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外而内:“第三世界影像”现代性书写的迷思与路径①
—— 以《女裁缝》《爱若重生》为例
2019-01-09汪黎黎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汪黎黎(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亚洲各国和地区为代表的第三世界电影开始在各大国际电影节上崭露头角,“第三世界影像”逐渐在好莱坞电影和欧洲电影割据的世界电影版图中占据一席之地。近年来,随着各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方面变革的加速,“第三世界影像”也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电影产业增长、艺术水准提升,成为世界电影舞台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然而在对“第三世界影像”的研究中,始终绕不开“第三世界批评”的视野,无论是杰姆逊的“民族寓言”理论,还是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都是以西方的视角来审视第三世界影像,将其放置在他者的位置上,是欧美世界“借助某种‘他人’的叙述得以建立的本土的文化政治与文化批判”。[1]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第三世界影像”研究呼唤一种主体性,即将第三世界影像视作一种主动的建构,从第三世界国家的主体性视角去审视其透露出的种种文化症候。
一、“第三世界影像”与现代性书写
以主体性视角来看,近年来以亚洲新电影为代表的“第三世界影像”普遍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文化自觉,即将生活情态、文化传统、民族国家等放置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在主旨内核、叙事方式、镜语形式等各个层面上积极回应“现代性”这一突出的时代命题,也就是本文所说的“现代性书写”。
现代性是工业化、现代化的产物,是伴随人类生产力发展、生产结构变革而形成的整个社会体系的新秩序、新价值。它是一个极其复杂、暧昧的概念,关于现代性的言说浩如烟海,笔者比较认同周宪对现代性两面性的论述。他认为,一方面“现代性是特指西方理性启蒙运动和现代化历程中所形成的理性的文化模式和社会运行机理”;另一方面,“现代性的历史就是社会存在于其文化之间紧张的历史。现代存在迫使它的文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种不和谐恰恰正是现代性所需要的和谐”。[2]也就是说,现代性二律背反、一体两面,它是社会存在的现代化极速变革与社会文化的适应调整之间的一种张力。“从观念价值来看,现代性给西方社会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维系千年的宗教神学价值体系分崩离析;对非西方国家与地区来说,则是本土的传统价值及其精神遭到外来文化的强力冲击甚或解构。于是,身处现代社会的人们一方面获得物质现代性的愉悦,另一方面却深刻地体验到意义虚无,也就必然面临价值重建的困境。”[3]对于第三世界国家而言,现代性是殖民历史以及全球化浪潮裹挟下的一种普遍遭遇,外来的西方现代文明与古老东方农耕文化之间的碰撞,必然带来一场暴风骤雨,它足以扫荡第三世界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各个层面,激发人们最深层次的心灵结构,带来刻骨铭心的现代性体验。电影作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化媒介之一,必然会对这场席卷第三世界国家的激烈变革做出反应,因此“现代性书写”成为当代第三世界影像的一种集体自觉。面对资本的全球化和媒介技术的急剧变革,走出封闭的民族国家视野,直面全球化浪潮中的自身境遇,成为第三世界影像无法回避的重大命题。
