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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出土唐代鸟头十字架为拜占廷文物考

2019-01-09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东正教十字架中亚

毛 铭

(敦煌研究院,甘肃 敦煌736200)

本文将解决的问题如下:

一、将鸟头十字架与唐代景教碑铭、经幢上的十字架作比对,发现景教十字架特征鲜明,常伴以天使和莲花;而敦煌鸟头十字架是个异类,明显不属于景教文物;

二、鸟头十字架的象征意义,与拜占廷双头鹰国徽有关,象征权力与领土;其图像学源头更可以进一步追溯到亚历山大钱币、古希腊宙斯与两只鹰的传说。

三、唐代大秦拂菻僧,到底是景教僧,还是东正教僧?就此学界众说纷纭。目前更多学者支持,来自拜占廷的僧侣应该是东正教僧,一些标明为景教士除外。

四、最新中亚考古表明,唐代中亚居住着数万东正教信徒,大牧首教廷设在今土库曼斯坦的木鹿城。为什么十字架上有四个鸟头?非常可能比喻拜占廷帝国的四大东正教区:耶路撒冷、安条克、亚历山大港、君士坦丁堡。对于鸟头十字架的分析,可以带给丝路学人一个新鲜的视野,敦煌宝库文化遗产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丰富,历史的土层积淀也更为丰厚。

敦煌在汉唐之间不仅是丝路佛国,也是欧亚传来的三夷教(拜火教、摩尼教、景教)入华的重要驿站。敦煌出土的拜火教、摩尼教、景教文物有:今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唐代粟特白画戴桃形凤冠的二女神,藏经洞出土的粟特文摩尼教祈雨文书,1989年莫高窟北区53窟出土的唐代叙利亚文旧约圣经等。

其中1988年由敦煌研究院主持发掘、出土于莫高窟北区B105窟的鸟头十字架,无疑是一件中国境内的罕见基督教文物。该鸟头十字架,材质为青铜。横竖交叉的十字上下左右四等臂,高、宽各6.6厘米,位于圆环中央,并交叉于方形之内。十字的四端稍宽,略呈弧状,沿十字四端向十字的交叉处渐细。十字各端彼此之间各有一鸟头,共计4个,其中3个保存完整,1个稍残。学界初步推测年代为唐代,可能是景教入华文物。2018年5月敦煌研究院刚刚携带此文物图片出展以色列。

一、与景教十字架对比:天使莲花常见,鸟头绝无仅有

本文通过现存丝路景教十字架与鸟头十字架对比,提出疑问:景教十字架从未出现鸟头,而总是伴随着天使和莲花;该文物的鸟头貌似异类,很难归属为景教文物。目前中国境内发现的唐代景教文物,最著名的有今藏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有洛阳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幢,还有福建泉州出土的景教刻石等。这些景教文物无一例外,都出现了十字架、莲花、天使等景教象征纹样。纵观欧亚历代景教文物,包括中亚吉尔吉斯斯坦出土的景教刻石等等,都没有出现鸟头纹样。显然,此处鸟头十字架应该是入华基督教文物,但是不一定是景教的。

与鸟头十字架一起出土的还有萨珊波斯钱币,该枚银币于1989年由敦煌研究院考古学家发现于莫高窟北区第222窟(文物编号B222)。银币直径2.9-3.1厘米、厚0.1厘米,重3.88克,等于萨珊银币单位“一德拉克玛”。该波斯银币虽磨损严重,但仍隐约可见其基本图像:银币正面,中间为戴王冠的王者右侧脸肖像,边缘围绕一圈联珠纹,有模糊难辨的婆罗钵铭文(即中古波斯文)。银币背面,中央为拜火教祭坛,祭坛两侧各站立一个头戴尖顶高冠,足踏高统靴的祭司。火坛左侧为一五角星,右侧为一新月,外侧均有铭文,应为祝福语和铸币的地点,由于磨损过甚,几乎无法辨认。该银币经中国丝路钱币学者李铁生教授仔细判定,是萨珊王朝库瓦德二世时期。那么鸟头十字架入华的时间,也应该与这枚萨珊银币时间接近。很可能是同一批来访唐朝的使团。

二、鸟头十字架,源于拜占廷双头鹰

那么,鸟头十字架的源头在哪里?鸟头与十字架相伴,象征着什么?

