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化”通往“迷狂”
2019-01-14刘佳馨
【摘 要】 巴塔耶曾以“反神学”作为基本立场,通过设置新的权威来对抗宗教、传统形而上学等经典权威,提出要以“戏剧化”为方式来通达“迷狂”的“内在体验”。“内在经验”的反传统性、神秘性与它所包含的对于“非知”的追求,构成了巴塔耶哲学思想的核心。梳理巴塔耶在通往“内在经验”中所提出的方法与原则,有助于阐释巴塔耶的“内在经验”。
【关键词】 经验;戏剧化;迷狂;非知
巴塔耶在《内在经验》通过对苦修、推理式思维、计划的反对来抛弃教会权威、理性和语言。“反抗计划”作为《内在经验》的基本思路,巴塔耶将这一思路带入写作的过程作为行动的导向。《内在经验》中充满了诸多的神秘的能指:笑、迷狂、极乐、狂喜。这些描述内心状态的词语所传达的思想似乎并不亚于宗教的神秘性。本文将专注于“经验”与“戏剧化”、“迷狂”与“非知”来思考巴塔耶的神秘的内在经验。
一、戏剧化与内在经验
“内在经验既不能在一种教义中(道德的态度)、也不能在一种科学中(知既非它的结局也非它的起源)、也不能在一种逐渐丰富的研究中(美学的、实验的态度)拥有其原则,不能拥有除了它自身之外的其他思虑或其他目的。”[1]巴塔耶在导言部分指出,无论是宗教、哲学(巴塔耶只承认现象学是“唯一仍存活着的哲学”)还是研究,都无法提供内在经验的原则。宗教的严格教义教条化预设了人类的能力,经验被限制在了有限的范围之中;现象学把“认知”作为具有终极意义的价值,但认知需要通过经验才能达到,并且,在巴塔耶看来,经验所能够带来的可能性将大大超出以认知为界限的范围。因此,经验被巴塔耶看作是能够触及可能性边界甚至超越这一边界的“唯一的价值”。巴塔耶在放弃个人的天主教信仰之后,把自己的思想建立在“反神学”的基础之上。传统宗教与教会的权威是通过上帝而设置的,这种权威把信徒引向一种对于救赎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完满、是“成为一切”。然而,正是这种“成为一切”的渴望,把可能性缩小成为对某一目标的达成。既然经验能够以极大的可能性达到认知的界限,那么经验就应该比知更具有价值,在没有理性限制的情况下,经验可以通往人的可能性的尽头。
对于上帝的信仰使人在盲目的在想要“成为一切”的过程中失去自身存在的诸多可能性。经验是来自于内部的价值,人的自身向经验敞开,我们不必为了追寻一种外部的、带有限制性的虚假的权威,而放弃我们自身的权威——内在经验。经验被巴塔耶置于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经验是唯一的权威、唯一的价值。经验积极的存在着就是对其他权威与价值的否定。经验不同于科学权威、教会权威等经典权威。经验作为自身的权威是具有补偿性的。经验对可能性的无限抵达一次次触碰可能性的界限,它作为权威与价值,是在不断进行着、发展着的。那么如何才能抵达这种价值呢?巴塔耶认为,只有戏剧化才能抵达内在经验。经验是与主体性直接关的,“自身”被巴塔耶视为这样一种场所:“这不是一个孤立于这个世界的主体,而是一个交流的、主体与客体相融合的场所”,[2]随着某种外部权威的设立(上帝、知),人自身的被这种结构被理性所打破。理性代表着逻辑思维和基督教义下对上帝的信仰,理性所带了的还有人自身对某种缺失的察觉,但却无法把握那种缺失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内在经验便中断了,融合被迫取消。巴塔耶指出:“只有将整体的存在戏剧化(dramatisant),我们才能达到迷狂或陶醉的状态 ”,[3]于是,戏剧化作为一种方法的原则,通过它我们可以再次达到某种融合。
巴塔耶通过对戏剧化方法的描述,从两个方面否定了戏剧化以外部的形式的进入经验的可能。首先,所有的宗教都将戏剧化作为根本性。在基督教教义中,对信仰的坚定持有使我们期望与一个难以捉摸的彼岸相连。绝对的信仰作为一个消极的目的在背后推动着我们的行动。巴塔耶从基督教和佛教的两种不同教义出发,阐述了宗教中的戏剧性。“作为一种脱胎于犹太教的宗教,基督教在信仰和维护上帝的唯一性与绝对性上同样是坚定不移的。因此,它首先是一种一神教信仰。”[4]上帝的唯一性和全能性,在教义中树立起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这种权威对于信徒而言,意味着对绝对原则的领悟和遵守。信徒把上帝作为神圣的动力来支撑自己承受一切苦难与不幸。期待最终能够“被拯救”。于是,抵达神圣性的苦修成为一个虚假的圈套。苦修的价值在于让信徒通过自身的行动而获得拯救与解脱、至福与完满。