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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肠中的西南联大——论宗璞《野葫芦引》的大学叙事

2019-01-09

南都学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宗璞西南联大知识分子

郑 新

(南阳师范学院 文史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战火纷飞中诞生的西南联大,在边陲之地把自己打造为思想与文化的中心,书写了中国文化教育史上璀璨的一页。它的故人往事,在文学题材领域实属一座富矿,但对此开掘者并不多,目前有鹿桥先生(原名吴讷孙,西南联大外文系学生)的长篇小说《未央歌》,汪曾祺(1939—1943年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学习)的散文《泡茶馆》《跑警报》《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金岳霖先生》等,宗璞的系列长篇《野葫芦引》和散文《梦回蒙自》《漫记西南联大和冯友兰先生》等。汪曾祺的散文得明清小品之精髓,以平淡自然之笔忠实记录他所熟悉的沈从文、金岳霖等西南联大教师和苦乐兼备的西南联大生活,字里行间流露出颇具诗意的文人情致。鹿桥的《未央歌》洋溢着青春的激情和校园生活的理想回味,单纯透明、健康自由、优美超然。

和上述两位有西南联大经历的写作者不同,宗璞和西南联大的渊源主要源自父亲冯友兰先生,与西南联大的相逢成为她后来创作的原始冲动。然而,当真正提笔来构筑大学叙事时,仅靠这种原初的体验是远远不够的。如果说西南联大作为一段既定的历史,它拥有自身特定的内容,而宗璞作为后来意欲对它进行阐述的主体,她必然也对其有自己的认识,只有形成视野融合——个体与历史间的真正对话,才能成就有深度的西南联大文学叙事。“视野”在解释学中,偏重于强调“从一个特殊的有利角度把一切尽收眼底的视觉范围”。“视野具有敞开运动的特点,人的前判断发生了变化,视野也会发生变化,反之亦然。”[1]435所以视野具有开放性,当解释者的成见和被解释的内容融合在一起产生新的意义时,就会对阐释对象出现新的理解。“由视野融合而形成的理解,既不再是解释者原有的成见,也不完全是作品或历史的原有内容,人们通过这种既在历史中接受,又在历史中更新的理解形式,给人生和世界开辟出新的可能。”[1]437宗璞的《野葫芦引》以其独特的魅力成为大学叙事中的一种“新的可能”。在昆明与西南联大为伴的那段生活对宗璞的影响非常大,所以那时的所见所闻是20世纪50年代宗璞就想写出来的,但那时却未成书。“《野葫芦引》手法上侧重于传统,内容写的是抗战,但统领一切的思想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了。”[2]或许应当庆幸这种时间上的距离,《野葫芦引》所呈现出的绝不是当年宗璞关于昆明生活的简单回忆,而是历经半个世纪之后,她站在一位成熟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对那段历史的重新认知与再度复现。也正因为这种可贵的视野融合,赋予《野葫芦引》“超迈于一般写家之上的世界视野和人类眼光”;对抗战期间联大生活这一题材的开掘“已经超越了一个具体的时代与具体的民族的范畴,而升华为对整个人类处境的叹惋与忧虑,升华为对人类正义与良知操守的呼唤与讴歌”[3]。