这一谜题,随着图像、考古、史料三者一同切入,渐渐揭开:鸟头十字架源于拜占廷帝国,属于东正教圣物,该鸟即老鹰。历史上拜占廷帝国以双头鹰为国徽,象征着帝国横跨欧亚大陆,一头眺望地中海、一头瞻顾东方。[1](342)两只鹰头上都戴有王冠,双翅展开,双爪一只举剑,一只捧王冠,鹰身上心脏部位则出现圣乔治斩龙图像。传说拜占庭皇族的祖先是圣乔治,因为斩杀恶龙、为民除害而获得民众拥戴而为王。拜占庭帝国的徽章上,鹰捧着王冠自然是表达君权神授,剑则表达以骑士之剑护卫万众子民。

这一双头鹰象征沿用了千年以上,从定都君士坦丁堡的330年一直到奥斯曼土耳其攻陷该城的1453年。确实,在476年西罗马帝国疆土陷入哥特人、汪达尔人、阿瓦尔人等蛮族手中之后,拜占廷帝国一直在地中海东部的欧亚非地带继续着辉煌的希腊罗马文化。同时拜占廷采用希腊语举行基督教祈祷仪式,与罗马天主教廷分廷抗礼(罗马梵蒂冈教廷采用拉丁语举行祈祷仪式)。地处欧亚非连接之地,拜占廷帝国为丝路的物质文明和信仰传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是628年到1453年之间抵抗阿拉伯军队入侵欧洲的桥头堡。此后,沙俄帝国继承了拜占廷的东正教信仰和王权方式(例如将沙俄皇帝称为“沙”,也就是”恺撒”):1497年,就在拜占廷帝国覆灭的44年后,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的伊凡三世将拜占廷双头鹰标志刻入钱币。[1](15)钱币正面是圣乔治斩龙,反面是拜占廷双头鹰。这一国徽1992年苏联解体以来重新被俄罗斯独联体所采用,至今在圣彼得堡冬宫和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宫殿之顶闪光。

拜占庭的双头鹰,源自希腊钱币上的宙斯与鹰。公元前332年到323年的亚历山大东征,给丝路沿线的欧亚各国带来了希腊文明之火。亚历山大发行的众多钱币中,就有一种正面是亚历山大侧面像,反面是宙斯坐在凳子上,一手以权杖拄地、一手捧鹰。[2](15)在古希腊传说中,宙斯是众神之王,鹰是百鸟之王。宙斯和鹰的结合,象征着王权与领土。传说雷神宙斯曾经放出两只鹰,飞绕欧亚大陆,两只鹰重新汇聚之地,即是欧亚中心。结果两只鹰在欧亚大陆飞行一圈后,重新落在希腊德尔婓古城,德尔婓从此成为神谕之地。到了罗马帝国时期,继承希腊文化的罗马将军把鹰身雕刻在权杖上,再次作为王权和领土的象征。而用希腊语祈祷的拜占庭人,领土跨越欧亚大陆的拜占庭人,正是在此继承了宙斯和双鹰这一希腊文化传统。

三、大秦拂菻僧是景教僧,还是东正教僧?

