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的追寻与延异:《模仿者》中的二元对立解构
2019-01-10许晶琳
许晶琳
内容摘要:《模仿者》是唯·苏·奈保尔的一部半自传体小说,成功塑造了以辛格为代表的前殖民地边缘人形象,述说其悲惨的生存现实和心灵困境,隐射出新近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混乱的生存状况。本文以后殖民视角,借用德里达的二元对立解构策略分析主人公辛格对“秩序”的追寻和这种“秩序”在追寻过程中的延异,揭示作品中隐含的解构意识和后殖民意识。
关键词:《模仿者》 秩序 二元对立 解构
《模仿者》是印度裔英籍作家唯·苏·奈保尔的早期作品,以回忆的形式讲述了从小生活在前殖民地伊莎贝拉的主人公拉尔·辛格前往伦敦留学,返回故土,从政失败,最后流亡他乡的人生经历,隐喻了新近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混乱且荒诞的政治、经济、文化及精神生活。国内有关这部小说的研究可大致分为两类:结合作者背景的研究和后殖民主题的研究。其中后殖民主题研究又包括身份认同,流放与寻根,圆形流散,种族和女性主义等。从二元对立角度分析该文本的文章很少,只有石海军在《从殖民和后殖民的角度看现代性问题》一文中略有概述。作为一部成功的后殖民小说,《模仿者》不可避免地包含了许多后殖民主义相关的二元对立元素,例如前英属殖民地伊莎贝拉对宗主国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依附,东方和西方的不对等關系,白人和非白人的对抗与结合,种族矛盾中的自我与他者,前殖民地内部的上流社会与下等阶级等,这些罗格斯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观念在伊莎贝拉人民的认知中根深蒂固,又在主人公的流亡历程中逐渐消解。
一.“秩序”的产生
西方“现代思想与现代实践两个方面的中心结构就是对立,更准确地说,就是一分为二。”[1]14德里达认为“结构主义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传统的思维方式是预设一个‘终极能指,由此出发设定一系列二元对立范畴(正确-谬误,精神-物质,主体-客体等),其中的前一项对后一项占统治地位,形成西方文化特有的‘逻各斯中心论,作为意义自明的纯粹工具来维护思想的一致和纯洁……因此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思维成为巩固西方思想传统的工具。”[2]302在传统哲学的一个二元对立中,我们所见到的唯有一种鲜明的等级关系,绝无两个对项的和平共处,其中一项在逻辑、价值等等方面统治着另一项,高居发号施令的地位。[3]226石海军在《从殖民和后殖民的角度看现代性问题》一文中指出,“从现代文化和现代性的角度来看,结构主义体现的也是一种秩序观,它与西方宏大叙事理论等都可归为西方现代思想和现代实践的中心秩序或结构之中”[4]4,而这种二元对立式的中心结构秩序观渗透在现代西方和被殖民文化侵略的各种意识形态之中。
小说在描述主人公辛格的内心活动时数十次提到了“秩序”一词,可见辛格有着关于“秩序”根深蒂固的执念,而这种执念的养成与他在伊莎贝拉的童年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辛格回忆他在童年时代的学校教育,学生进入小学的第一节课就是学习“英国国王加冕和他的王冠的重量”[5]89,这意味着殖民教育从一开始就在强调英国、白人、上流社会的中心地位和殖民地、非白人、下等阶级的边缘身份,王冠的物理重量隐喻着宗主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虽然官方语言和作为殖民地教育的殖民文学与本土人的实际生活根本不吻合,却潜移默化地使殖民地人民形成了一种崇拜殖民文化、排斥源文化的心理倾向。辛格为了避免在公开场合使用自己带有“印度血统”的名字而擅自改名;塞西尔会和任何一个对家族产品不敬的男孩打架,因为“他就是贝拉贝拉和可口可乐,他不喜欢任何人忘记这一点”[5]83;塞西尔的姐姐萨利读美国时尚杂志,和年轻女孩们用新奇的方式讨论电影。对宗主国文化的崇拜遍布伊莎贝拉的每一寸土地。辛格说:“我们把自己的岛变成了一个大秘密。在教室里提起任何涉及日常生活的事情都能引来笑声……笑声否认了放学后我们将回归的事物。”[5]93
