游的水滚滚而来。这渠是上一代人的鼓角,水是天山融雪不歇的脚步。我站在一棵白杨树下,成群的麻雀飞过来,忽然又一群擦着身边掠过。布谷鸟在远处应和麻雀,只闻其声,未见其影。这倒和我家一样,从古至今,未曾有哪只布谷鸟与人打照面,它的声音也从未在林子里中断过。但遥远的南疆栖息着布谷鸟,大出我的意料,看来这里隐藏着太多的秘密。

夏季的棉花地因来不及灌溉耷拉着叶子,其上浮着薄薄的沙土。苇草于饥渴中愈发凌厉,犹如出鞘利剑,谁敢动一动立即亮出锋刃,但那是它拼尽全力的一击。沙漠中生长苇草的现象,我一到皮恰克松地就发现了,我认为这是水的异质表达。来时的火车上我也有类似感受,巨大云影笼罩下的蜿蜒流沙,是河流的容貌。有沙子的地方,都有河来过。

往南的小路在修整,土堆上插着“道路施工”的牌子,踩上去腾起一股尘灰。一户人家泥墙高垒,豁口凹陷,大门歪歪斜斜,像风烛残年的跛子。屋前的葡萄架洒下一爿凉意,我真想去避避越来越放肆的太阳,在皮恰克松地,阳光的攻势所向披靡。院子深处的羊咩咩叫,咚咚刨蹄子,炎热使它们躁动不安。

家里没人吗?没人大门敞开着?我满腹疑问。

再走,路边停一辆电动农用车,车斗载着横七竖八的樹枝。四下望望,有人在不远处的庭院剪树枝,羊圈里的羊讨厌打扰,心烦意乱地大声抗议。

原来是一对团场退休的夫妻闲着没什么事,到维吾尔族人家院子摘枸杞。对了,我明白过来,农用车载的是枸杞呀。大姐年轻时就在团场,大哥当兵退伍后留下没走。他说这里比老家好生活,他老家在口里。口里指哪里呢。大哥说甘肃。后来一搜索,口里指玉门关,维吾尔族兄弟管玉门关内来新疆的人统称口里人。这是历史的映照,性质与山海关一样,以关为界,我们东北称关外,河北以里称关内。大姐说你也摘一点,带回家泡水喝,野生的枸杞好呢。我摘下一颗尝尝,果然甜得像搅拌了蜜汁。印象中,枸杞多生于宁夏,没想到皮恰克松地的枸杞更胜一筹。但我只背个双肩包,摘枸杞不合适,再者不宜跟大姐大哥分享。

大姐聪明人,指点我说,前面也能找到枸杞,没人理会的,尽管摘吧。我道声谢,一直向南走。大姐所言不虚,南面棉花地与果园连绵,钩织沉着的绿,四方绵延。惊喜的是园子边蓬勃着枸杞树,决定豁出双肩包。

追逐枸杞树转到园子的另一边,再次巧遇夫妻,于是边摘边聊天。大姐是兵二代,1949年秋天,大姐父亲跟随部队入疆,开发建设大西北,撇下母亲带着兄妹五个留守河南老家。后来迁户来疆团圆,一家人睡干打垒的房子,甚至容身地窝子。条件艰苦,生产任务繁重,母亲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费劲,把大姐送回老家。大姐再回来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皮恰克松地仍然泥房院落,沙子比白面还细,刮起沙尘暴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水渠里的雪水哗哗流淌,天上的白云在地里生了根须,草木难活的荒漠,焕发无穷的生机。

现在好多啦。大姐知足地说,我们都搬到团场的住宅楼,这种泥房子没几个人住了。我俩每月退休金合起来五六千,孩子也出去了,生活得挺顺心。每年来这里的人也渐渐增多,热闹得很。跟着,又补了一句,其实人在哪里习惯了都一样。

大姐说得是,近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选择来新疆就业,他们怀揣梦想,希望磨炼自己,建设新疆。我作为援疆干部的母亲,皮恰克松地的一草一木于我而言都是至亲至爱的血肉之情。而我能坦然地在此闲逛,需感恩大姐的父辈。

