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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记录的帝王身体史信息

2019-01-07王子今

月读 2019年12期
关键词:秦王史记刘邦

王子今

《史记》作为自五帝时代至汉武帝时代的一部通史,承载的历史信息十分丰富。其中以战国秦汉历史的记述最为完备,线索最为复杂,笔调最为生动,内容最为多彩。尽管多有学者称颂《史记》表现出来的人民性、底层立场与平民视角,但是,身为帝制时代的历史学者,太史公不能不以较多的笔墨描画执政者的政治表现。《史记》的笔法,与后世正史作者书写帝王“家谱”式的政治史明显不同。《史记》中有关帝王体貌音声等身体特征的文字,包含着现今颇受关注的所谓“身体史”的相关信息,值得读者和史学研究者注意。

一、秦王政“蜂准,长目”“豺声”

秦王(嬴)政接受李斯的建议,废止逐客令后,大梁人尉缭参与到秦的高层决策中。尉缭提出“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的策略,为秦王政所采纳。秦王对尉缭非常恭敬,允许其衣食消费规格与自己等同。然而尉缭对秦王政有这样的评价:“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他察知秦王虽然待自己平易谦和,但“得志”后就会暴露其“虎狼心”,以为不可以与之长久相处。所谓“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形容的是秦王政的相貌、体态和音声。裴骃《集解》引徐广曰:“蜂,一作‘隆。”张守节《正义》也说“蜂准”就是“高鼻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史记·楚世家》写道:“商臣蜂目而豺声,忍人也。”裴骃《集解》:“服虔曰:‘言忍为不义。”所谓“忍为不义”,是说口语声音的这种特点表现出性格与德行双重的恶劣。“蜂目”“豺声”为后代史家所袭用,《晋书·王敦传》有“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若不噬人,亦当为人所噬”的评价。《晋书·沈充传》记载:“蜂目既露,豺声又发,擅窃国命,杀害忠良。”《晋书·王弥传》说:“少游侠京都,隐者董仲道见而谓之曰:‘君豺声豹视,好乱乐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此处“豺声”没有明显的贬义,但是“好乱乐祸”表现出的心理倾向是其志在于“噬人”,在于“天下皆为虏”。又,《南齐书·高帝纪上》说沈攸“蜂目豺声”。《陈书·始兴王陈叔陵传》说陈叔陵“蜂目豺声”。《魏书·孝庄纪》记载:“曾未崇朝,豺声已露。”《魏书·景穆十二王传·城阳王长寿》记载:“城阳本自蜂目,而豺声复将露也。”《魏书·李苗传》记载:“城阳蜂目先见,豺声今转彰矣。”《隋书·王充传》记载:“充卷发豺声,沉猜多诡诈。”《北史·王世充传》记载:“世充卷发豺声,沈(同“沉”)猜多诡诈。”这些是后世史家描述反面政治人物所使用的语言,说明《史记》始创的这种笔法得到了继承。

郭沫若作为有学医经历的历史学者,曾对《史记》的相关记述进行分析。他认为,这些文字都是对“肉体方面”的“缺陷”以及“生理上的残缺”的揭示。“‘挚鸟膺,现今医学上所说的鸡胸,是软骨症的一种特征。‘蜂准应该就是马鞍鼻,‘豺声是表明有气管炎。软骨症患者,骨的发育反常,故尔胸形鼻形都呈变异,而气管炎和气管枝炎是经常并发的。有这三种征候,可以下出软骨症的诊断。”郭沫若又说:“因为有这生理上的缺陷,秦始皇在幼时一定是一位可怜的孩子,相当受了人的轻视。”“这样身体既不健康,又受人轻视,精神发育自难正常。”“‘少恩而虎狼心,便是这种精神发展的表征。”(《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十批判书》,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424页)这样的理解,与有些学者的判断完全不同。翦伯赞在《秦汉史》中写道:“他并不如后世所想象的他是生长着一幅严肃得可怕的面孔,假如他多少有些母亲的遗传,他应该是一位英俊而又漂亮的青年。”翦伯赞随即引用了《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的尉缭关于“秦王为人”的这段评断,他甚至认为“秦王”的相貌与其统一大业的成功有关:“即因他的英俊,所以他才能运用商人地主的力量,完成统一中国的伟业。”(《秦汉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47頁)这种意见,当然推想的成分比较多。

二、关于“挚鸟膺”

郭沫若解说“鸷鸟膺”,以为就是现今医学上所说的鸡胸,是软骨症的一种特征。所谓“挚鸟膺”,张守节《正义》解释说:“鸷鸟,鹘。膺突向前,其性悍勇。”看来也是形容性格“悍勇”的体态表征。以“鸷鸟”为喻,使我们联想到秦人先祖神话中有关“鸟”的情节。

