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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顾所来径,甘苦寸心知——我的治学经历与体会

2019-01-14房福贤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抗战战争

房福贤

《太原学院学报》约我为“学人治学”栏目写篇有关治学问题的文章,我没有答应。因为自己在学术研究中没有做出大的成绩,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可谈。最近编辑再次来函约稿,且指点我说,你就围绕你的治学过程,将你主要从事了哪些研究,怎么做的,有何得失写一写就可以了。恭敬不如从命,那就不揣谫陋谈点个人体会吧。

我的中国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生涯,是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同时起步的,迄今已经整整40年了。一生从事文学事业是我的幸运,但就个人意愿来说,它却不是我最初的人生追求。我1964年上小学,整个小学、中学生涯几乎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虽然读书生活没有中断过,但处于政治动乱时期,基本上没有学到什么知识。1972年前后,不知什么原因,学校也开始抓教学质量了,我所在的高中虽然是一个新办学校,但也开始恢复一些数理化的课程了。特别是当时一些由于出身不好或犯有政治错误的老师被下放到这里来,并且也允许教课了,由于教学质量提高,学生也有了学习的兴趣。记得高一期间,有一位姓石的老师给我们上数学课。石老师是从省城下放来的,据说在文革中犯了政治错误,他个子不高,一脸雀斑,喜欢抽烟,其貌不扬,但课讲得特别好,他在不经意间就勾勒出了一个神秘、有趣的数学世界,让我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从那以后,我便迷上了数学,而且我发现我确实在数学方面有些特长。如果高中毕业能够正常考大学,我相信我一定会报考数学专业,在符号世界中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

高中毕业以后,我与所有的同学一起,顶着一个“回乡知青”的帽子回到家乡,“扎根农村干革命”。那时候,农村青年所有的上升通道几乎全部关闭,虽然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但对于任何一个有点理想的青年来说,内心深处却是黑暗而绝望的。开始的时候,我还做着数学梦,希望通过自学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记得有一次我去县城造纸厂卖麦秸杆儿,后到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去浏览,发现一本《微积分学》摆在书架的一角上,厚厚一大本,抽出一看,满是灰尘。至今我还记得,作者是孙光远,定价2.4元。我逗留很久,最后一咬牙买了下来。要知道,2.4元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一车麦秸杆儿才卖了2.5元。虽然被家人好一顿埋怨,但我还是为得到这本书而兴奋了好些日子。但是我也逐渐发现,在当时的时代环境里,自己的数学梦是不可能实现的,没有老师,没有参考书,没有时间,更没有理解与支持。这让我十分痛苦,内心充满迷惘。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我去村办小学找人,无意中发现办公桌上摆放着一本县文化馆编辑的油印本《临朐文艺》,随手一翻,发现有一首诗就是村办小学一位老师写的,至今我还记得题目叫《谒烈士陵园》。这个发现,让苦闷中的我极为兴奋,这位教算术的老师能写,我难道不能写吗?过了几天,我也学着当时报纸杂志上的风格写了一首诗,叫《抗旱歌》,偷偷地通过邮局寄了出去,没想到,两个月后,就在我已经完全忘却此事时,我那首偷偷摸摸写出来的诗竟然发表了!从此以后,写诗成了那个年代我生活的唯一兴奋点。

写诗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但写诗却让我灰暗而艰辛的生活有了光彩。正是由于喜欢写诗,后来我上大学时就报考了中文系。其实在当时并不知道中文系并不是专门培养作家和诗人的,这让我进大学后一度非常失望。但在大学期间我还是非常痴迷于写诗,也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一些诗歌。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从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当了教师,而且被分配到了当代文学教研室,而我当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到作协或文联当个文学刊物的编辑。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我最初想成为一个数学家,后来又想成为一个诗人,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教授文学的大学教师。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学梦、诗歌梦渐渐离我而去,最终变成了我人生中久远而温馨的记忆。

中国当代文学是文革结束之后才出现的一个年轻学科,当时并不大受人重视。但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中国当代文学不仅很快在高校中文系教学体系中占据了一席地位,还成为广受学生欢迎的一门课程,教师队伍也迅速壮大。作为一个刚刚留校不久的青年教师,能够在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初创阶段就参与其中,应当说是非常幸运的。在前辈老师的带领下,我相继参与了几个高校协作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和中国当代文学资料的编写工作,还与教研室的同事一起编写了一部校内教材。由于直接参与了教材建设,对教学内容比较熟悉,很快就独当一面,成为教学上的“壮劳力”了。

但是站稳讲台只是一个方面,面对当代中国文学这片处女地,如何才能进入科研领域,发现属于自己的学术田园呢?

