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谭嗣同比较论
2019-01-12赵海涛
赵海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338-339千百年来,孟子的这句名言作为一代代志士仁人在危机关头、大难当前的航向标,谱写了一曲曲慷慨激扬、震撼人心的壮丽诗篇。中华民族之所以延绵数千年而不绝,自然与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分不开,而志士仁人代代相承的崇高气节更是其间不可或缺的活力剂和营养剂,可以这么说,这些志士仁人是中华民族所以屹立不倒的顶梁柱,是中华民族得以昂首挺胸的脊梁骨,没有他们,就没有中华民族的今天,也不会有中华民族的未来。缅怀先烈,纪念志士,传播发扬他们的节气和操守,是中华民族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之一。然而,不同时期,志士仁人们的气节精神或许会稍有不同;另一方面,随着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志士仁人们的精神遗产若想得到更好地传承与发扬,其间或许需要经过一个话语转换和重新阐释的过程。
文天祥与谭嗣同是中华民族不同时期具有崇高气节且影响深远的两个代表人物。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各自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观念、各自的家国认同和民族认同、各自的学识眼界和担当操守等等,都有一定的时代代表性。笔者即通过上述内容对二位志士进行比较研究,考察士人气节精神在中华民族数百年间的一种转变,以期为士人精神遗产在当代的话语转换和重新阐释提供一些视角及线索,也希望能对学界的相关研究有所补益。
一
南宋理宗瑞平三年五月初二(1236年6月6日),文天祥出生于吉州庐陵县(今吉安市青原区)一个地主家庭,父亲文仪(1215—1256)谦卑有德且喜好读书,母亲曾德慈(1214—1278)勤俭持家且教子有方,文天祥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幼蒙家庭之训……长读圣贤之书”[2]164。《宋史·文天祥传》记载,文天祥儿童之时,“见学宫所祠乡先生欧阳修、杨邦乂、胡铨像,皆谥忠节,欣然慕之。曰:‘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2]483可见,文天祥自幼在父师长辈的熏陶下,已隐然树立期圣成贤之志。这里要特别提一下杨邦乂。杨邦乂(1085—1129),字晞稷,吉州吉水人,与文天祥同籍。建炎三年(1129年),建康城破,李木兑、陈邦光皆降金。面对劝降,杨邦乂于衣上血书“宁做赵氏鬼,不为他邦臣”,说“世岂有不畏死而可以利动者?速杀我”,并斥责李木兑、陈邦光“天子以若捍城,敌至不能抗,更与共宴乐,尚有面目见我乎?”[3]13195-13196终不屈被杀。杨邦乂的凛然大义对少年文天祥影响颇深,而文天祥被俘后所表现出来的气节,也与杨邦乂如出一辙。
宝祐四年(1256年),文天祥状元及第,可谓少年得志,在《集英殿赐进士及第恭谢诗》一诗中,文天祥表达了“清忠”报国的雄心壮志,诗云:“于皇天子自乘龙,三十三年此道中。悠远直参天地化,升平奚羡帝王功。但坚圣志持常久,须使生民见泰通。第一胪传新渥重,报恩惟有厉清忠。”[2]1理宗皇帝也对这个年少才高的读书人寄以厚望,并以《赐状元文祥巳下诗》赠文天祥:“道久于心化未成,乐闻尔士对延英。诚惟不息斯文著,治岂多端在力行。华国以文由造理,事君务实勿沽名。得贤功用真无敌,能为皇家立太平。”[4]414以此看来,似乎君明臣贤同心同德,天下大治指日可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接下来的数十年中,奸佞当道,皇帝也并未如理想中的清明,文天祥在政治上屡屡受挫,一腔热血几度寒凉,满腹豪情数次愤懑,“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欲斑”[2]14,伤时忧国竟导致他发鬓欲霜了。
德祐元年(1275年),文天祥于家乡接到谢太后的“哀痛诏”和一道圣旨:“文天祥江西提邢,照已降旨挥,疾速起发勤王义士,前赴行在。”[2]449国家风雨飘摇之际,文天祥被国家记起,他的内心是极其沉重且悲痛的。随后,他将家产尽数充公,联络各路兵将义士,勤王救国。然而由于朝中主和派、投降派等奸臣贼子的诸般不合作,加上皇帝对文天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信任及重视,文天祥的勤王之举很快就失败了。其后,文天祥出使元营谈和被扣押,又九死一生逃离元营,重又南下护主,其间所受的折磨和痛楚非常人所能想象,这在《指南录》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直至景炎三年(1278年)十二月二十,文天祥在五岭坡被元军所俘,期间他从未停止过抗元活动。