《旧唐书·卷198·拂菻传》和《册府元龟·卷971》记载:

1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年),拂霖王波多力遣使献赤玻璃、绿金精等物。

2 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年),遣使献底也伽。

3 武则天大足元年(701年),复遣使来朝。

4唐中宗景云二年(708年)十二月,拂林国献方物。

5 唐玄宗开元七年(719年)正月,其主遣吐火罗大首领献狮子、羚羊各二。

6 唐玄宗开元七年,不数月,又遣大德僧来朝贡。

7 天宝元年(742年)五月,拂林国王遣大德僧来朝。

其中提到拂菻王的有三条:

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年),拂霖王波多力遣使献赤玻璃、绿金精等物。

唐玄宗开元七年(719年),不数月,拂菻主又遣大德僧来朝贡。

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五月,拂菻主遣大德僧来朝。[3](5313,11404)

西方学者夏德(F.Hirth)在1910年指出,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向唐王朝哌遣使者的拂菻王“波多力”,并非拜占廷皇帝人名,当时在位的拜占廷皇帝是“大胡子君士坦丁Constantinus”,与波多力不对音。“波多力”其实是是基督教大主教、大牧首Patriarch的译写,阿拉伯语则称为Bathric。[4](9)无疑这一对音十分到位,此后国内历史学者岑仲勉等人也支持这一判定,即波多力不是国王名,而是大主教、大牧首之意。[5](222-234)

唐代史料里的拂菻国大德僧,日本学者白鸟库吉和丝路学家赫德逊都判定,是景教传教士。[6](195)但是齐思和、巴瑞特等学者却提出,来自拜占廷的大德僧应该是东正教的,与主要传播于波斯的景教无关。2006年广州中山大学林英发表《拂菻僧疑非景士说》的论文,支持东正教说。[7](37-56)

为何汉唐史书称呼罗马帝国为大秦?西罗马灭亡之后,又称拜占庭为大秦?

大秦这一称呼出现于《汉书·西域传》,以大秦称呼罗马帝国。诗歌《陌上桑》中关于秦罗敷的描写有:“头上倭堕髻,耳后大秦珠。”罗马=大秦;拂菻=大秦=拜占廷

中国境内的著名景教文物,以大秦冠名的举例有: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长安

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敦煌

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经幢,洛阳

公元451年拜占廷皇帝马尔西安和皇后普克里娅召集查尔士顿公会,驱逐异端景教,留下来忠诚于拜占廷皇帝的东正教徒,被称为美尔奇教派。这些广大信徒分布于耶路撒冷、安条克、亚历山大港、君士坦丁堡,以至于遥远的中亚木鹿城。东正教美尔奇教派(或译迈尔凯特)在波斯,被称为Rumagis (罗马人),这一称呼与拜占廷人用希腊语自称Romioi(罗马人),是两相呼应的。[1](341)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汉唐史书当初称呼罗马帝国为“大秦”;而在476年西罗马帝国覆灭之后,继续称呼拜占廷(拂菻国)为“大秦”。

四、四个鸟头:象征东正教四大教区

因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巨大影响,和景教寺院在长安设立的史实,容易误导我们以为,唐代入华的只有景教,没有东正教。近年来中亚考古发现,除了景教之外,东正教在唐代中亚也传播福音十分活跃。

唐代中亚居住着大量东正教徒这个观点,是俄罗斯学者S.P.陀尔斯陀夫在研究八世纪中亚文书之后得出的。陀氏发现,粟特文书中谈到可萨突厥的东正教大教团与花喇子模的牧首教区相互配合,共同传福音。亚美尼亚历史学家鄂吉瑟记载:六世纪讲希腊语、信仰东正教的亚美尼亚人,曾与一度信仰基督教的白匈奴人在战场上结盟,共同打败萨珊波斯。

中亚大学者阿尔·毕鲁尼(公元973年~公元1048年)的著作谈到:中亚木鹿古城(今土库曼斯坦境内,梅尔夫城Merv)设有东正教大牧首教廷,在那里生活有一个非常庞大的东正教团美尔奇教派,统辖中亚和波斯东部的数万东正教信徒。中亚木鹿城到敦煌,在丝路驼铃声中,不过是一部之遥;更多信仰东正教的使团商队,可能将此十字架带入敦煌。

