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三教归儒思想探析
——兼读《茶夹铭》
2019-01-07刘宁瑶
刘宁瑶
(中国计量大学人文与外语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儒家不专取一家之长、博之以文、关注道德实践的做法,为儒学包容性的体现,也为以李贽为代表的晚明时期“三教合一,统归于儒”的思想奠定了基础。李贽在《茶夹铭》中,通过歌颂茶夹反映儒者追求“闻道”与“性命”,不辞清苦的精神:我老无朋,朝夕唯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一味清苦到底。①儒者对天道的追寻,对人性哲学的理解,以及对道德实践的反思,就此凝聚在清苦茶香中。
三教合一,让李贽获得了宽容而“虚心”的态度,但是,这种态度是具有儒家风范的。他借对于鬼神的看法,一方面讽刺了当时“学者”表里不一的态度,体现了他对假道学的痛恨;另一方面,他论证的方式完全是儒家式的,例举的是儒家的圣贤。
“由此观之,后稷,鬼子也;周公而上,鬼孙也。周公非但不讳,且以为至祥极瑞,歌咏于郊谛以享祀之……乃后世独讳言鬼;何哉?非讳之也,未尝通于幽明之故而知鬼神之情状也。”
反而是“言及鬼神则以为异端释老之教”的“今之学者”,他们“小言之则以为耻,大言之则断以为狂”,然“自入仕以来,一入公门,则必先祭门而后敢入,祀土地神而后敢坐”;他们虽“平居无事,则慢神而虐民”,然“小小疾病,细细惊惶,即求神问鬼,祷祀并作,虽淫祠妖魔,祀典不载者,亦哀求之万端也。”李贽在《道古录》中揭示了学者对鬼神态度的两面性。也由此暗示着这些学者虽表面上痛斥鬼神论,但实际上并不从自己的真心发出,只为了保住仕途。对于鬼神的崇拜抑或疏离,也只是出于对尘世游戏规则的遵守而无关于真正的性命,“所爱只于七尺之躯,所知只于百年之内而已”。这与李贽认为“闻道”应该研究“自家性命下落”,恰恰是背道而驰的。由李贽对于鬼神的包容态度为例,可以看出,李贽的思想并不是对儒家的反叛,而恰恰是在当时对真儒的回归。可见李贽在三教合一中,实际上是将其统归于儒的。
“闻道”与“性命”是李贽儒学思想的一体两面。李贽并不认为三教的大圣人可以简单机械地“合一”。②因为这三人的不同之处,正是三人不同风貌的表现,也是其不同作用的体现。然而,三教合一,不仅是因为其共同的初心皆是追求“闻道”,更是一个可以促进自己性命之学,领悟生命之道的命题。③如《茶夹铭》所言,“我老无朋,朝夕唯汝”。明指茶夹与自己朝夕相处,暗喻了李贽不与当时某些学者同流合污,宁可老年无朋,却毕生追寻天道与性命之学。
1 三教合一,统归于儒——“闻道”
李贽对“三教合一”的可行性的理解,受了《中庸》《周易》影响。④在天人关系上,李贽认为天地与夫妇的“元”是相同的,因此,三教的圣人之间也是同大于异的。
而三教最大的共性,其初心可归于“闻道”。这记录于《初谭集》中。他写道:
“儒释道之学一也,以其初皆期于闻道也。必闻道然后可以死……惟志在闻道,故其视富贵若浮云,弃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轻之耳,曰敝屣,直贱之耳,未以为害也。若夫道人,则视富贵如粪秽,视有天下若枷锁,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粪秽,臭也,枷锁,累也,犹未甚害也。乃释子则又甚矣。彼其视富贵若虎豹之在陷阱,鱼鸟之入网罗,活人之赴汤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释道之所以异也……”⑤
所闻的“道”的内涵,并不局限于某一家的理论,而是既有三教之共性,又有三教之异处,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但是在程度上,儒道释三家是递进的。例如,闻道者“弃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将相而不为”,因此儒释道三家都有“出世”这一趋向。其异处在于三教对出世要求的程度不同,儒释道三家依次递进。然而在时代的变迁中,只有佛教还能坚持一贯的“出世”主张。⑥儒学在实践中,随着科举制的进一步发展,作为士人的向上层流动渠道之一,离“闻道”越来越远。更有甚者,假借“闻道”的名义,妄自解读圣人之言,发之为经。作为“闻道”的反面而出现的假道学,李贽对此是深恶痛绝的。
“闻道”的终极目的,在于研究“自家性命下落”。《答马历山》中,李贽继续写道:
“凡为学皆为穷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讨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弃官不顾者……无他故焉,爱性命之极也。”
因此,这种比“闻道”更深一层的追求,也就是“出世”的终极目的,不是简单地脱离尘世,而是对自己“生死根因”“自家性命”的大关怀,也即一种关乎于生命的哲学探索。在这一点上,夫妇、天地、三教圣人可谓是三位一体。⑦这既是可以合一的前提,也是让他们聚合的“一”。
2 三教归儒下的人性哲学——“性命”
他认为若一门学说并不能在“性命”的层面上给予人启发,则不算是一门“真实为己”、贴近心灵的学问。
“性命”一词最早出于《周易》。⑧王弼注疏:“性者,天生之质,若刚柔迟速之别;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天寿之属也。”《十三经注疏》中也提到“……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与道乖,性命之旨也。”汉时多训为“性,生也”“性者,生也”“性之言生也”。可见儒的“性”“命”从最初结合“天生之质”“人所禀受”到后来发展为泛指“生”。老子《道德经》上篇写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爽,差失也,失口之用,故谓之爽。夫耳目口心,皆顺其性也,不以顺性命,反以伤自然,故曰聋、盲、爽、狂也。”从行文可见“性命”与“自然”相齐。庄子《南华真经》卷第一载:“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从行文可见“性命”与“天然”相齐。
