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音乐修养论
——禅宗音乐美学思想研究之三
2019-01-10刘承华
刘承华
笔者在另文[注]① 即“禅宗音乐美学思想研究”系列之二,刘承华:《禅宗的“悟”与音乐心理》,《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18年第3期。说过,与禅宗哲学对待义理强调“悟”一样,禅宗对音乐也突出“悟”的重要。这个“悟”源于“心”的功能,“悟”在本质上就是“心”的显现,然后通过“以心印心”“以心传心”,使禅宗之脉代代相传,而这也正是音乐能够不断传承和演进的重要机制。禅宗认为,音乐的诸种活动,无论是创作、欣赏还是传承,都只有在“悟”的基础上才能获得真正成功。
一、禅宗的“不修之修”
那么,如何才能进入“悟”的状态?回答是:通过“修”。但这个“修”不是一般的“修”,而是“不修之修”,即以“不修”为“修”。这“不修之修”,是禅宗的另一独创。
禅宗之“修”之所以是“不修”,原因有三。
(一)心本清净,无须修
传统佛教强调戒、定、慧,尤其是前二者,强调禁欲、苦修、坐禅、静虑。“禅”是古印度巴利语“jhana”一词的音译,其原始义为思维修或静虑。故在传统佛教中,其主要含义便是打坐、静虑。禅宗则一改坐禅之习,认为人心本来清净,佛性又是动静无常,所以无需从外求,也无需以静求。修道者只需向其本心觅去,即可顿悟成佛。慧能说:“道由心悟,岂在坐也?”“坐”只是躯体之事,而“悟”则靠“心性”。他还引用经语“若言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加以说明,指出:“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耶。”(《坛经·宣诏第九》)[注][明]宗宝本《坛经》,载王孺童编校:《〈坛经〉诸本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宗宝本《坛经》分:行由第一,般若第二,疑问第三,定慧第四,坐禅第五,忏悔第六,机缘第七,顿渐第八,宣诏第九,付嘱第十等十个章节。下引《坛经》未作说明者,均系《〈坛经〉诸本集成集成》中的宗宝本。为节省篇幅,只夹注其章节名,不另注。可见,在禅宗看来,只有形迹意义的“坐”,是不可能真正悟道的。
既然人心本净,那么,是否就意味着应该直接向心处用力?答案也是否定的。慧能说:“汝等慎勿观净及空其心。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6页。因为“此心本净”,所以没有必要着意去“观净”,也没有必要人为地“空其心”,只须“随缘”,亦即顺其自然、放舍身心就行。卧轮禅师有偈云:“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慧能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紧系缚。”于是也作一偈:“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6页。既然此心本净,那么就不需要“伎俩”,不需要“断”,也无所谓“长”。慧能的这个思想后来突出地体现在马祖道一的事迹中: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常习坐禅。师(怀让)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甚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一曰:“如何即是?”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师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一闻示诲,如饮醍醐。[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7页。
马祖听后,顿然省悟,并一身弘扬此法,成禅宗一代大师。这里的道理很简单,成佛的因子在心,坐禅却将其转向身;佛无定相,坐禅却固着一态。这样的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结果只能是一无所得。
(二)导向生活,似无修