我特别想和大姐的老父亲聊聊,听他回忆当年的艰苦。大姐说,父亲退休后到师部图木舒克定居了,师里比团场环境好很多。

老人家一辈子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徒手搏杀,苍老成一棵沙地的红柳,皮恰克松地的今日蕴藏着那一代人的牺牲与奉献,他们籍籍无名,也没有光彩闪亮的事迹,他们是脱下军装的士兵,是放下枪杆子握紧锄杠子的拓荒者,为国家与民族屯垦戍边。他们老了,该享几天清福。

我与大姐夫妻走散了,沿着巷子瞎窜,撞到一户维吾尔族人家的后院,除了棉花,没有任何遮挡,许我这个外来者长驱直入。院中别有洞天——一葡萄架挨着高大的杏树,杏子像一坨坨金疙瘩挤满树枝,地上金黄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再一看,吓到心脏骤停,原来人家主人正在一棵粗壮的杏树后面摘杏子吃,没注意家里来了不速之客。退是退不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你好。我满脸带笑地说。再怎么着,见面不打笑脸人嘛。

年轻的维吾尔族妇女从树后转出来,身材匀称,高鼻子深眼窝,天生的美人坯子,恍如古籍记载的昆仑之巅的西王母。她朝我笑笑。

你家院子真好。我衷心赞道。

她边往袋子里装杏子,边朝我摇头,不是我家喔。

啊?

拆穿了一个秘密似的,我俩心照不宣地相视大笑。

他家锁着门啊,人呢?我问她。

不知道。可能搬团部住了吧,我们冬天住楼房,夏天干农活的时候才在老房子暂住。

我望着那扇旧地毯剪成的门帘,窗下支着的一台摩托车,想起在宾馆后院主动搭话儿的小女孩,当时我正晒衣服,她隔着栏杆怯生生地说,我叫赛米丽。说两句,又跑去追她的伙伴儿了。我住的宾馆后院就是团场的职工住宅,那么小女孩也一定住过这样的房子,现在她搬到干净明亮的新楼房住了,老房子里的游戏还记得吗?对老房子而言,它今后更多的是空着,更长时间留守的,是闲置的家什和主人积淀几十年的气味。

我和摘杏子的维吾尔族妇女有说有笑,路上的男人喊她,她调皮地冲我夹眼,一溜烟地跑走了。

正午时分,皮恰克松地的太阳威慑力激增,我晕头晕脑,辨不清东南西北。灰鸽子在空中噗噗飞过,藏在白杨树里咕噜咕噜低吟。间或,布谷鸟也跟着凑趣(现在,我确认它们是真实的)。我感到好笑,家乡东北的布谷鸟报节气,催春播种,皮恰克松地的布谷鸟呢,像沙漠里的风一样无拘无束,可不管春呀夏的,自己在那瞎吵吵。

一户维吾尔族人家门口的枸杞树筑成篱笆,门前的杆子上绑着一面高过白杨的国旗,在皮恰克松地,国旗也是一道风景,给人信仰和力量。窥探院子,没人。放心大胆地行动。此时,阳光烤得我浑身喷着火星,没有汗,水分尚未溜出身体,就被戈壁大漠的灼热蒸发。枸杞叶子白花花的,衬着玛瑙似的枸杞果,我若想尽早回团部,就必须快速摘完撤离。

喂!

一辆电动农用车停在小路中央,驾车的维吾尔族妇女吆喝我。

她缠着花头巾,身材健硕,紫外线杀伐的面庞黑红,双眼紧盯着我。

我一抖,坏了,到底主人回来了。慌忙赔笑。

那边,大大的!维吾尔族妇女扬手指向身后,小路在那里拐弯。

哪里,从这儿去吗?我如释重负。

嗯!她用力点头,拇指掐小手指肚,多得很,大大的!