一、单纯丰富的人生经历

1938年6月,不足10岁的宗璞与姐、兄、弟随母由北平至蒙自,8月举家迁昆明,1946年她18岁时才重返北平。在整个西南联大存续期间,宗璞由少年而青年,完成了小学和中学的基础教育。她得西南联大之便利,尽情吸吮文化养分,“八九岁就读《红楼梦》,抗战到昆明乡下,住处和北大文科研究所很近,十一二岁便到那里看书,浏览了很多书,除文学外,哲学、自然科学的书无所不看,父亲从不加限制”。“小时候喜欢和哥哥、弟弟轮流讲故事。从乡下进城二十几里路,一边走一边编。”[2]18岁前宗璞的生活地点主要就是北平、昆明,再加上南迁途中经过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宗璞因为还没有完全进入社会化阶段,基本上是围绕着家庭这一轴心而转动的。因时代背景导致西南联大偏居一隅的办学历程,因父亲和西南联大的密切关系,无疑给她相对安静幸福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动荡、复杂的体验,使她逐渐长大的心灵开始感受到个人与时代间的微妙关系。“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攻入北平,清华大学等高校被迫南迁,但这亡国之痛在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心里是微乎其微的,下南岳,抵昆明,进入小宗璞眼帘里的主要是南国苍翠可餐的风景。”[4]18岁之前的这段经历丰富了宗璞的人生体验,也历练了宗璞细腻、敏锐的艺术感觉。返回北平后的宗璞考入大学,于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先在文联工作过一段时间,后长期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在哈代、曼斯菲尔德、卡夫卡等作家的研究方面颇有心得。同时,宗璞兼治童话、散文、小说,屡有名篇佳作问世。在六旬时,她开始了长篇系列小说《野葫芦引》的创作,至2019年2月,最后一卷《北归记》出版,她已年过九旬,创作是在“挣扎中”完成的,她自称是“只能向病余讨生活的人”[5]298,体现出一种韧性的写作姿态。这一阶段的宗璞接受了系统的大学教育,她进入专业性的文学研究机构,后来又有走出书斋下放到农村的经历,这使她“扩大了眼界,更了解知识分子,因为有了比较。书斋毕竟太过狭窄了些”[2]。成年之后的宗璞,作为女儿,她精心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热情帮助父亲在高龄之年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陪伴父亲出国访问游历,于朝夕相处中感受父亲的精神气质;作为专业作家,她完成了童话、散文、小说、诗歌等各种文体的创作数十万字,多次参与作协在国内外举办的各种活动。她的人生历程既完整、单纯,又开放、丰富,在她身上体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培养起的一代知识分子的某些典型特征。宗璞很幸运,自幼就接受着优秀知识分子精神的熏染。西南联大聚集了当时最顶尖的知识分子精英,他们与宗璞交往的点点滴滴都成为日后她记忆中美好的存在,这种交往是纯粹的、感性的,使她积累着最初对知识分子的情感性认知。她在后来的几十年中,宗璞亲历社会政治文化变迁,不仅使自己成为一名术业有专攻的优秀知识分子,而且不断整合自我对知识分子身份特征的解读,用笔勾勒出中国社会知识分子精英的画像,心底默默支持着那些在传承优秀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坚持独立、创新品格的真正知识分子,日益成熟的人生、学术、创作经历也凝聚为对知识分子的理性认知。她晚年才开始投入创作的《野葫芦引》就成为可贵的视野融合的产物,它既非西南联大客观的历史再现,也非宗璞少年时对西南联大的印象记录,而是宗璞站在一位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对一段特殊情境中知识分子命运的个性化观照,将自身的感性、理性体验融合其中,成为她本人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创作的集大成者。

二、情理融合的叙述视角

抗日战火中的西南联大经历是宗璞记忆中非常重要的一段,那可歌可泣的生活、鲜明生动的人物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当创作受现实之累而须“从‘野葫芦’中给拉出来,常感被分割之痛苦,惶惑不安,总觉得对不起那一段历史,对不起书中人物”[5]298。之所以产生这种艰难的与现实世界间的挣扎感,正源于作者与书中人物无法割断的情感关联。作品主要是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又隐约地罩上了一层个人化的眼光,联系宗璞本人的生活道路、风格气质、家庭背景时,就会发现主人公孟嵋的身上有宗璞自己的影子,而孟弗之、吕碧初、澹台玮、小娃则可分别对应于其父、其母、其兄、其弟的原型,这就给《野葫芦引》蒙上了一层“情”的色彩——以情观史:历史因有了个人情感的介入而显得跌宕多姿,情感则因有了历史的参照而显得沧桑厚重。