当代文学是一门新学科,面对的是已经过去且正在进行的文学现象,因此它的研究方法、思维方式等与已经成熟的学科比如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等是不一样的。当时摆在当代文学研究者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沉下心来,从资料出发,认真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历史,寻找其中的历史经验,在史的叙述中有所发现。二是从当下文学创作现象出发,迅速提炼出文学发展的趋势与突破,并进行及时的评介与总结,引领文学创作的时代方向。很显然,前者需要扎实的资料功夫,要有坐冷板凳的准备,后者只要有着敏锐的目光与超前的意识,就有可能脱颖而出。前者更多地属于沉潜式史学研究,后者更多地属于介入式跟踪批评。自然,由于后者有着“短平快”的效果,为很多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所青睐。置身于这样的时代,我也不能免俗,也有意加入到文学批评这一队伍中来。我曾经泡在图书馆里大量阅读最新出版的文学刊物,也曾经拼命阅读刚刚翻译过来的西方文学理论与文学作品,并试图以此为依据对新出现的文学现象进行阐释与解读。

1985年,我在职考取了山东师范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当时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点的实力是很强的,有老一辈的学者如田仲济、冯中一,有中年一代的学者朱德发、冯光廉、宋遂良、吕家乡、袁忠岳等。经过三年的系统学习,尤其是在思维方式与研究方法上有了比较大的进步,但在治学方式上,依然倾向于介入式文学批评,具体的表现就是硕士论文的写作。选题对于论文的成功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确定什么样的选题却并不容易。在当时,文学思潮、文学现象、作家作品都很丰富,可选的余地还是比较大的,因为有太多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并不像今天这样几乎所有的领域甚至是一些边边角角也都被人占领了。我曾经想以右派作家群为选题,也曾以新潮小说现象为选题,但最后却选择了张承志的小说创作。选择张承志的原因,一是比较喜欢他的小说,我作为一个50后,与他在生活经历与思想情感上都有很多相通之处;二是他的小说创作在当时已经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在当时的青年作家中是有代表性的一个,通过他的个案研究可以切入一个群体现象中;三是他的小说在审美上有特色,突破了传统小说的某些限制并融入了不少西方现代文学的技巧与要素。作为一篇硕士论文,我对张承志小说的研究应当说还是有一定深度的,在答辩中也受到了答辩专家的一致肯定。

但是,我对自己这一时期的学术生涯是不满意的,因为我没有达到对自己的学术期望。细细想来,主要原因在于自己没有很好地进行学术定位。前面说过,我在上世纪80年代学术生涯开始之时,也认为当代文学主要是当下文学,应当对当下文学保持高度的敏感,因此也倾向于做介入式的追踪批评。追踪批评很重要,但是追踪批评并不容易搞。首先,批评者要思想敏锐。80年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复兴时期。知识分子从工农兵身上的一张皮变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革命身份的确立解除了捆在知识分子身上多年的沉重的思想包袱,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作家们的责任意识空前高涨,艺术想象力也空前开放,整个文坛呈现出百花齐放、众声喧哗的复杂局面。如何认识并评价文学创作、文学思潮、文学风格、文学技巧的变化,并从中寻找出变化的蛛丝马迹,将隐含于文学中的内在变化及时解读出来,没有清醒的头脑与敏锐的眼光显然是做不到的。其次要有信息渠道。80年代是一个急剧变化着的时代,但由于制度的原因,社会阶层间相对封闭,加之通讯条件比较落后,信息相对匮乏,那时候有朋友从北京、上海来,人们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最近有什么消息?因此,即使在学者之间,相互通气、报告各自从不同渠道得到的有用信息就变得非常重要。比如说,今天可能还在大谈特谈的现代主义,明天可能就成了被批评的对象,比如朦胧诗;也有今天都在批评的作品,明天可能就获全国大奖了,比如蒋子龙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尽管当时的中国已经开放,但特殊的国情,对意识形态还是有着一定的要求的,而不了解这些,就不能引领时代的文学方向。三是要敢于直言。文学批评不仅仅是评功摆好,更重要的是切中时弊,让人警醒。但是能够秉公直言,不顾情面地批评他人是需要勇气的。事实上,作为追踪式文学批评的佼佼者,多是敢于直言的人。四是要及时跟进。当代文学批评本质上是一种时评,需要及时跟进,因此,不可能在深思熟虑、经过反复推敲之后才拿出来。这就需要有下笔如有神的本领,当他人还在运思之时,你的文章已经成为人们的话题了。很显然,我在这几个方面都有缺陷。特别是由于性格内向,不擅交往,至今也不认识几个作家,而所在大学又不在北京上海这样的文化中心,信息相对闭塞,因此在这个追新逐异的时代里,常常无所适从,落于人后也是很自然的。所以,学术上的自我定位非常重要,治学者一定要把握好。