李贽对“性命”的理解是超越了“生”的。因为他要追求的不是人固有的“百年”之生,而是这“百年”之上的根因。为了追寻这种根因,很多人弃官、弃家、视其身若无有,而这都是因为爱“性命”。这种对“性命”的执着不是“百年”之生,也不是“天然”“自然”,应是追问“天生之质”“人所禀受”背后的规律。而这与前人的区别是,李贽是从具体个体生命向上生发开来的生死关怀,而非从“天道”向下笼罩的无差别的个人。这种“性命”之学是更加鲜活的。
李贽将人分成四类。一为圣人,二为“学者”,三为夫妇,四为“蠢物”。这与儒家“圣人”“中人”“小人”的分法有所呼应。圣人是其毕生追寻而又自知难以企及的目标;“夫妇”是普罗大众,和圣人“同其元”而不自知;“蠢物”是他和他的门人。而“学者”在李贽的语境中,实际指“闻道”的反面,也即假意“闻道”而实际上利欲熏心的仕人。
李贽对圣人是充满敬畏的,其在自序中提出“入圣之无难,出世之非假”⑨,暗示着李贽将圣人作为追求的目标,也将出世的人与圣人相提并论。求圣之路绝非学者明之道貌岸然,暗之汲汲于富贵,茶夹一生“清苦”,即是这种求圣之路的体现。
3 三教归儒下的道德实践
3.1 对外:童心之回归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李贽以人的孩童时期类比心灵的初始时期。这种类比并不表示希望人人恢复到孩童时期的心灵层次,而特指在最初时期,无所可失的心灵。
李贽认为,同样是“道理闻见”,圣人的处理方法与当今学者不同。圣人读书,是直抵真心的,并为了保护这颗最初之心,而孜孜不倦地求索证实,“朝闻道夕死可矣”;当今学者,却被“道理闻见”一叶障目,只懂得机械地接受,却没有真正用心灵去体悟,将其当作性命之学来研究。这也是他们言不由衷的原因。而如果真正是用心灵体悟过的道理闻见,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阐发出来,都是真切而感人的。因此西厢水浒,古体近体,院本传奇,只要出自真心,无一不是“天下之至文”。
反面来说,反而是现在捧若神明的《六经》《论语》《孟子》等,由于并非由圣人直接留存,且失去了当时的语境,因此还需区别对待。值得注意的是,李贽并不认为这些经典已经没有价值,更没有认为小说传奇比儒家经典更加贴近“童心”。他本意是想将这些经典降为普通的文本来进行研读,取其精华,也就是贴合真心的部分,并亲身实践之。这种品读经典的态度直到今天,依然是不过时的。
3.2 对内:高洁之自我
李贽在《高洁说》中坦言,自己予性好高、予性好洁。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曲高和寡的人。他所厌恶的,是倚势仗富与趋势谄富的人。是那些不能在心灵上“出世”而“误入尘网中”的人。他认为只要人有“片善寸长”,哪怕身居高位,他也是非常愿意与之交往的。安贫乐道并不是因为厌弃富贵,只是富贵容易遮蔽真心,极少有人可以幸免。否则,“能下人,故心虚;其心虚,故所取广;所取广,故其人愈高。”他是深知,只有宽容这一秉性,才能让人走得更远的。
然而,“今世龌龊者,皆以予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李贽深知自己被世人贴上了“异端”的标签,被世俗排斥,他的孤独是无人能体会,也无人能解的。他甚至想求人,却又无人可求……
“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夫空谷足音,见似人犹喜,而谓我不欲见人,有是理乎!……然二上人实知余之苦心也,实知余之孤单莫可告语也,实知余之求人甚于人之求余也。”
他之所以疏远他人,只是因为真正聪明而有才能的高人,实在是太少了。世人不解,常常责备李贽性格狭隘、缺乏眼力。李贽的回答是发人深省的:所有缺乏眼力的发言,都是似是而非的。
“夫使我而果无目也,则必不能以终远;使我果偏爱不公也,则必护短以终身。故为偏爱无目之论者,皆似之而非也。”
没有聪明而有才能的人来“敬事之诚”,李贽认为有德而笃实的人也是值得尊敬的。这种尊敬,与交往崇尚日用的“夫妇”相比,心情是更高一层的。
“余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实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聪明,实以其笃实也。故有德者必笃实,笃实者则必有德……”
综上而言之,李贽素来被认为是一名叛逆的斗士,但是他对自身定位却并非如此。他真正追求的,是在外界影响下,仍能保持童心不失,坚持“清苦”,历经茶之“九难”,并以真诚来医他人之“病”,实现儒家理想中的道德实践。
注释:
①李贽.《焚书》卷五[M].明刻本.
②既是分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强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答马历山》
③同乎?不同乎?唯真实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学矣。——《答马历山》
④夫妇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答马历山》
⑤李贽.《李贽全集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⑥张再林.佛门弟子,还是儒家信徒——李贽学说学派性质的再认识[J].社会科学论坛(学术评论卷),2009(07):5-20.
⑦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异,虽天地亦不得而自异也。非但天地不能自异于圣人,虽愚夫愚妇亦不敢自谓我实不同于天地也。夫妇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谓三教圣人各别可乎?则谓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答马历山》
⑧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周易》
⑨李贽.《李贽全集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