《野葫芦引》关涉抗日战争这一重大题材,但写的却是普通的生活故事:战乱之际大学教师们的生活;孩子、青年们在战争中的成长与成熟。缘于战争的迁移经历凝聚成了日后铭心刻骨的童年、少年经验:离乱中的成熟。所以孟嵋的情感就成了作品中潜在的叙述角度:澄明而略带迷茫、清澈而略带痛楚。孟嵋出场时是个天真自然的孩子,享受着幸福甜美的家庭生活。她跟随父母满怀欣喜地去参加卫葑与凌雪妍的婚礼,却不料这一次离家如此漫长,一走就是9年,返家的路变得如此遥远,其中留下了许多令人难忘的情景。正是在这种种氤氲着爱国之情、亲友之情、思乡之情的场景中,孟嵋在悄悄地长大,由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活泼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位敢于承担、柔韧坚强的大学生。《野葫芦引》前三部里,孟嵋的成长过程中有这样几个关键地点。首先就是北平明仑大学校园中的方壶——一个和谐温馨、爱意葱茏的理想家园。在这个似乎与世隔绝的天地中,她自由开心地生活着:看格林童话、捉萤火虫儿、给新娘拉婚纱……因卢沟桥炮火她无法再回到可爱的方壶,那个安静自由的居所只能萦绕于她的梦中,童年的亲密伙伴——萤火虫儿也只能飞翔于她的心间了。萤火虫儿其实可以看作孟嵋的象征,一个向往美好、自由、光明的善良正直的灵魂。暂居香粟斜街,她似懂非懂地吞咽着亡国之屈辱与伤痛,幼小的心灵忍受着战乱的折磨,一个异样的世界日近一日地逼到她的面前。在地窨子避难、后园“打鬼子”、长安市场遭遇日本人……这段日子,外公吕老太爷语言行为的耳濡目染给了孟嵋一种坚强进取的力量,这是来源于家族精神的传承,虽然这时的孟嵋未必全然明白。接到父亲的信后,孟嵋带着沉重复杂的心情离开北平入滇,这是她成长经历中又一个重要阶段,是她认识世界的真正开始。这个世界,一边是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共同期盼和平安宁的生活;一边是不息的战争、无边的罪恶。孟嵋开始主动思索:“为什么有些人是那样的?”母亲回答:“世界不是方壶,你慢慢就知道。”真正的社会化开始于这迁徙途中,以往单纯的孟嵋也变得复杂了:思虑、忧郁、迷惘、愤恨……外部世界的改变直接冲击着她的情感领域,尤其是李之芹的病逝,她第一次亲历死亡。“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似乎不是为之芹,而是为她自己、为爹爹和娘,为所有的人想要大哭一场。”初到昆明,孟嵋暂时回复到看似平静的生活中,家在蜡梅林。“嵋所向往的蜡梅林,在她的想象中,蜡梅花下,有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蜡梅林是一处恬静淡然、满园幽香的所在。此时的蜡梅林回应了北平城内的方壶,复现、强化了温馨家园的记忆,然而蜡梅林被炸又一次让她体会了失去家园的惨痛。这时,跑警报躲避轰炸成了家常便饭,它提醒着孟嵋:战争随时在破坏这份安宁。唯其如此,片刻的自由享受才倍感可贵。“几个妙龄少女月下偷豆”无疑是《东藏记》中最欢快的文字,少女的天真活泼调节了东躲西藏的沉闷心境,同时不也是一种机智的对比吗?人们心底对安宁生活的期盼势必会引导他们逐步觉醒、奋然行动守护自己的家园。正因如此,考入大学后,她毅然响应号召去从军,“要为胜利加一把力”,之后在偏远地区与战友们并肩战斗,历经艰辛,感受残酷的生死别离……一步步踏实地走着自我的成熟之路。当她亲眼看着玮玮哥离开时,痛苦不舍自不必说,但她终究“擦拭着不断流下的泪水,向自己的岗位走去”。她明确了身上的责任并勇敢地承担,这和前面那个无助茫然的小女孩已经完全不同了。

作者因为一份情感的牵连投入《野葫芦引》的写作,把自我的成长历程、真实的生存体验化为文本中“嵋”这一形象,但要洞察那个宏阔而繁复的时代,却终究不是童真视角就能胜任的,诚如宗璞所言:“别的挣扎不必说了,要说的是:我深深感谢关心这部书,热情相助的父执、亲友,若无他们的宝贵指点,这段历史仍是在孩童的眼光中,不可能清晰起来。”[5]298相隔半个世纪以后重忆历史,添加了作者本人历经沧桑之后积累起来的较为成熟的人生经验和历史智慧,并且整合进了前辈及同辈师友的真知灼见,她用一种自觉的理性视角、史家意识来观照那段历史,思索那一特殊境遇中几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展示那段岁月对人们心灵造成的巨大创伤以及在黑暗苦痛中寻求新生的精神力量。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无法淡忘的历史,对敏感善思的知识分子群体而言,那更是一段极为特殊的岁月。高校教师们,原本处于政治、文化的中心地带,身居相对安静的校园,从事各自的专业。但在炮火的逼迫下,不得不长途迁徙,来至偏远的西南,书写一段别样的人生,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流亡。《野葫芦引》借这段特殊的历史审视着知识分子独特的精神世界:亡国伤痛与爱国胸怀,流离悲苦与学术热情。