与此同时,辛格的家庭也对他这种“二元对立式的中心结构秩序观”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辛格的父亲痛恨自己妻子家族各种西方化的说话和行为方式,另一面却在模仿欧洲上流社会家庭的生活细节,教育事业上的默默无闻,使他转向家庭寻求安慰和展示自己的权力:他举行周日“家庭午餐”,驾着“象征尊敬和稳重”的迷你奥斯汀车出游;他模仿传教士,“书橱里的一册装订老派的《伊莎贝拉殉道者》记录着他少年得志的证据。”[5]85霍米·巴巴认为“殖民欲望总是在与他者的位置关系中得以表达: 即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任何一个主体者不能单独占据的那个幻想的‘占有空间,它使人们产生颠倒角色的梦想。”[6]73正是这种占有的缺失导致了被殖民者的文化与心理深深地被殖民者所锲刻。殖民地人对殖民文化越是大规模的效仿和崇拜就越会加深他们对西方传统思想中这种二元对立性的中心结构的认同和追随。在伊莎贝拉这个前殖民地,人们心中已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认识“住有名的学校,表现出色,专心学习的穷孩子能得到奖学金,这意味着出国留学,谋得一份职业,独立生活,洗刷掉过去”[5]148,辛格大多数童年的朋友也和他一样来到伦敦学习语言,依附殖民文化,这对伊莎贝拉是一种荣耀。来自家庭和学校的双重殖民教育让“秩序”的观念深深扎根在辛格的潜意识中,让他无法摆脱传统殖民主义文化的侵袭和渗透。
二.“秩序”的缺失与追寻
在辛格眼中,伊莎贝拉的海滩是“杂乱的、荒凉的”,村子是“黑暗的、生锈的”,岛上的人是因为“海难才被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混乱无序而又疯狂的,只有帝国的梦想之地伦敦才是充满“秩序”的地方。他期待着伦敦的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坚信“不再有愚蠢的恐惧:我不再回来。”[5]182但当他真正逃离伊莎贝拉来到伦敦时,感受到的却是令人窒息的无序。他发现伦敦并非天堂,他住在满是老鼠和蟑螂的潮湿地下室,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正如霍米·巴巴所说,这种对“幻想空间”占有的缺失,让辛格再次陷入“无序”之中。
在小说第一部分,“秩序感”、“没有秩序”、“需要秩序”这样的表述反复出现在辛格的心理活动中。房东夏洛克去世之后,之前同住在这个空间的房客们必须搬走另觅住处,这时辛格说道“我有秩序的生活一去不复返,秩序说走就走”[5]29。此时,辛格的“秩序”来自于他与在夏洛克房子里生活的列安妮、约翰夫妇等人所建立的种种关系和生活规律:列安妮对他的长期“指导”和“培养”,他养成的招妓习惯,他对房东夏洛克的崇拜,以及和房客们一起参加受洗仪式等等。在酒馆用餐时,看到“勋爵和勋爵夫人本人和我们一起吃饭,不是用桌子的高度和我们区分,而是在这个科技的时代,用一扇滑动的玻璃门分隔”[5]34,辛格认为这样“既能彼此看到,同时也保持了共同尊重的距离”,由此可以看出辛格希望得到“共同尊重”,但他却在一开始就认同了酒馆“用一扇滑动的玻璃门”分隔开“勋爵和勋爵夫人”和“我们”这种明显刻意划分阶级的做法,他认为“不是用桌子的高度和我们区分”就已经是在“尊重我们”了,“我们感激他们所提供的,我们指望他们提供持续的秩序”[5]34,可见英国主流的等级制度观念深刻地影响着辛格这类边缘人群的身份定位和自我认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默认自己周围的种族和等级“秩序”的辛格却极力强调这种秩序“不是我的”。那么辛格的“秩序”在哪里呢?
在辛格和桑德拉回到伊莎贝拉后,他们就加入了一个中立流动的圈子,“他们都有留学的经历,在海外结婚,他们因国外的妻子或女朋友联系起来”,辛格说道“我们因为在富人之中而头晕目眩,他们把我们当成一伙儿……在经历了伦敦的苦闷之后,我觉得获得了重生”。[5]50在伊莎贝拉,因为有宗主国的游学背景,辛格和桑德拉摇身一变成为了上等人,他们与定居在伊莎贝拉岛上的印度人和黑人民众形成了类似于宗主国与殖民地,上流社会与下等阶级这样新一轮的二元对立模式。童年时期的辛格在跟随学校参观可口可乐工厂时就表达过自己的愿望,“我渴望得到主人般的优待,或者被员工认出来。”[5]82成为伊莎贝拉的“上等人”之后,辛格像是实现了愿望一般说道:“人性是需要秩序的,情愿置身于我们之下的人需要我们表现出卓越的特质。”[5]60这是辛格一直渴望的“秩序”,一种以他为中心的来运行的二元对立秩序。在一分为二的结构中,对社会秩序和社会想像至关重要的是,制造差异的权力作为一种规则掩盖了成员之间的对立关系。[1]14辛格掌握了岛上的经济权力,之后还掌握了一段时间的政治权利,他拥有话语权和因为相似的过去而联系在一起的“上流”关系圈。他说:“我们缺乏秩序。最重要的,我们缺乏权力,对此我们并不知道。”[5]210
三.“秩序”的延异
德里达认为要颠覆传统哲学,就必须“解构这个二元对立”,其策略“便是在一个特定的时机,将这一等级秩序颠倒过来”。[3]227霍米·巴巴对此也做了详尽的论述,他认为“二元对立的系统并不稳定,而是在不停地解构,解构的结果也会使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发生颠倒。一方面这个系统在不停地壮大自己,另一方面它又在不断地分裂自我,原来所设想的匀称结构会变得越来越不匀称,直至最后变得无法匀称,而匀称的破坏最终会打破结构或秩序,这样,‘结构”的扩大所导致的结果恰恰是不断的‘解构。”[7]54同时巴巴也提出,现代性的效颦者对西方的现代性存在着双重的威胁,它既暴露殖民话语的矛盾性,又毁坏它的真实性。因此,在主人公辛格对“秩序”日益坚信的过程中,“秩序”的延异也同时发生着。
