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中的“平安”
2019-01-07朱美禄
朱美禄
在古代,人们经商、远戍、应举和宦游,都难免要背井离乡。由于通讯不发达,游子只能以书信的形式与家人取得联系。这种写给家人的书信,又称为家书。家书的内容虽然很丰富,但竹报平安乃是永恒的主题。
家书报平安,除了以信中的文字陈述出来之外,还需在信封上加以表现。古人通行的做法是,将“平安”二字题写在信封上,让收信人对寄身他乡的游子的状况一目了然。袁枚说“大抵平安注函外”,就表明了“平安”二字见于信封之外的意思。黄庭坚说“平安觑款缝”,则凸显了收信人在信封的落款处急于找到“平安”字样的情状。另外,“更于封外写平安”“仓猝视封缄,上有平安字”“灯前看封箧,题字有平安”等诗句,都可以确证这一点。
正因为家书平安的主题显示于信封之上,所以信封上的“平安”二字就显得弥足珍贵,也特別重要。一旦信封破损,“平安”二字不存,就会让收信人惊惶不安。“骤惊函半损,幸露语平安”,袁枚以为佳妙,并在《随园诗话》中记载了有关这两句诗的一场争论。“一客谓‘露字不如‘剩字之当。大抵‘平安注函外,损余曰‘剩;若内露,不必巧值此字矣。人以为敏。余独谓不然。‘剩字与‘半字不相叫应,函不过半损,则剩者正多,不止‘平安二字。”“若曰‘不必巧值,则又何以知其必不巧值耶?”这一争论的焦点在于,所“幸露”的是哪里的平安语。“一客”认为信封虽半损,但“平安”二字犹存,所“幸露”的恰是信封上的“平安”字样;袁枚认为“幸露”的有可能是信封上的“平安”字样,也有可能是信中道平安的话语。这一则诗话既道出了对诗句理解的分歧,又表明了信封上的“平安”二字对收信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游子以家书报平安,是为了给亲人以安慰,免得亲人牵挂和担忧。须知,游子在外,无依无靠,苶然疲役,有劳顿也有风险,其实际境遇怎一个“难”字了得。但假如实话实说,只会让原本忐忑的家人更加焦虑不安;为了安慰家人,家书便不得不强说“平安”。
家书对“平安”的强说,在古诗中多有反映。“为怕高堂添白发,家书犹是说平安。”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游子向父母报平安,尽量减轻父母的牵挂和担忧,其背后蕴含着深厚的孝道。“家书不敢从头说,犹道平安似昔时”“不若牢骚尽删去,但言远道总平安”,这几句诗表明了游子尽管心曲千万端,但在家书中的言说却是有选择性的,说什么和不说什么,需以家人的感受为根据,秉持“冰山原则”,说其所能说,隐藏其所不能说。“每因疾病愁家远,强说平安下笔难”“勉强报平安,欲书还迟迟”,因为家书的言说和实际的境况往往有差距,游子在忠于生活实际和顾及亲人感受之间矛盾重重,所以强报平安的家书写起来不是那么容易。需要指出的是,家人接到的游子报平安的家书带有强说的性质,游子接到的家人道平安的家书,其真实性也难免大打折扣。“恐伤羁客思,重叠写平安”,游子接到的家书中所谓的“平安”就是这样“编造”出来的。由此可见,古代家书中所谓的“平安”,在很大程度上是游子和家人不约而同制造的善意的谎言。
因为“平安”带有善意的谎言的成分,那么家人和游子接到家书时,感受如何呢?“虽有平安字,未开犹胆寒。”家人接到游子报平安的书信,欢喜自是难免的,而伴随欢喜的,还有挥之不去的隐忧。之所以有隐忧,是因为家人早就看破了“平安”背后的假象——“料来狼狈原应尔,便说平安那当真。”
“自言已占无妄喜,恐慰离人语非实”,游子也心如明镜,看到家书中平安的话语时并没有妄喜。原因何在?就是因为他深知家书中带有安慰的成分,未必完全符合家里的生活实际。
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伦理型的文化,对于血缘与亲情格外重视,所以竹报平安就成了古代家书中永恒的主题,也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叙事模式。尽管“凭君传语报平安”,但是家书所道“平安”的背后却蕴含着丰富的潜台词,我们也不能作望文生义的理解。
这也是知人论世之一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