北平城内的百姓在惴惴不安的心境中被迫走入了亡国奴的生活,吕清非、孟弗之、澹台玮……几代知识分子在非正义的侵略战争袭来之时都不得不面临新的必要的选择。吕清非既不能像青年时那样奔赴沙场,救民于危亡,又无法保持自己的清白操守,只好选择了自取生命,这是老一代知识分子以身许国成就大义的典型。孟弗之是作品中着力刻画的一个形象,在他身上,融合了冯友兰和其他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影子,他们攒着劲搞好教育,以减缓亡国之痛,弘扬祖国文化,培养人才,不得不为保存教育实力而辗转迁校,不得不于人到中年时遍尝亡国之痛,不得不先求生存而后有作为。对这位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作者用笔甚为深沉、节制,但那浓厚的爱国心、强烈的责任感却无法掩饰。一位教官军容不整、懒洋洋地走过来,弗之批评其迟到,他颇为不服,耍起威风,竟把国旗扔在地上。一向儒雅的弗之“不禁大怒”,大声呵斥其失职,并斥责“你怎么把国旗随便扔”!此刻国旗在弗之心中,就是祖国、民族的象征,他要竭力维护它的尊严。现在偏居西南,他明确心中的责任:为国家培养各方面专门人才。日军侵略、北平沦陷使这位清高耿介的知识分子从沉湎于书斋到走进现实,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深厚的民族情感化为无尽的办好教育的内在动力。在清华校务会的护校行动中,冯友兰曾专门关照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保护好图书以免散失,这一史实在作品中转化成为一个动人的情节,其时学校已决定南迁,弗之常到图书馆照看整理书籍,他“非常爱这书库,爱这里蕴藏着的人类的宝贵的精神,爱这里贮存着的知识,甚至也爱这玻璃地板”,并且不时地“用袖子擦去书上的浮尘,还用袖子擦擦地板”。当一位职员苦笑,认为收拾没什么用时,弗之嚷出了一句话:“我们会回来!”久久压抑在心底的愤懑、痛苦此刻化为铿锵的誓言——一位中华民族子孙的坚定信念。玮玮、孟嵋、小娃这些孩子,已从大人的言行中知晓了北平沦陷的事实,也不得不承受历史加在他们身上的沉重,但也正是这份沉重使孩子们尽早地成熟,澹台玮后来毅然从军,把鲜血、青春、生命长留于祖国的大地;孟嵋考入大学后也响应号召从军,在战场上坚守职责。

战争就这样改变了老年、中年、少年三代人平静的生活轨迹,然而从吕清非、孟弗之、澹台玮祖孙三代身上,可以看到一脉相承的不变因素:对祖国、民族的挚爱;深厚、浓重的道德感。诚如冯友兰先生1939年在《赞中华》中所言:“在中国社会里,道德底价值高于一切,在这种国风里,中国少出了许多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以及等等底大家,但靠这种国风,中国民族成为世界上最大底民族,而且除几个短时期外,永久是光荣地生存着,在这些方面,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望及中国的项背。在眼前这个不平等底战争中,我们还靠着这种国风支持下去,我们可以说,在过去我们在这种国风里生存,在将来我们还要在这种国风里得救。”[6]

三、绵远深厚的人文观照

《野葫芦引》以剖析知识分子精神境界为主,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主体就是明仑大学的师生们。但并未局限于此,宗璞的着眼点非常开阔,笔墨涉及各个阶层的众多人物。以孟弗之一家为中心,牵引、勾连起了从北平至云南的社会实景,展示了各阶层人物的战时生活影像,在此之中,注入了作者对人性、对战争的观照与反思。这样的处理,既大大地拓展了作品的容量,又提升了作品思想的深度,体现出宗璞作为知识分子对人的生活、情感、精神世界的关注。

