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寄畅园水池“锦汇漪”及其周边复原研究
2019-01-11梁洁
梁 洁
郑 炘*
无锡寄畅园位于无锡城西郊、太湖北岸,地处锡、惠二山之间。作为一座名园,寄畅园在明清之际经历了2次大的改造。今天园内布局与清初秦松龄(1637─1714)改造后的面貌较为接近,而对于晚明秦燿(1599─1668)改造后的布局却一直鲜有人展开专门研究。实际上,晚明的这次改造之后,寄畅园名声大震,往来游赏、题咏者络绎不绝,而有关秦燿改造后的水池“锦汇漪”之上的建筑变化,早在清《[康熙]无锡县志》已称“率易其制而仍其名,若知鱼槛之类也”[1];咸丰七年(1857年)邵涵初又称“若知鱼槛之属,皆易制而仍其名”[2];至民国二十年(1931年)秦毓均再次明确表示“盖昔之知鱼槛非当门者”[3]。这个问题直至1999年晚明宋懋晋《寄畅园图册》五十叶图册重新现世才有了明确答案:“知鱼槛”一图中,廊桥横跨水面,桥中央一座歇山顶建筑即为当时的“知鱼槛”[4](图2)。而在重新现世之前,这套图册并未见于任何画谱、笔记的记载,晚明知鱼槛的位置仅凭3位前辈次序相传。对于今天能够得到更充实的材料的研究者而言,有必要再对池上及其周边的园林布局作一番详细考证。本文将使用池底遗构、改建档案和考古报告作为基础材料,结合图像、文字文献,通过现状整理、遗构定位与辨析、推测复原3个步骤展开园中水池“锦汇漪”及其周边的布局复原工作,一窥晚明寄畅园胜景。
1 现状整理
经历清初改建及其后若干次的修复,寄畅园的现状与晚明相比已有了较大的变化。本小节将辨析园址边界、去掉园中加建的部分,由此给出一个接近晚明状态的园址基底。
首先有关园址东边界即1954年东围墙外的横街拓宽,一直以来有2种说法:一是基本没有动到园子,另一是东围墙内缩3~7m[5-6]。不过据文献记载,这3~7m应当原是临街店铺所在。这些临街店铺在寄畅园东墙外,同样在秦氏地产范围内。秦燿遗嘱《舜峰公分关》“惠山园居”条称“其沿街租房查照间数,均作二分,各自取讨”[7],可见这些店铺在晚明已经存在。1952年秦家捐赠寄畅园时,连着横街上的5间店面一起捐掉了[8]。至1954年横街拆迁、拓宽时,即拆掉了这5间店面[6]。对照童寯在抗战前步测的平面图[9](图1),可以看到原先园东墙的位置和形态。
其次是去掉加建/改建的部分。由表1可知,现在的嘉树堂、知鱼槛、七星桥、镜池、涵碧亭、园东墙内一组狭长的山院、卧云堂、先月榭及榭前平台、凌虚阁均为近当代加建或改建,我们暂且将上述部分从现状图中去掉。
2 遗构定位与辨析
历次改建在锦汇漪的池底留下了大量遗构。这些遗构可主要分作2类:木桩和石基(图3)。
池底木桩可约略分作大小2种,大者直径为12~15cm,小者直径为6~8cm。大者67根,小者170根,共计237根。大者多呈较有规律的柱网排列,推测应是支撑桥面或建筑的桥柱;小者则呈无排列规律的聚集状,且多与石基残存重合,推测应是用于石质基础中起到纵向固定作用的基础桩。木桩集中的区域主要有7处,在现状图中由北向南依次是:①现涵碧亭下;②七星桥下;③七星桥南;④现鹤步滩北的石板桥下;⑤现鹤步滩南与知鱼槛之间的池底;⑥现知鱼槛及其南长廊下;⑦现鹤步滩南的石板桥下(图4)。其中①②④⑥⑦木桩分布与其上建筑现状轮廓大致相符,这5处建筑均改建于清代及以后;③⑤处的情况较为复杂,有呈柱网排列状的柱子,也有呈聚集状的基础桩,而且这2处位置恰好接近已有的复原研究所推测的晚明涵碧亭与知鱼槛的位置[10],下文将作出详细论述。
现状池底碎石遍布,其中可以明确看出石基遗存的地方为七星桥南,即上文所述位置③。这处石基边界呈方形,主要由条状阳山石和天然石块构成,南北长6.8m,其中西、南2条边界及北边界的一部分可以明确辨认,而东边界大部分压在现状池岸下,尚不能确定位置(图3)。不过此处距园址东围墙已经很近了,空间不大,可以推测这处石基的东西宽度不会太大。石基西边界即与③处木桩聚集处相接。
此外,据1999年寄畅园东南部考古发掘报告[12,18]可绘制卧云堂、先月榭、凌虚阁一带的遗迹分布图(图4)。
3 推测复原
