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涵养、多元
——《“周而复始”综合材料绘画学术邀请展》作品意蕴分析
2019-01-15吴守峰
吴守峰
(中央美术学院,北京,100105)
《周而复始——综合材料绘画学术邀请展》是中央美术学院申请立项的2019年度国家艺术基金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本次邀请展反映了我国当代绘画艺术,特别是针对近十年来综合材料绘画创新发展的作品进行呈现与交流。为了保证展览的学术品质,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了以范迪安院长为主任的展览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则聘请项目巡展各地的院校领导或学术带头人,展览策划张元教授和独立策展人萧煌着眼于严肃的展览学术整理,选择国内在该领域早期的实践者和有代表性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学术形象。限于巡展规模,邀请的作者未能涵盖该领域探索的所有专家学者,但也比较全面体现了国内艺术家的新近探索,遗憾的是,尽可能多的邀约未能如组委会所期盼,如尚扬先生近几年的代表作品在纽约前波画廊举办个展,不能参加本次巡展。
一个世纪以来,材料由绘画载体逐渐演化为艺术表现的视觉主体。作为无法用画种界定的艺术形式,综合材料绘画利用多样化的手段和形式,既可以表现具象、关注民生、反映现实景象,也可以抽象地处理材质本身进入画面的意义,更可以意象表达艺术家的精神主旨。重要的是,生活中各种材料都可以满足艺术家的不同需求,这种物质语言的主体性强调,让观者开始意识到架上绘画的主谓关系发生了质的演变。
笔者从本次展览的作品创作观念、表现形式、技术手段等方面,归纳、分析综合材料绘画的学理,探究其在当下中国美术界的学术指向、生存状态和发展的可能。
一、关注绘画本体语言的研究
艺术作品的表现形式必须借助某种媒介来实现。物性,作为心灵传达的媒介呈现给观众情感,这个物质媒介就是绘画语言的本体。这个物质化呈现的过程就是艺术家表现的心路历程。
绘画本体语言是什么?是画种的物性材料特征所决定的艺术语言。不同物性材料带来不同的画种,如水墨画、重彩画、版画、油画、水彩、雕塑等。关注、表现物质,探究物质属性的材质美是综合材料绘画的本质诉求。
物质的属性是指物质所具有的一般物理性质和化学性质,利用这些属性可以鉴别物质,诸如金、铅等物质的熔点、密度等,物质与物质属性虽属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实质是相互依存的。有人认为综合材料除了物质之外一无所有,持这种偏谬观点的人为数不少。宽泛地讲,所有的物质都具有可塑性,不同物质所蕴含的特质与个人的情感、经验和人生态度等相契合,都能够成为艺术创造的原材料,都能与观者产生互动以及心理上的交流,引发情绪的共鸣、思考,甚至是灵感的启迪。
每一种物质都有其自身值得注重的精神价值,恰如米开朗基罗从对大理石的解读中表现出雄浑和力量;黄宾虹在笔墨的汪洋恣肆中透露出浑厚华滋的艺术境界;基弗利用铅的实在感特点,通过材料之间的整合、塑型,制造出独特的肌理,形成变幻莫测的形态,主题晦涩却有一种追索意味的历史使命感。不同的材料具有不同的物质属性,甚至廉价卑微的材料在艺术家手中也会化腐朽为神奇,因获得价值而得到尊重。安东尼·塔皮埃斯讲到:“有时在我的作品里,有一种对于琐碎小东西的敬意:纸片、纸板、破烂……正如雅克·杜班所说,艺术家的手,可以说动手就是为了收集这些东西,把这些东西从遗弃、破损、撕裂,从人的脚印和时间的脚印下解救出来。……我们应该不懈的使公众习惯于认为,有成千上万的事物值得归于艺术,也就归于人的范畴。有许多事物,无论乍一看显得如何微不足道,只要置于正确的视角下,就会变得比所有那些通常认为是重要的事物远远伟大得多,更值得尊重。还应该让人们看到,人们大可不必去钦佩或害怕那些高高在上、神气活现、对下面的人不屑一顾的人。”[1]这段隐喻式的话语,可以说是艺术家把物质材料赋予一定的情感、社会文化价值等,其观念意识通过作品的呈现方式就具有了满足内心的意志需求。正如沃林格所说:“每部艺术作品就其最内在的本质来看,都是艺术意志的客观化。”[2]艺术家的内心情感寄托于艺术意志当中,通过材料、形式、语言等,作品的物质呈现可以被观者感知和触及,可以引导艺术家观念的渗透,对作品的内容和意义产生影响。
在全球化语境里,绘画是没有边界的,是一个不会出现固定法则的艺术门类。传闻某国画评委在首次参与监督、评审综合材料绘画展览时,对综合材料作品认知的分界是:不像中国画、不像油画、不像版画、不像壁画的作品就是综合材料绘画。虽然有些拗口,但也说明,在当代中国,艺术的现代性还拘囿在狭隘的画种界限中。本体语言不可能永久本土化,但可以个性化,呈现出民族的精神气质,创造出有格局的当代艺术。