与此同时,现代性书写的成功与否,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第三世界影像的内外传播效果。在民族国家内部,现代性书写是关于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的言说与阐释,如何审视这中间的裂缝?如何面对撕裂的阵痛和急转的晕眩?如何承受失去的代价?如何选择未来的路径?这一系列的问题直指当今时代第三世界国家及其人民的切肤之痛,而电影可以作用于人的集体心灵图景,它们或展现现实,或揭示问题,或指点迷津,或慰藉心灵,在这些问题面前总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而从第三世界国家对外传播的角度来看,现代性书写则成为一座沟通东西方的重要桥梁,古老的第三世界文明借此获得和全球文化对话的契机,并在这种对话中“被看见”,进而协调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的角力。
然而,第三世界影像如何进行现代性书写,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它既是两种异质文化碰撞产生的化学反应的一种影像化呈现,又是资本、意识形态、价值观、文化传统、艺术理念等诸多因素之间的一场博弈。因此通过分析现代性书写的方式和路径,可以窥见作为民族电影的第三世界影像本体的诸多文化症候,它们既存在共性,又表现出差异。对其他第三世界影像现代性书写的研究,可以为中国电影的发展提供另一个维度上的思考。
2018“影载中华情 圆梦新丝路”一带一路国际电影交流展的两部参展影片——越南电影《女裁缝》和伊朗电影《爱若重生》,在现代性书写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两个有趣的、互为参照的文本,下文就以这两部电影为例,来谈谈第三世界影像现代性书写的不同路径及思考。
二、《女裁缝》:时尚外衣下破碎的现代性想象
《女裁缝》是近年越南本土拍摄的一部都市时尚电影,在越南国内取得不俗的票房成绩。这部影片讲述一位时尚的西贡小姐因拒绝继承家族的传统“袄黛”裁缝店和母亲发生激烈冲突,后由于一次神奇的“穿越”,与几十年后的自己相遇,才发现彼时家族已没落,自己也堕落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的落魄酒鬼,于是来自过去的女主追悔不已,在当下时空中凭借自己的时尚设计才能重新将“袄黛”工艺发扬光大,完成了对传统与家族的救赎。
这是一部融合了诸多现代流行元素的商业类型大片。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现代都市“标配”取代田园牧歌的村落、凋敝的街道、混杂的废墟等前现代景观,成为电影故事的主要空间,与《青木瓜之味》《恋恋三季》等电影中的越南“判若两人”。影片虽以越南传统服饰“袄黛”入题,但聚焦的却是都市中的时尚空间,T台、秀场、SHOPPING MALL、时尚写字楼等进一步提升了当代越南都市的现代化程度。片中人物夸张浓重的妆容、快速变换的时尚服饰、欧美范儿十足的流行音乐、不时飘飞在人物嘴边的英语或法文,无不更新着观者对越南的想象。《女裁缝》在叙事模式上也做出了突破传统的尝试,采用时下伴随网络文化而流行的“穿越”模式,使之成为影片叙事上最重要的引擎,是主人公救赎之旅最关键的逻辑支撑点。“穿越”打破了传统电影单一、顺序式的时空,体现了一种更为现代的、更具“网感”的时空观,也给这部都市时尚影片带来了更多的奇幻色彩,使之进一步与现实隔离。总之,影片的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试图融入全球化的强烈冲动与渴望,影片最后T台上国际名模身上飘飞的越南“袄黛”,就是这种渴望最生动的符码。
然而,透过极富现代感的影像符码表层,却让人一眼洞穿内里的保守与空洞。从故事的价值取向来看,崇尚欧美时尚的女主一直被主流文化所排斥,其命运的转变完全是由她对“袄黛”这一传统服饰的态度变化而决定的。影片伊始,年轻貌美的女主在选美比赛中胜出,成为频频在媒体中亮相的偶像,但却一直不被作为家族权威的母亲所认可,并因不愿继承专门制作袄黛的裁缝店而与母亲发生激烈冲突。当女主穿越到未来,发现家族裁缝店早已没落,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而彼时的自己则已堕落成为一事无成、孤苦伶仃的酒鬼。由此,电影传达出某种道德审判的意味——对传统的抛弃会招致命运的唾弃。于是遭遇巨大情感冲击的女主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幡然悔悟”,重新发现了作为传统文化符码的“袄黛”的魅力,并利用自己在时尚方面的天赋和造诣,将现代时尚元素融入其中,帮助“袄黛”重新成为流行时尚。女主在当下时空对“袄黛”的抢救和推广,救赎了其在过去时空中的原罪,至此,母女间的罅隙、过去与未来的裂缝、传统与现代的交锋,全部一笔勾销、握手言和。象征越南传统文化的“袄黛”,在这场博弈中全面胜出,不仅重获越南都市年轻人的青睐,而且压倒欧美服饰成为时尚界的宠儿。在这个外表极尽“时尚”的故事中,我们却不难看到,创作者对传统深深的、保守的眷恋,甚至用道德与伦理赋予其至高无上的意义:在全球化的汹涌浪潮中,民族文化可以包容和吸纳外来文化,但绝不容许被遗忘和抛弃,否则就意味着背叛,会招致悲惨的下场;“袄黛”不仅是传统文化符号,更是家族的传承,民族文化与家族理念互为表里、互相牵制,对家长的顺从、对家族的皈依,这一东方伦理系统是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