《史记·刺客列传》中可以看到战国时人“雕鸷之秦”的说法,其实可以与“虎狼之秦”联系起来理解。郭嵩焘《史记札记》关于《秦始皇本纪》记述“秦王初并天下”之后指示“议帝号”之事,回顾了自秦王政十七年(前230)至二十六年(前221)的统一战争,称其“历叙兼并六国情事,雄直高简,足见鹰扬虎视之概”。所谓“鹰扬虎视”之“鹰扬”,也用“雕鸷”“虎狼”禽兽之喻形容秦国的凌厉攻势。

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人有“秦为大鸟”的比喻,称其“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翅,方三千里”。这种说法得到了后世学者的继承。张衡《东京赋》有“嬴氏搏翼,择肉西邑”及“秦政利嘴长距,终得擅场”的语句,也以猛禽比喻秦的军事强势。王安石《秦始皇》诗突出强调了“鸷鸟膺”:“天方猎中原,狐兔在所憎。伤哉六孱王,当此鸷鸟膺。搏取已扫地,翰飞尚凭凌。”“鸷鸟膺”作为代表秦王的符号,在诗中成为秦军无敌、强势的象征,形容秦的统一战争实际上使“中原”成为“猎”场。“鸷鸟”“翰飞”“凭凌”,“博取”“扫地”,以强大的军事优势成就了一统。

从这一视角理解司马迁记录的尉缭“挚鸟膺”语,可以注意到政治军事局势的背景。而对于秦皇英雄主义的精神气质,也可以有所体会。

三、刘邦的“七十二黑子”

汉朝的创建者刘邦的容貌体态,《史记·高祖本纪》中有相关记述:“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所谓“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当然可以理解为称颂刘邦君权神授的政治宣传。张守节《正义》引《合诚图》以为赤帝“龙颜”之相:“《合诚图》云:‘赤帝体为朱鸟,其表龙颜,多黑子。”《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张良对刘邦的评价:“沛公殆天授。”韩信也曾当面对刘邦说:“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史记·淮阴侯列传》)“天授”,体现了刘邦的臣下对刘邦政治资质的肯定。“天授”或许为当时人的习用语。周昌为代王刘恒入长安议:“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史记·孝文本纪》)《史记·封禅书》记载见“太一”之礼:“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又写道:“天子亲至泰山”,“祠上帝明堂,毋修封禅。其赞飨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周而复始。皇帝敬拜太一。”《史记·孝武本纪》有大致相同的记载,司马贞《索隐》:“案:荐飨之辞言天授皇帝泰元神筴,周而复始。”这里所谓“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也是具体的“天授”。司马迁自己也使用“天授”一词,如《史记·傅靳蒯成列传》:“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

“赤帝”神话的生成,出自刘邦建国史上的重要情节,即斩蛇泽中的故事。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以亭长的身份押送修秦始皇陵的劳役人员前往郦山,途中服劳役者多逃亡。刘邦估计抵达郦山时这些劳役者大概都会逃走,于是到丰西泽中,停留饮酒,入夜,“解纵所送徒”。刘邦说:“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追随者十余人。刘邦酒后,夜行泽中,前行者还报:“前有大蛇当径”,不如返还。刘邦醉言:“壮士行,何畏!”于是前行,拔剑击斩蛇。后人来到蛇断为两节的地方,“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后人将此事告知刘邦,刘邦“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刘邦能在“诸从者”中树立政治威望,正是由于“赤帝子”神话的传播。这种在起事之前进行舆论准备的方式,也见于《史记·陈涉世家》“丹书帛曰‘陈胜王”及“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的故事。陈胜、吴广对制造舆论的策划与实施,《史记》进行了如实记录。刘邦泽中夜行,“大蛇当径”,“拔剑击斩蛇”的情形,被“从者”渲染,附加了“老妪夜哭”,言白帝子“为赤帝子斩之”的情节,司马迁将其写入《史记》,却未能揭穿,或许是因为斩蛇的行为已被看作刘邦帝业神圣起始的标志,而无可动摇。

关于《史记·高祖本纪》所说“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张守节《正义》:“按:左,阳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岁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又说:“许北人呼为‘黡子,吴楚谓之‘志。志,记也。”通常所谓“痦子”或“痣”的皮肤异常现象,被解释为“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这样的说法,司马迁应当是不同意的。张守节《正义》又引《河图》云:“帝刘季口角戴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这样的说法,是对“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的补充。这些关于刘邦“异相”的描述,未见于《史记》,我们不清楚其來由。所谓“斗胸”就是“突胸”,与前所说“膺突向前”语义接近。