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十二,张弘范(1238—1280)押解文天祥经过零丁洋,文天祥写下千古名诗《过零丁洋》。是年二月初六,元军与南宋残存部落大战于厓山,是役南宋将士几乎全军覆没,危难之际,陆秀夫(1236—1279)背负帝昺(1272—1279)跳海自尽,五月,张世杰(?—1279)坠海溺死。至此,南宋覆亡。是年十月初一,文天祥被押解至大都。被囚近四年,元朝君臣对文天祥实施了诸般利诱威逼,包括许以荣华富贵与高官厚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以亲情感召等措施,文天祥始终坚贞不屈,恪守大义。至元十八年(1281年),文天祥于囚室中写出千古不朽的《正气歌》,凛然正气,可昭日月。终至元朝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1283年1月9日)英勇就义。
在可以选择保存生命且立获宝贵荣华之间,文天祥为何偏偏坚定必死之心?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和精神在背后支撑着他?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令他心明神朗、始终如一?于其所效忠的宋王室,文天祥可谓仁至义尽,他心里非常清楚,凭他一己之力,不论如何,再不能使宋王室起死回生。况且,宋王室之所以会覆亡,熟读儒家经典的文天祥心中多少是有一些答案的,那绝不仅仅是因为历史的“偶然”、时代的“巧合”抑或敌方的“强大”。但恰恰又是儒家经典教义,使得文天祥正义充盈,无所畏惧,在面临强权及诱惑时忠心不二、矢志不渝。结合时代背景,纵观文天祥生平及《文天祥全集》,大致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首先,是圣贤自期的个人志向。如上所述,受过良好教育的文天祥自幼即有圣贤之志。彼时,程朱理学已成为官方哲学,是世人科举出仕的必修内容,文天祥耳濡目染,对理学的圣贤观多有会心与企羡。程朱理学虽然起源较早,但很长时间以来都并未为官方所认可,直至南宋中后期,方始为统治者所重视。嘉定二年(1209年),宁宗皇帝赐朱熹谥号为“文”。嘉定四年(1211年),李道传等上书,建议将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颁发太学。嘉定十三年(1220年),朝廷追谥周敦颐为“元”、程颢为“纯”、程颐为“正”。淳祐元年(1241年),理宗皇帝颁诏书说:“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轲后不得其传,至我朝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真见实践,深探圣域,千载绝学,始有指归。中兴以来,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里浑融,使《大学》、《论》、《孟》、《中庸》之书,本末洞彻,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朕每观五臣论著,启沃良多,今视学有日,其令学官列诸从祀,以示崇奖之意。”又“封周敦颐为汝南伯,张载郿伯,程颢河南伯,程颐伊阳伯”[3]821-822,程朱理学逐渐得到统治者的认可及嘉奖,终于成为官方哲学及意识形态。理学家认为“人与圣人,形质无异”[5]203,“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诚之之道,在乎信道笃。信道笃则行之果,行之果则守之固:仁义忠信不离乎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出处语默必于是。”[5]577-578这就是说,学者通过明心、正心、尽心、知性、养性、力行等工夫,是可以成圣成贤的。因此,“圣人为必可学而至,而己必欲学而至于圣人”[5]420就成为学者的人生目标和道德追求。文天祥在诗文中多次表达自己对圣贤的仰慕,并表示自己愿意追随圣贤的脚步,成就理想人格,如他说“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2]337,“圣贤岂别一等天人为之?苟有六尺之躯,皆道之体,不可以其不可能,而遂自暴自弃也。”[2]256,圣贤人格的道德完满性与道德完善性始终是文天祥所钦慕并追求的。