传统佛教强调僧俗之别,僧人有自己的生活和规则,有自己独特的修行之道。禅宗则打通僧俗的界别,使自己的修行世俗化、生活化。因其是生活化、世俗化,显得不像“禅修”,故曰“无修”。在这方面,马祖道一是个开风气的人物。他说:“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这就是禅宗常讲的“即心是佛”。既“即心是佛”,那么,顺心而为就是向佛之道。而顺心而为,也就是人的日常生活。所以,禅宗的修行也就自然导向生活。正如马祖所说:“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8—129页。修行就是“著衣吃饭”,此外别无他法。例如龙潭崇信跟随天皇道悟,一日,崇信问曰:“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天皇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汝心要。”崇信曰:“何处指示?”天皇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70—371页。崇信认为来到天皇道悟跟前学习,是要得到他语言上的指教;而在天皇道悟看来,老师给徒弟的指教不是像通常那样是以语言进行,而就是体现在平时的日常举止、生活细节之中。崇信听了这番话,便低头寻思其义,天皇即刻便说:“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崇信当下开解。
“著衣吃饭”,普通人也是这样,难道他们也是在修行?当然不是。有一次,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曰:“和尚修道,还用功否?”慧海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又问:“一切人总是如是,同师用功否?”答曰:“不同。”问:“何故不同?”答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7页。常人吃饭、睡觉总有各种计较,而禅师们不是,他们已经把吃饭、睡觉当作一个十分自然的过程,尽可能地放松,随遇而安。所以,从形式上看,禅师的吃饭睡觉与常人没有不同,但实质是有很大差异的,他们是通过平常的吃饭睡觉来训练自己精神的放松和随缘,目的是使自己的本心得以呈现,进入悟的境界。
(三)修的真谛:放松
那么,这种“无修之修”的本质是什么?是“放松”。执着于形迹的坐禅之所以不合道,就是因为它不能导致“放松”,相反,倒是更添了一层束缚和执着。慧能说:“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坐”“住”本身就会给人带来束缚,所以不符合禅的精神。禅的精神就是解缚,使人放松。他说:“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4、85页。慧能的这一思想,在他的三传弟子百丈怀海那里表述得更为清楚。当有人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时,百丈怀海回答说:“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3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就是禅宗修行的本质所在。实际上,由于禅宗主张“即心是佛”“心外无佛”,所以,连“解缚”都是多余的。大珠慧海禅师就说:“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无等等。”[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5页。顺其自然即可,无需“解”的功夫。所谓“不修之修”,亦因此而来。
禅宗与印度佛教的一个区别是,它把重心从描述因果(法理)转到寻求顿悟(体验)上来,把“定”“慧”二元转换为“定”“慧”一体。慧能云:“常生清净心,定中而有慧。于境上无心,慧中而有定。定慧等无先,双修自心正。”[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3页。日本禅师铃木大拙认为这是慧能带给禅宗的一个实质性革命,他说:“慧能给中国佛教所带来的消息是般若与禅那合一,亦即定慧等一说。”[注][日]铃木大拙:《禅:敬答胡适博士》,载张文达、张莉编:《禅宗、历史与文化》,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78页。可见,作为“不修之修”的禅宗之“禅”,它与印度佛教之“禅那”,已有了很不相同的内涵。
二、强调“音外之修”
(一)音乐之“修”的两个层面