上世纪90年代初,在经历了一段迷茫、困惑与苦恼之后,我决定继续深造。1994年我考取了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师从著名学者许志英与胡若定先生。当时我已经被学校评聘为副教授,在许多人看来,已经有高级职称了,再出去读书没有必要,但至今我都认为,这是我治学之路上非常关键的一步。南京大学有着非常浓厚的历史文化传统,在这座著名的百年学府里,我不仅接受了新的学术训练,而且把我从浮躁的心态中解放出来,我开始认识到,无论做什么样的学问,都必须扎扎实实、从基础做起,不要老想着走捷径,赶时髦。我的博士论文《中国抗日战争小说史论》就是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下酝酿写作出来的。

选择中国抗日战争小说研究作为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有一定的偶然性。“读博期间,我到美国林肯大学做了一年多的访问学者。时值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全世界都在庆祝这一伟大的节日,报纸和电视等新闻媒体也都进行了广泛的报道。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个电视新闻,报道的是日本各地为纪念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而举行的各种抗议示威活动。这一活动,与当时的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的活动形成鲜明对照,给我以感情上很大刺激。……从这一事件中,我联想到了我们的中日战争文学,想到了这类文学创作的薄弱以及学界对这类文学研究的忽视,从而萌生了将中日战争文学作为自己研究课题的最初想法。”(《新时期中日战争小说论》后记)论文题目的选择虽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说到底,这还是我在治学之路上自觉调整的结果。经历了80年代在治学定位上的困惑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一条更符合自己研究兴趣、自己学术优势以及更有持续性研究空间的学术方向,而抗战文学研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入我的研究视野的。

“课题虽然得到了老师和朋友们的首肯,但真正做起来却很不容易。由于涉及的资料很多,不仅阅读量大,而且想找困难;而现成研究成果极少,无先例可援,加之本人才力不逮,因此,时有‘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苦恼。每当研究工作难以进行下去时,我便去校园里漫步;而每次漫步在原金陵大学这片美丽的校园里,我都无法不将眼前的美景同1937年的那场大灾难联系起来。”(《中国抗日战争小说史论》后记)在不断的自我鼓励下,我最终完成了论文。答辩时,曾华鹏、叶子铭、吴功正、汪应果、丁帆以及我的导师许志英、胡若定等知名专家教授给予了热情的肯定,同时也对如何修改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毕业后,我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对论文进行了修改补充,修改后的论文于1999年由黄河出版社出版。作为第一部从题材与主题的角度上系统论述中国抗日战争小说的著作,《中国抗日战争小说史论》出版后受到许多专家肯定,吕家乡、林凌、李宗刚等学者还专门撰文予以评价,2000年获山东省第二届刘勰文艺评论奖、山东省教育厅社科著作一等奖。如果有人问我,你的抗战文学研究在理论上有哪些突破?我想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重述了“中国抗日战争文学”概念。我的抗战文学与以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抗战文学在概念上有着不同的内涵与外延。一般而言,抗战文学是一个文学史的概念,是对抗日战争时期的文学(包括非抗战题材的文学)的一个总称,属于一个历史阶段性的文学。我所提出的抗日战争文学指的是以抗日战争为其题材的文学,而不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文学,也就是说,这里的抗日战争不只是一个历史事件,而且是一个文学事件,它形成于抗战14年,发展于战后30年,转型于新时期。不同的历史语境,赋予了它不同的历史想象与文化内涵。简单说,只要是以抗战为题材或主题的文学都属于抗战文学。之所以提出题材意义上的抗战文学概念,基于两种考虑:一是日本侵华战争对于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深远影响。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特别是三四十年代的中日战争,给近代中国历史进程的破坏是巨大的,它不仅迟滞了中华民族的现代化发展进程,也导致了以思想启蒙为核心的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半途而废。即使战争结束以后,战争所造成的极大伤害也没有随之而去,而是成为中国人民心灵深处难以愈合的创伤,并一直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二是以日本侵华战争为题材和主题的抗战文学,自发生之时起,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它仍将是我国文学创作特别是战争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对象。它已经成为自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主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与系统性的文学存在,正如欧美的反法西斯文学、苏联的卫国战争文学一样。因此,有必要将其从特定的时空中独立出来,在历史的进程中确立其价值与意义。将抗战文学从特定时空的文学转换为跨时空性的文学,以前还少有人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抗战文学研究有着拓荒性的意义。

