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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种菜

2019-01-14半岛璞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鸭蛋老房子小姨

文|半岛璞

车开过镇上唯一的街道后,前路几乎都是密林幽谷。

也许再过上几十年,这样的山中将再无人居住,成为真正的森林。现在,还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待在群山深处的村子?柏油路修得倒是细长平整。

鸭子走水路,我们逆着河流前进。

河渐渐靠近我们,然后又远离。到河滩略开阔的地方,外婆家就到了。老房子在对岸半山腰上,独门独户,院前有竹林。

木结构的近百年的老屋早被雨淋垮了,竹林不让垮了的房子被对岸看到。桂花树亭亭如盖,像个永不离家的女儿。主人去世10多年,它每年入秋例行开满香花,无人来嗅,再被风吹走。田地自然也早已无人耕种。前些年是送给别人种,这些年乡间缺少劳动力,送给别人种也没人要了。

有一只黄猫,年年春天来我们家,在半垮的房子里生一窝儿女。这是附近的乡邻告诉我们的,今年夏天,我们家的人才亲眼见到它和它的一个幼子。扔过去两根火腿肠,它们只吃了一根就走了,剩下的一根渐渐爬满蚂蚁。后来,就再没见过它们母子。舅舅决定推倒老房子,重修一间新房,它们大概是忍受不了突如其来的人群和噪音。

重修新屋是因为当地政策。像外婆家这样无人居住又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政府鼓励重修,补贴4万块钱。如果不想修,就得完全推倒,地收归集体,再按人口补贴,大概一人1.5万,唯一把户口留在农村的小舅只好选择前者。

因为要修这么一爿应付政策的房子,从春天开始,妈妈、大舅、小姨和小舅一起频繁进出山中。房子当然是请了工人来修的,但旁边自家的几块荒地让他们都想种点儿东西。当年脱离土地,从此离开,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如今再回来拿起锄头,却已是花甲之年了。这可能是种复杂难表的心情。

父母离世,儿女成家,肉身衰老。耕地无人种植,山林日益茂盛,野兽渐渐有迹可循。孩子们不再爱下河捉鱼虾,而是连上了Wi-Fi打《王者荣耀》。我们停好车,先去认识的两户乡亲那里借镰刀,孩子都只顾着打游戏,不知家里的镰刀放在哪里。多少也算是沧海桑田了。

这次随他们进山,是因为要采收最后的一点儿辣椒。上次来,撒下小白菜和韩国萝卜的种子,不知长势如何。另外,还准备再种些豌豆。有片荒草齐腰的土地,前两个月托人打了药,草已枯干,今天回去的主要任务是割草,之后才能让乡亲帮忙犁地,费用大概是50块钱。

我爸很抗拒割草这件事,不知是否有意,他今天穿着一件精细的蓝衬衣。姨夫也是能躲则躲,任凭小姨怎么喊,他只肯在下边的菜地里跟我一起拔野草和浇水。我妈和小姨死心后,戴上帽子和手套,一言不发便开始挥舞镰刀。

女人或许比男人更愿意编织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梦想。

菜地里的野草其实也没有那么好拔。

叶缘有刺,根也长得很深了,无数虫子在叶下跳来跳去。我小时候最怕虫子,现在却不怕了。爸爸最终碍于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风度,戴上草帽,割草仿佛在跳爵士舞。

天地之间一时只有镰刀将草茎唰唰割断的声音。草割得很快。干草堆在一起,可以烧掉肥田。我爸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坚持认为会有卫星拍到,如今烧荒是要被罚款的。罚款事小,失火事大。对岸其实也有缕缕青烟升起,大概烧一烧也不碍事,但大家最终还是服从了我爸的小心翼翼。

割完草,三个人又下来帮忙给菜地拔草。

野草几乎抢占了小白菜所有的阳光及营养,虫子则吃掉了大部分韩国萝卜的种子,以至于真长起来的只有五六株,其中一株还被我误拔了起来,发现幼细的一只小白萝卜。在水下冲了冲,尝了一口,还没有甜度,辣味倒是有的。

镰刀顺势被用来砍掉辣椒株,砍下都丢给我,让我采下上面所有的辣椒。

秋后的辣椒据说不会太辣,拿来炒肉特别香。没长起来的小小的辣椒也格外好吃。这是今年最后的辣椒了,明年,须再栽种新的辣椒苗。

今年夏天,这一小块地结出的辣椒多到几家人都吃不完。

岩壁的草丛里还发现了野葱,拿来炒饭或者剁了拌抄手馅儿会特别香。这是我第一次见野葱,仔细采了一把,大概够做一顿鸭蛋炒饭的。手上留下了一种介于葱与韭菜之间的味道。

我妈带我去看了夏天时她发现的一株野百合,就在老房子的竹林下方。当然,现在早已没有花开放,她说明年打算把它移栽到房前的位置。

南瓜和丝瓜也是今年春天种下的,还有好些个未被采收。大舅偶尔会开车进山来,摘几只大南瓜抱回去。南瓜太大,吃起来太慢,许多只能任凭它们腐烂在地里。

菜地边上就是外公外婆的坟茔。绕过去,再往山谷深处走,是母亲他们小时候称之为莓沟的地方。当年都十分幽僻,何况现在。那个年代,常有孩子生下来没能养活,死婴便会被埋进莓沟里,让那里的色彩更加幽冷。小时候跟外公进去过几次,不知为何,记忆里留下的却是幽兰空谷般的印象。阳光穿射树冠,溪水琤 。这次想再进去看看,遭到了阻止。“这些年,更少有人进去,怕是路也没有了。”

洗了手,锁好门,还掉那五把镰刀。别人家的猫狗也围着我的腿打转。天暗成桃红色,鸭子都回家去了。妈妈和小姨凭记忆分辨哪几家可能有鸭蛋卖。如今大家的生活变好了,老人在农村养的鸭子下了蛋,几乎都是留给城里的儿女们吃,没有人再缺卖鸭蛋的这点儿钱。

最后,找到一家愿意卖鸭蛋给我们的,女主人竟是我妈妈的小学同学。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问母亲还认不认得她。她说鸭蛋剩的不多,天气渐冷,鸭子下的蛋也少了。我们一共买了50个,一个一块二,比鸡蛋还便宜三毛。

车在入夜后的山路上谨慎行驶,难得地开了远光灯。

山谷与暗影次第浮现,恍若探照灯映亮深海海底。我将鸭蛋小心地抱在怀中,像掌握着某种陆地生活的凭据。深山种菜,大概是一种能潜回过去的仪式。妈妈和她的兄妹们,多少都有了点儿人生才刚开始的幻觉:刚参加工作,意气风发,无论走多远,始终有家可回;房屋不会破败,双亲永在;屋前永远有竹林与灯,厨房里留的饭尚有余温。

在他们年轻的幻觉里,我暂时失去了身份和年龄。这一路,我适合做一个母亲的陌生人。好好抱着这50个鸭蛋,于微微的颠簸之中,逐渐接近前方那灯火通明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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