其次,是忠贞义烈的臣子本分。三纲五常是理学思想中一个较为重要的部分,文天祥自幼受其侵染,其中的君臣大义对文天祥自是影响极深,于文天祥而言,对宋王室尽心尽力、死而后已,正是臣子的本分之事。在《正气歌》中,他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2]375在他看来,“三纲”乃天地正气所赋化,是万世不变的天地至道。“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2]349“我为宋宰相,国亡职当死;今日被擒,法当死……家国不幸丧亡,立君以存宗庙。宗庙存一日,则臣子尽一日之责。”[4]81都表现出文天祥恪守臣子本分,时刻为国家尽职尽忠尽责尽力的理念。文天祥就义之后,人们在他身上搜到一封遗书,书曰:“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辱,为囚虏,其当死久矣。顷被执以来,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南向百拜以死。其赞曰:孔曰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2]465虽然宋室覆亡责任不在他,但文天祥身为宋室宰相,临危受命,却未能挽倾救颓,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令他极为自责。“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2]486国亡臣死,君辱臣亡,被俘之后,极为重视忠贞义烈气节的文天祥,只有选择一死来报答宋王室及宋君主。在他看来,这是本分,更是责任。
第三,是士人高风亮节的名誉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给予文天祥的评价是“生平大节,照耀今古”[4]412,可谓的评。在文天祥看来,有比生死荣辱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生平气节、名节以及后人的评断,文天祥对此是极为重视的。在诗文中,他多次对历史上那些有气节、有操守的士人表达钦佩与欣羡之情,伯夷、叔齐、苏武、诸葛亮、刘琨、祖逖、颜杲卿、许远等皆在其列。“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2]352“初学苏子卿,终慕鲁仲连。为我王室故,持此金石坚。自古皆有死,义不污腥膻。求仁而得仁,宁怨沟壑填。”[2]337《怀孔明》中的“至今出师表,读之泪沾胸。”[2]369《颜杲卿》中的“人世谁不死,公死千万年。”[2]369《刘琨》中的“公死百世名,天下分南北。”[2]369《平原》中的“平原太守颜真卿,长安天子不知名……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2]366等等,前贤的高风亮节于文天祥而言,既是楷模,也是鞭策。“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杀身慷慨犹易免,取义从容未轻许。仁人志士所植立,横绝地维屹天柱。以身徇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2]350“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2]355“文武道不坠,我辈终堂堂。”[2]368“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2]349死生荣辱皆如云烟,而个人在世时的气节大义和操守品行却千古不灭,文天祥对之是极为重视和爱惜的。
二
清同治四年二月十三(1865年3月10日),谭嗣同出生于北京宣武城的一个官宦家庭,父亲谭继洵(1823—1901)其时任职吏部,母亲徐五缘(?—1876)“性惠而肃”[6]54,勤俭持家。谭嗣同五岁即拜师读书,天资聪颖,进步很快。光绪二年(1876年),谭嗣同的二姐谭嗣淑因病回京就诊,谭嗣同与大哥谭嗣贻和母亲徐五缘皆被传染,短短几天内,徐五缘、谭嗣淑和谭嗣贻相继去世,谭嗣同“短死三日,仍更苏”,谭继洵即因此给谭嗣同取字叫“复生”[6]53。谭嗣同虽然生在官宦家庭,但其并未过上快乐无忧的生活,“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6]289-290是对他少年至壮年时期生活和精神的真实写照。谭嗣同虽曾跟随欧阳中鹄(1849—1911)等名师学习,但却无缘科举,数次落第令他逐渐对科举制度产生怀疑,之后便不再应试。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次年4月,李鸿章(1823—1901)代表清政府与日本代表伊藤博文(1841—1909)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谭嗣同受到极大震撼,开始思索救亡图存之道,其后他结识了康有为(1858—1927)、梁启超(1873—1929)等维新人士,参与维新运动。维新运动得到光绪帝的大力支持,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励志变法图强。