东正教仪轨严谨、等级森严,教士们在晋升为大牧首之前,必须经历万人之中的多道严苛遴选:首先是唱诗班歌手、读经者、助祭、祭司、牧师、主教、最后升为大牧首。毕鲁尼还谈到,十世纪在阿姆河下游的花喇子模,每年要庆祝东正教很重视的“玫瑰节”。那是Aiyar月的第四天,上万信徒手捧玫瑰去东正教堂供奉,为了纪念圣母玛利亚昔年献给约翰之母伊丽莎白的第一束玫瑰。玫瑰节与圣母崇拜,是东正教信仰的鲜明特征;相比之下,景教是完全弃绝圣母崇拜的,景教基本教义认为玛利亚是人之母、不具备任何神性,这也是431年景教为何遭受罗马教廷驱逐的主要原因。

可见在阿拉伯入侵之前和伊斯兰化早期的中亚,因为伊斯兰统治者实行宗教宽容,只是向不信仰真主的异教徒收取更高的税收,而不是要求强行皈依。因此七到十世纪之间,中亚信奉东正教的有数万信徒,盛况一时。中亚考古文物里,重现天日的遗址有教堂、修道院、信徒墓园,文物除了宗教器物,还有带有基督教标志的钱币等。乌兹别克斯坦的瑞德维拉扎院士指出:虽然历经刀兵火劫,今天存世遗址已经寥寥,但是配合史料可知,在中亚古城木鹿(土库曼斯坦境内)、撒马尔罕(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花喇子模(乌兹别克斯坦境内)、达逻斯(哈萨克斯坦)、千泉(哈萨克斯坦)、塞咩列齐(哈萨克斯坦),都曾经有庞大的东正教团居住过。[8](191)

鸟头在拜占廷文化中象征权力和领土。敦煌出土的唐代鸟头十字架,是拜占廷向东方传教的信物。四个鸟头代表拜占廷帝国统治下的东正教四大牧首教区:耶路撒冷、亚历山大港、安条克、君士坦丁堡。因此重新解读唐代鸟头十字架这一敦煌文物,可以带给我们一个新鲜视野。唐代入华的拜占廷东正教文化,也是中国丝路文化研究、敦煌学研究几乎空白的一页。

五 法藏唐代敦煌绢画“景教僧侣像”:拜占廷红衣主教抵达敦煌

此处的鸟头十字架,还具有一个庄重和权威的意义,那就是:该十字架不是普通信徒所佩戴,而一定是红衣主教所亲身佩戴。这一点似乎与唐代史料贞观十七年“拂菻主波多力(大牧首)遣使”;开元七年、天宝元载“拂菻主遣大德僧”,的三处记载相吻合。当时大唐帝国国力鼎盛、万邦来朝,拜占廷帝国如果希望与唐朝通商、传教、军事结盟,派遣的使团一定是级别很高的,领队的大德僧是东正教红衣主教,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鸟头十字架出土于敦煌莫高窟北区,暗示着这位红衣主教大人作为使团领队,昔年亲身抵达敦煌,可能还在敦煌一带传教,逗留多年,最后就归葬在敦煌莫高窟北区附近。如果考虑到这一点,那么曾经被判定为“景教传教士”的法国吉美博物馆藏唐代敦煌绢画就有重新解读的必要:为什么这位基督教传教士,是身着红衣?景教入华祭司僧侣基本都是身穿白衣,很少有出现红衣。我们知道古代文明十分注意礼仪,请画师来画肖像也是人生庄重的大事,肖像中的衣着一定符合人物身份,不是信手拈来的。那就是说,画中基督教僧侣不是随便在周末套了一件红T恤就去参加画像,而是他的身份就一直该穿红衣!如果这位唐代抵达敦煌的基督教僧侣,是一位手持鸟头十字架、来自于拜占廷的东正教红衣主教,那么一切疑点就迎刃而解!这位红衣主教留下画像,留下亲身佩戴的鸟头十字架,他领队的拜占廷使团曾经抵达长安,面见唐太宗或者唐玄宗;他甚至可能埋骨敦煌,一场拜占廷与唐朝的深度交往,就此揭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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