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2019-01-07温庭筠
〔唐〕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暉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温庭筠全集校注》卷一〇)
【赏析】
“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挂上那铃儿哇哇的声。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初闻这首民间小调,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温庭筠的这首《望江南》。
民间小调,多是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唱的,多似山溪一样拙朴清澈。词则不同,乃士大夫们花间酒畔的消闲之物,遂多旖旎,也多浓艳。温庭筠的词,尤多浓艳,也多借环境、服饰、器物等来铺陈,体现人情人态。不过,他也有很多开门见山、直抒胸怀之作,如《梦江南·千万恨》《南歌子·懒拂鸳鸯枕》,亦如此首《望江南》。这首词尤为清丽意切,拟写一思妇盼归人,上来直言“梳洗罢”,接着便是“独倚望江楼”,笔无闲言,无半点旁技侧墨,令人觉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就是此思妇每日的功课。“梳洗罢”与“望江楼”,皆为同一事,即迎归舟。难过的是,她盛装以待,望啊望,望啊望,望到“过尽千帆”,而皆非所盼。更难过的是,千帆过尽,她尚不死心,直望到江上无帆,唯余“斜晖脉脉水悠悠”。复味一番,“梳洗罢”与“独倚望江楼”时,思妇情绪是热切的,尚处在高峰;到“过尽千帆皆不是”后,情绪瞬间灰化,仿若一跃深崖;再至“斜晖脉脉水悠悠”时,就偃旗息鼓了,其中疲累、委屈、失落、念忆、牵思等杂陈之感,理不清,也止不住,恰似那微微日色投射在漪漪江水上,这样的情绪直转与迷乱,怕只有“肠断”可拟了。“肠断”一句,总结全词,又言外设意,其中之意如何,则任凭别人猜度与神思去吧。
思妇情态,温庭筠的词中常见。如“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如“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如“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如“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数不胜数。温庭筠词作得好,诗写得也不差。有首《过分水岭》云:“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他写溪水都这般体贴、这般缠绵,况乎写人,况乎写佳人。
那日,笔者与一友聊古诗词,聊到温庭筠。末了,友人极可惜地道:这样一个才思了得者,却貌寝且不修边幅,时谓“温钟馗”,还好玩乐,且纵酒放浪,潦倒了一辈子。听着友人的这些絮叨,我忽地想起早前读过的一则故事:古有某宰相之女,深喜某诗人的诗,每捧读爱不释手,并暗自倾慕日久,急欲一睹其人风采。某日,父召见此人,女子于帘内偷窥,一看诗人原来貌古而陋,大失所望,此后誓不读此人之诗。想来,闺秀未经世事,难免以貌取人。不过,对于温庭筠的“貌寝”,我辈幸是耳闻,无法亲见,如果不是如此,对一些爱其词却又重相貌者来说,怕就不得不有所失了。人皆趋美嘛,这也不难理解。
不过,我是那种吃了鸡蛋却无意认识老母鸡的人,遂抛开作者不论,词也好,民间小调也罢,情真,就觉意切;文美,就觉动人。有一陕西作家在米脂县杏子村山溪边偶尔听到开篇那支小调时感慨道:“一时间,山谷空洞起来,什么声音也不再响动;河水柔柔的更可爱了,如何不能掬得在手;山也不见了分明,生了烟雾,淡淡地化去了,只留下那一抛山脊的弧线。我仄在石头上,醉眼蒙眬,看残星在水里点点,泛出明灭长短的光波。”“我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一任儿让小曲摄了魂去。”读温庭筠的词,读他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惹得我亦频出此况。(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