因为战争,不得已偏安迁移,既使大学师生们坠入了颠沛流离,也瞬时改变了当时大多数人原定的生活轨迹,由“南渡”而始,经“东藏”与“西征”,至“北归”而终,作者展示出了一幅相当广阔的社会图景。相较北平这个文化、教育中心,同时也是永远的家,在孟嵋(其实不只是孟嵋)眼中,云南只是暂时栖身的异域,自然环境和北平迥异。初入滇时,这里有明媚的蓝天,多变的白云,茂盛的植物,娇艳的花朵,甚至连碧初都产生了一种错觉“逃难逃进了花园里”。令初来者新奇的还有各色小吃:米线、火腿、饵块、木瓜水……样样诱人。这些描写融合着少年宗璞初入云南时的新鲜体验和以后漫长岁月中她对第二故乡的绵长回味,同时,日常、世俗化气息的浸润也给后来艰苦的战乱生活添加了别样的情致,渲染着乐观、坚定的心绪。但云南绝非化外之境,除开仍然无法完全躲避的战争之外,这处地方也是既有其独特的地域特色,也有其共同的属于人的善恶。擅养毒物以驭人的荷珠牵出了诡异、愚昧;初被拐卖复被用作祭品终而逃脱的青环掀开了残暴、冷酷的一角;只想着自己安逸生活的朱延清则露出了鄙俗无聊的征兆。社会本就是复杂而多元的,在战争的催化下更显得光怪陆离、纷纷扰扰。可终究,战争映照出了最美好壮丽的人世景观:澹台玮主动请战奔赴前线又替人出征英勇赴死;当地民夫应召参战不辞劳苦提供援助;美国士兵助阵异邦协力抗日……孟嵋参战时被急雨冲走,幸得傣族少女阿露相救。此时,阿露刚刚失去阿爸,她默默一人在屋后挖土、准备墓穴,然后再采草药、做饭、照料孟嵋。后来,她又与孟嵋合力救护落难于此的美国飞行员本杰明,是阿露的细心体贴让本杰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受到了家的踏实温暖。隐忍个人苦痛无私救助陌生人,阿露的心地何其纯净明澈,她是绽放在战乱中的一朵善之花,平复、慰藉着受苦受难人的身心。北平高校的内迁,使孟弗之、孟嵋等走出了象牙塔,了解普通民众,观察芸芸众生,体味社会百态,进而产生对于国家更深厚也更坚韧的必胜信仰。当然,宗璞没有仅止步于这种较开阔视野的社会描摹,而是进一步展开了人性剖析与战争反思。

《野葫芦引》中烙印着宗璞对人的存在状态与人性特点深思的成果。赵莲秀这一人物根本就不起眼,作为吕贵堂的续弦,15年来陪伴在老人身边,尽心尽意地照顾其饮食起居,她就只是这么一个没有自我的、沉默的人。在老人心中,真正认可惦念的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张梦佳;在儿女心中,她只等同于贴身看护,根本没有把她当作吕家长辈。她自己呢,很清楚自己的实际地位,只踏实地做好侍候老太爷这一件事,不敢与老太爷平起平坐,只要别人不挑拣她,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根本没有想着要为自己去争取权益。以至于当碧初临行前把家托付给她时,情之所至,向她蓦然下跪,她的反应是“大惊,早也跪下”。峨甚至觉得母亲这一跪有失体统。这细微的情节已充分刻画出了这类勤劳隐忍无怨无悔付出却根本没有自己独立性的可悲女性真实的生存状态。和赵莲秀完全不同,吕香阁尽力追求的只是自己的生存条件和现世喜乐,具有活在当下的明确目的性和功利性。在《南渡记》中,她的特点已经埋下了伏笔。当老太爷命孟嵋与香阁对打拳法时,“嵋很奇怪。这笑容好像有两层,上面一层是经常的讨好的赔笑,下面却露出从未见过的一种凶狠,几乎是残忍,一种想撕碎一切的残忍”。当香阁要和雪妍一起走时,“雪妍很不舒服。香阁的眼光似乎有两层,外面的像狗,里面的则像狼,温顺套住凶狠”。《东藏记》与《西征记》则用不多的笔墨展开了香阁的履历。她随雪妍来到云南,借用严家的关系和吕、孟家的声望在翠湖边开起了绿袖咖啡馆,生意红火;她结识了平江寨女土司并借机接近势力更大的瓷里土司,最终嫁给了他。当玮玮、孟嵋等年轻人义无反顾奔赴国难之时,她忙碌的只是名利所得、终身所托。对于吕香阁,应当说宗璞的态度是矛盾的,从作家自己所坚守的知识分子道德理想而言,这一人物显然是背道而驰的,可是,宗璞却对其报以同情理解,写出了她基于出身、性格等特点的命运选择,展示了她自身人生道路的某种必然性和合理性。这一方面显示了宗璞人文情怀的深厚——对每个个体人生的充分尊重;另一方面则寄寓了作家对人更深层次精神提升的热切期盼。不过,写到永平医院的医生哈察明时,宗璞是多少带了漫画式的讥讽的,毕竟,自以为是、偏执己见、制造谣言、惹是生非,在战时特殊的环境下,是强烈的不和谐音,对哈察明的人性缺陷,宗璞是毫不留情的。尤其是他对澹台玮架线受伤的质疑,宗璞借师长的一席训诫痛快淋漓地予以驳斥,维护了英雄的尊严。相比较写哈察明时的直接,在写到医院院长陈大富时,宗璞的笔就显得隐约曲折了些。保山大轰炸中,他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可他同时又收养了四个孤儿。劫难余生,日子艰辛,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他在同事小陈的诱惑下起了邪念,竟然挪用变卖了医院的物资,后来因贪污而被判刑。如果说他侵占战时物资令人不齿的话,那么他痛失孩子,感叹“能把中国人全炸死么”则让人动容;而大难之中,他毅然收养四名孤儿,重新给他们完整的家庭,这难道不是博爱?宗璞既不因其大义而隐其错误,又不因其一时贪欲而避其善举,体现了宗璞对笔下普通人物个体的关注与尊重,也见其人性反思的日常与深度。

