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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古吉·提安哥:流散者的非洲坚守和语言尴尬

2019-01-07袁俊卿朱振武

人文杂志 2019年12期
关键词:身份认同主体性

袁俊卿 朱振武

关键词恩古吉·提安哥 语言观 身份认同 流散 主体性

在非洲,部落语、地区通用语和官方语言共计2000余种,但一般情况下,非洲国家的官方语言大多使用宗主国的语言。“所谓官方语言,是指在行政、司法、学术等公共领域使用的语言,在非洲通常是旧宗主国的语言担负此重任。”比如冈比亚、尼日利亚、加纳、津巴布韦和乌干达等国家使用英语,塞内加尔、科特迪瓦、乍得和刚果民主共和国等国使用法语,几内亚比绍、安哥拉和莫桑比克等国使用葡萄牙语,等等。除了官方语言以外,还有众多的部落语和地区通用语,这些往往都是非洲本土语言。殖民者在非洲推行殖民教育,推广殖民语言,甚至禁止使用部族语言,但是部族语言并未消失,而是形成部落语言与殖民语言共存、混杂的局面。非洲各国相继独立后,选择使用殖民语言还是本土语言是横亘在非洲人尤其是知识精英眼前的一道难题,甚至引起了广泛且持久的论争。的确,非洲人正是处在流散的语境中,才有了语言选择上的论争,而最终选用何种语言,则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一种凸显自我选择的身份认同的标识。非洲文学特别是非洲英语文学就是在这种尴尬和两难的境地中诞生和成长,而肯尼亚的恩古吉·提安哥的文学创作毫无疑问是这种文学的典型代表。

一、本土语言与帝国语言之争

通常来讲,某个国家的作家使用该国家的官方语言写作是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比如中国作家使用汉语写作,英美作家用英语写作,法国作家用法文写作,等等。后来随着移民潮的兴起,跨国界的流散写作日益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流散作家为了在居住国生存下来并使其作品产生影响而放弃母语使用迁居国语言创作亦是可以理解的普遍现象。非洲作家则不同,或者说,与其他国家的作家群体相比,非洲作家因其国家所遭受的殖民经历,从而在应使用本土语言还是殖民者语言创作的问题上产生了持久的论争。

1962年,首届非洲英语作家大会(A Conferenceof African Writers of English Expression)在乌干达的马凯雷雷大学(Makerere University)成功举办。阿契贝(Chinua Achebe)、沃莱·索因卡(Wole Soyin-ka)、艾捷凯尔·姆赫雷雷(Ezekiel Mphahlele)、刘易斯·恩科西(Lewis Nkosi)、恩古吉·提安哥和《过渡》(Transition)杂志的创始人拉贾特·尼奥奇(Rajat Neogy)等人悉数出席。这次会议直接触及到殖民主义的遗产问题。这次会议的议题主要包括“非洲文学的定义,非洲文学的内容和风格,非洲文学的作者,非洲文学的真正含义,非洲文学的语言以及对非洲文学的批评/评价等问题。”其中,因殖民统治而遗留的语言问题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引起了广泛讨论。

尼日利亚作家奥比·瓦力(Obi Wali)于1997年在《过渡》杂志上发表了题为《非洲文学的死胡同》(The Dead End of African Literature)的文章,引发了非洲文学之语言的大讨论。该文指出,非洲文学应该使用非洲语言而不是欧洲语言进行书写,否则非洲文学将会进入一个死胡同。“任何真正的非洲文学都必须用非洲语言书写,否则,他们只是在追求一个死胡同。”瓦力认为法国文学和德国文学的基本区别是一个用法语写成,一个用德语写就,所有其他区别都基于这个事实之上。“因此,现在被描述为用英语和法语写作的非洲文学是一个明显的矛盾,就像用豪萨语写成的意大利文学(Italian litera-ture in Hausa)一样是一个假命题。”瓦力把非洲语言提高到某种高度,赋予其某种特殊的魅力。他进一步指出,语言本身就包含着某种文学或文学类型,“如果非洲语言不包含某种智能文学(intelligent lit-erature),它们将面临不可避免的灭绝。加速这场灭绝的最好办法是继续我们现在的幻想,即我们可以用英语和法语创作非洲文学。”不可否认,在当地的文化语境中,本土居民使用方言俚语描述某些事物时确实会产生官方语言无法比拟的效果。对于本土语言在表现力方面的优势,库切在《耻》中也有所论及。《耻》的男主人公戴维·卢里教授在审视黑人佩特鲁斯时有这么一段内心独白:

他越来越坚信,英语极不适合用作媒介来表达南非的事。那一句句拉得长长的英语代码已经变得十分凝重,从而失去了明晰性,说者说不清楚,听者听不明白。英语像一头陷在泥潭里的垂死的恐龙,渐渐变得僵硬起来。要是把佩特鲁斯的故事硬压进英语的模子,出来的东西一定是关节僵硬,没有生气。

佩特鲁斯是戴维·卢里居住在东开普敦的女儿露茜的邻居,他除了料理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以外,还是露茜的助手和农场合伙人。戴维·卢里教授的意思是佩特鲁斯这位粗犷、强悍且有着远大目标的农民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这些人生经历最好要用当地语言讲述出来才有那种味道,如果用官方语言英语讲述则会丢掉很多方言特有的韵昧。戴维·卢里还会讲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但是无论何种语言都无法像本地语那样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这里,戴维·卢里意识到了讲述本土故事时方言的优越性和英语的局限性。但是,这种优越性和局限性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为只有生活在本土环境中的读者才能体会方言的独特韵昧,而本土之外的读者则无法感受到土语的魅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人的身份标识之一,“我们的语言局限就是我们的世界局限。”戴维·卢里显然是意识到了由语言造成的局限性。从反对殖民统治和消解西方中心主义这个层面来说,瓦力的主张虽有局限性但不乏抵抗性。

对于奥比·瓦力的观点,有人持相反意见。巴里·雷克德(Barry Reckord)首先对瓦力关于非洲文学的表述提出批评。他认为,如果法国文学和德国文学的基本区别是一个用法语写成,一个用德语写就,那么英國文学和美国文学这两种都用英语写作的文学之间的基本区别何在?巴里·雷克德借助都用英语写作的英国文学和美国文学反驳瓦力的观点。他接着驳斥道,“我同样相信,黑人语言具有特殊效能的理论和黑人拥有特殊能力的理论一样是没有根据的,民族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传播这些理论以使其与他们的著作而相称。”巴里·雷克德意指瓦力是为达到某种目的而宣扬种族主义理论的种族主义者。曾获得1996年诺贝尔和平奖提名的尼日利亚小说家肯萨罗·威瓦(Ken Saro-Wiwa,1941-1995)认为,英语是一种统一的因素(unifying fac-tor)。他在1985年出版了一部反战小说(anti-warnovel)《佐萨沃伊》(Jsozaboy),其中的主人公梅内(Mene)使用的就是一种混杂性英语。它是一种非标准性英语(nonstandard English)或被威瓦称为“烂英语”(Rotten English),混杂了洋泾浜英语(pidginEnglish)、标准英语(standard English)和蹩脚英语(broken English)。1954年,13岁的威瓦就读于当地一所公立学校乌穆阿希亚(Government CollegeUmuahia),他是这所学校中唯一一位来自奥格尼(Ogoni)地区的学生。期间,学校禁止学生在学习和娱乐时使用任何形式的方言,“这条规定确保了像我这样的男生不会在学校中感到怅然若失,因为我们自己的方言无法与其他任何男生进行交流。”在学校中,英语具有消弭种族界限,促进种族团结的作用。宗主国语言“把不同的种族结合成一个整体,这种结合正好符合年轻的非洲国家的经济、政治和其他方面的需要。”也就是说,英语这门世界性的语言可以使操不同语言的人们进行有效沟通,而如果仅仅固守于种族语言,那么就算一个作家有再大的才能也只能偏居一隅,知之者无多。阿契贝跟威瓦一样并不认可瓦力的观点,认为使用英语进行写作是有必要的。阿契贝以自己的切身经历说明英语的优势。他曾经畅通无阻地与并非同一种族却同样使用英语的作家进行交流,而无法与不同种族使用不同语言的作家进行沟通,尽管这位作家很有名望。阿契贝把非洲文学分为国家文学和种族文学:国家文学(national literature)是用国语(national language)写成,而种族文学(ethnic literature)是用种族语言写就。以尼日利亚为例,尼日利亚的官方语言是英语,所以用英语写成的作品就是尼日利亚文学,而用豪萨语(Hausa)、伊博语(Ibo)和约鲁巴语(Yoruba)等种族语言创作的文学就是种族文学。非洲文学是所有国家(national)文学和种族(ethnic)文学的总和。

