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无锡安氏西林图文史料探析

刘源源

2012年，三联书店出版了艺术史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与园林历史学者黄晓、刘珊珊合著的重要书籍──《不朽的林泉：中国古代园林绘画》(以下简称《不朽的林泉》)。这部著作不仅推进了中国美术史园林题材绘画的研究，而且对明代园林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在高居翰先生的自序中，评价这本书基于中国园林这一主题，“首次对中国绘画作为视学记录和美学再创造的功能作了探讨”[1]。园林是明代中后期绘画的一个重要题材。各种园林图卷也是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讨论的主要内容之一。

高居翰的早期研究发掘了受写实主义和西式透视方法影响的晚明画家张宏及其作品《止园图册》的历史地位。建筑史学者曹讯对《止园集》的发现和园林历史学者黄晓、刘珊珊的直接参与写作，促成《不朽的林泉》这部有趣的书籍。在研究方法层面，《不朽的林泉》关注晚明园林绘画对园林空间实证主义的再现功能。在《止园图册》的研究中，作者观察到，画家张宏“努力追求一种近乎视觉实证主义的实景再现，为此不得不采用许多中国传统之外的构图和技法……他的许多作品都可视为画家第一手的观察心得，是视觉报告，而非传统的山水意向”[1]。止园的遗址被考证定位，且绘制了平面布局想象图。

明代园林虽然以其艺术风格之简远、雅致为园林专家陈从周甚为称道，但由于园林环境本身的脆弱和易变性，目前保留的中国古典园林中很难看到完整的明代园林空间遗存。现当代学者往往通过文献、图档讯息的整合及互证，分析中国古代园林的空间特征，提出必要的复原构想意向。夏莉森(Alison Hardie)对晚明园林的研究中讨论了若干图、记并存的明代园林，如王献臣拙政园、王世贞弇山园、张凤翼求志园、米万钟勺园等[2]。顾凯的《明代江南园林研究》挖掘研读了众多明代园林的园记、园图，从造园要素角度具体阐释明代江南造园风格与观念的转折[3]。黄晓及刘珊珊对明清园林绘画的多项后续研究，进一步阐释了绘画资料在园林文化中的重要性，及研究园林绘画的方法论问题[4-5]。绘画作为一种重要的图像媒介，近年来得到许多中外园林历史学者的关注[6-10]。

本文的写作从晚明画家张复《西林园景图》入手，既是对《不朽的林泉：中国古代绘画》及其他艺术史学者对这一册页已有研究的延续讨论，也是对晚明园林绘画所具有的写实特征以及绘画资料对中国园林历史研究之重要性的再次肯定。

1 晚明无锡造园及西林概况

明代无锡的造园繁盛，园史记载中以惠山东麓寄畅园最为著名。王穉登《寄畅园记》又有“环惠山而园者，若棋布然”[11]，其中即包括邹迪光的大型山水园林愚公谷。除近城的惠山为造园佳处，明中后叶无锡望族安氏在胶山一带也营构了多座园林，本文所涉的西林即为其一。胶山在无锡城东二十余里(约10km)，由安氏祖居北上二里(1km)可至。山中曾有始建于梁朝的胶山寺、玉皇殿，以及窦乳泉、涤砚泉等多处名胜古迹，在明代经安氏家族不断梳理挖掘，风景愈发秀丽。

西林在胶山南麓，初为安绍芳的曾祖安国所创。嘉靖年间，安国以经商起家，大事园林。因地方水旱，借梳理水脉之机，在胶山之右营建西林，湖中则有金墩、焦墩二山[12]。随后西林为安国之子安如山所有。西林再传至安绍芳时，他对园林风景大加改造，与山人叶茂长点题三十二景。安绍芳虽未入仕，但雅尚艺文之事，善书能绘，著有《西林全集》二十卷。西林在其经营下，成为晚明众多文人园林中较有特色的环境营造之一，尤以水景为胜。除西林外，安国又在胶山营构嘉荫园，传给其子安如山。另有南林一座，为安如山之子安希范继承[13]。西林、嘉荫、南林各有其景，其中以西林最负盛名。晚明文豪王世贞为西林作记。画家张复为山人叶茂长作《西林园景图》，从不同角度细致地描绘了这座园林的景致。

西林旧址位于今安镇山庄、盛更巷、北赵巷、蔡巷一带[14](图1)。结合史料收集、现场调研及卫星图像的信息可知，安镇及胶山一带的山水格局已有不少历史变迁，尤其是水脉源流，多已无从探寻。整体而言，胶山及其周边一定范围地块景观资源尚缺乏具体的保护方案和有体系的管理规划。地方史志学者对胶山的探访及明代历史遗迹的发现，如“驻仙岩”，可成为安镇及无锡历史景观资源整体保护、远期重建规划等市政工程的契机[15]。