是年七月二十(9月5日),光绪帝授予谭嗣同等人四品卿衔,令他们参与新政变法。八月初六(9月21日),慈禧太后(1835—1908)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于中南海瀛台,下令逮捕维新人士,戊戌变法至此失败②。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十(1898年9月25日),谭嗣同在寓所被捕。在狱中,他给梁启超写了一封绝笔信:“八月六日之祸,天地反覆,呜呼痛哉!我圣上之命,悬于太后、贼臣之手,嗣同死矣!嗣同之死毕矣!天下之大,臣民之众,宁无一二忠臣义士,伤心君父,痛念神州,出为平、勃、敬业之义举乎?果尔,则中国人心真已死尽,强邻分割即在目前,嗣同不恨先众人而死,而恨后嗣同而死者之虚生也。啮血书此,告我中国臣民,同兴义愤,翦除国贼,保全我圣上。嗣同生不能报国,死亦为厉鬼,为海内义师之助。卓如未死,以此书付之,卓如其必不负嗣同、皇上也。”[6]519三天后,谭嗣同与刘光第(1859—1898)、杨锐(1857—1898)、林旭(1875—1898)、杨深秀(1849—1898)、康广仁(1867—1898)等六人就义于北京西城菜市口,史称“戊戌六君子”。临刑前,谭嗣同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6]287一缕英魂,就此天地长存。
仔细看上面那封绝笔信和他临刑前的话,会发现谭嗣同内心深处对大清及光绪帝还是存有相当程度的感情。短短一段话,两称“我圣上”,流露出他对光绪帝的拳拳忠诚;“天下之大,臣民之众,宁无一二忠臣义士,伤心君父,痛念神州,出为平、勃、敬业之义举乎?”他渴望能有忠臣义士站出来,挽救大清数百年的基业。对皇帝赤诚和不希望大清覆亡,并不代表谭嗣同认可专制,相反,“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6]337谭嗣同对历代中国专制制度和家天下的弊害认识的非常清楚,他反对专制和压迫,他渴望平等和自由,但他只是一个“改良者”,他没有想推翻清王朝,他只是想通过改良令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只是希望当权者可以通过“变法”进而达到国泰民安、国富民强,他希望他的国家可以像西方那些国家一样,发达、先进、文明、平等、民主、自由,他的最终理想和目标乃是“世界大同”,各个国家无差别地和平共处。然而,由于历史及个人视野的局限,他终究还是没有看到中国的真正出路到底在哪,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才真正适合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人民真正期待什么样的政治制度。
也难怪谭嗣同对大清和光绪帝心存感念。谭嗣同虽天资聪颖,满腹经纶,但时运不济,终究没能通过科举考试取得“正常渠道”的仕途。1898年9月5日,他与杨锐、林旭、刘光弟等四人却被光绪帝授予四品卿衔,这对谭嗣同来说,绝对是很高的荣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的个人才能与政治人格开始被当时的统治者所关注、认可与重视,虽然没有通过科举正途入仕,但他却得到皇帝的直接提拔和重用,在传统士人眼中,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殊荣和激励呢?其后,光绪帝又说“我为二十三年罪人,徒苦我民耳。我何尝不想百姓富强,难道必要写我为昏君耶?特无如太后不要变政,又满洲诸大臣总说要守祖宗之成法,我实无如之何耳!又,汝等所欲变者,俱可随意奏来,我必依从,即我有过失,汝等当面责我,我亦速改也。”[7]1208传统中国,一个皇帝,竟然诚心(从光绪帝当时的作为中确实能令人感到他的这一“诚心”,而不仅仅是一种驭人之术)对臣子说这样的话,如何能不令臣子感激涕零、鞠躬尽瘁?对谭嗣同来讲,这个国家,尤其是光绪帝,对他有莫大的知遇之恩,足以令他铭感五内。“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8]2522,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这个“知遇之恩”,促成及坚定了谭嗣同在变法失败之后的报恩之心、必死之心。
对谭嗣同来讲,光绪帝对他有知遇之恩,虽然他反对专制,但他并非是要取消“帝制”,他只是希望改良“帝制”,使之更适合社会发展、民生需求。然而,就在他被光绪帝授予四品卿衔之后的第16天,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于中南海瀛台,这就是谭嗣同绝笔信中所说的“八月六日之祸,天地反覆”。慈禧太后之所以这么快就发动政变,当然与袁世凯(1859—1916)和荣禄(1836—1903)的告密揭发有关,而此前谭嗣同恰恰曾与袁世凯暗中会面,并将袁世凯当作可以信赖的人而告诉他某些不利于慈禧太后的预想和计划。大事未成而中途流产,出师未捷而皇帝被囚,谭嗣同是极度自责且悲愤的,出现这样的结局,他一定自感难辞其咎,在内心深处,他定会认为自己辜负了“我圣上”的青睐与重任。当此之际,“士为知己者死”,谭嗣同自然会选择以一死来报答光绪帝的知遇之恩。谭嗣同虽然在绝笔信中,表达了对光绪帝的拳拳赤诚,但从他的整体思想来看,他并非死于“忠”,而是死于“义”、死于“诚”、死于“报”。