之所以出现本土语言和殖民语言孰优孰劣的问题论争,除了殖民和反殖民因素之外,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熟习英语的民众只占少数,大部分民众只懂本土语言。正如瓦力所指出的那样,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尼日利亚人有能力理解沃尔·索因卡的《森林之舞》(Dance of the Forest)。也就是说,这部为庆祝他们的民族独立且加入了外来文化中的习语与传统而上演的戏剧无法被大多数尼日利亚人所理解。本国作家创作的作品无法为本国大多人理解,主要原因在于能够掌握英语的民众少之又少。官方语言“是非洲上层阶级的权力源泉,将一般民众无法企及的欧洲语言当作官方语言与上层阶级地位的稳固密切相关。”这也就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即:那些类似索因卡为民族独立而创作却无法被本民族的大多数人所理解的作品究竟是为谁而写?或者说,作家创作指向的受众是谁?为英语国家的读者,还是为本民族的读者,抑或是为本民族内熟练掌握英语语言的读者?这就进一步导向另一个问题,身为作者,他究竟属于哪一方?这其实就面临着自我身份认同和身份归属的问题。非洲作家一般隶属于某个种族,但是该种族的民众相对较少;他同时属于某个国家,而官方语言又是殖民者的语言,相对于全世界的英语读者而言,该国的受众仍是相对较少,而要想让全世界的读者了解本民族国家,塑造新的民族形象和国家形象,面向广大的读者群体似乎又是不得不为之的事情。所以,看似简单的语言问题其实是跟作家的身份认同、责任、使命和全球化等问题息息相关的。非洲作家在宗主国语言和本土语言之间的犹豫、徘徊和争论恰恰说明他们置身于流散的境况之中,因为在流散的语境中,流散者处在既属于此又属于彼、既不属于此也不属于彼的两难境地,语言则是这种两难境地的突出表征。作为肯尼亚基库尤族的后代,恩古吉·提安哥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二、本土语言的捍卫者

恩古吉·瓦·提安哥算是典型的因政治迫害而流亡他乡的作家。他于1977年用基库尤语写成的剧本《我要在想结婚时结婚》(l Will Marry When lWant)在利穆鲁(Limuru)的一个露天剧场上演,故事主要讲述了农民吉古恩达及其妻子被他们的雇主奥义欺骗从而失去土地的故事。同年,恩古吉高度政治化的小说《血染的花瓣》(Petals of Blood)出版,这部作品揭露了独立后的肯尼亚人民不仅没有过上安稳的生活,反因政府延续白人的殖民统治政策而导致人民生活困苦不堪的事实。由于这两部作品公开批评了肯尼亚政府的新殖民主义从而得罪了当权者,恩古吉未经审判就被关进监狱。出狱后,恩古吉不仅失去了在大学的教职,还受到死亡威胁。他于1982年到2002年被迫流亡英国(1982-1989)和美国(1989-2002),直至22年后,才得以返回肯尼亚。

在一次采访中,恩古吉被问到,既然前肯尼亚总统阿拉普·莫伊(Daniel Arap Moi)已经下台,他是否打算返回(return)肯尼亚。“去参观”(To visit),他回答道。“随着莫伊的下台,我也不再流亡。”他补充说。他所说的不再流亡仅仅是在政治层面不再受到迫害了而已,他本身的流散状态并没有改变,他用“去参观”(To visit)而不是用返回(return)回答采访者的提问本身就说明一切。他虽然是肯尼亚人,但事实上他已经成为肯尼亚的“他者”。当被问及流亡对他的影响时,他认为流亡对一个作家来说有失有得。但是,离开那个他时常萦绕于心的故国,离开那个他以想象的方式保持联系的讲着家乡话的地方,是他的巨大损失,即使再回到肯尼亚生活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都无法弥补。恩古吉身处异国却又时时刻刻关心着肯尼亚的现状,关心着它的过去与未来。他对语言这一问题的关注是他与其家乡建立某种关联所做的努力,而创办基库尤语杂志、用基库尤语写作则是他关注肯尼亚的现状与未来的一种特殊方式。