音乐的创造和欣赏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活动,它不仅仅是耳之“听”的问题,而是涉及全部身心、全副精神乃至全部感官共同合作的综合过程。要顺利地进行这一活动,自然少不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这就是“修”,“修”就是通过努力、研习而致开悟的功夫。禅宗在这方面也有它的精深思考,其中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把这种“修”划分为两个不同的层次,即“音内之修”和“音外之修”。洪钧为释空尘《枯木禅琴谱》所作“序”中记有空尘以书法比喻弹琴的一段话:
(余)习之二十余年,受业琴师者四出,而聆江右诸家之论曰,某浙派、某蜀派,或虞山派、金陵派;更有论者曰,大家派、隐逸派、术士派、闺阁派,静言思之,殆难定评。每当空山月明,器泠弦调,深味三昧,大都如专家论字。钜公才子,即不临帖,不善书,而下笔时有一种高致。笔法在帖,笔性在人。琴之浙、蜀诸派,笔法也;隐逸等派,笔性也。余所习三十余曲,据依古调,间有增减,但主性情,不标宗旨,期其神游象外,意在指先而已。[注][清]洪钧:《枯木禅琴谱·序》,《琴曲集成》(第二十八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页。
这里主要讲弹琴的两个层面,并以书法中的“笔法”和“笔性”来指称。“笔法”层面是指音乐本身的层面,即所谓“音内之修”。对于“音内之修”,我们很容易误解为单纯“技术”的层面,实则不然。它不仅包括技术,同时还包含以技术所表现出来的整体的音乐性,包括表现的内容和表现的魅力。“笔性”层面则是音乐以外的层面,即我们这里所说的“音外之修”,它看上去与音乐无关,但实际上直接影响音乐的面貌。它涉及人的个性、才情、学养、经验、品味、感受性等一切人生体验、生活阅历、思维方法、学养识见、精神气质等等,空尘用“性情”加以概括。在他看来,以地域和风格而论的琴派,如浙派、蜀派等,属于“笔法”层面的划分;以精神、品格而论的琴派,如隐逸派、大家派等,则是在“笔性”层面的划分。前者因有对象可仿,有形迹可循,故可以“学”;后者没有明确的对象,也无固定的形迹,故无法以“学”获得,只能靠“修”。“学”是一个理性化、程序化的模仿和操作,而“修”则是全身心的、浸润性的体验和领会。在两者之中,是“笔性”高于“笔法”,“笔性”统率“笔法”,而非相反。实际上,这种划分并非始自空尘,早在北宋时,主张“攻琴如参禅”的成玉磵,即已指出其不同。他说:“琴中巧拙,在于用工;至于风韵,则出人气宇。”“巧拙”在法,可以“用工”,可以“学”;而“风韵”则基于性情,它是人的内在品格和整体素养所发出的光华,它无法“学”,只能靠“修”“养”来获得。他说:“人皆慕指法齐整,动作拘硬,正如小儿学书;欲得风韵潇洒,出于规矩准绳之外”。“风韵”是人的整体气质和生命张力的体现,它超越法度,无迹可循,只能在规则法度之外,也就是在生活的海洋中养成。
这两个方面的素养及其关系,我们可以举北宋僧人琴家义海为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一段关于他的记述:
兴国中,琴待诏朱文济鼓琴为天下第一。京师僧慧日大师夷中尽得其法,以授越僧义海,海尽夷中之艺,乃入越州法华山习之,谢绝过从,积十年不下山,昼夜手不释弦,遂穷其妙。天下从海学琴者辐辏,无有臻其奥。海今老矣,指法于此遂绝。海读书,能为文,士大夫多与之游,然独以能琴知名。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此众人所不及也。[注][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载胡道静编:《新校正梦溪笔谈》,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291页。
对义海琴艺的记载即体现了琴的两个层面的修养功夫,一是“音内之修”,即夷中从朱文济处,义海又从夷中处所获得的琴艺传承。这个层面是法的层面,技术的层面,是可学、可传的,所以是“尽得其法”“尽夷中之艺”。这样的传承也需要付出相当的精力,这从义海的“谢绝过从,积十年不下山,昼夜手不释弦”可以看出。但是,义海之所以为义海,不仅仅是因为传习而得的琴艺,更因为他的琴“意韵萧然,得于声外”,因为他来自“读书”“为文”等音外的独特之修,养成了他独到的个性、气质、情怀、识见、悟性等精神性品格,即他的“音外之修”。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对韩愈《听颖师琴》诗的评论中看出。据《西清诗话》载:
三吴僧义海,朱文济孙,以琴世其业,声满天下。欧阳文忠公尝问东坡:“琴诗孰优?”坡答以退之《听颖师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尔。”或以问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何斯人而斯误也。”“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失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东坡后有《听贤师琴》诗:“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不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君勿瞋。归家且觅千斛水,洗净从来筝笛耳。”诗成,欲寄欧公而公亡,每以为恨。客复问海,海曰:“东坡词气,倒山倾海,然亦未知琴。‘春温和且平,廉折亮以清’,丝声皆然,何独琴也;又特言大小琴声,不及指下之韵。‘牛鸣盎中雉登木’,概言宫角耳,八音宫角皆然,何独丝也?”闻者以海为知言。[注][宋]蔡绦:《西清诗话》(明抄本)卷上,载《中国诗话珍本丛书》(第一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317—319页。
这里面就有很多的生活经验、人生体验,有对自然、人情的精细观察,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种通达、精准的识见和坦荡真诚的胸襟。正是有了这样多方面的深厚素养,才使他成为“众人所不及”的一代大家。
所以,在禅宗看来,音乐的这两种能力很重要,都需要认真地修,但修的方法有所不同。音内之修有“笔法”可循,是可以学而习之,故是以“学”为修;音外之修着眼的是“笔性”,它无形迹可循,无法则可依,只能全凭各人的性情;而性情又是在生活中逐渐养成的,所以是以“养”为修。空尘所说:“笔法在帖,笔性在人”,“帖”是有形之物,可以把捉,可以模仿,可以推敲;而“人”则是一个活的生命存在,全靠自己的潜心经营和一心妙用。性质不同,其修养的方法也自然有异。
不过,尽管禅宗也重视音内之修,但更重视的还是音外之修。在他们看来,与音乐本身的训练相比,音乐以外的修养更加重要。所以空尘才说:“钜公才子,即不临帖,不善书,而下笔时有一种高致。”人格的“高致”可以高于有形之“帖”。沈括也说:“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此众人所不及也。”人的精神修养也是可以高于有形之“声”的。
(二)“音外之修”的内涵
空尘所说书法中的一种“高致”,沈括所说义海琴中的“意韵萧然”,总之,音乐中所隐含着的“音外之修”,是来自人对生活、生命的细致观察、独到体验和深刻理解,是人的风华才情个性的自然流露,简言之,是人品的直接体现。因此之故,在音乐界,人们格外重视人品也就不奇怪了。徐上瀛《溪山琴况》云:“第其人必具超逸之品,故自发超逸之音。本从性天流出,而亦陶冶可到。如道人弹琴,琴不清亦清。朱紫阳曰:‘古乐虽不可得而见,但诚实人弹琴,便雍容平淡。’”(逸)人品既来自一个人的天性(“性天流出”),同时也是可以经过修炼而得到(“陶冶可到”)。其实,天性只是提供一种潜质,真正要获得优秀的人品,还得靠后天的“修”。这个“修”,自然是“音外之修”。而“音”之外,那就是生活,就是人生,就是你日常所接触和所做的一切。导向生活,其实正是禅宗的一个重要取向。正如铃木大拙所说:“禅的日常生活,乃是去生活,而非从它外面去看生活”[注][日]铃木大拙:《禅:敬答胡适博士》,载张文达、张莉编:《禅宗、历史与文化》,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72页。。
“生活”是一个十分广阔的领域,在生活中放松自己,对于禅悟十分重要;对于从乐之人,在生活中丰富其体验,增加其阅历,深化其感性,也是至为重要。禅宗在这方面的理念,我们可以曾出家为僧的明代思想家李贽的论述为例。他在《〈征途与共〉后语》一文中写有这样一段话:
侯谓“声音之道可与禅通”,似矣。而引伯牙以为证,谓古不必图谱,今不必硕师,傲然遂自信者,适足以为笑,则余实不然之。夫伯牙于成连,可谓得师矣,按图指授,可谓有谱有法,有古有今矣,伯牙何以终不得也?且使成连而果以图谱硕师为必不可已,则宜穷日夜以教之操,何可移之海滨无人之境,寂寞不见之地,直与世之朦者等,则又乌用成连先生为也?此道又何与于海,而必之于海然后可得也?尤足怪矣!