谭嗣同之所以这么坦然赴死,当然也与他对生命价值的独特理解分不开。
首先,他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认为自己应该为这个国家做出应有的贡献。“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6]556谭嗣同愿意用自己的热血为“变法”启幕,愿意用自己的牺牲“基奠”国之昌盛,可以说,他的担当意识是非常强烈且浓厚的。
其次,因受佛教、基督教等宗教学说的影响,他认为“人是永不死之物。所谓死者,躯壳变化耳;性灵无可死也。且躯壳之质料,亦分毫不失。西人以蜡烛譬之,既焚完后,若以化学法收其被焚之炭气、养气与蜡泪、蜡煤等,仍与原蜡烛等重,毫无损失,何况人为至灵乎?此理不深,愚夫妇亦能解。愚夫妇能常念此,则知生前之声色、货利诸适意事,一无可恋,而转思得死后之永乐,尤畏死后之永苦,于是皆易相勉于善。”[6]462谭嗣同受净土宗的影响尤深,在《戊戌北上留别内子》这封信中,他写道:“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装将出游,忆与内子李君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颂述嘉德,亦复欢然,不逮已生西方极乐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此迦陵毗迦同命鸟,可以互贺矣。但愿更求精进,自度度人,双修福慧。诗云: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生生此缔缘。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6]285在谭嗣同看来,道业精进,则莲台可期,世间生死皆是无关紧要的,死后的净土世界才是真正的、可靠的且最好的归宿。
再次,因受宗教“大爱”的熏染,他有一种“世界大同主义”及“拯救众生”的理念和信念。他说“救人之外无事功,即度众生之外无佛法。”[6]371又说“嗣同既悟心源,便欲以心度一切苦恼众生,以心挽劫者,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强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6]460天下众生都是他所应救助的对象,因为“盖天下人之脑气筋皆相连者也。此发一善念,彼必有应之者,如寄电信然,万里无阻也。即先圣先贤,死而不亡。生人之善气,尤易感动,则冥冥中亦能挽回气数,此断断无可疑者,特患人不专精耳。”[6]462到达这样一种思想境界之后,生死便是等闲事了。梁启超在《仁学·序》中对谭嗣同的这种思想就有所揭橥,他说“烈士发为众生流血之大愿也久矣。虽然,或为救全世界之人而流血焉;或为救一种之人而流血焉;或为救一国之人而流血焉;乃至或为救一人而流血焉。其大小之界,至不同也。然自仁者视之,无不同也。何也?仁者平等也,无差别相也,无拣择法也,故无大小之可言也,此烈士所以先众人而流血也。”[6]374梁启超可谓谭嗣同的知己。谭嗣同在《上欧阳中鹄书·十》中也提到他为念众生平安所做的日常功课:“在京晤诸讲佛学者,如吴雁舟、如夏穗卿、如吴小村父子,与语辄有微契。又晤耶稣教中人,宗旨亦甚相合。五大洲人,其心皆如一辙,此亦一奇也。于是重发大愿,昼夜精持佛咒,不少间断:一愿老亲康健,家人平安;二愿师友平安;三知大劫将临,愿众生咸免杀戮死亡。渐渐自能入定。能历一二点钟久始出定,目中亦渐渐如有所见。”[6]461精持佛咒,是佛教中一种可消罪业且增福德的修行方式,谭嗣同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众生的怜悯和慈悲,不得不说,他是博爱仁厚的。
“世间只有心生灭,赚得悲欢傀儡忙。”[6]286谭嗣同视躯壳为机械麻木的傀儡,“心”与“性灵”才是主宰,而生命则是轮回不休、从无静止的,所以他会如此的淡然生死、无意去留。谭嗣同的死,绝不是“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肤浅,他有主见、有骨气、有节气、有操守、有大义、有大爱,他的死是历史、时代、环境、个人气质等综合因素造成的。“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6]542面对国是日非、疆土沦丧的境况,谭嗣同是极其痛苦且无奈的。“耶稣以一匹夫而撄当世之文网,其弟子十二人皆横被诛戮,至今传教者犹以遭杀为荣,此其魄力所以横绝于五大洲,而其学且历二千年而弥盛也。呜呼!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6]474既然只手不能廓清宇内,双剑不能尽斩奸佞③,与其睁眼宝刀空老,何如热血荐献轩辕?谭嗣同期冀用他的鲜血刷新这传统保守的古国,渴望用他的骨气唤醒那沉睡无觉的国人,更希图用他的节操和坚守为后来者做楷模和榜样。