恩古吉极为重视民族语言的问题。他认为,语言是文化的核心议题。“非洲人用殖民者的语言写出的文学不是非洲文学,只是‘非欧文学,作家必须使用本族语言创作,才能创建非洲文学自己的谱系和语法体系。”恩古吉认为,语言主要分为两大部分:一种占主流地位,另一种则处于边缘位置。但是,被边缘化(marginalized)并不意味着它们本身是边缘化的(marginal)。他把“翻译”(translation)称为“对话”(conversation),因為“对话”这一词语充满着平等(equality)。他鼓励两种语言进行对话,甚至是把处于边缘地位的语言翻译成主流语言,也偶尔把主流语言翻译成位于边缘化位置的语言。但是在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甚至是全球之中,边缘化语言之间的对话是很少的。恩古吉之所以如此重视语言尤其是本民族的语言问题,是因为语言可以定义自我,可以保存与生产本民族文化。“基库尤语伴随我长大,遍布我的周围,像是我的本能,而用英语写作,有点像是我在翻译这种本能。”如果丢掉本民族语言,那么一切事物都会被欧洲殖民者的语言进行定义、命名。用殖民者的语言描述万物、表达观点、与人交流,就会不自觉地形成欧洲人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他认为,英国人在印度努力创造一个像英国人一样思考问题的中产阶级,而受到英国殖民的肯尼亚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语言奴役(1inguistic en-slavement)为外国人创造了一个贬低自己的社会阶层。”在小说《十字架上的魔鬼》(Devil on theCross,1980)中,恩古吉借助戛图利亚这个人物呈现出部族语言退化、帝国语言普及化的事实:

戛图利亚用部族语回答时,就像小孩学话一样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但用外语回答时却流利通畅。但无论如何,戛图利亚心里明白,语言上的奴化就是思想意识的奴化,这种令人恶心的事情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部族中的人已经无法熟练地使用部族语言,而对外语却十分熟稔。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殖民教育的普及以及对部族语言的限制。更重要的是,语言中所携带的文化因子、传统习俗、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会不知不觉地影响使用者,主体意识就会在潜移默化中遭到奴化。正如恩古吉所说,“把一种语言强加于人,就是把语言所负载的经验之重,把它对自我和他人的概念的重量,以及囊括宗教和教育的记忆之重,强加于人。”“子弹是征服身体的手段。语言是征服精神的手段。”而反对殖民者的语言,提倡使用本民族语言是恩古吉反抗奴化教育的重要方式。

恩古吉认为,非洲文学是用非洲本土语言创作的、以反映非洲生活为主要内容的作品。这种文学“与人民生活血肉相连,有利于继承和弘扬传统,唤起民众,巩固和创造非洲各个民族的书面语言。”而用欧洲语言创作的文学“不仅是黑皮肤戴上了欧洲语言的白面罩,而且在于它从非洲生活吸取了营养,但是没有反哺非洲,反倒去壮大欧洲。”可见,恩古吉把语言的问题上升到与民族传统、国家前途、非洲的未来和人们的心灵等有关的层面,赋予其重要的文化、政治内涵。后殖民语言的政策“强迫第三世界最好的头脑服务于英语的发展,而从没有真正制定相应的政策,鼓励本民族的精英去发展自己的语言。”恩古吉所践行的语言观正是力图改变这种现状的尝试。就像弹簧被摁压到极致会全力反弹一样,在殖民者强势推行殖民教育的年代,反抗者往往也是最为激进的。在恩古吉那里,语言就是武器,使用本土语言可以更为直观、更加直接地向殖民者的霸权语言发起挑战,力图改变英语一统天下的局面。也就是说,恩古吉倡导使用本民族语言进行写作,正是在后殖民时代从语言、文化层面上对殖民统治残余的反抗,对被规训的认知的挑战,也是确认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努力。值得注意的是,恩古吉捍卫本民族语言,但他不鼓励民族孤立、文化孤立,相反,他认为没有交流就没有发展。他坚持使用本民族语言创作,但同时又把它们翻译成英语。他创办于1994年的基库尤语杂志Mutiiri,鼓励并吸引了一批使用基库尤语写作的作家。与此同时,他希望以这本杂志为阵地,能够把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法语、英语、斯瓦希里语、约鲁巴语等语言翻译成基库尤语,促进主流语言与“非主流”语言以及被边缘化语言之间的平等对话与交流。