这里的侯即焦竑,字弱侯,明代学者,李贽之友。他曾在《澹园集》中讲到学琴之事:
譬之嗜音者必尊信古,始寻声布爪,唯谱之归,而又得硕师焉以指授之。乃成连于伯牙,犹必徙之岑寂之滨,及夫山林杳冥,海水洞涌,然后恍有得于丝桐之表,而水仙之操,为天下妙。若矇者偶触于琴而有声,辄曰:“音在是矣。”遂以谓仰不必师于古,俯不必悟于心,而傲然可以自信也,岂理也哉!(卷十四)[注][明]焦竑:《澹园集》(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
这是以伯牙学琴为例,强调学琴必须依循古之图谱,遵从今之大师指导,才能取得成功。认为伯牙随成连学琴而成一代名师,即为例证。而那些无此经历的人(“矇者”),虽然偶触琴弦也能发声,但绝不能因此就认为学琴不必信谱尊师。对焦竑的这番议论,李贽提出不同的看法。他也以伯牙为例,说明如果只需遵循古谱,得大师指导即能成功,那么,伯牙在成连门下学了三年,为什么还没能成功?为什么还要带他到东海之中,去领略海水之“洞滑崩澌”,山林之“窅寞”,群鸟之“悲号”?为什么他只有经历了这一过程之后,才“遂为天下妙手”?其中道理,李贽作了详细的分析:
盖成连有成连之音,虽成连不能授之于弟子;伯牙有伯牙之音,虽伯牙不能必得之于成连。所谓音在于是,偶触而即得者,不可以学人为也。矇者唯未尝学,故触之即契;伯牙唯学,故至于无所触而后为妙也。设伯牙不至于海,设至海而成连先生犹与之偕,亦终不能得矣。唯至于绝海之滨,空洞之野,渺无人迹,而后向之图谱无存,指授无所,硕师无见,凡昔之一切可得而传者,今皆不可复得矣,故乃自得之也。此其道盖出于丝桐之表,指授之外者,而又乌用成连先生为耶?然则学道者可知矣。明有所不见,一见影而知渠;聪有所不闻,一击竹而成偈。大都皆然,何独矇师之与伯牙耶?[注]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第二册),《焚书注》(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1—12页。
这一段文字包含以下几方面的内容:其一,成连与伯牙,亦即师与生是不同的个体,故各有不同的性情,对音乐也定有各自不同的体验、理解和发挥,即所谓“成连有成连之音”“伯牙有伯牙之音”。因此,仅仅依靠“硕师”的指点是不够的。过于依赖硕师,会影响学生对音乐的创造性发挥。其二,音乐中有些东西可以传授,有些则无法传授,即“此其道盖出于丝桐之表,指授之外者”。也就是说,成连所教只是“音内之修”,此外还有“音外之修”,是成连无法传授的。无法传授的东西,硕师不能给予。所以,仅靠“硕师”是不够的。其三,弹琴和听琴的关键并非在古谱和硕师,而在是否“契”,即心灵与音乐表现的相合。很明显,伯牙成功的关键不是成连的谱传身授,而是他亲临东海,真切地感受到山林窅冥、海水崩嘶、群鸟悲号,是这样的情景打开了伯牙的心扉,解放了伯牙的感官,使之与山水翕然相“契”,才能够取得“山水之操,为天下妙”的巨大成就。其四,弹琴者和听琴者要想真正“自得之”,就必须丢开“昔之一切可得而传者”,使“向之图谱无存,指授无所,硕师无见”。否则,“自得”的机遇就不会出现。这既是庄子“得意忘言”思想的体现,也是禅宗“了却前缘,才能迎来新缘”思想的实践。其五,演奏音乐者一定要有自己的亲悟,而亲悟又总是有待特定的条件的。“明有所不见,一见影而知渠;聪有所不闻,一击竹而成偈。”“见影”“击竹”就是这样的条件和机缘,它们往往不是存在音乐之中,而是在音乐之外,生活之中。禅宗之所以强调“音外之修”,这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从历史上看,凡是在音乐上出类拔萃者,都有着丰厚的“音外之修”;从乐者需要丰厚的“音外之修”,也已成历代众多乐论者的共识。除上述伯牙之外,另如师文,北宋朱长文即谓“师文之技”乃“天下之至精”,但其琴艺路线却是“正心以审法,审法以察音。及其妙也,则音法可忘,而道器冥感”[注][宋]朱长文:《琴史》卷二,载常俊珩编:《琴史汇要》(第一辑),香港:香港心一堂有限公司出版,2010年。。“正心”即是音外之事,在朱文的序列中居于首位,显示了它的重要。在音乐修养的最高阶段,技法已经被超越,音内的世界同音外的世界已经完全交融合一。而沈括对义海的评论:“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此众人所不及也。”