晚明的锦汇漪的水面并不似今天这般开阔。水面上有建筑“涵碧亭”及“知鱼槛”,分别可作戏台和观众席。这2处建筑分别与现存遗迹③号和⑤号相对应。其中③号遗迹为一处6.8m2的石基,西接一处南北长3m的木桩石基,这些木桩向西、向北延伸至池岸。这种布局与晚明宋懋晋“涵碧亭”“骈梁”2幅画中所绘相符(图2):一座方形亭子旁接一个出挑的木质平台,平台再接曲桥、通向岸边;曲桥“骈梁”曲折三道,连接平台与池岸,而今遗迹形态不明确,故暂且就画中所绘复原曲桥。
表1 近当代寄畅园修缮大事记
相比之下,从⑤号遗迹来复原晚明知鱼槛则要困难得多。此处现在仅存11根木桩,其中东段6根较粗,且呈柱网排列,有可能是桥柱;西段5根较细,中夹石块,有可能是木桩石基。如果认定涵碧亭为戏台,那么作为观众席的知鱼槛应该与之正面相对,即在⑤号遗迹东边、大约今天知鱼槛的位置上。目前据遗迹仅可绘制知鱼槛西一段廊桥的平面,其余部分仍需借助画册以想象复原。
此外,1999年寄畅园东南部考古发掘报告可为卧云堂、先月榭的复原提供少量线索(图5)。卧云堂处发掘出了明代万历间的东墙基、铺地砖及清代的较为完整的遗址。万历间东墙基遗迹在清代遗迹西4.9m处,万历间东墙基外即是室外平台铺地砖。先月榭处则发掘出了2段明代墙基和清代较完整的基址平面,而仅据这2段明代墙基无法断言明代先月榭就在今天的位置上,因为这2段墙基有可能来自分隔南部卧云堂庭院与北部锦汇漪的围墙。其中位于地下1.2m处的墙基有可能是晚明改建后的遗迹(报告称“一号墙基”),其西端、中部、东部都有“青砖斜立砌的做法,颇似拱券顶部塌陷后造成的现象”[12],则此处围墙有可能曾开有3个圆门洞,以供南北交通。而有关晚明先月榭的位置暂时付之阙如。
综上,可得到晚明锦汇漪及周边复原图(图6)。
4 造园特点分析
4.1 园林中的戏台
晚明士大夫蓄家乐风气盛行,内有戏曲观演场所的江南园林也不在少数。“园林成后教歌舞,子弟两班工按谱”[19],晚明的申时行、邹迪光、祁彪佳、张岱、阮大铖、冒襄等,皆有私家园林和家乐戏班用以自娱、娱宾。晚明寄畅园涵碧亭作为观演建筑,分为亭与露天平台两部分,观众可坐在亭中观看平台上的表演,也可坐在南边的知鱼槛中观看亭中的表演。场地开阔,演员腾挪进退自如,又置身园林山水中,可称绝佳的观演环境。
图1 抗战前童寯步测寄畅园平面图(改绘自参考文献[10])
图2 晚明《寄畅园图册》中的六叶(2-1 清檩,2-2 知鱼槛,2-3 先月榭,2-4 飞泉,2-5 涵碧亭,2-6 骈梁)[4]
图3 锦汇漪池底遗迹照片[3-1 ③号遗迹,3-2 ⑤号遗迹,3-3 木桩石基遗迹(③号遗迹),3-4 ⑤号遗迹,3-5 顶端有“小爪”木桩(现知鱼槛下)。其中⑤号遗迹上的木桩遗存较矮且与池底淤泥颜色接近,照片上几乎看不出来,笔者在照片上加上了红圈和红点以标识其位置](作者摄)
这在晚明园中曾搬演的戏曲《昙花记》即可看出端倪。约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20],邹迪光、屠隆及朋友们在园中观看屠隆新剧《昙花记》[21]。剧中有地狱、天堂、蓬莱仙境等场景[22],相当适合在园林山水中演出。邹迪光嗜好戏曲,家中蓄有梨园2部,“冠绝江南”[23],如果不是优秀的剧目配上赏心悦目的戏台及其周边山水环境,这位资深串客恐怕难以在这园中“为欢竞日”。
实际上,晚明的寄畅园确乎可称得上是一座豪华的园林。在同时期的文献中,谈修称“即丹丘金谷曷以尚焉”[24],车大任称“古木、岑楼、花鸟、泉石备极工巧”[25]。就晚明遗存来看,园中卧云堂有模印牡丹龟背纹图案的方形花砖,这种花砖用作明代江南园林厅堂内铺地砖尚属首见[18],于是装修精致、考究可见一斑。
4.2 池上的建筑
锦汇漪占地约0.2hm2,于其上,涵碧亭、知鱼槛占据了景致的中心,人们可在涵碧亭中观赏瀑布,或者在知鱼槛中边吹池上清风边欣赏涵碧亭中的演出。类似的赏景方式也出现在同一时期、地段相邻的愚公谷中,园中玉荷浸、温凉沼2个大池之间有亭桥“净月”,“亭虚四面,不壁不棂,曲栏六尺,迁坐徙倚”[26],凉风可从池上穿亭而过,亭中左右可俯双池之胜。