其实,阿契贝和肯萨罗·威瓦等人倡导使用英语并不意味着他们缺乏反抗精神,他们所使用的英语并非是纯正的英语,而是本土化了的地方英语,他们使用这种并不标准的英语同样也起着消解西方中心主义的作用,只不过他们与恩古吉选择的方式不一样而已,恩古吉的姿态更具战斗性。“后殖民的声音以两种方式反抗帝国主义殖民者的统治:直接拒绝使用殖民者的语言;用殖民者的语言来推翻殖民者统治。”恩古吉显然选择了前者。他的战斗精神不仅仅体现在语言方面,而是贯穿于其创作始终。

三、屡败屡战的西西弗斯

恩古吉·提安哥的反抗精神跟肯尼亚甚至是非洲的现实处境密切相关。正如《孩子,你别哭》(Weep Not,Child,1964)中所写,恩戈索年轻时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等到战后回到家乡,才发现土地已经被抢走。也就是说,按照时间推算,恩古吉出生的时候家族的土地就已经被占领。不仅如此,在反英运动中,他的家人也牵涉其中。他的叔叔遭到杀害,母亲遭到囚禁,同父异母的弟弟姆万吉(Mwangi)还参加了肯尼亚土地和自由军(KenyaLand and Freedom Army)。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20世纪初,为了收回建造“乌干达铁路”所耗费的资金、增加收入以及在肯尼亚高地建立白人领地,英国政府先后出台一系列土地法令,把肯尼亚的土地划为英王所有,并通过廉价出售、租赁甚至是无偿赠予的方式吸引欧洲移民。肯尼亚原住民被迫离开自己的土地,在贫民区过着流离失所的悲惨生活,再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微薄的收入、恶劣的教育条件、种族歧视以及施加于其精神与身体的各种限制,使得他们忍无可忍,“数千基库尤人以及恩布人和梅鲁人从保留地、‘白人高地和内罗毕等地成群结队地转移或逃避到森林区,开始了武装反抗。”1952年,肯尼亚人们成立茅茅组织,展开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武装斗争。同年10月,英国殖民当局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大肆逮捕、屠杀进步人士。西克·安德烈认为,茅茅运动的经济根源是一群非洲农村失地阶层的一种自发反抗。恩古吉·提安哥的小说《一粒麦种》(A Grain of Wheat,1967)就是以此为背景,描写肯尼亚人们在反殖民、求独立过程中的生死悲欢。《一粒麦种》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人物是基希卡。基希卡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他那滔滔不绝的激昂言辞常常勾起听众的万丈豪情。他在枪杀地区专员罗宾逊的当夜,向一心想过安稳、幸福生活的穆苟表达为国家为自由而战的价值与意义,其实这也是恩古吉的心声:

为了大多数人能活下来,少数人必须献出生命。这就是今天“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意义。否则,我们就会成为白人的奴隶,注定永远要为白人端水劈柴。是争取自由,还是甘做奴隶?一个人应该拼死争取自由,甘愿为之牺牲。

“一個人应该拼死争取自由,甘愿为之牺牲。”这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呐喊很容易点燃受压迫者内心的火焰,这也体现出积极的斗争精神。基希卡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斗士,他为了赶走侵略者,争取民族独立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是基库尤族的民族英雄。但是,就是这样一位英勇过人的战士最后却死在了一心想过幸福安稳生活的本族人穆苟的手中。穆苟杀死基希卡的理由很简单:“我想要过自己平静的生活,不想牵扯进任何事情。可就在这里,就这样的一个晚上,他闯进了我的人生,把我拖下了水。所以,我杀了他。”穆苟幼时父母双亡,由远房姑妈维特莱萝抚养长大。他的理想既简单又实用,即通过努力劳作发家致富,获得社会认可。“对他来说,连锄地这样简单的行为也能给他带来安慰:埋下种子,看着嫩芽破土而出,悉心呵护,直到植物成熟,然后丰收,这些就是穆苟为自己创造的小天地。”但是基希卡的到来打破了他的梦幻。穆苟那“小富即安”的人生目标无法实现,认为是基希卡破坏了他的生活,并没有意识到殖民统治才是问题的根本。由此可知,尚未觉醒的部分基库尤族人的搅局以及殖民当局的奋力绞杀,是导致持续4年之久的茅茅起义(1952-1956年)失败的主要因素。