总之,《女裁缝》是一部现代时尚外衣和幼稚浪漫主义包装下的一个老套、保守的教化故事,就其内核而言,离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相去甚远。它将交织在当下越南日益复杂、暧昧的现代性问题改造为一个二元对立的选择题,并将其进一步简化在一个传统服饰的符码之上,“拥抱传统”的价值选择缺乏反思意义,不由分说地左右着人物的命运和剧情的走向,导致情节没有“中间地带”,人物缺乏真正“两难之境”的考验,很难产生观影的代入感和情感上的冲击力,一系列现代时尚元素的堆砌最终破碎为一堆现代性想象的碎片。
这部影片通过越南官方渠道推荐参展,它代表着越南国内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认同和偏好,他们迫切想要改变越南前现代的银幕形象,并以密集夸张的时尚元素和现代景观迎合本土观众。越南开放始于20世纪80年代,直至21世纪初电影才开始了市场化的步伐。在此之前,越南电影“往往与包括越南在内的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生产之间保持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互动关系,即是为西方艺术电影节量身定做电影,从选题、叙事、影像风格、主题等各方面都有着既定的模式,西方艺术电影节也借此成为前开放时代或准开放时代越南民族电影发展的有效助力 ”,市场化之后,“以往铁板一块的电影生产机制被以全球消费为核心的市场化进程取代,注意力不再局限于西方艺术电影节的奖项,转而聚焦本土电影市场。从做给别人看到做给自己人看,这其中反映出的不仅仅是电影定位和制作理念的转向,更是在全球化时代对于自身定位以及自身形象的一种再认知。在包括民族在内的各类社会文化话题逐渐被模糊边界的时代,现代化的线性叙事又反身强化着民族话语的情感维度”。[4]然而《女裁缝》式商业电影的现代性书写,无疑又是极其摇摆与暧昧的,一方面强烈渴望摆脱落后形象、融入全球化,另一方面却对由此产生的对传统的反思、质疑甚至背弃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于是全球化冲击下的文化冲突、身份焦虑、保守主义最终形成了这样一种表里不一、空洞虚假的现代性书写。
三、《爱若重生》:传统镜语下的现代性沉思
伊朗电影《爱若重生》则刚好相反,它在镜语和叙事层面都相当传统,延续了伊朗电影一贯的现实主义家庭题材,主要讲述一对中产阶级老年夫妻,在面对子女遇难、自身疾病等的多重打击下,将新生的黑人孙女接来抚养,并携手度过迟暮之年的故事。影片将镜头对准日常生活细节,以顺序式的时空将男女主人公的生活徐徐展开,通过大量细节的描摹和演员生活化的表演,将两位主人公的困境抽丝剥茧似地刻画出来,在平静和缓的外表下制造出暗涌叠生的效果。
他们的儿子远在德国,相互扶携的空巢生活看似波澜不惊,一天丈夫突然被查出重病,他隐瞒了这个事实并劝服妻子搬到养老院去住,搬家前夕,远在德国的儿子突然要带全家回来探亲,老两口的生活顿时有了亮色。然而生活从不吝啬它的残忍,儿子和媳妇在归家途中车祸遇难,晴天霹雳之下,镜头中的老人依然克制而隐忍,无声的巨大悲痛却在银幕上蔓延扩散,如一记闷拳直击观众的内心。很快影片笔锋一转,一个黑人婴儿的到来打破了极端压抑的气氛。老人带回了在车祸中幸存的孙女——一个小黑人,抚养婴儿的琐碎与辛劳暂时拯救了陷入绝望的老两口,生命的希望得以延续。然而好景不长,丈夫疾病发作,死亡的阴影再次袭来,他们不得不为小孙女寻找抚养者。几次无功而返的寻找之后,他们把小婴儿留在了身边。影片结尾处,老两口和远道而来的黑人亲家一起祭扫了逝者的墓地,然后迈着蹒跚的脚步,沿着生活的轨道继续向前。画面定格在婴儿天真烂漫的笑脸之上,一旁的女主人公帮她沐浴洗漱完毕,也露出了淡然的笑容。