从晚明宋懋晋的图册上来看,知鱼槛及其两端廊桥由木质桥桩支撑;池东岸长廊基础是黄石包砌,其下土坡伸入水中;池西岸长廊基也是黄石包砌,直接插入水中。画中的这些建筑均高高立于水面之上,似有防水淹之态。实际上就晚明的水文状况来看也的确如此。当时的二泉水尚丰沛,寄畅园引泉水入园后可形成瀑布“飞泉”(图2)。晚明王永积描述雨后愚公谷北积水可达四五尺[23],那么标高更低的寄畅园内的情况可想而知。园址前身僧舍名“沤寓”,同样说明此处易积深水。水池南端有排水沟向池中排水[18],这表明锦汇漪不仅要承接瀑布,还要接收南部卧云堂一带的地面排水。山雨过后池水急剧涨高,因而若想在锦汇漪的中央赏景,池中以及池岸建造的建筑必须高架于水面,以避免被长期冲刷和浸泡。
图4 锦汇漪池底遗迹分布图(先月榭、卧云堂一带遗迹群文字标识后面所注数字为遗迹所在地下深度,单位:m)(作者绘)
图5 1999年寄畅园东南部考古遗迹照片(5-1 明代卧云堂铺地砖遗迹,5-2 清代卧云堂遗址,5-3 清代先月榭遗址)[12]
图6 晚明锦汇漪及周边复原图(作者绘)
然而,这个情况到了当代发生了改变。1958年开凿锡、惠二山之间的映山湖,后来又在涧水上游开凿蓄水池[27],蓄截山体地表径流,从而在山雨猛烈时有效地疏导山洪沿春申涧排入映山湖,却也使得包括二泉在内的地下水及地表水势大为减弱。再加上惠山地下裂隙受阻,山下深井取水过量等外因影响,至20世纪80年代园内八音涧流水已经时断时续[16]。在1999年的寄畅园修复会议上,“确保北面八音涧来水”成为会议决定之一,甚至考虑引映山湖的水作为补充水源、取道日月池入园[17]。至2000年引日月池之水入园、挖涧与先月榭相通、最后汇入锦汇漪(表1),抵御了400多年园外积水的园南墙终于失去了历史使命,迎接穿墙南来的水流。
4.3 木桩基础
明清两季遗存中都有木桩石基作建筑物水下基础的做法。沿岸布置长廊、亭榭,则建筑物的水下基础可兼做护岸,一举两得。这种做法也常见于假山。《园冶》“掇山”称“立根铺以粗石,大块满盖椿头”[28]。这些木桩上压石板或大石块,木桩顶部是平头。而寄畅园池底的一些木桩顶部却有3~5个不等的“小爪”(图3)。有些“小爪”上可以看到木髓,这说明这些“小爪”是由自然生长的结果,而非人为加工而成的。究其成因,应是杉木桩里的结节,即在此部位当年的杉树长出了4~5根枝子,这枝子在修整时被砍掉了,只剩下个头留在树干里,由于它们的含油量及致密度高于周围的木质,当其他部分朽烂后它们留了下来,形成放射状的形态。
寄畅园地处山麓,地势由西南向东北倾斜,在锦汇漪这样一个南北向的长塘中,池底也呈一定的坡度,故而晚明知鱼槛及其两端廊桥之下则很有可能是实堤,而并非仅仅是桥柱立在水中。实际上在现在的锦汇漪池底,⑤号遗迹一带的标高仍高于南北两侧的池底大约20cm,遗迹中也有砖块夹桩的做法(图3)。晚明屠隆称“缘堤行,草树蒙茸间至水穷山尽处,谓无复通道,忽折而别开一径,景物俨然”,民国秦毓均已于此处发现:“王记曰檩、曰梁、曰桥,实即堤也,遇堤缺处梁以通之,随地命名。[29]”在2000年的修复工程中,先月榭下使用了类似的做法,由于榭南北水面有高差,榭下设暗坝作调节之用,使两边的水面保持在适当高度,利于观赏[14]。类似的做法也出现在邻接的愚公谷中。晚明邹迪光在玉荷浸、温凉沼之间设堰,用以调节双池的水位[26]。
5 结语
晚明的寄畅园堪称弘丽,水池锦汇漪上有涵碧亭、骈梁、知鱼槛、廊桥等建筑,至今池底仍有多处遗存。今天的寄畅园已经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锦汇漪池底遗构尚鲜有人注意。实际上对于园林历史研究而言,池底遗构常常由于年代相对久远、保存相对完好而具有重要意义,是不可多得的、可与文献相互印证的实物材料。日本东京后乐园、平泉毛越寺庭园中均存有桥桩遗构,对于历史研究大有帮助。与古代园林的地面遗迹勘察相比,池底遗构的勘察在放完池水后就可以展开,不需要掘地三尺。有关寄畅园水池的进一步的复原,尚有待于对于池底遗构更全面深入的考古探查。
致谢:感谢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朱光亚老师关于杉木桩的结节问题给予的无私而详尽的解答。感谢无锡惠山古镇申遗办公室的金石声科长及寄畅园园艺师傅方先生及时告知有关锦汇漪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