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的诗(十首)
2019-01-09■剑男
■剑 男
鲶鱼
天暗下来之前,鱼鳞一样的云铺在天上
河流逐渐如一根细线
屋后继木又一次开起了白花
父亲洗净手
把一条鲶鱼按到了砧板上
晚稻刚刚收割完
人们开始有空闲时间伺候自己的生活
父亲干起老本行
在河流野塘中捕捉鱼虾
那天他捉到一条恨不得长出白胡须的鲶鱼
又老又肥硕的鲶鱼
将是多丰盛的晚餐
但在那天傍晚
我看见父亲一次次把它按在砧板上
又一次次放回木桶中
然后对母亲说
这条鱼也活得不容易
晚上就吃南瓜吧
明天一早你和老幺把它放回河里去
寂静中的雷鸣
雷声响起,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它在光天化日下
劈在空中,不禁使我想起少年时
那棵被雷霆劈开的构树,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构树突然被一道炸雷从头顶一分为二
母亲不安地说,雷霆也是对世道良心的一种警戒
这世上没有远离罪孽并能免于责罚的事物
那棵构树曾让七个人用绳索在它的上面结束生命
这雷霆就是对它冷漠无情的惩罚
此刻,雷声仍在我头顶的天空不断地滚动
这寂静的轰鸣不禁让我一次又一次弯下心中的构树枝
糙米
寒假走亲戚,在表侄家又一次见到糙米
黯淡的米粒微黄饱满
好像刚刚被石滚碾压脱粒
山中不产稻谷
表侄说这些米得益于
山上植被三十年来没有遭受破坏
是南坡重现的高山流水
让他得以将山腰的旱地改成水田
说完水改地和糙米
我们又忆起那些年拌着土豆和玉米的生活
忆起他早逝的父亲
跟他讲人穷不要走亲戚
忆起大旱那年春节前
我父亲匀出家中仅有的半袋糙米
让我送到他家
离开时,年幼的他
和他病中的父亲
怎样含着泪把我送到山外的大路上
精灵
我相信山中有精灵,来自古老的槐树
香樟、岩石或河流
它们又矮又小
能在叶间或波浪上舞蹈
大弟三岁那年
颈部毒疮像一枚熟透的桃子
我带他到屋后玩耍
每次他都告诉我有很多小精灵围着他跳舞
它们从串串槐花上下来
从翻开的香樟叶片过来
有时停在浪花上邀他一起嬉戏
有时坐在岩石上
给他一面可以照见远方的镜子
弟弟走的那天下午
母亲流着泪说
弟弟恐怕要离开我们了
但我相信那天下午
当阳光从树叉间向弟弟俯下身来
他一定是
跟着一群小精灵去了本属于他的世界
戏台
村子东头张灯结彩搭了一个戏台,即将为一个
离世的老人唱戏,以死者名义
一群小孩正绕着戏台欢乐地追逐嬉戏
灵堂外的宴席也在欢快地进行
似乎死亡正带着狂欢的性质祝贺一位老人
终于提前进入他生前梦想的天堂
戏台一边是棺椁,一边是演员休息的大棚
棺椁漆黑而庄严,大棚内
穿红着绿的男女正在对镜画脸描眉
他们将演一出名叫《双合莲》的地方爱情戏
死者儿子抱着一箱百事可乐走过来说
你们一定要尽量给我唱热闹些
看一台完整《双合莲》是老人生前的梦想
唱完后我再和你们一醉方休
高高的戏台给早春的山村带来节日的气氛
死亡显得郑重其事又若有若无
八点钟后人们兴高采烈来到戏台前看戏
十点钟后人们又兴高采烈
来到棺椁停放处看道士超度亡灵
似乎生死就是这么一拍即合又一拍两散
逃荒的男人和他的孩子
我小时候见过一个逃荒的男人,踡缩
在秋天傍晚的草垛旁,其时霜降已至
幕阜山一带到处都是湿重的露水
他看见我,痛苦地咧开干涩的嘴问我
是否见过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
外地口音的男孩。从脸色到说话气力
明显生病了。我说叔叔你不舒服
我回家给你找一些吃的。从草垛
到我在山坳里的家有一里多路的距离
等我领着父亲带着食物赶到草垛
一个男孩正跪在那里用茶缸给他喂水
不远处还有一个冒着烟的小火堆
男人边喝水边问小男孩火堆里的红薯
是不是偷来的,小男孩委屈地说
我没有偷,红薯真是一个大妈给送的
我和父亲朝那个小火堆望过去
生火用的都是田边扯下的潮湿的杂草
父亲掏出捂着的烤红薯走过去说
老哥是寒热发烧,我这里有几个红薯
生火为什么不扯草垛上的干稻草
并邀请他们父子住到我家中
但他坚决不肯,说一会儿还要带孩子
到前面村子和他的老乡们会合
临走时父亲把穿在自己身上的旧夹衣
脱下来披在他身上,说这样
身子会暖和一些。男人闭着眼没出声
只有两行泪从他眼眶涌了出来
回家路上,父亲粗糙的手紧紧牵着我
我们都没说话。令人感动的是
第二天早上,母亲到外面取柴火做饭
大门打开,居然看见父亲那件
旧夹衣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门槛上
荒凉的寺庙
这是一座荒凉的寺庙,有寂寥的庭院
清越的风铃,它坐落在老瓦山顶
像老瓦山的全部,也像老瓦山多出来的部分
有人在此歇下自己的脚步
也有人在此借半山落晖离开自己
夜晚林涛呼啸卷过人间,黎明的沉钟
仍将恢复它的宁静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来这里坐坐
有时候半天,有时候整日,直至身心俱轻
给父亲扫墓
山坡的下面有一条路,向南通往跑马场、沙堆镇
向北连着一个岔路口,一个通往马岭水库
一个连着父亲回家的路,这个
生前多病、沉默寡言的男人经常和它们
一起出现在我的梦中,有时单衣赤脚在寒风中赶路
有时端着稀饭蹲在老家的门前
我来到这里给他上香、挂纸、烧衣服
年前修葺一新的坟丘上又长出茂密的新草
一个路过的老人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你是他家老三?模样真像你父亲在世时的样子
我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父亲如果能在此刻从坟茔中起身
我们是不是就像亲密无间的两兄弟
四月的幕阜山
众生平等,但万物从来不在同一个高度上
有燕雀,也有鸿鹄
有山间的深潭,也有峰顶的平湖
有半天洒下的甘霖,也有土地上劳命的汗水
我这样说时,其实概念已经被偷换
在四月的幕阜山,高处的仍被捧在高处
低处的仍被按进深深的泥土
蓝天白云不能平等匍匐大地的草木
也不能平等贫穷带来的悲苦
有人远道而来,为满山的红杜鹃欢呼雀跃
也有为小麦施草木灰的人
在山脚下低头弯腰,罔顾春上山冈的事实
乡村傍晚的苦楝树
喜鹊停在上面摇晃,灰喜鹊和麻雀在上面绕飞
乌鸦在另一片树枝上,快要和它的聒噪
消失在夜空。这是深秋的乡村薄暮
夕阳扯回了它的金线
蚂蚱翻身躲进田头地边的荒草
枯叶落尽的苦楝
在天幕的剪影下,如一树树开满花的玉兰
剑男,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有诗歌获奖、入选多种选集及中学语文实验教材,著有《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等,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