她告诉我,小路那边有很多大枸杞。

我兴奋起来,真诚地道谢。她摇头,突突突地疾驰而去。

转个弯,没有。心里漫上阴影,她骗我吧?狐疑着,前方出现一个小果园,园子里的杏树一人多高,草也挺高,田园将芜的荒寂象。一长趟的枸杞树长成果园的墙,满墙挂着水润的红星星,仿佛把玩许久的玉石,本真的美由内而外发散。

我不厚道啊!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枸杞摘得七滋八味。

皮恰克松地的夜晚来得迟,太阳踯躅到九点多钟,才磨磨蹭蹭沉到沙漠背后。在南疆,地平線和沙漠线没有界别,太阳落哪里算哪里。黄昏来临,酷暑转瞬成秋,皮恰克松地开启了一天中最舒怡的时段。

楼下的广场上,身穿迷彩服的汉族女孩和三个维吾尔族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两个孩子在女孩身后,一个孩子扮演老鹰,四个人嘻嘻哈哈笑得停不下来。女孩的衣着表明她是援疆志愿者,抑或内地招来的教师,她是皮恰克松地的新鲜血液,汇入南疆的肌体,像上一代人一样奉献她的青春。烧烤店燃起炉火,火苗呼呼地舔着案子上切好的大盘羊肉,卖烧烤的小伙子随着维吾尔族音乐跳起舞蹈,我有点儿憋不住笑,这还能专心做生意吗。一群维吾尔族孩子抢踢一只足球,小家伙跑起来像风一样,挺像回事地大喊大叫,把自己给陶醉了。足球滚到我脚跟前,跑得最快的孩子愣了,停在几步远的地方不知所措。我踢了一脚,足球传回男孩那里,他欢欣地借势再补一脚,引发新一轮的争夺。

五十三团小学门口,一车拳头大的西红柿绊住我的目光。皮恰克松地每天十小时以上的超长光照,给予植物宽松的生长空间,品质无敌。我凑上前说,西红柿真大!卖柿子的维吾尔族汉子身材健硕,肤色是久经沙漠侵蚀的戈壁金刚,听我夸他的作品,眼睛里跳跃着神采,挑了一个大个儿的西红柿,吃吧,吃吧。我慌忙笑着拒绝,一面之缘,白吃人家东西心不安。

但是我去阿克苏的时候,再次沦陷“吃吧,吃吧”的真诚,那时我悟出一个民族的慷慨性格——那天下雨,皮恰克松地开往阿克苏的班车乘客只有三人,我、维吾尔族大妈和一个妆容靓丽的维吾尔族妇女。开车的维吾尔族司机没吃早餐,临发车前在团场巴扎买了一张大馕,上车就把馕放在发动机盖子上请我们吃。维吾尔族司机和大妈、妇女每人拽下一块馕,吃得津津有味。我没动,我对馕这种食品天然地无感,怀疑太干硬,难嚼难消化。司机见我不吃,又邀请道,吃吧吃吧。大妈干脆掰了一大块,用胳膊肘拐我一下,吃吧。推迟不过,我试着咬一口,香酥味刹那间溢满口腔,直入肺腑。面粉中有一股麦子原生的香,韧,拌了盐和孜然,发散着特别的味道。原来馕博得人的味蕾不费吹灰之力。

那一路上,我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沙漠胡杨,一边嚼着馕,将无涯的西域风光和馕一起落入腹中,慢慢反刍。

一名维吾尔族妇女售卖的小白杏光洁如瓷,问她多少钱,答曰,五块。我拣了一斤过称,掏五块钱给她。她二话没说,又选很多好杏装进袋子,我看傻眼了,难不成买一斤送一斤吗?再称,一公斤多。她笑呵呵地把袋子递给我。

原来南疆以公斤为计量单位。维吾尔族妇女的小白杏五元一公斤。但她没因我初来乍到砸称,以实为实做生意。这一公斤小白杏是颗颗纯朴的珍珠,在皮恰克松地的夜晚生辉。诚实,是供人铭记的美德。

另一个与维吾尔族人民美德有关的故事更令人动容:

回东北的火车上,下铺邻居是家住哈密的杨大爷夫妇,杨大爷退休前任哈密电厂的工程师,退休后自己开公司,边赚钱边捐款做公益。他和一个维吾尔族朋友交往甚密,去年夏天,杨大爷去这位维吾尔族朋友家做客,朋友盛情款待,还一个劲儿地说,共产党好,习主席好。不料分手没几天,杨大爷突然接到朋友儿子的电话,说父亲走了,生前借杨大爷多少钱由他偿还。杨大爷赶去吊唁,朋友的儿子再三表示替父还债。