基希卡失败了,“茅茅运动”也偃旗息鼓,但是肯尼亚人民的反抗精神永不泯灭。在《大河两岸》(The River Between,1965)中,恩古吉塑造了另一位斗士瓦伊亚吉。他是一位民族意识觉醒的先行者,他试图通过兴办教育启蒙大众从而拯救部族于危难之中。“他只要想起国土沦亡,人民蒙受奇耻大辱,被迫为他人干活,为别国政府交租纳税,他就热血沸腾,浑身是胆。”他在遭到以维护部族的纯洁性为己任的吉亚马派和“上帝的人”约苏亚派的排挤之后对教育有了新的认识,他把教育上升到政治的层面,而不仅仅是获得白人的知识。“我们办教育是为了人民的团结,而团结则是为了获得政治上的自由。”瓦伊亚吉这种拥有昂扬斗志、顾全大局的有识之士正是民族危亡之际所急需的。但是,瓦伊亚吉最终在传统势力和白人势力的联合绞杀下走向灭亡,令人扼腕叹息。

从恩古吉的语言观和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反抗精神是贯穿始终的。恩古吉流亡期间出版的作品诸如论文集《转移中心:为文化自由而战》(Moving theCentre:The Struggle for Cultural Freedom,1993)、《笔尖、枪尖与梦想:关于非洲文艺与国家政权的批评理论》(Penpoints,Gunpoints,Dreams:ThePe咖rmance on Literature and Power in Post-Colonial 4ftica,1999)以及日记《被拘:一个作家的狱中日记》(Detained:A Writers Prison Dairy)等同样充溢着昂扬的斗争精神。他在作品中“通过对英国殖民者、新政府的揭露,对肯尼亚爱国人士斗争史的叙述,恩古吉重新构造了肯尼亚民族的身份:屡败屡战的西西弗斯。”他的作品还有《马提加里》(Matigari,1986)、《黑色隐士》(The BlackHermit,1962)和《德丹基马蒂的审讯》(The Trial ofDedan Kimathi,1976)等。

有学者指出,恩古吉“为了寻求摆脱殖民文化影响的自由却陷入了另一种更狭隘的民族文化的语言和价值观的限制……而多文化融合和人类分享共性的门则被关闭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大河两岸》中,有这么一段叙述:

瓦伊亚吉认为白人的东西并非一切都是坏的。……其中有一些是好的,是符合实际的。……弃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留下纯洁、永恒的东西。这种永恒的东西就是真理,必然与人们的传统习惯相一致。人民中间世代相传的习惯,是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加以消除的。瓦伊亚吉承认,白人的东西好坏兼存,不能一味否定,也不能全盘接受,而要去伪存真,兼收并蓄。同时,世代相传的习俗早已融入血脉之中,短时间内不可能清除,而且,失去传统的部族是没有根基的部族,意味着背叛祖先;在长久岁月中形成的部族习俗也无法无视外来文化的影响而自行其是。这其实就是恩古吉·提安哥的态度。只不过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这种观点具有幻想色彩。大多数情况下,多文化融合就是在矛盾冲突中产生的。事实上,西方文化居于强势,非洲文化处于弱势,这两种并不势均力敌的异质文化无法做到公平、客观地相互吸纳、互相影响,更多情况是强势压倒弱势,一方取代另一方。所以,宣扬本土语言的重要性并不是自我守旧、故步自封,而是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的合理选择。与此同时,他在捍卫民族语言的时候,也遭遇到些许无奈与尴尬:

如果我遇到一位英国人,他说,“我用英语写作,”我不会问他,“你为何使用英语写作?”如果我遇到一位法国人,我不会问他,“你为何不用越南语写作?”但是我却被一次又一次地问及,“你因何使用基库尤语写作?”对非洲人来说,好像使用非洲语言写作是有问题的。