二是提出了战争文学的两种评价标准。如何对不同时空中产生的抗战文学进行价值判断,一向是学界纠缠不清的问题。要么强调政治意义,要么强调艺术价值,构成了对抗战文学认识与评价上的对立与冲突。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认识上的分歧?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战争文学由于生成机制不同,一般都有两种不同的表现形态,即战争作为现实内容的战时形态和战争作为历史记忆的战后形态。战时的战争文学,是适应着战时的国家、民族、政党和宗教的需要而创造出来的具有特定时空内涵的艺术,从战争文学所体现出来的最基本的价值意义来说,它是现实斗争的一种表现形式。在战争作为生存现实的前提下,作家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遵守战时道德,走向战争化,将文学融入战争机制。因此,战时的战争文学,有着特别强烈的战时文化特点。但战后则不同了。当国家与民族的危机已经过去,战争成为一个历史存在时,战争文学作为战争机器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价值意义也消失了。从战后战争文学所体现出来的最基本的价值意义来说,它不再是现实斗争的一种表现形式,而是对过去了的历史和人生的一种反思和重新书写,是一种艺术的独特发现与再创造。在这样的时代,所有的文学题材都不再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人们并不因为某部作品反映了战争而特别青睐于它,如果人们对它有兴趣,那首先是因为它是一本有艺术价值的小说。所以回归文学本体的文学化要求,注定成为战争文学审美的首要选择。我认为,战争文学在审美选择上的这种时代差异,构成了我们认识、理解和评价战争文学的基本准则。将这种二元化价值尺度运用于抗战文学研究中,我应当是比较早的尝试者。它不仅符合战争文学创作的实际,也有效地防止了以一种倾向否定另外一种倾向的偏颇。

三是梳理了中国抗战小说的发展历史。中国抗战小说始于哪一年?以往的文学史都将其定义为1937年的七七事变。我认为,从抗战文学的事实出发,应当确定为1931年,标志是九一八事变,因为正是九一八事变催生了中国抗战小说的出现。习近平同志在2014年的一次讲话中就曾指出:“九一八事变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并揭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我把抗战14年视作是中国抗战小说的生成期。这一时期的抗战小说,从生成机制与功能价值上看,首先是中国作家自觉地参与战斗活动,其次才是有意识的文学创作。因此,从严格的文学意义上说,它是“文学的抗日”,而不是“抗日的文学”,是文学的战争化,而不是战争的文学化。其价值也主要体现于其在战争中所发挥的政治作用,虽然很多作品的文学生命短暂,但它们作为炮火中的生命之舞,却以其英勇的参与性而让后人永远感动。我把战后30年视作是抗战小说的惯性期。一般来说,反映战争的大作品只能产生于战后,但是抗日战争结束了,为什么郁达夫所期望的“反映着这一次民族战争的大小说,大叙事诗”始终没有出现呢?我认为,这主要是受了战时文化惯性运动的影响,没有及时从“文学的战争化”中解放出来,向“战争的文学化”转移。因此战后30年的抗战文学更像是战时“文学战争化”的自然延伸,而不是战后“战争文学化”的创造性转换。我把新时期视作是中国抗战小说的转轨期。从文学抗日到抗日文学的真正转变,是在新时期完成的。新时期的抗日文学不仅完成了历史性的转变,也开创了中国抗日文学的新时代,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经历了战后30年的惯性运动,它终于走出战时文化的传统轨道,开始了战争文学化的历史性审美转变。尽管新时期以来的抗战小说还远未达到自由而自觉的理想程度,但就其已经取得的成就而言,却是令人鼓舞的,中国的抗战文学已经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文学存在,正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学者到这个文学世界中探寻其中的奥秘。

论文的写作给了我不少启示,其中最重要的有三点:

一是要寻找既有个人兴趣、同时又有可持续性研究的课题。个人兴趣很重要,只有自己喜欢的课题,才能产生全身心投入的热情。战争文学是我所喜欢的,青少年时期可供阅读的书籍不多,但在有限的阅读中,最为喜欢的还是战争文学,其爱好至今不变。选择抗战小说作为选题,与此不无关系。但是,光有个人兴趣还不够,还应该考虑所研究的这个课题是否有可持续性。因为有的课题很可能是一次性的,因为自身可供发掘的东西不多,如果治学者不能尽快确立一个相对集中的研究领域与方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很难形成拳头优势。我的中国抗战文学研究就是吸取了80年代研究缺乏可持续性的教训而作出的方向性改变。正是由于这一课题有可持续性,至今我已经出版了《新时期中日战争小说论》《中国抗日战争小说史论》《中国抗战文学新论》三部专著,并且现在还在继续着这一课题的研究。值得指出的是,可持续性的研究课题并不是没人或少有人研究的课题,事实上,具有可持续性的课题常常是老课题,比如鲁迅研究、郭沫若研究等就是老课题,但从来就不缺乏研究的后来者,而且总能常研常新,只要你具有足够的常识、智慧与韧性。

二是要从自我体悟出发,不要迷信某些所谓的新理论与新方法。80年代的中国,各种新知识、新理论、新观念、新方法蜂拥而至,在开阔人们眼界的同时,也强化了当代中国学者对理论的迷信,大家争相运用新理论阐释文学现象,而不管这种理论是否合适或有效。让我改变这种观点的是对夏志清教授的一次拜访。1994年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圣诞节期间,我去纽约拜访了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先生。在谈到做学问时,我们谈到了这种无理论不成文的硬套现象,他说这在西方学界也存在。对此他颇不以为然。“不要迷信权威。什么是权威?讲话不同就是权威。做学问,不要轻易否定自己的判断,否定自己的主张。千万不能像皇帝的新衣那样人云亦云。我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产生比较大的影响,就是因为它表达了我自己的思考、判断。可以这样说,学术地位的确立,就是与权威抗争的结果。”(《夏志清教授访问记》,1996年9月6日《联合报》)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权威,他的反权威论给我很大的启示。是啊,文学研究更多的是一种个人感悟,为什么一定要套用某种理论呢?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没有使用所谓的西方理论,但谁又能否定它的理论价值呢?正是由于有了“权威”对“权威”的否定,我在我的抗战文学研究中,也很少用某种理论去套复杂的文学现实,这反而增加了我的论文的实在性。

三是要有回到现场的执着,努力从资料搜集入手。任何研究,都需要资料,资料是研究的基础。虽然我们不可能完全获得第一手资料,但能够得到第一手资料,就不要使用第二手资料,要有回到现场的执着。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对于第一手资料的掌握极为重要,因为很多作家在50年代以后,基于种种的原因,或对过去的作品进行修改,或对以往的历史活动作出不同的解释,这都会影响研究者对作品或事件产生理解上的偏差。因此,做好资料工作是非常重要的。我在写作博士论文期间,导师就要求从资料入手,有一段时间我曾天天蹲在资料室中阅读资料,书籍的霉味让我食不甘味,却让我有种现场感,论文写作也更得心应手。

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在继续中国抗战文学研究的同时,因教学工作的需要,又相继开辟了一些新研究领域,这些成果更多的是源自于研究生教学,但却包含了我对中国当代文学教学与科研的理解,尤其是对青年学子学术训练进行的某种尝试。其中甘苦,也有可与人道处。

《新时期中国文学生成语境研究十六讲》是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教学课程丛书之一,本书以时间为线索,对新时期以来先后发生的各种文化现象与思潮进行了梳理,如思想解放运动、人的思潮、西方哲学热、大众文化的兴起、后现代主义思潮、文化保守主义、新左派思潮、民族主义思潮等等。本书的写作主要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从学生方面讲,由于随着时代的逐渐远去,他们对于新时期以来的文化语境越来越陌生,而由于时间及体例的限制,一般的文学史都很少对这些文化思潮与现象进行比较具体的介绍,限制了他们的学术视野;二是通过对新时期文学演变背后的文化制约因素的追寻,引导学生从更为广阔的历史文化视野中认识与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避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与认识模式。本书的学术意义在于它不是一种纯粹的文学研究,不是探究文学自身的本质问题,不是对文学自身的意义进行阐释,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它得以生成的某种文化体和亚文化体,分析其文学为什么和怎样连续变动的过程,以便从更为广阔的历史文化变动中,发现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内在秘密。通过多年的教学实践,这一目的基本达到了,不少研究生通过本课程的学习,对新时期的文化语境都有了基本的理解,学术视野也大大开阔了。