但苦修所要求的的是一种放弃,它以缺少自由的形式而被巴塔耶称为是一种“无力的贫乏”。在巴塔耶看来,极限的到达需要具备敢于尝试一切的勇气,“极限可以通过过度来达到,但不是通过不足”[5]苦修就是这样一种不足。极限需要通过不同的尝试来到达完满,这些尝试中包含了对不同方面的界限的破除,但苦修要求依赖“被拯救”的意识。拯救只是一种手段,達到极限不是要验证能够得到拯救,“被拯救”所企图的“成为一切”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种“成为一切”在行动之前就已经注定了“成不了一切”,苦修的经验碍于教义的规定,它限制阻止了通往真正的内在经验的入口。苦修与拯救是一个行动的起点与终点。巴塔耶认为:“拯救是一种真正信仰的目的,它或者只是一种可以赋予‘精神生活以计划性的实用做法,这两种情况都是值得怀疑的(寻求迷狂不是为了验证它本身,迷狂是通向解脱的道路,一种手段)。”[6]苦修只有在拯救计划的基础上,才是可能的,但计划正是巴塔耶所反对的。通过拯救放弃自身,放弃成为一切,才能达到迷狂。
其次,去除痛苦的消极行动也无法以痛苦的名义实现戏剧化的可能性。一种消极的权威在这场行动中扮演了计划者的角色,在背离痛苦的一致下,信徒被引向计划(行动),而计划只会通往可能性的相反面。被计划和目的禁锢着的行动虽然保持了戏剧化的特征,以神学为基础的献祭与救赎的戏剧化在巴塔耶看来,永远只能停留在外部而达不到内在。被赋予了神学价值的戏剧化无法抵达可能性的边界,因为它将自我封闭在了对上帝的意志之中。个人的一切行动在戏剧化中为传统信仰与经典权威服务。戏剧化与宗教而言是具有根本性的,宗教的戏剧化在献祭的时刻达到高潮。但这种在宗教祭祀中出现的戏剧化,惟有通过坚定的信仰才能达到(这里的分析不同于原始献祭的戏剧性)。
于是,只有摒弃外在的方法,放弃自我——达到真正的戏剧化。真正的戏剧化并不由信仰所支撑的,而是内在经验的任意尝试。宗教所遵循的权威首先带来的是对于经验的禁锢,而戏剧化是出乎意料、不在计划之内,这两者之间充满张力,难以达到统一。戏剧化不处于某些积极的条件之中,比如能够被拯救。巴塔耶认为,拯救无疑是一种逃避自我的托词,戏剧化的方法就是要抗争由于信仰经典权威而产生的自我逃避,必须以经验的名义进行抗争。“经验及其权威和方法本身就是抗争。”[7]
二、通往“迷狂”的内在经验
如果说外部的方法难以冲破一切的障碍,那么戏剧化的方法就要求内在的意志的力量。意志,作为戏剧化的第二种内涵,直接同经验的内在性相联系。这种意志是“加于话语的、并非藏匿于陈述中的、迫使人感到风的寒冷及存在的赤裸的意志。”[8]理智让人们发现自我的存在被暴露于不完满性、有限性的现实之下,而理智本身却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只能诉诸一种权威的力量来推动人们的计划。推理性的思维依靠严密的逻辑,逻辑的框架限制了思维与行动的可能性。逻辑依靠话语,话语通过词语表达,而词语将我们的关注点移向了词语本身,移向了非客体——我们需要破除语言的障碍转而投入真正的客体。抗争就是对认知的取消,只有这样才可以达到迷狂。“迷狂”概念最初出现在柏拉图的《伊安篇》,但有关“迷狂”的思想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诗歌艺术。迷狂说的“原型体现在荷马和赫西俄德对缪斯女神的祈求和依凭上,从那以后的文学传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灵感永恒化,使其成为诗人特权地位的象征和发挥潜能的渠道”[9]巴塔耶延续了迷狂那种“灵光闪现”的特征,并将迷狂作为一种抵达可能性尽头的极限状态。
如何才能通往“迷狂”?巴塔耶从三个方面的否定提供了产生这种内在经验的途径:对计划的反抗;对语言的取消;对认知的抛弃。首先,服从于权威的教义,拯救便成为一种计划 。寻求拯救的过程中充斥着计划的诡计,它使我们忘记自己的内在性而盲目的投入到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之中。“成为一切的”目的暗含着功利主义的倾向,巴塔耶认为:“因为拯救带上某种庸俗的动机而变得可疑。”[10]要达到某种极限,就需要摆脱物性的束缚,回到的内在性。拯救的计划使得存在一再被拖延,从而转向了恨,恨会隔绝极乐与迷狂的闪现。其次,巴塔耶在对“静默”这个词语的说明中,表达了取消词语的必要性。“我已经说过,这个词已经是对它本身发出的声音的取消;在所有的词语中这是最反常或最诗意的:它本身既是自己死亡的保证。”[11]“真正的静默发生在词语的缺席中”,[12]在这种状态下,内心状态不再受到语言的干扰,整个心灵成为唯一的焦点。在这个意义上,内在经验必须放弃语言。