在大多数人看来,英国人用英语写作和法国人用法语写作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然而非洲人使用非洲语言写作这一合情合理的事情却被认为是一件不“合理”且无法理解的行为。对于非洲人来说,长期的殖民统治使得某些西方中心主义观念内化为非洲人的普遍认知,而认为非洲人用欧洲语言写作是理所当然且并不质疑其合理性则是其鲜明表征。这是被权力规训,被知识规训的结果。“权力在控制人的塑造时,首先要控制语言,当语言成功帮助权力塑造人后,语言自身也变成权力的语言,话语本身又产生了权力。”对于欧洲人来讲,非洲人使用欧洲语言正符合他们的预期,因为这是他们施加影响的结果,而若使用部族语言则成为咄咄怪事。这种刻板印象背后是我族中心主义在作祟。

恩古吉强调部族语言的重要性,坚持用本土语言创作,但又无法放弃前宗主国的语言,从而把用本土语言写成的作品翻译成英语,其中也不乏无奈之情。语言是民族文化身份的重要标识,选用何种语言意味着认同何种身份,恩古吉在民族语言和前宗主国语言之问的犹疑徘徊恰好说明其自我身份认同出了问题。“西方国家通过语言殖民将本土人民与本土语言分离,形成独特的殖民文化政治现象——精神殖民……被殖民主体的精神与身体互相分裂,两种不同的语言占据了同一个主体不同的精神领域。”这个被殖民主体在两种语言之间徘徊不定,无法确立清晰的文化归属与身份认同。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确定的主体性身份认同,其语言观和作品中体现出的战斗性或者说抵抗性是无法建立在稳固的根基之上的。他的主体性是破碎的、不完整的,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流散者,他的战斗姿态只是试图重构完整的主体性的一种努力。恩古吉只能在西方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夹缝中生存,既依附又剥离。这种既无法坚持于“此”也无法坚持于“彼”,而只能在“此”与“彼”之间斡旋、调和的状态正是流散者无法避免的尴尬处境。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亦是如此,《孩子,你别哭》中的恩约罗格,《大河两岸》中的瓦伊亚吉,《暗中相会》中的约翰,都有恩古吉·提安哥的影子。非洲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状况,比如尼日利亚作家奇玛曼达·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1977-)的小说《紫木槿》(Purple Hibiscus,2003)中的康比丽,《美国佬》(Americanah,2013)中的伊菲麦露,伊各尼·巴雷特(lgoni Barrett,1979-)的小说《黑腚》(Blackass,2015)中的弗洛和南非作家库切的《夏日》(Summertime,2009)中的马丁与约翰·库切等都是处在尴尬境地中的典型的流散者。可以说,后殖民时期的非洲社会普遍处在一种流散的境况之中。

结语

一方面,恩古吉·提安哥拒绝使用英语,倡导使用非洲本土语言,“语言问题是与新独立国家反击殖民主义的宏大战略目标——改变中心(moving thecentre)——联系在一起的……非洲和其他各种语言在当地必须取代欧洲的语言。”另一方面,他又把用本土语言创作的作品翻译为英语,以使其更加广泛地传播,从而无法完全摒弃英语。不管是宗主国语言还是本土语言,都是文化身份的标识之一。从恩古吉对非洲本土语言和宗主国语言的态度中可知,他其实是处在流散的状态之中,既无法完全摆脱英语,又不能放弃本土语言;既受惠于英语世界的读者,又必须忠实于本土语言的拥趸。另外,寻求某种语言的过程其实也是在找寻身份認同的过程,也正是因为此,关于语言的论争才如此激烈且长久。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非洲文学的永恒的主题不是欧洲文学里面的‘爱、‘死和对于‘永恒的冥想,而是‘生存和‘生存感,是‘我是谁与‘我不是谁的辩证思考。”关于“我是谁”和“我不是谁”的辩证思考正是对于主体身份的追认和寻求,语言便是身份的重要标志之一,而这正是流散的重要主题。在一次采访中,恩古吉也表露出自我身份认同的问题,“我以为我要停止写作了,因为我知道我在写谁,但不知道是为谁而写。”所以,探求为谁而写的过程也就是寻找归属、确认身份的过程。但是,对于非洲语言和殖民语言的认知并不能止步于此,我们在认识到语言争论背后其实是身份认同之争的同时,还应该把其放在更广大的范畴内理解,也就是说,非洲文学的语言问题是“整个非洲革命和现代化建设实践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非洲作家对英语的反抗也只是对其他形式压迫的反抗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除了语言层面的抵抗,非洲流散者还在为重建身份认同、消弭种族歧视、促进性别平等等方面作着持续的抗争,而所有的抵抗,皆是重构完整主体性的一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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