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是值得敬佩的民族。

皮恰克松地的黑夜就由一串串暖心的镜像组成,当街灯烁烁,大地与天空之间的色彩异常丰富。灯光的红和夜幕青的衔接处,浮现一道白亮的光带,像是不知从哪里游来的云盏。这云盏高危耸峙,虚无缥缈,但我确定它不是海市蜃楼。而我俨然一位“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的访客。

良种连的石书记载我去看七连的枸杞地,空气中多了沙土味,聚在白杨树下聊天的维吾尔族兄弟早已不知去向,街上空空荡荡。

怕是塔克拉玛干腹地的沙尘又卷过来了吧。

出团部向南,路过一片在建的楼群,均为六层到顶,间距宽展,绿树掩映,给人惊艳之感。隔道修建一个大公园,引突麦来提河为水系,栈道迂曲,衬花草亭臺。本以为是新开发的楼盘,石书记的介绍却让我大感意外——房子为南进职工准备的,南疆各农师大量招募屯垦人员,只要符合条件,即可分配住房、土地,四年后永久定居,享受住房成本折价售予居住人,团场按职工待遇交养老保险等优惠条件。石书记说,去年团场已经招募一千多人落户,今年也不低于这个数字。

我甚感欣慰。自尧舜起,西域与中原就建立联系,商周,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昆仑之恋开辟了一条玉石与丝绸的凿空之路。及两汉,张骞出使西域,先伊犁、轮台屯田戍,再设安息都护府加强西域与中原的往来沟通,玉门关黄沙古道,驼铃声声,出现了“东至安东府,西至西安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单于府,南北如汉之盛,东则不及,西则过之”的盛世局面。

毗邻五十三团的唐王城,乃公元前二世纪古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尉头城遗址,也是古丝绸之路中道上的一处重要城池,古龟兹国与古疏勒国的分界线。唐玄奘西天取经时路过此地,目睹了唐王城僧侣沸扬,商贾云集的辉煌。魏晋南北朝乃至强大的隋朝,中原势力此消彼长,但派遣西域的官员,推行政令从未中断。然而,大约公元十世纪,有关唐王城的记载突然消失,它的毁灭与战争、河流改道导致的水源枯竭相关,也与北宋时期西夏崛起,吐蕃渐强导致北路受阻,加之燕云十六州丢失密不可分。

宋对边疆防卫的力有不逮,在陆游诗中哀伤悲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城垣废弛,人去楼空,高大的城墙风化为土梁。当年林则徐沿叶尔羌河古道,循着图木舒克山勘踏南疆八城,满目“荒碛长驱回鹘马,惊沙乱扑曼胡缨”的荒凉,气候恶劣到“风力之狂,毡庐欲拔,殊难成寝”,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枯苇犹高于人,沿途皆野兽出没”。丝路驼铃退隐茫茫戈壁,大汉屯垦的土地,已被流沙掩埋。

面对满目疮痍,林则徐以“罪臣”的身份,提出“若晒渠导流,大员屯政,实耕种之民,为边缴藩卫,则防守之兵可减,度之省而边防益固”,报效之心殷殷,可叹国家破船一艘,岂顾得上遥远的西域,于是法国人伯希和乘虚而入,英国人跟着也来了,西域八城一个也没放过,偷盗国宝无数。

我乘车经过唐王城下,远眺那棵沧桑的千年胡杨,疼痛如箭镞穿心。

若中央王朝对西域的重视一直遵循汉唐法度,今日之南疆早已成为中国西北去往中东亚的通途。好在新中国成立70年来,南疆有铁血军魂驻守,才有社稷稳固,和平喜乐。

驶离南进职工住宅区,路上不断地出现野生枸杞树,遮掩着遗弃的泥房子。枸杞树旁边是棉花地,连着一座院子,半堵泥墙下,一位身穿艾德莱丝绸裙的维吾尔族妇女束手伫立。她家的屋檐伸出遮光避风的木棚子,裹着花头巾的老年妇女坐在棚子下的木床上纳凉。我和她俩笑着寒暄,彼此心领神会。诚心诚意的微笑,突破语种的疆界。院子的一半撒了花青染料,再细看,居然是掉落的桑葚,涂得地面斑斑驳驳,如同水墨的淋漓。