前面说到,戏剧化的方法内含着意志对于感官的操控,戏剧化在静默中,内部的状态由放大的感官转向全部的感性——隔绝了推理式思维,非知把我们带向迷狂。最后,在放弃前两者的同时,认知的奴性也一并被我们否定了。巴塔耶认为,推理式思维受到既定的权威(这种权威具有排他性且不能自我補偿)的限制,是一种服从的奴性。人类最初是具有“动物性”的,“而在这个动物世界中,人类所追求的即是快乐的即时满足,既无自我意识,亦无时间和死亡意识。”[13]理性、认知将人类从这种“动物性”中脱离出来,产生“人性”,处于“知”的框架下的“人性”无法达到巴塔耶称之为“迷狂”的内在状态,因此只有摆脱“知”的束缚,才能达到“非知”,进入迷狂。此外,计划依赖于词语的力量,语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计划,取消语言的同时就取消了计划。奴性的释放把我们带入到对种种可能性的深刻体验之中。
通过对计划、语言、知的取消,“我融入一种更强烈的极乐状态中…我们的专注从‘计划转向我们所是的存在……我们的关注从外在的可能或现实的效用(回应主动实施之有计划的行动)转向内在的当下存在,这种当下存在我们只能通过整个存在的一次涌动而捕捉到,整个存在厌恶话语的奴性。”[14]
“非知”是一种焦虑,体现了巴塔耶对于同质社会的批判。“巴塔耶对‘知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其所具有的‘谋划的本质”。[15] 巴塔耶将内在经验看成唯一的权威与价值,内在经验要求内心活动的充实。这种充实在巴塔耶看来也是一种机会。这个机会意味着自我的持续临在与我曾是的那个主体之间的冲突。在“非知”中,焦虑袭来。焦虑来自于一种对“知”的抛弃后自身所要面对的“虚无”。曾经的我想要“成为一切”,但在“非知”的境地里,我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因为“非知”取消了“知”的一切意义。于是,在焦虑的顶点,迷狂到来。
三、结语
内在经验的原则不同于道德的态度、科学的原则或朝着某一目的而制定计划。它的全部目的就是对它自身的思虑,因此内在经验的客体就是思想,是经验本身。“我自身向内在经验敞开,将价值和权威置于此处,从今以后,我不能在拥有其他价值和其他权威。”[16]内在经验作为一种亲历的神秘体验,将主体带去存在的可能性尽头。于是便有了对存在、对语言、对知的取消,达到“非存在”、“无”和“非知”。内在经验内部包含了一种渴望超越的价值,“在萨特看来,无论巴塔耶如何从原则上抗拒神秘主义及其神学前提,他的‘内在体验主张由于未能跳出传统神学所构建的超越性视角,从而势必包含对某种形式的超越者的领会,由此必然会被定性为一种神秘体验。”[17]这种神秘体验在萨特看来,与巴塔耶所声称的“反神学”相悖。我们也不难发现,“迷狂”“笑”“狂喜”“绝对的点”背后无法且不能通过语言来描述的神秘体验,都使得巴塔耶的《内在经验》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
国内对于《内在经验》的分析大多集中在介绍性方面,而缺乏对该文本内部的结构与概念的深入考察。本文通过对巴塔耶设置的经验权威与戏剧化方法的关系的描述,分析了巴塔耶对于传统权威与价值的批判的三个维度。但本文对“迷狂”和“非知”间的关系还未能厘清。笔者认为,对于《内在经验》中一些能指(迷狂、极乐、狂喜、笑等)的进一步研究,有助于分析巴塔耶内在经验的层次及关系。《内在经验》思想内核的离经叛道,任何一个读完它的人都将在很多方面受到价值的冲击,其中的思想来源与产生也值得我们进行深入分析。
【参考文献】
[1][2][3][5][6][7][8][10][11][12][14][15][16] 巴塔耶. 内在经验.程小牧译[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4] 黄裕生.基督教信仰的内在原则[J].浙江学刊,2006.01.5-14.
[9] 哈里维尔.《诗学》的背景.陈陌译,收入《经典与解释》第15期《诗学解诂》[M].华夏出版社,2006.49-50.
[13] 张生.敢于非知——论巴塔耶对启蒙的超越[J].社会科学,2014.07.170-175.
[17] 王春明.“内在体验”为何仍是一种神秘体验?——解析萨特对巴塔耶的批判及其无神论人本主义的内涵[J].哲学动态,2016.08.49-54.
【作者简介】
刘佳馨(1993—)女,汉族,湖北襄阳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外国哲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