三
文天祥与谭嗣同身处不同时代,各自的人生经历也大为不同,但二人在可以自由面对生死时,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这不能不令人惊讶。惊讶之余,仔细对比其中的某些事项,可以发现,二人仍有一些值得思考的不同之处。
首先,虽然都生活在专制及家天下的政治体制之下,但二人对此政体的认识和理解并不一样。这主要是由于随着时代发展及西学东渐,士人对国家政治体制及世界政治形势有了更为宏观及清楚的认识。文天祥生活的时代,自然还没有“西学”,也谈不上对其他国家政治体制有什么认识,专制政体及家天下制度,在文天祥看来是理所应当甚至是“自古如此”的,他不可能去挑战或反对这种政体或制度。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37是传统中国所信奉的道德要求和义务规范,辅助王室治国平天下更是传统士人普遍的道德理想和人生追求。在文天祥看来,宋室覆亡,其责不在这种家天下的政治体制,更不在皇帝,而在奸佞当道、小人误国,至于文明礼仪的大宋王朝为何被其他民族所灭,他是无法从政体、治道、文化等角度进行思考和理解的。而在谭嗣同生活的时代,西学东渐早就如火如荼,尤其是清王朝的国门被西方列强以利炮坚船强迫打开,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有识之士早就开始“开眼看世界”,重新认识这个古老的国家,并积极寻求富国强兵之道。不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都是建立在对专制政体及家天下制度的反思基础上,可以说,专制政体及家天下制度已逐渐失去人心。“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说明人们已经开始从政体及治道上来思考国家问题,也说明生活在专制政体下数千年的中华士人开始逐渐清醒觉悟了。
其次,二人的家国认同与民族认同存在较大差异。在传统中国的版图意识中,“中国”即是天下的中心及世界的中心,是最文明、最先进的地方,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皆为此中心之外的野蛮、荒芜、未开化之地。在文天祥眼中,元人不过是一些野蛮无知之徒,在内心深处,他是绝不认同这类民族的,所以他说“自古皆有死,义不污腥膻”。于文天祥而言,他只认同且效忠于生他养他的那个“国家”,一旦这个国家覆亡,“忠臣不事二主”,他就只有一条就义的路可以选择,其他民族或“国家”是他所不愿也不能容身的。而谭嗣同受过西学教育,对世界的认识比较开明,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观念,上文已述,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世界大同主义者”,在他眼中,各民族是无差别的,各民族人民都是平等的,他对之一视同仁。虽然文天祥、谭嗣同的家国认同与民族认同存在如此大的差异,但他们的爱国之心是无别的,他们高尚的气节精神是无别的,这是今天我们应该发扬的重要精神。
再次,在家国危难之际,虽然二人皆选择以死明志,但二人所死的“志”并不相同。如上所述,文天祥自幼受到儒家思想尤其是理学思想的熏陶,“三纲五常”于他而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他不能也不愿违背“三纲五常”。儒家圣贤观、忠贞义烈的臣子本分及士人高风亮节的荣誉感,不仅是他所死之“因”,也是他所死之“志”。可以说,文天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宋王室之“忠节”才主动选择死亡,彼时他完全也可以如留梦炎(1219—1295)辈,这个与他身份官职一般的状元宰相,降元自保,但他终究并未选择这条路。而后者降元后,官至丞相,这恰恰也是元室对文天祥愿降之后的承诺。而谭嗣同,如上所述,却并非死于“忠”,而更多的是死于“义”、死于“诚”、死于“报”。