(《梦溪笔谈·补笔谈》)也说明,“声”并不是最重要的,“得于声外”者才是真正值得珍视的要素。明代徐上瀛《溪山琴况》在论及琴之修养时也有同样的话:“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远),“弦外”即音外,亦即生活,并指出具体的修养路径:“当先养其琴度,而次养其手指,则形神并洁,逸气渐来,临缓则将舒缓而多韵,处急则犹运急而不乖,有一种安闲自如之景象,尽是潇洒不群之天趣”。“琴度”指弹琴人的气质、风度、心态、神韵,总之,是人的内在品格。这种品格来自生活,是琴人整个人生修养的结晶。一旦有了这样的结晶,它就会自然地在你的音乐中实现出来,展现出“安闲自如”“潇洒不群”的气象。也因为此,才会有“所为得之心而应之手,听其音而得其人”(逸)的可能。
应该注意的是,禅宗重视“音外之修”,重点不是对生活的模仿、再现,而是“激发”,是“孕育”,是“酿造”,是将生活中的经验经过酝酿后转化、升华为艺术之美。所以,在禅宗看来,音乐之于生活,创造才是它的本质。
三、既是“无心”,又要“有心”
(一)“修”是一个自然、“无心”的过程
从根本上说,禅宗将“修”看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如慧能所说:“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前面所引百丈怀海之语:“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也是这个意思。为了更清楚地说明其道理,这里再引用几个公案,并略作分析。
唐代长沙景岑禅师是南泉普愿的弟子,曾“居无定所,但徇缘接物,随宜说法”。后居长沙,信徒甚众。有僧问:“如何是平常心?”师(长沙景岑)曰:“要眠即眠,要坐即坐。”问:“学人不会,意旨如何?”师曰:“热即取凉,寒即向火。”问:“向上一路,请师道?”师曰:“一口针,三尺线。”又问:“如何领会?”师曰:“益州布,扬州绢。”[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10页。面对僧人之问,景岑的回答都是极其普通、极其自然的答案,睏了即眠,累了即坐,热了取凉,冷了向火。当僧人询问如何再向上一步时,他又以针线、布帛相答,仍然是日常生活中的事体。这个故事说明,修行并非人们通常所认为的要有人为追求,而就是生活本身,它是一个十分自然的过程。另如药山惟严禅师,为了求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道,他初诣石头希迁,继又参拜马祖道一,后又回到石头处。据《五灯会元》载:“一日在石上坐次,石头问曰:‘汝在这里作么?’(药山惟俨)曰:‘一物不为。’头(石头)曰:‘恁么即闲坐也。’曰:‘若闲坐即为也。’头曰:‘汝道不为,不为个什么?’曰:‘千圣亦不识。’”[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57页。按照通常的理解,“闲坐”就应该是无为的了,但药山认为,若是“有心”“闲坐”,就不是无为,而是有为了。之于真正的“不为”是什么?那是“千圣亦不识”的,它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禅师修行中的“无心”,似乎与音乐相距较远。音乐是有一定的规则,需要一定的技法,并为着一定的目的、制造一定的效果的,如何能“无心”为之呢?实则不然。成玉磵《琴论》云:“夫弹人不可苦意思,苦意思则缠缚,唯自在无碍,则有妙趣。设若有苦意思,得者终不及自然冲融尔。庄子云‘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故弹琴者至于忘机,乃能通神明也。”“苦意思”即“有心”,即人为。有了“苦意思”,作为音乐之源的“本心”就无法显现,琴人生命感性中的活泼之趣也便无从产生。
(二)同时也是“有心”“着力”的过程