我摘下几颗桑葚品尝,穿绿背心的小男孩瞪着大眼好奇不速之客的贪婪,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冲他大笑。小男孩什么也不说,默默地伸出手。简直是国家元首会晤的气度嘛!我忍住笑,郑重地和他握手。他不卑不亢,气定神闲。这孩子天生的领袖范儿,我瞬间爱上他,抱起来问,几岁啦?小男孩懵懂的样子。

我看见他眼中的我。他小得可爱得像天使,等他再大些,念团场幼儿园,学会普通话,到小学中学,长了知识,文化的酵素必能塑造阳刚儒雅的个人风格,那时再审视家乡皮恰克松地,就会赋予“和其光,同其尘”的哲学深度。

摩托车在田间路上蹦蹦跳跳,空气中沙尘的味道浓重,呛得人嗓子冒烟,咳一声咳出满嘴巴土味,牙齿间硌着细沙子。天空黄云堆积,风迫不及待地露出尖利的爪子。我问石书记能不能下雨,我盼望下雨。石书记说,有点下雨的征兆,不过也不好说,沙漠的天气诡异。我说下雨你就不用冒险了。他说是啊是啊。就是不说冒什么险——前几天一起吃饭,石书记被旱情折磨得嗓子沙哑,这条西北汉子一口气喝干半杯酒,一抹嘴说道,再不下雨,我就豁出去了!

南疆缺水,一直是阻碍农业发展的重要因素,我来的路上,见到大片大片枯死的固沙障子,已经成活又因干旱死亡的白杨树,还有大面积平整出来等待适时播种的沙地,心疼交织着憧景——如果水源充沛,沙棘障子早晚成绿荫,开发出来的土地铺设滴灌管道,必定绿浪滚涌,为天下粮仓。

人与自然长期徒手搏杀,相互妥协又相互缠斗,拼的是谁的意志力更坚决。

人无法选择过去,但可以选择未来。

终于到达七连的枸杞地。早些年,七连种了四五百亩枸杞,因为调整产业结构,只剩眼前的一百多亩。正是枸杞成熟的季节,地里刚灌完水,树叶子精神抖擞,衬着一星星的玛瑙红。不过,水未完全渗透,湿嗒嗒的进不去。

起伏不断的沙包子垄断了枸杞以西的土地,它们像无处托生的魂灵,满腹怨气地制造紧张、压抑的气氛。但是,它们遇到对手数千年的狙击——胡杨把根子牢牢地钉在沙包子里,不许它移动半步。作为大漠与盆地的狩猎者,胡杨唯一的猎物是沙子。顽强的胡杨,多像一群英勇的战士,不畏环境险恶,拼死完成使命。哪怕风把它吹干,沙子吸吮了它的血肉,骨骼也要坚挺在那里纹丝不动。

巴楚地区的胡杨林散布于叶尔羌河中下游,乃目前世界上最大面积的胡杨林分布区之一。在夏季,胡杨一树成荫,到了秋天,火炬一样点燃沙海。只不知秋天我能否还来这里,邂逅壮丽的美景。

石书记说,生长胡杨树的沙包子已经明令不再开发,保护生态植被和地下水源。不开垦,但允许种树,这项政策让人欣慰,假如借着胡杨的势力,耐下心来,一点点植树成林,再利用林木的蓄水能力,在林带间搞农业生产,届时,塔克拉玛干会怎样呢?

甚至于,我愿意包下一块瀚海,屏蔽灯红酒绿的浮华与喧嚣,伴着星河耿耿的长夜,缓慢地将自己的生命与树一同植入沙漠,孤独而高贵地皈依。当我死去,魂魄转世成树,泽被沙土弱草,生与死,总归有点价值。

风从沙包子后面包抄过来,携着土味,斩断我的遐想。是的,塔克拉玛干的风以主宰万物的野心席卷天地,企图粉碎一切。

大沙暴就要来了,我们匆匆掉头返程。石书记抄近道换了路线,加速行驶,但我们跑不过黄风,它在我们四周呼啸,面目狰狞,狠命地抽打白杨树,发出啪啪的声音。可是一路上仍有人在靠近水渠的地方抽水浇灌,那些地还在嗷嗷地渴望拯救,人就要加倍勤奋。

快到团部的时候,我手背忽然凉了一下,接着,又凉一下。我警醒,这是要下雨了吗?如果这场沙暴带来一场雨,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呀,哪怕它破坏了一点什么也没关系。

头顶炸响一声脆雷。

我说,能下雨吗?