《新时期中国现代文学家传记研究十六讲》原本是我申请的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因为也作为研究生选修课程给几届研究生讲过,所以全书完成后,也编入了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教学课程丛书中。将现代中国作家传记作为专门的研究课题与研究生的选修课,在这以前还是比较少的,在学术上有一定的开掘性意义。为什么要研究现代中国作家传记?不仅是因为作家传记的写作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更重要的是作家传记写作也是一个学者治学的基本功。事实上,新时期以来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科研的专家中,有不少人的学术活动与作家的传记写作有关。比如刘再复、钱理群、陈思和、王晓明、程光炜、沈卫威、林贤治等人的作家传记写作,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此,我在编写这部教材时,不仅注重理论问题的研究,更注重传记写作的实践活动,同时也鼓励学生研究传记,写作传记。正是在我的鼓励支持下,前后几届的同学都相继参与了有关部分的资料搜集与初稿的编写,有两位博士和一位硕士研究生还分别以画家传记、作家自传、鲁迅传记为题完成了自己的学位论文。2015年,我又与另外两位年轻学者一起,出版了《老树新枝——近三十年现代中国作家传记研究》。作为对现代中国作家传记研究的继续,本书弥补了《新时期中国现代文学家传记研究十六讲》的一些不足,在理论上也更加系统完整。

《齐鲁文化形象与百年山东叙事》是我2004年申请的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文化山东”的最终成果。“本项目不是对地方文学发展历史的简单梳理与发掘,而是在多维的文化视野中,对百年山东社会、山东人的文学想象与叙事活动进行的专题研究,它主要集中于文学山东而不是山东文学,它的主要目的在于,通过这样的研究,从中发现:近百年的山东是如何被文学所塑造的、文学的山东又是如何影响并塑造着近百年山东的文化形象的。”(《齐鲁文化形象与百年山东叙事》后记)虽然本项目的研究具有较强的地域性,但显然不是一个单纯的地域化的文学研究,而是要通过一种地域文化形象与文学想象与文学叙事之间的关系的探讨,说明文学具有塑造一个时代文化的重要功能,而一个地方或一个国家与时代的文化建设事业,文学是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的部分。如果说本书有什么学术价值的话,主要体现在这里。虽然我比较看重此书的学术价值,认为这是我新世纪以来比较重要的成果,但我更看重它在我治学之路上的意义,那就是它为我如何培养学生的学术素养做了一个成功的实验。本项目获批时,正是我招收四个研究生之时。“在与他们进行学术讨论时,我提到了我的这一研究课题,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并且表达了参与项目研究的强烈愿望。为了对他们进行更为有效的科研训练,我决定将他们的学习深造与本项目的研究结合起来共同完成这任务。” (《齐鲁文化形象与百年山东叙事》后记)我将项目中的主要内容分为四个部分,作为他们的硕士论文选题,这既解决了普通研究生往往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论文选题的问题,又能够在老师的整体思路与随时指导下进行研究,比较快地熟悉了学术研究的要求与方法,无论是专业理论还是写作技能都有了很大提高。当然,全书的修改与通稿由我完成。尽管修改与通稿的过程是辛苦的,有时比自己写作还要麻烦,但还是欣慰的。因为这样的学术训练对研究文学的学生来说机会并不多,效果却很明显。四个学生圆满地完成了学业,有三位进入高校,其中一位还考取了北京大学博士,如今已经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学者了。

新世纪以来我的当代文学研究,虽然继续了90年代的治学风格,但整体看来,当代文学学科基础性知识的总结多了,在某些方面有所建树的雄心少了。这种现象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更多地考虑到了教学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有意识地调整了治学心态。事实上,做学问不仅需要知识,更需要良好的心态,少一些浮躁与焦虑,多一点平和与沉静。尤其是治学到了一定的阶段,想在学问上再上层楼,颇为不易,因此与其太多非分之想,不如量力而行,做些踏踏实实的工作。“为而不争”,是圣人之道,也是治学之道,我不能完全做到,但确实心向往之。

回首治学之路,有辛苦也有快乐,有成功也有失败,其中甘苦确实难以尽说。上述治学体会不足为训,但对正在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青年学者如有裨益,则不胜欣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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