首先,在逻各斯中心主义二元对立观的影响下,很长一段时间内,西方父权文化和意识形态中男性是处于中心地位的,而女性则作为“他者”依附于男性,受男性支配和统治。辛格赴英留学时的房东夏洛克的招妓行为某种程度上就是父权思想的体现,但辛格与列安妮和与妻子桑德拉的关系中性别的二元对立特征却不明显,与列安妮的关系更接近母子和师徒,与桑德拉之间则更多是互补和相互利用,这种来自帝国边缘人民之间的共谋关系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性别上的传统二元对立模式。桑德拉为了跳出“庸众”的圈子,在资格考试没有通过又被父亲逐出家门时选择嫁给留学生辛格,以此获得独自立足的条件;而辛格为了追求自己的“秩序”,选择与拥有“英国血统和白人肤色”的桑德拉结合,以此使自己在伊莎贝拉获得一定的地位。这种相互利用的婚姻关系在伦理上是不正常的,但在性别的二元范畴里却显得比较公平,没有对立对抗,也没有某一方居于中心位置而将另一方边缘化的情况。从某种程度上说,奈保尔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解构西方传统的性别二元对立意识。
其次,关于种族之间的二元对立模式,奈保尔也在小说中进行了不一样的诠释。《帝国主义的小册子》作者弗劳德来伊莎贝拉岛上访问时“看到黑人的林中小屋激起他对黑人懒懒散散的愤怒,他得出了那个种族毫无前途的悲观结论。”[5]73受帝国主义思想熏陶的辛格理应不会对黑人有好感,加之以特立尼达为原型的伊莎贝拉岛上两大种族(黑人和印度人)之间本来就冲突不断,作为印度裔的辛格更加没有理由善待黑人。然而辛格却认为布朗是一个聪明的黑人男孩,在儿童时代,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友谊。“布朗当然没有儿童钢件结构玩具和葡萄酒,但是他了解这个世界,他的话是上百个黑人智慧的凝聚”[5]90,“他的口才胜过文采,他记得话语、想法和事件,将它们组成一个整体,他赋予我一幅关于我自己的画面,让我放心地继续学习,这是他的慷慨。”[5]192接受白人文化熏陶的辛格不仅完全不在意种族和阶级之间的矛盾,相反却十分欣赏和佩服出身低微的黑人布朗,并在回到伊莎贝拉后与布朗“重续旧时情谊”。这样的人物关系设置某种意义上暗含着奈保尔希望种族“和解”的美好意愿,辛格与白人女孩桑德拉的结合也印证了这一点。虽然小说中确实交代了伊莎贝拉岛上两大种族不和的背景,但在辛格的童年回忆中代表两个种族的几位重要角色却几乎没有发生过正面的冲突和激烈的对抗,奈保尔对种族之间二元对立模式的解构意识也由此得以显现。
最后,辛格在被故土伊莎贝拉驱逐后,回到了伦敦,试图通过写作寻求身份认同和“平静的秩序感”。就像奈保尔本人试图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使既不能完全融入西方系统又无法完全脱离原生系统的边缘人和流亡者有安身立命之所,不至于迷失在失去身份的困境之中。辛格在被故土驱逐后既没有一心归顺前宗主国,也没有去往新的地域或国家寻求安稳,而是选择回到伦敦,过一种流放、漂浮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也表达了奈保尔对被殖民群体和文化边缘人“流放与寻根”问题的重视和警醒,以及对逻各斯中心主义下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和生存模式的无声抗议。
四.结语
《模仿者》写于1967年,正是结构主义思潮兴起的时期,大规模的殖民活动已经结束,许多前殖民地在地域上恢复了独立,但政治、经济、文化和精神生活却仍然无法摆脱前宗主国根深蒂固的影响。“一部经典,迷人、激动人心,还令人有些恐惧,作者描摹出的混乱向我们敲响了警钟,也能引起深刻的共鸣”是迈克尔·曼莱对这部作品的评价。奈保尔对前殖民地人民和帝国边缘人生存困境的担忧和重视渗透在小说的字里行间。雖然尚未形成像德里达那样比较完整的后殖民解构主义“多元论”思想,但小说中多处出现的反二元对立倾向和种族和解愿望都暗示着当时年仅三十岁的奈保尔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解构意识和后殖民意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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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