《野葫芦引》同时也是宗璞对战争进行反思的成果。苦留在保山轰炸中失去亲人,还不算大人的他就只能自谋生路了,后来他听从玮玮的建议参了军且非常勇敢,亲历了腾冲保卫战,不断地成长。但是,一个个战友凄惨地死去,曾经熟悉的大地一遍遍被炮火蹂躏,他不得不时常经受内心的巨大震荡与挣扎煎熬,一次次地咀嚼人生的痛苦与灾难。老战原本与妻儿在中缅边境的小村过着安宁的生活,因为战争被征调——修路、运送物资、挖路,他没有怨言。可一次撤退时,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妻儿随着断裂的惠通桥堕入江中,他失忆了。苦留与老战只是众多受难者中的代表,他们的身心因为战争而受到了重创。相比而言,大卫·米格尔与宝斐·谢安恐怕就有更深的不幸。身为犹太人,他们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立家园,漂泊无定、颠沛流离,唯其如此,才激发起了他们顽强的生之意志,才会对和平安宁有如此低微切实但又是庄重高贵的期盼。宗璞借这两个人物来控诉战争的罪恶,更于这两个人物身上寄托着浓浓的人文情怀和深沉的人道主义关爱。孟弗之们由于战事而迁至西南,但毕竟是生活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可摆在犹太人面前的只有无尽的流浪。当他们来到中国这片当时也饱受苦难的大地时,“这里不只有知识的人好,村民们也给他们很大安慰”。看似简单的一笔,却道出了中华民族的博大厚重、无私宽容。战争制造了灾难,但在它的重压之下人的精神却得以彰显——抗拒、抵御、不屈地挣扎。犹太人“我们不死”的宣告和孟弗之“我们会回来”的叫嚷跨越时空、种族而交互辉映,成为捍卫人性自由、生命尊严的热烈呐喊。所以,如果说爱国是《野葫芦引》的浓重底色的话,那么宗璞视野的深广又使作品带有了一种超越特定事件的精神之美,那就是对温馨家园的强烈向往。宗璞对战争的反思突破了国家、民族的局限性,体现出更为广阔深沉的人类意识和人文关怀,这也更符合知识分子的身份特征。“知识分子的重大责任在于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宽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把那个经验连接上其他人的苦难。”[7]宗璞把自己内心深处对战争的反思熔铸为作品中的情节与形象,看似着笔于日常生活与普通人生,实则呈现出的是在更为深层地面对战争时的现实选择、心灵动荡与精神境界,这有节制的书写“拓宽了战争文学的审美纬度,消解了仇恨和死亡竞相出镜的暴力美学”[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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