关于刘邦的“相”,《史记·高祖本纪》中还有两段记载。一是吕后的父亲对刘邦的判断:“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酒后,吕公私下对刘邦说:“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二是一位曾经“相吕后”的“老父”对刘邦人生前景的预言:“君相贵不可言。”“相人”,是当时社会盛行的数术。《史记·淮阴侯列传》中提到“相人之术”,《史记·游侠列传》中也提到“善相人者”,都说明这一技能有社会需求,也有社会影响。

刘邦“七十二黑子”事,史家应该得自传闻。从“天授”一语的使用习惯来看,司马迁大概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信天命气运作为历史条件的意义的,他大概也相信有些政治人物的特殊秉性在政治中的作用。但《史记》的记述风格表明,作者比较清醒的历史理解与“七十二黑子”即“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等说法,有着鲜明的界限。

四、霸王“重瞳”

《史记·五帝本纪》说到舜帝有“重华”名号:“虞舜者,名曰重华。”何以称“重华”?张守节的《正义》解释说,原因在于他的眼睛各有两个瞳孔:“目重瞳子,故曰重华。”《史记·项羽本纪》说项羽也是“重瞳子”:“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暗示项羽的事业成就与他与众不同的“重瞳”有关。《论衡·骨相》:“项羽重瞳,云虞舜之后,与高祖分王天下。”《论衡·奇怪》:“项羽重瞳,自知虞舜苗裔也。”直接论定项羽就是“虞舜苗裔”。

汉代民间以为“重瞳”异相,表现出的是政治资质之高。《焦氏易林》中《泰·既济》说:“重瞳四乳,聪明顺理。无隐不形,微视千里。灾害不作,君子集聚。”

我们今天还不大清楚从眼部生理学和眼科医学的角度应该怎样准确理解和定义“重瞳”。有人说即“双瞳”或称“多瞳症”。但是,这种现象似乎古代文献中屡有记载。如《论衡·讲瑞》:“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晋书·吕光载记》:“目重瞳子。”《梁书·沈约传》:“约左目重瞳子。”《隋书·鱼俱罗传》说:“俱罗相表异人,目有重瞳。”《明史·明玉珍传》:“身长八尺余,目重瞳子。”宋人费衮《梁谿漫志》卷七“诗人咏史”条写道:“青社许表民读《项羽传》作诗云:‘眼中漫说重瞳子,不见山河绕雍州。其识见亦甚高远。”诗句惋叹项羽拒绝定都关中的建议,“眼中漫说重瞳子”句,似是说“重瞳子”观察世事,本来应当更加清明雪亮。

《隋书·鱼俱罗传》记载,鱼俱罗因“目有重瞳”,“阴为帝之所忌”。“重瞳”被视为具有潜在政治威胁的“相表”。《新五代史·梁家人传·康王友孜》:“康王友孜,目重瞳子,尝窃自负,以为当为天子。”“重瞳”导致“自负”,滋生野心,产生“以为当为天子”的错觉。由此可知,不少人以为“重瞳”是预示政治成功的异相。正如元人谢应芳《辨惑编》卷三《相法》引录的说法,“世俗所谓骨相之至贵者,宜莫如秀眉、重瞳、龙颜、凤姿也”。

但是也有视“重瞳”为恶相的。明人周琦《东溪日谈录》卷七《出处谈》写道:“时之所尚,以为贤者巧言论、美容止也。孔子之所不取者也。苟言论容止足贤焉,皋陶马口,面如削瓜,尧何用之?舜目重瞳,其身甚短,尧何荐之?禹耳三漏,面黧色,而步不相过,尧舜何用之,且荐于天?”“舜目重瞳”被理解为与容貌丑恶、身形残坏类同。

清儒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一《史》说:“凡文字不可走了样子,《史记》创一个样,后来史书便依他。”“司马子长笔力,周衰诸子不及也。其文浑浑噩噩,结构处大,人莫知所措置。昌黎较周密,论笔气,到底史公高。班孟坚得刘向、扬雄、班彪诸人讲贯议论,意理自较完备,笔力却不及史公。”但是他对《史记》“重瞳”之说却有批评:“班马史赞,议论亦多不错。班固‘扬雄赞褒贬俱当。司马‘项羽赞突以重瞳,为舜苗裔,殊无脉理。至结末,论自不刊。”所谓“突以重瞳,为舜苗裔,殊无脉理”,是说文气“脉理”不顺畅,“论自不刊”者,也肯定“褒贬俱当”。