石书记说,差不多。

大雨说来就来,刚回到团部驻地,雨势汹汹,如同憋闷已久的人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懑,恶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发泄。大漠天地苍白,雨烟四起。我望着雨烟,给石书记微信说,这下你不用担心连里的枣子和梨了。诚心感动上天。石书记发过来一个开心的微笑表情。这微笑,也是皮恰克松地悬挂多少日子的焦憂呢,终于释怀了。

沙漠雨是李十二娘舞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以为这一场雨下过之后就鸣金收兵,不料皮恰克松地也有连雨天,白日云脚低,子时雷声隆隆,寅时风雨大作,雨点噼噼啪啪地砸窗,大有霹雳之势。抑或黄风蔽日,戌亥暮至,夜雨淅沥,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沙土味,皮恰克松地静谧得只有雨声。

待雨止,灯明,街上又恢复喧嚷,白杨树经雨水的洗涤神清气爽,苇草和蜀葵也昂扬起来。我站在宾馆一楼,闲看夜雨不歇的景致,猛地发现,前几日浮游白云团的天际,衍生出苍黑色的云团,状若连绵的山脉。我久久地凝望着亦幻亦真的山影,仿佛那是远古的回眸,特意向异乡人敞开封闭已久的宝藏——西域的文明密码。

皮恰克松地又迎来晴日艳阳的时候,我骑着借来的电动车到处逛。

南疆过于广大,只一个皮恰克松地,若没有向导想深入基层连队可不成。起初,我想去找绿背心小男孩,但是一过南进职工建设区,再往北就开始迷糊,居然辨不明去绿背心小男孩家的岔道。稳妥起见,我掉头向南,打算游览另一条路的风光。

皮恰克松地的别墅区,就与这条路隔着一道花式铁栏杆。

联排的安静庭院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跃出,一下子震撼到我。

淡黄色的二层小楼,庭前葡萄爬上窗台,蜀葵姹紫嫣红,几支调皮的花朵钻到栏杆外面撩人。园区通道停放着各种牌子的私家车。精致的房子,配上雅致的环境,堪比内地城市的高档住宅。我惊讶不已,停下电动车,靠近栏杆仔细观察,一楼两户,台阶铺着地毯,绣花窗帘遮住了室内装饰,拒绝异乡人窥探的私欲。

我得设法进园区里面看个究竟。

这么想着,又接着一个惊讶:原来别墅区分期建设,二期比一期的外观更美,遍植黄金榆。都是什么人住这么讲究的豪宅?我放慢车速,寻找园区大门。不过我有一个担心,内地城市的小区皆有门禁,没卡只能混进去。围着园区转两个弯,团场医院大楼映入眼帘,医院大楼对面,恰好正对别墅二期的入口,两个维吾尔族的小伙子坐在白杨树下执勤。我笑着试问,你好,我想进去看看,行吗?穿物业制服的小伙子打量我几眼,说,进去吧。没想到这么容易获得准许,我由此总结,在皮恰克松地,奉上真诚的笑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骑车在园区转悠,花木扶疏中电锯吱吱响,寻声而去,一户人家正装修。谨慎地迈进敞开的楼门,一楼客厅摞满建材,地中央一台锯床,维吾尔族木匠刚截完一张板子,灰尘弥漫。你好。我大声招呼他。猛不丁进来的陌生面孔让他愣了一下,说,你好。我能参观这房子吗?他揉揉眼睛的灰尘,点头。

一楼两间南卧,衣柜主体打完,卫生间的天棚钉的米白色暗花板,墙砖由米白和淡蓝搭配,色彩搭配古典幽雅。楼上的格局大体与一楼一致,另一个维吾尔族木工在卫生间叮叮当当地干活。