图1 无锡胶山及周边景观现状(引自谷歌地图)

2 无锡安氏西林三十二景的图文史料

安绍芳与叶茂长为西林点景32处，在《西林全集》收录有各景点的唱和题诗[16]。而王世贞的园记中仅提及20处景点，各具释名出处①。其中山景5处，为兰岩、风弦障、遁谷、晨光坞、纤纤泉。水景12处，为镜潭、凫屿、上岛、中洲、萧阁、空香阁、景榭、一苇渡、夕霁亭、素波亭、息矶、醉石。山水兼丽者3处，为虚籁堂、椒庭、爽台[17]。对照园景题诗可知，园记中未提及的12处景点为石道、层磐、花津、含星濑、鹤径、深渚、回梁、荣木轩、雪舲、松步、沃丘、疏峰馆。此篇园记的写法较其他晚明园记略有不同。一般而言，园记的书写遵循身体的游线而展开，由作记之人的身体、目力之所及，铺陈园中各景物设置及方位关系。王世贞在《安氏西林记》中采用了归纳的、结构式的思路记叙园中景点及特征，将西林景点分为山景、水景、山水兼丽三大类，并未以具体游览的方式囊括全部景点或呈现各景点的空间序列关系。基于此，园图的阅读分析对西林三十二景的空间研究非常重要。

张复于万历八年(1580年)创作西林三十二景册页，今仅16幅现存，藏于无锡博物馆。他少时曾师从钱榖②，绘画有吴门画派细腻精丽的遗风。册页这一在明代中后期较多地运用于描绘园林景物。不同于《辋川图》《龙眠山庄图》等园林绘画，以长卷形式触发恢宏壮丽的感受和流动的视觉体验，册页因其尺寸较小更容易给观者带来视觉上的亲切感与凝视的可能。册页画幅的限定也决定了其叙事、构图的模式与长卷图绘的连缀性有所不同。此外，园图的写实之风在晚明也颇为流行，在册页和手卷的形式中均有体现。在明中叶的大量别号图、园景图中，尚有模式化、主题化的特点，所表现景物并不一定要非常具象切实，如周臣《春泉小隐图》。发展到吴门画派时，园林景观绘画已可从标志性景物得知画家所意图展现的地域及范围，如沈周《虎丘十景图》《东庄图》、文徵明《惠山茶会图》《真赏斋图》。而吴派晚期的画家，在西式绘画透视学的影响下，将写实的记录和文人画的抒情意向相结合，创作了诸多可与园记等文献资料相互对照考证的园林绘画，如钱毂《小祗园图》及《求志园图》、张复《西林园景图》、孙克弘《长林石几图》、张宏《止园图》等。

张复所绘图册的页面布局经过了巧妙的推敲和权衡。尽管每幅册页中仅主要刻画了某一独立的景点，但其绘图布局通过一些册页的边角讯息，表达或暗示了西林的重要景点的空间关系。现存西林园景图册中所见的十六景，与王世贞园记中所述二十景既有交叠也互为补充，共涉及西林二十八景。而安绍芳《西林全集》中的“西林三十二景”题诗，诗境与画意相契合，很有可能是根据张复的园图意向而点题创作。

表1 无锡安氏西林三十二景园图、园诗对照(根据参考文献[12]和[16]整理)

1-17 1-18图绘信息缺失虚籁堂(建筑)结茅空山中，冥心契元寂。时闻虚籁生，复闻虚籁息。倦开斋物篇，高枕青山色。1-19息矶(小品)垂伦非羡鱼，聊复亦尔尔。不知红尘里，何处无芳饵。却笑磻溪翁，老于人间事。雪舲(船坞)千林积雪明，孤舟独垂钓。但觉蓑笠寒，不辨峰峦峭。疑向剡溪回，迷却山阴道。1-20图绘信息缺失疏峰馆(建筑)仙人种石笋，离立寒崖中。为开竹间扉，对此青芙蓉。试问潇湘僧，何如九疑峰。1-21风弦障(山景)长松列翠障，天风韵高弦。余方起据梧，空际声泠然。世无钟子期，幽情不能宣。1-22图绘信息缺失晨光坞(山景)朝曦出东岭，明霞相与鲜。松露湿未晞，花源澹浮烟。道人隔岩宿，独藉孤云眠。1-23 1-24图绘信息缺失兰岩(山景)芳兰冒幽石，清芬散岩阿。相思隔美人，纫佩将如何。庶保空谷姿，幸免当门锄。1-25遁谷(山景)籍甚非所求，跫然安足喜。自爱空谷幽，白云呼不起。为报长康翁，置我丘壑里。1-26图绘信息缺失醉石(石景)沈酣寄情真，片石亦名醉。溪风吹不醒，山月照清寐。惟应刘公荣，箕踞日相对。1-27石道(山景)石道苍翠间，窈窕绝尘鞅。麋鹿日以骄，薜荔日以长。独有青岩云，忽而自来往。1-28图绘信息缺失含星濑(水景)空水映寒星，历历秋可采。演漾清漪间，明灭遥山外。试觅羊裘人，或是岩陵濑。1-29层磐(山石)藓径非一盘，凉云出其下。拾级不可攀，支藤聊可假。过雨乱飞瀑，宫商次第泻。鹤径(园路)落叶秋雨深，荒茎无行迹。鹤破青冥来，翩跹一羽客。令我思休粮，松间饭白石。1-30参照“石道”一图中的山涧纤纤泉(山景)刈芝苍松根，触石得鸣玉。泠泠涧底声，泻破寒芜绿。抱瓮出云中，夕阳下西麓。1-31荣木轩(建筑)高木有嘉荫，离离覆中庭。繁霜日夜零，上有悲鸟鸣。感兹不成寐，辗转难为情。1-32参照“石道”“层磐”二图中的山顶小亭夕霁亭(建筑)西山暮雨歇，斜阳下平坂。爽气满虚亭，披襟坐忘返。翻怪王子猷，犹自持手板。