第四,二人的生死观也有诸多不同之处。在文天祥看来,生死不过一气耳,“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显然是受到北宋思想家张载“气本体论”的影响。张载认为:“太虚者,气之体。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虽无穷,其实湛然;虽无数,其实一而已。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形聚为物,形溃反原,反原者,其游魂为变与!”[9]382在文天祥眼中,“浮世百年梦”[2]374,“人命草头露,荣华风过尔。唯有烈士心,不随水俱逝……不知生者荣,但知死者贵。勿谓死可憎,勿谓生可喜。万物皆有尽,不灭唯天理。百年如一日,一日或千岁。”[2]382生死不过如梦,但“天理”却是永恒不灭的,个人的骨气节操也是千古不磨的,这是文天祥之所以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的思想根据。现在还没有太多资料可以证明文天祥认同佛道生死观④,但谭嗣同却受到佛教、基督教等宗教生死观的极大影响,上文已论,此不赘述。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斯人已去,馨香永芳,他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是极其丰富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164一个人的节气操守,在生死之时最能显现,文天祥和谭嗣同的历史时空相差数百年,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却都愿“杀身成仁”,以仁成道,这种气节是悲壮英烈的,这种精神是无愧于天地的,更是值得我们今天传承与发扬的伟大民族精神。
[注释]
① 本文所引《文天祥全集》中的诗文,标点皆为笔者根据文义所加,下同,不再一一注明。
② 萧功秦先生在《危机中的变革:清末政治中的激进与保守》一书中对戊戌变法之所以失败论之甚详且见解独到,他首先分析戊戌变法人士激进心态的五个基本特点:第一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愤世情结’。这是一种孤芳自赏地与整体相对抗的、充满悲愤之情的心态。多数戊戌变法志士都有精英主义者的孤独感与愤世感,而在康有为与谭嗣同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第二是认为“改革必须是急剧而迅速的,快刀斩乱麻的”,第三是“它与传统的‘断裂性’”,第四是认为“变革与保守势力是‘新旧水火不容’的,两者之间不存在妥协的可能”,第五是“对激进变法的简单化的乐观预期”。可以说,维新人士的这种激进心态是导致维新运动破产的一个重要内因,谭嗣同坦然赴死,也有想通过自己的鲜血以更快唤醒国人、促进变法的原因在内。萧先生认为,建立在这种激进心态和时代危机感基础之上的变革,“固然是一种可以促进变革的重要因素。但是,由于危机感是一种主观的心理因素,很容易使变革者脱离现实的允许条件来确定变革的幅度、速度与范围。危机感比较容易使人们确认变革的‘必要性’,而变革的约束条件则较少地为人们所重视。正因为如此,受危机感支配的人们,由于在怎么样变,变什么,变多少这样一些问题上不把现实条件作为基本的制约因素来加以考虑,这样,改革的分寸感与火候的把握就失去了依据。”详见该书第44-52页,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
③ 谭嗣同有双剑,一名“麟角”,一名“凤距”。《单刀铭并叙》:“余有双剑,一日麟角,一日凤距,取抱朴子之论刀盾戟杖日:‘知之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也。’”又有《双剑铭》“横绝太空,高使天穹,矧伊崆峒。蕤宾之铁,蚁鼻有烈,服之有截。”详见《谭嗣同全集》第98页。
④ 修晓波在《文天祥评传》中对此有过论述。至元十六年(1279),文天祥在狱中与一个名叫灵阳子的道士相见后,写下《遇灵阳子谈道赠以诗》,诗云:“昔我爱泉石,长揖离公卿。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偶逢大吕翁,如有宿世盟。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人一阴阳性,本来自长生。指点虚无间,引我归员明。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屩行。闻师此妙诀,蘧庐复何情。”(见《文天祥全集》第398页)另有一首《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诗曰:“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见《文天祥全集》第399页)修晓波依据这两首诗及文天祥的生平思想,并结合《宋史·文天祥传》《续资治通鉴》《庐陵县志》等相关资料,认为文天祥这些“超洒忘世”的思想“恰是他理学思想在特定背景下的一种真实流露”,但由于资料不足,最后也没有对此问题作出最终结论。详见修晓波《文天祥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8-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