这房子多少平呀?侦查一圈,满心的羡慕加嫉妒。

二百多吧。木工答着我的话,不停地忙碌。

多少钱买下来的呢?在内地,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哪怕在三四线城市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接下来木工的回答愈发增加异乡人的羡慕嫉妒,二百多平的别墅全款三十多万,买房子的基本是维吾尔族教师、五十三团的维吾尔族生意人。

如此说来,爱跳舞的烧烤小伙子可能住这里,卖我小白杏的维吾尔族妇女没准儿也是其中一员,我搭车去图木舒克师部的维吾尔族司机,他们的家都可能在这里。

说到底,我是个与土地建立了深厚感情的人,皮恰克松地素朴的形象背后,有一种气质让我着迷。

棉花地和果园之外有什么呢?

一望无际的棉花地和果园。

但你不会产生视觉疲劳,反而它们给予你欢欣,愉悦,尤其在维吾尔族人家的院子、门外摘枸杞时,依傍着棉花地和果园,没有风,天蓝得令人无语。静谧,是皮恰克松地的风韵,你只管东瞅西看,哪怕你闯入人家的院子,又来一个拜访主人的朋友,见着你这个陌生人也不会大惊小怪。也有顽皮孩子爬上连队路口的大桑树取乐,但他一定指着电动自行车告诉你,灯!我的电动车灯没关。或者,迎面驶来一辆挎斗农用车,开车的维吾尔族汉子特意在你跟前停下,指着身后说,那边,大大的!他说的全是真的,因为再往前走一截路,挂在枝条的玛瑙枸杞翩若惊鸿。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遇到买买提的。他骑着摩托车去团场巴扎买馕,见我在路边摘枸杞,停车问我,黑枸杞的要吗?他的汉语蹩脚,我连猜带分析。哪里有?多得很!离这儿7公里。7公里,我的电动车跑不了那么远,跑去了耗尽电量也回不来,不过我可以买。你摘了卖给我怎么样?买买提乐了,去年我卖过,今年还没人买呢。你在哪个连?一连吗?我所在的地方属于一连。不。我在三连,那边。他掏出身份证,你看,我的名字。买买提·肉孜,三连一组。你叫买买提?我笑了,维吾尔族兄弟常见的名字。嗯!他用力点头。你是工作队吗?我耸肩。我说我是作家,来体验生活的,他未必理解作家是个什么职业。你有亲戚吗?啊?我茫然。我有个亲戚,常来看我。不过他这阵子没来。你的亲戚?什么亲戚?他翻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喏,这是我的亲戚。他是喀什来的。他的亲戚是访惠聚干部。我打趣他,也想听到最真实的民间声音,你亲戚对你好吗?好得很!我家的事情,他帮助。

买买提长着一双魔鬼都不忍欺骗的眼睛,他光顾着和我聊天,忘了买馕的事。他说他家五口人,妻子有病,地不多,有时靠打工挣钱。他一直问我买不买黑枸杞,我说买,只要他摘一定买。买买提高兴地骑车去团场巴扎。

十几分钟后,买买提从巴扎回来,见到我又停下,问我要不要去他朋友的桃园,那里的桃子熟了。我怦然心动,我想了解维吾尔族兄弟真实的生产状态,兵团土地改革,将会对他们产生哪些影响,这对皮恰克松地的发展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欣然地跟在买买提后面去他家送馕,然后他带我逛桃园。

买买提家不太宽裕,旧房子,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哥哥偎着木床晃腿,姐姐穿凉鞋,妹妹穿棉靴。见了生人,孩子们笑盈盈地羞怯。我奇怪哥哥姐姐为什么不上学,一问,哥哥姐姐脸上起红疙瘩,老师叫休息,下周一再回學校。

买买提带我看他家的园子,苹果树长得很高,结了不少苹果。买买提欲摘一个给我吃,我急忙阻拦,没熟,摘掉可惜了。葡萄是绿色的马奶,果实密实,我说,买买提,秋天你的葡萄、苹果可以卖钱啊。他说不,留给亲戚吃的,还有朋友。我懂他口里的亲戚指谁,不由眼里涌上热潮。淳朴的买买提啊,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天真,纯粹,心思简单。

安顿好孩子们,买买提预备和我去桃园,小女儿跑出来,跳到车上,扭头望着爸爸。买买提慈爱地把小女儿抱上车座后,让她搂着自己的腰。父女俩满满的爱,惹得我泪眼蒙胧。

我和买买提骑车往外走,哥哥和姐姐在门口相送,姐姐在我身后说,阿姨,欢迎你再来。我说好,过两天阿姨来给你带好吃的。我驶出好远,姐姐喊,阿姨,你来不要带好吃的!