综合材料在中国发轫于20世纪80年代,进入本世纪以来,当代观念的植入使综合材料的使用变得理性并服从于主题思想,但它的体现离不开与物质的结合和手段的支撑。此次邀请展的作品以架上静态绘画为主,不受某种绘画模式的限制,摆脱常规手法的羁绊,在画面中灵活运用绢、麻、纸、漆、木、沙石、陶土、金属等材质,拓展了“架上绘画”的空间,表现这些“别材”,可以看出目前国内艺术家在综合材料绘画上的探索与成就。虽然或多或少还有达达主义、抽象主义、表现主义的影子,但恰如时任中宣部长刘奇葆在八届美代会上所说,“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大力推进美术观念、内容、风格、流派的创新,推进美术体裁、题材、形式、手段的发展,进一步解放和增强创造活力。要树立国际视野,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善于学习借鉴国外美术发展的有益成果,提高我国美术原创能力,创作更多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美术精品”。能够与国际接轨,也能够体现中国美术发展的所谓时代性特点。
材料的分类有助于系统的创作,也方便人们正确地解读作品。如郭振宇的作品《时间简史》,运用厚涂、泼洒、烧灼以及腐蚀等手段,创作迸发出强烈的历史重量感,这种材料选择与堆砌的张力呈现了他对于艺术的态度:真实是一切艺术的最终力量。我们在张元作品《红荷湿地的记忆》、唐承华作品《天边的云彩》中捕捉到艺术家在铺陈色彩等形式语言本身魅力的同时,也感受到作者增强了笔触对材质肌理的意象营造,还包括逾越写实边界后,更加酣畅的快意表达。陈淑霞作品《持》、陈艳麒作品《液体模型》、张勇作品《听声》在干预材料的生成过程中,强调物质存在的体积感、重量感和质感,强化了三维空间感,最终产生一种新的物质体量,同时材料的独特品质与空间环境的联系也给观者耐人寻味的视觉美感。
艺术家通过感触物质属性的差异展现其个性和风格,因此,表现手段的多样化,也就成为艺术家抒情达意过程中苦思冥想的结节。
二、注重艺术表现手段的多样化
材料是一种手段,简单的把综合材料理解为技法层面的材料堆砌是一种概念误区。现代绘画艺术最明显的特征即运用材料表现的手段多样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国、油、版、雕等画种划分艺术的固化思维,在当下还是一种常态,但今天视觉艺术已经把多种学科容纳进来,如与物理、化学、工程学等学科的交叉进行、融会贯通,而材料的处置能力则是在当代性审美指向下,对艺术家的现实拷问,既不能局限在就材料论材料,也不能单纯就材料的技术层面寻找答案。材料的拓展、技法的创新、风格的自由,是艺术家突破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实现精神诉求的工具和手段,具有满足表现当下艺术发展与思考的导向性,符合现代社会“人性化”“多元化”的文化趋势。
过去,材料是实现造型和色彩语言的物质载体;如今,材料的运用弥补了传统绘画在表现力上的局限性。早在1912年,毕加索、勃拉克使用大量的材料拼贴与绘画相结合的创新形式尝试改变传统的绘画手段,可谓早期综合材料绘画的雏形。1954年到1964年间,罗伯特·劳森伯格在黑山学院先锋文化及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下,着手其“混合绘画”的集成形式,其制作材料的技法和手段突破了传统的绘画、雕塑与工艺的界限,语言杂糅,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来完善他的思想传达。这种现成品与行动绘画结合表达的境界,引发了艺术界、思想界的整体思考。由此,“材料与表现”成为艺术家表现时代精神和探寻观念、追索形式感的手段,发现和选择材料,保持对新材料、技术、观念的兴趣,是艺术家修养高低的重要表现。
材料表现是语言交流障碍的通行证,没有文化疆界,也没有意识形态的束缚。公元6世纪末,格列高利大教皇说:“文章对识字的人能起什么作用,绘画对文盲就能起什么作用”[3],材质的人文体现具有时代感,其表现的意义在于开启了绘画思维和艺术想象的新状态。艺术家采用新的表现手法创造性地发挥材料原有的特性,产生了强烈的视觉表现力和感染力,如孟禄丁作品《元素》表现一种速度感、物理性和机械化的感觉,增强了视觉的直观体验,提出新的审美价值判断;石东玉运用金属箔与矿物色处理的作品《宋韵》,借用宋人服饰的造型,反映一个时期文化的品味,是古典气质与当代精神的契合;冯劲草吸收墓室壁画形式的《鄂温克族》,形象概括、色彩朴拙、手法轻松;李文峰的《酒器》作品借用“水墨”概念的意象表达,但无画理和画法的制约,却指向中国的审美气息,意蕴悠长。再如康昌美作品《流入的迹影》、葛强作品《若水》不拘泥于具象形式的描绘追求,运用象征、隐喻等表现方式,传达了典型的东方意蕴。以上作品兼具传统性思考和现代性表现,是在东西方艺术审美取向中探究共性的体现。
由上述作品分析述评,综合材料的运用在艺术发展演变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最重要的价值其实不是材料技法,而是材料鲜明的性格,或苟同某种生活体验,抑或揭示了某种社会属性,引领观者摒弃传统欣赏习惯,专注于材质本身所传导出的观念。