3 西林三十二景的景观特征梳理

胶山西林的园记、园诗、园图互为映照，以不同媒介形式再现了这座园林的景观特征和空间概貌(表1)。为便于陈述，下文将西林三十二景分为水景区、滨水区和山景区三部分，其中水景区和滨水区的核心景观要素在现存十六幅册页绘图中展示最为充分。

3.1 水景区

胶山之下有较大的水面，名为“镜潭”。镜潭之中有2座岛屿，名为“上岛”“凫屿”。凫屿之后又有绵延之水洲，名为“中洲”。

上岛(表1-1)距凫屿、中洲较远，位于镜潭水心深处。其上仅有二层小阁“空香阁”一座(表1-3)，内部供奉神像，周围松木茂密，水汽氤氲。私家园林之中设置供奉佛道的建筑景点，在晚明时期的文人造园中蔚然成风，于诸多园记中均有记载。空香阁的特点在于其独立于小岛之上，更具远离尘嚣、幽静空灵之感。上岛隔水两岸一侧松柏成林，依水而生；另一侧有槐柳数株，林间傍水处设小亭一座。

凫屿为水中最大洲，竹木蒙密，水鸟群集，设置了多处滨水的园林建筑。水岛区景观及岛屿关系在“沃丘”一图中表达最为清楚(表1-5)。“沃丘”被王世贞归类为水景。此图虽详细刻画了凫屿、中洲，而“沃丘”一景本身应指西林之中山水交融的意旨趣味。据“沃丘”一图所示，凫屿之上有5处建筑，其中2处临水，余3处皆近水。其一为“萧阁”，建筑“周围长松匝之”。又有“椒庭”(表1-7)，园图中描绘其庭前乔木2株，仙鹤翔舞，乱石小径从庭侧绕过，可见远山巍峨之景。椒庭图册附近有竹林一片，在“沃邱”和“爽台”二幅册页中重复出现。而竹林前之空地即为“爽台”一景所在(表1-9)，园图中可见士子二人露坐于石台之上，童子进茶果。

凫屿之后，隔水渚有绵延的辅洲“中洲”。中洲之上景物平旷疏野。经折尺形石桥“回梁”可由中洲通向上岛。回梁石桥设红色栏杆，在多幅册页中可见。

凫屿与中洲之间，有“深渚“花津”二景。“深渚”(表1-11)一图中，可见水榭的基角支架，主景为芦苇迷离，水鸟浮现，野趣中见诗意。“花津”(表1-13)一图中可见中洲与凫屿间水脉蜿蜒，回梁曲折，桃竹丛植。

3.2 滨水区

“上岛”一图中所见的水畔小亭，即为“素波亭”一景。在“素波亭”册页(表1-15)左下角亦可见空香阁掩映在林木间，隔水为四角方亭一座，亭中士子倚栏，望水而思，后有童子穿林而至。素波亭畔有石钓矶一处，名为“息矶”(表1-17)。园主将钓竿放置于枝丫间，静坐于素波亭观水看鸟。在册页“息矶”一图中，又可见士子于老柳之下、息矶之上垂钓，水边芦苇丛生，对岸仅有数尺山石及虬曲老树一干，画面简洁有空远之境。息矶题诗中用典“磻溪”，即姜子牙未遇文王之时垂钓之处，以喻园主的隐逸之情。