《爱若重生》内敛而朴素,绝少煽情,如同在现实生活中截取的片段,浑然天成,娓娓道来,却将苦难升华为了一种美学。传统的纪实长镜头、生活流式的细节捕捉、克制而内化的矛盾冲突、步步为营又不露声色的叙事节奏,使整部影片充满平和坚韧之美,这是一种东方式的、抑或是独属于伊朗电影的美学气质,它充满宗教般的静穆和来自灵魂深处的神秘,“有人将伊朗电影看作是‘苦难美学’,的确,但凡人世间所能经历的苦难,大抵都能从伊朗电影中找到,却很难从中找到悲伤与颓废......(伊朗电影)奋力发出历经丧乱贫穷之后依然对生命本体意义的不懈追问,集体抒发着苍凉的人生经验与生命感悟,有力地传达了一种坚韧达观的民族文化特质”[5]。
然而在传统民族影像的外壳之下,《爱若重生》的内在意蕴却是极具现代性的。首先,影片聚焦老年人的家庭生活,直面“生与死”的命题,这是跨越国家和种族的世界性命题,是人类共同的终极追问,片中老人在死亡激流中展现出的坦然、豁达的生命观具有隽永的普世价值。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电影没有停留在情感宣泄的层面,甚至是刻意避免煽情的各种手段,而是在悲悯壮阔的情怀下走向了更高的哲学与美学境界,和许多其他伊朗电影一样,“通过借助审美这一蕴含超越感性的方式,不仅帮助解决了道德难题,还最终绕过狭隘的民族主义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获得普世价值。”[5]
其次,这是一部典型的以角色塑造为核心的电影,主要借助人物而不是情节来推动影片,而“人”,正是现代性反思的起点和归宿。现代性转型在带来生产和物质的极大丰富的同时,也使链接人与人之间的诸多纽带发生断裂,异化和孤独成为现代人的普遍遭遇。片中的主人公形象饱满,老人们有各自的焦虑,也有自己的道德困境,但同时,他们又在社会的急剧变革中被抛入相似的境地:全球化带来的离散正日益使传统家庭分崩离析,老人由于丧失了流动的可能性,成为家族和故土的最后守望者,他们的前半生为了子女能远走高飞付出无数辛劳,而后半生则要独自面对生命最后的荒凉,老人表现得越坚忍,观者越觉悲凉,这种残忍的温度、彻骨的悲凉正是影片所展现的现代性反思的力度所在。
全球化境遇下的种族问题、民族身份问题等,影片也有颇多思考与指涉,并且走出了狭隘保守的民族主义桎梏,颇具开放的现代气质和深沉的反思精神。黑人小婴儿——老人素未谋面的孙女,是影片中颇为抢眼的一个人物设置,她的身份在片中语焉不详,在她身上似乎找不到混血的样貌,因此是否是老人儿子和黑人媳妇所生也是存疑的。但是奶奶,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就发自本能地爱她、呵护她、视她为珍宝,类似母爱的光晕使老人重新焕发容光。而爷爷,则“理性”得多,他起初并不太喜欢这个黑乎乎的、长得不好看的婴儿,也许内心的疑问和患病的身体也使他的爱总是有所保留,但最后,他也被这个充满生机的小婴儿所征服,流淌在血液中的爱使他无惧死亡。小黑人来自哪个种族?她是谁?她的父母又发生过什么?这些问题在影片中都被搁置起来,无人追问。小黑人如同一个跨越种族的天使,告诉我们“爱”和“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归宿。影片中的老年夫妇及其周围的生活圈都是中产阶级,但影片中的伊朗却和现代都市相去甚远。它传统、萧瑟、晦暗,如同片中迟暮的老人一般,在国际化、全球化中脱出了轨道,显得异常孤独。这种镜像也许是伊朗对自身境遇的一种写照,在现代性的猛烈冲击之下,在伊斯兰文化和西方文化旷日持久的较量之中,民族文化的失落与焦虑有增无减。这个古老的民族渴望生命力的延续,正如老人渴望婴儿的生命之光一般;它渴望直面死亡的苍凉,完成对生命和人性的终极拷问;它渴望跨越种族间深不可测的沟壑,用博爱来化解历史纠葛。尽管影片处处透着力不从心的悲凉,但却用力透纸背的镜像语言、鲜明顽强的民族性格书写了一曲低婉深刻、触动人心的现代性之歌。
四、结语:现代性书写的路径——从模仿到内化
纵观《女裁缝》和《爱若重生》这两部参展影片,它们都试图通过现代性书写汇入世界影像的潮流,体现了第三世界影像直面全球化-本土化问题的一种主体性建构。前者用极其现代、夸张、时尚的影像形式讲述了一个内核相当传统与保守的故事;而后者则用非常传统的叙事模式和镜语形式讲述了一个极具现代性况味的故事。毋庸置疑的是,后者提供给观影者的民族性体验和现代性思考远比前者来得丰富、深刻。
由此可见,影像文本的“内”与“外”,均可成为第三世界影像进行现代性书写的广袤舞台,问题是,“外”的拼贴和嫁接如果没有“内”的碰撞与裂变支撑的话,所谓现代性书写只能破碎为一堆意淫的镜像。电影的现代性书写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外在形式和元素的模仿,“内核”具有多少现代性的思考和凝注才是关键。第三世界影像的现代性书写,需要由外而内的浸润,需要深入到急剧变革的社会生活肌理内部去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