三、思想的包容度决定了艺术观念的品质
对待材料和使用材料一定要有态度,毕加索《立体主义声明》曾经说过:“我画物体的形状是根据我所认为的那样,而不是根据我所看见的那样。”[4],这可谓观念表述的先声。康定斯基宣称:“时代的变化要求艺术形式进行相应的革新,20世纪的艺术已经不可能复原古希腊艺术,否则作品将毫无生气,因为时代在变化。”[5]艺术史上每一次重大的变革往往由观念和材料的发展所推动。1985年11月,劳申伯格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传达给人们的信息是观念改变实物的实用功能,产生了新的美学价值。他带来的是综合观念的集合,在其后的各种文化反思中,不管是误读还是真解,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艺术实验的持续发展。
艺术形式始终关涉人类的精神高度,这就是艺术作品的永恒力量。材料表现与精神诉求构成了综合材料绘画“形而下”与“形而上”的链接关系,取代了近千年来叙事艺术的主流位置。综合材料绘画的艺术魅力不仅仅是风格样式的拓展与创新,更体现为精神层面的表述。
艺术家用情感隐喻在观念之中提出问题,观念的变革带动材料的应用和技法创新的深入融合。徐冰作品中涉及材料的品种比较丰富,但他的思维很少从材料本身切入艺术,他认为:“我觉得如果一个艺术家从风格、从材料、从流派入手去考虑自己的创作,这样的艺术家一般来说都不会有大出息。我还是这种态度,你面对你生活的时代或者是一个现实的环境,有问题就有艺术。”[6]
材料的物性具有无限的解读可能,艺术家的思想观念通过诸多表现手段赋予材料另类的生命力,从而导致绘画艺术的结构质变。无论是具象表形还是抽象表意,物质材料(包括颜色的倾向)承载着时代的文化精神。虽然,观念通过材料传递的过程会受到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以至于可能难以达到一种绘画上的经典,但绘画本体语言与艺术精神的发展仍是互相依存。
信仰是观念的一种升华,背后的支撑还是哲学。从西方艺术中可看出,宗教对于艺术的影响极大。德国表现主义画家马尔克说:“所有严肃的艺术,只是少数人的作品。……他们的思想有另一种目标:通过他们的创作,替他们的时代制造象征,这些象征是隶属未来精神信仰的祭坛上的;在它们的背后,这时代的技术成品消失了。现代人从博物馆里学习到的是多么少。几乎令人不能相信。……但他们可以从里面学到一切。那就是这件事:没有一个伟大的‘纯艺术’是无宗教的,艺术愈宗教化,它愈有艺术性。”[7]
今天的艺术是对艺术家个性精神彰显的象征,但这种表现不应是随便的,应自觉地涵养感化心灵的审美因素,增加类似于宗教信仰力量的精神反映,这样的作品才具有净化和启迪心灵的魅力,是真正的艺术精神。如王书杰作品《尘封——时空的世界》意象的表现传统绘画,再结合运用表现的处理手法,剖析人类文明在自然环境中苟活的无奈,增加了主题性的人文关怀,给予观者心理层面上的某种现实映射。另外,艺术创作中的“宏大”化情感的实现,与艺术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分不开的,其魅力跟体量也有一定关系,如曹吉刚作品《烟云过眼》。
材料物质在观念的驱使下,演化转变成文化符号,具有了文化和精神属性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赋予了反映社会现实意义的社会属性。
四、结语
综合材料绘画不是一种技法,而是多维度的创作思维方法,即一种多元跨界、自由包容的绘画精神,是寻找材料语言、自身素养、思想契合三者统一性的过程。相较于传统的艺术门类,综合材料绘画还没有积攒足够的经验,还未形成程式化的套路,有太多的空白值得去探讨、去耕耘、去创造。近20年来,中国美术教育领域相继成立材料表现、综合材料、综合绘画等教学机构,但对于材料学的研究,却没有构架出规范系统的学科,艺术理论关于材料技法方面的评论也没有很好的体系建设,这种无视其实是道器之辨下的意识归类,不利于中国美术形态健全的良性发展。
物质材料的不同形成品质、格调和精神指向的差异,艺术家必须具备一种整合既有文化的能力,才可能创造生发新的艺术语言,将这种表现语言提升到文化的层面加以关照和研究,特别是对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挖掘,进而探寻综合材料绘画在当代中国的发展路径,也就显得尤为重要。
《周而复始——综合材料绘画学术邀请展》正视这种艺术状态在成长期的萌动与焦躁,立足于高校巡展交流,以积极和开放的态势,期冀发现更多的创作思路和形式,配合民族复兴的梦想召唤,用感悟和文化理想赋予材料自身的美学价值,引领民众在艺术视野上的多维拓展,为社会奉献一个“美美与共,和而不同”的美术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