《史记》关于项羽“重瞳”的记述,产生了深刻而长久的历史文化影响。唐李白《登广武古战场怀古》诗:“秦鹿奔野草,逐之若飞蓬。项王气盖世,紫电明双瞳。呼吸八千人,横行起江东。”宋辛弃疾《浪淘沙·赋虞美人草》:“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只今草木忆英雄。唱着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唐诗宋词中这样的杰作,都是正面解说“重瞳”的,并将其与圣王明智、英雄豪气、儿女纯情联系起来唱诵。

金人王若虚以为司马迁有关“重瞳”的文字“议论不当”,有“陋哉此论”的批评:“人之形貌,容有偶相同者。羽出舜后千有余年,而独以此事,遂疑其為苗裔,不亦迂乎?……迁轻信爱奇,初不知道,故其谬妄每如此。后世状人君之相者,类以舜瞳为美谈,皆史迁之所启。而后梁朱友敬自恃重瞳,当为天子,因作乱而伏诛,亦本此之误也。悲夫!”(《滹南遗老集》卷一二《史记辨惑》“议论不当辨”条)其实,司马迁关于项羽“舜”之“苗裔”之说,只是偶然推想,未必“轻信爱奇”。他笔下之“重瞳子”,或许只是赞叹项羽“何兴之暴也”而借用的话题。

五、“相人”故事:吕后和她的子女

吕后和她的子女一同参与田间劳作的故事,被看作妇女与未成年人农耕实践的史例。相关记载见于《史记·高祖本纪》:“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之。”吕后从事作物田间管理时,有“老父过”,吕后给他饮食。“老父相吕后”,称其“天下贵人”,“相”后来的汉惠帝刘盈,说吕后将因“此男”而贵。相女儿即后来的鲁元公主,也有“贵”的判断。刘邦追问“老父”,得到了方才所相“夫人婴儿皆似君”,而“君相贵不可言”的评价。有学者分析,从这一故事可以看到,“相人术扮演着为汉代的皇帝涂饰一层神圣性色彩的功能”。政治文化的时代特色之一,即“汉人可以从体相的角度去神圣化他们的皇帝”(祝平一《汉代的相人术》,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第113页)。

关于吕后及其子女“大贵”之“相”的故事,说明当时社会风习中“相人”之术的普及。《史记》中其他一些记述,也可以反映这一情形。战国以来,“相”术大盛。《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说,平原君赵胜自称“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太平御览》卷七二九引《史记》,说平原君根据白起相貌“小头,锐上,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于是判断他“断敢行”“见事明”“执志强”“可与持久,难与争锋”。这段文字不见于今本《史记》。而《史记》中大家所熟悉的“相人”故事,除“吕公相刘邦”,“老父相吕后”及其一家外,还有许负“相薄姬,云当生天子”(《史记·外戚世家》);许负相周勃,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预言周勃“饿死”(《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唐举“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史记·范睢蔡泽列传》);“(英布)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史记·黥布列传》);卫青“人奴之生”,“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善相者相(邓)通,曰‘当贫饿死”(《史记·佞幸列传》)等。此外,还可见可能是后世窜入的文字,如“宣帝未立时,……卜相者言当大贵”(《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

汉代专职“相人”者,称“相工”,也有“善相工”。其事迹见于《史记·张丞相世家》。

六、“非常之人”“非常之功”

《史记·留侯世家》说,我以为张良其人应当“魁梧奇伟”,看到他的画像,竟然“状貌如妇人好女”。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记·陈丞相世家》说陈平体貌,“为人长大美色”。有人问他说:你这样的贫苦人,吃的什么竟然胖成这样?“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腰间应当藏有金玉宝器,凝目注视,有杀害之心。陈平恐惧,于是脱掉衣服裸身帮助船人撑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史记·淮阴侯列传》说,“(韩信)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轮到韩信时,“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韩信“其貌”不凡,使得他免除死亡。这些关于汉初将相“身体”“状貌”的故事,其事业卓然是否与体态“奇伟”有必然关系?司马迁似乎只是客观记述,并没有进一步议论。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了这样一段话:“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历史人物的“身体”,包括形貌、特征和技能,也是一种历史迹象。他们的“身体”是否“非常”,是否“常人之所异”?这种“非常”是否与“非常之事”“非常之功”有必然的关系?司马迁的认识不能跳脱当时社会观念的基点,但他的思考体现了探索历史真实的精神追求。《史记》中关于身体史的相关文字,可以为后世读史者提供有意义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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