王世贞记中有“素波亭者，渡口绾也。曰息矶者，可憩而息者也”[17]。此处渡口即为“一苇渡”。“素波亭”一图中可见右侧水坞设有船舱，其下停泊游船一艘，当为“一苇渡”所在。园中游船名为“雪舲”，亦为三十二景之一。在雪舲一图(表1-19)，张复恢宏而精丽地展示了西林的山水气势。从高空俯视，雪舲游行于镜潭中，二人相谈于舟中。上岛、空香阁与回梁石桥成为视觉游览的主要意趣之一。此幅表现冬日雪景，整体有苍茫之趣，近景则展现了水畔夹岸丛植的红梅盛开之景。

3.3 山景区

西林有山景“风弦障”(表1-21)一处，王世贞释名为“高坪直上接下疁，下瞰诸水，长松冠之，风至则调调刁刁鸣”[17]。山景“遁谷”(表1-23)则为“降疁而凹却入水深佳处”[17]之景，应是由安氏住居之处北上到西林之途中山水景色。图中云气缭绕，山峦层叠，近处有若干房屋临水而设，远处为楼阁隐隐现于云气之中，体现了西林所处的整体环境特色。

此外，西林又有“兰岩”“石道”“层磐”等山景。“兰岩”为“疁之纵横岩也，大国之香滋焉”[17]，图景不存，泛指镜潭周边一带山脉。“石道”(表1-25)与“层磐”(表1-27)应为胶山两面山路之景，皆描绘有山顶小亭一座。其中“石道”一图则山峦明暗层叠，植被丰茂，而“层磐”一图所示山石裸露，林木空旷。

根据当代西林原址的周边山水形势推断，张复所绘的册页中山脉的表达具有更多的写意性和象征性。镜潭中岛屿之间的景点空间结构是较为明确的呼应关系，并不能在山景区的景观及建筑小品绘图中得到体现。因而，山景区的绘图意向是“断裂”的。此或为张复绘图中对于空间深度表达的处理，或因现存十六景册页绘图的信息不足所致。隐匿的另外十六景绘图中，是否有某一图绘对山景区景点的空间逻辑关系统领表达，如“沃丘”一图对水景区景点提示的关键作用，尚为一个有趣的历史谜题。

3.4 其他景点

除以上较为明确的景点布局判断，另有11处景点因缺少图文对照，景点本身范围过大或过小而无明确所指，或现存园图中缺少标志性方位讯息而难以确切断定方位，其中以建筑单体、小品景观居多。下文根据现有图文资料，简略分析这些景点的特征及可能方位。

“鹤径”(表1-29)画面中有3只仙鹤在松径间嬉戏，此景当在水景区凫屿、中洲、上岛一带。与“鹤径”相对应的另一小品景点“松步”，为园中自然植物景观。“景榭”据园图判断，可能为“深渚”“花津”处水榭，或“素波亭”一图中的入水景榭。

“荣木轩”(表1-31)一景绘有高耸林木中空敞小轩一座，士子驻立于林间，如吟咏状，轩四围有石墙构筑成院落，内部有美蕉奇石、修竹老树之景，远山在云气缭绕中浮现。王世贞归纳“虚籁堂”为山水兼丽之景，“醉石”为水景。疏峰馆中亦可观山石嶙峋之景。此4处景点应位于胶山之麓、镜潭素波亭一岸的滨水区。

山景区又有“晨光坞”，即“疁之逶迤而左右抱林者也，以左小缺得嵎夷，独早，故曰晨光”[17]。胶山水脉甚多，多汇于镜潭。纤纤泉虽为水脉，却被王世贞归纳为山景，记曰“纤纤泉者，穴于疁最洌而分甘，所谓可以酿者也，然于茗尤发香而益色”[17]。石道一图中可见二人坐于山中石阶相谈，傍路有泉涧顺势而下，蜿蜒曲折，当为“纤纤泉”或另一处水脉“含星濑”二景所在。“夕霁亭”根据题诗意境，或为胶山山顶之小亭，于兰岩、石道二图中可见。

4 结语

正如《不朽的林泉》一书中所述，“采用册页的形式对园林进行细致的实景再现，这一园林绘画上的革命在《西林三十二景图》册中完成，并由张宏在《止园图》册中推到极致”[1]。西林虽有景点32处，园中很可能另有其他山水景观、建筑楼阁等未能列入三十二景之中，整体仍以山水气势取胜，是晚明文人造园的重要案例之一。

历史园林的空间要素具体特征很难通过图文史料、现状考察进行精确复原，近年来园林历史学者对此有不少新的探索和研究[18-20]。就西林园遗址现状和历史资料的保存情况而言，详细的西林平面图、景点布局可归属于历史园林重新设计的层面，不能在此文中进一步讨论。西林园与明代无锡其他园林，如寄畅园、愚公谷，在造景风格之间的异同，也可在后续研究中供历史学者探讨。

注释：

① 园记中统计为14处，有误。

② 钱毂，苏州画家，师从文徵明，所绘园林画有《纪行图-小祗林(小祗园图)》《求志园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