禅宗的“不修之修”强调自然、无心,并不意味着它是完全松弛,更不是“麻木不仁”。虽然是“不修之修”,但终究还是“修”。也就是说,导向生活的“修”,并不就等同于世俗的生活,而是在生活中“修”,以生活为“修”。慧海曾经指出过常人与禅师的不同:常人“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常人吃饭睡觉总是有“千般计较”,而禅师的不同就在于他“不计较”。但是,这“不计较”其实也是一种“用力”,禅师常称之为“着力”。在禅宗那里,尽管是“不修之修”,这“修”还是要有某种潜意识的指向;不可以有“执”,但也是要有“修”的意念、意向。百丈怀海也有同样的说法:“佛是无求人,求之即乖理。是无求理,求之即失。”这是强调“无求”。但紧接着又说:“若著无求,复同于有求。若著无为,复同于有为。”[注][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4页。一味的“无求”,也就是“有求”,为什么?因为它把“无求”也当成“执”了。当我们去“求”“无求”时,“无求”也就变成了“有求”。
这个道理说得较为清楚而又有层次的,可推大慧宗杲禅师。《指月录》记有他这样一段话:“‘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喜怒静闹处,亦须提撕。’第一不得用意等悟。若用意等悟,则自谓我即今迷。执迷待悟,纵经尘劫,亦不能得悟。”这是说,不要用意,不要有求,求悟终不能得悟。但道理不是就此为止,还有下文:“但举话头时,略抖擞精神看,是个什么道理。”这就又是有心、有为了。如何有为?他举例说:“常以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二事,贴在鼻孔尖上,茶里饭里,静处闹处,念念孜孜。”禅师在修时不是碌碌无为,死水一潭,而是心中有问题,有指向,有张力。“觉得如此时,正好着力。”如何“着力”?“只就这里看个话头。”比如讲,“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这时该如何呢?应该是:“看时不用博量,不用批注,不用要得分晓,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一连九个“不用”,又回复到“无心”“无求”的状态。这是要定好根基,然后再在此根基上有所“为”。这样,就又有“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好底消息。”[注][明]瞿汝稷编撰:《指月录》(下),成都:巴蜀书社,2014年,第931页。“提撕”,就是把问题提出,反复审察、拷问、敲打。不仅要“提撕”,而且是“时时”,要达到“熟”的程度;还要有相当的强度(“七上八下”)和力度(“如咬生铁橛”),并努力坚持下去(“切莫退志”)。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修”的最终目的——“悟”。
禅宗之修既是有心,又是无心,既要无为,又要着力,这样的道理同样体现在音乐修为的养成上。就拿禅师们常常谈论的成连与伯牙为例。成连率伯牙至东海蓬莱岛移情,就是一个有心而为的事情。成连认为自己“能传曲,而不能移情”,即是发现问题,并寻求解决的方法,此即有心为之。到蓬莱后又有意避开,为伯牙创造自悟的机缘,当然也非无心之举。而伯牙在独自感受山林海水之气象时,亦很用心体验、把捉,才终于在琴上实现出来,成为一代妙手。这一对师生在琴艺上的提高,无不是有心追求的结果。朱敏文在《枯木禅琴谱》的“序”中亦曾介绍空尘在琴艺上不断用心的过程:“上人(空尘)则遍参江浙诸名山,穷岩邃谷,棲真者久之,佛法仙心都归腕下,所造益进。”[注][清]朱敏文:《枯木禅琴谱·序》,载《琴曲集成》(第二十八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7页。首先,这里反映出作为琴家的空尘对于自身的琴艺修养,重视的正是亲临自然山水、揣摩佛法仙心的“音外之修”。其次,从“遍参江浙诸名山”和“穷岩邃谷,棲真者久之”之语,亦可清晰地感受到琴家所作的主观努力,一种“有心”的追求。
从总体上说,禅宗之修确实普遍地遵循着这种既“无心”又“有心”,既“无为”又“着力”的基本原则,这个原则若再进一步,就成了既非“无心”,又非非“无心”,既非“无为”,又非非“无为”的理路。这样,就又进入到禅宗的“不二”大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