孩子的懂事乖巧,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

生于贫困之家,孩子的心性却不卑不亢,知礼重情,多么难得!而懂得感恩,就是美丽的希望。

热合普桃园的路通往阿克苏,途经一师三团、二团。农一师驻地南疆中心城市阿拉尔,与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接壤,临近巴基斯坦和印度。维吾尔语中,阿拉尔是绿色岛屿的意思,这座天山南麓的城市傍着阿克苏河、塔里木河、台兰河等多条水系,是一座号称“塞外江南”的绿洲。

针对阿拉尔的地理位置,20世纪60年代初,主政新疆的开国将军王震和王恩茂就提出“北有石河子,南有阿拉尔”的战略构想。如今,两位开国将军的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习总书记号令兵团向南发展,这是新时代背景下的兵团新任务,是新疆乃至整个中国长治久安的高屋建瓴的伟大举措。

骑着电动车飞驰,乘着白杨的绿荫,思绪也插上了飞翔的翅膀——阿拉尔作为南疆的中心城市,未来可期,指日可待。而五十三团和三团、二团之间仅隔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就意味着,一路上的沙丘荒漠,总有一天会被流水鲜花、草滩佳木覆盖,那时的南疆,将是另一个南疆。

这无边的绿洲啊,天清气朗,人心舒爽。

热合普的果园在公路边,天山的雪水在水渠里汩汩流淌。买买提的小女儿有些犯困,爸爸把她放入水渠中,小女孩掬起水,洗脸的样子令人心疼。我说,精神了吧?她朝我无邪地笑,大眼睛像两颗黑玉石。

路边一个青春女孩坐在遮阳伞下卖桃,天太热,她起了早,又要照顾生意,疲乏得支持不住正埋头打盹。听见我们说话,她抬起头,眼神蒙胧。女孩的汉语非常流利,她告诉我,家里的桃园刚结果两年,她每天能卖四五百块钱,就是太困了,困死人。说罢,自己笑起来。我也笑。卖桃子辛苦,但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生活的美好。

买买提所言不虚,满园粉嫩的桃子宛如美人香腮,挤满碧绿的树枝,哪一个都让人心生爱意,想去抚摸、亲近。哪一个都不忍碰触,生怕轻贱于它。我疑心皮恰克松地复制粘贴了孙悟空的花果山。买买提说,桃子分三种,油桃刚下市,蜜桃和蟠桃登场。你吃呀,随便吃。买买提见我不摘桃子,连声催促,扭两个大桃子塞给我。

桃林深处,有人大声说话,是热合普在批发桃子。我寻声走过去。胖胖的热合普扬手招呼,嗨。我回敬他大笑,你的桃子不错呀!他听得懂我的话,但汉语不会讲。买买提向他的朋友介绍我,热合普笑呵呵的,吃吧,吃桃子!又忙着跟批发桃子的维吾尔族兄弟过秤,把一筐一筐的桃子搬上车。

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参观内地的桃园不一样,面对水灵灵的桃子下不了白吃的决心。手里攥着买买提给的桃子,在桃林里转悠。

看到买买提的那一幕,我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呆在那里——买买提和小女儿蹲在地上,认真地捡掉在地上的桃子,装进塑料袋。

我跟热合普的女儿要两个塑料袋,返回桃园摘了两袋子桃,付了钱,递给买买提一袋,这袋给你。

买买提笑着举起手里的袋子,我吗,有了嘛。

我坚持给他,他坚持拒绝。拉着小女儿走出桃园,冲我摆头,走了吗?

我说,走吧。

热合普的女儿笑吟吟地说,欢迎你再来吃桃子啊。

我回应着她,有机会一定来。

勤劳善良的人,上天一定眷顾他们,也一定会眷顾皮恰克松地。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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