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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来客

2019-01-07

长江文艺 2018年23期
关键词:老幺文家二哥

文可兰得了三哥文可全的旨意,打开了老猪圈的矮木栅。两头浑身污泥的猪走出,一前一后,步态悠然。进圈时,它们还是小猪仔,半年过去,都长成健壮的猪青年了。它们恐怕怎么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有乔迁新居的运气。一般的猪,只有在屠宰的那天,才会哀嚎着被强行拖出,直接迁往地狱。这两头猪,今天却有好去处:水泥砖墙的新猪圈。新猪圈不但新,而且不渗水,猪们终于可以告别终日泅水的烦恼。

文可兰手拿长竹棍,指挥猪的行走,直至把它们陪引到新圈门口。两头猪并排站下,望着眼前陌生的处所,有点不知所措。文可兰照它们的屁股各敲了一棍子,两个家伙明白指示,立马兴奋地冲了进去,鼻子里哼哼有声。

猪的愉快搬家,源于人的喜庆进楼。两层小洋楼与新猪圈比邻而立,早在新猪圈盖起来之前就完工,文可兰、文可全兄弟俩舒舒服服住进去一个多月了。

三哥正和邻居仙芝婆婆坐在崭新的沙发上说话。在文家岭这个山大人稀的地方,所谓邻居,至少相距好几百米。八十岁的仙芝婆婆,住在竹林子那边的山洼里,没有正经事不会来串门。文可兰撅过去屁股欲坐下旁听,三哥又下了新旨:“你做饭去吧。”

三哥不单是哥,也是顶头上司,文可兰活在世上,与人的主要交流形式就是听三哥发号施令。三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三哥数落他什么,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三哥气急时把他关到屋里不让吃饭,他也只能唯命是从。

文可兰刚把灶膛里的火弄燃,就听见仙芝婆婆起身告辞。她大声叮嘱三哥:“你马上给你哥哥嫂子打电话。我可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东润他妈一直不愿意改嫁,不是嫁不了。”

“好。我晓得,我晓得。”三哥点头哈腰,边说边笑。

送走仙芝婆婆,文可全转身进了厨房,洗了洗手,从瓷盆里捞出两根黄瓜,搁到砧板上,嚓嚓嚓地切起来。手上有板有眼,心里乐得一塌糊涂。住上楼房就是不一样啊,天大的好事也能砸到自己头上。仙芝婆婆说的那一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旋,他想一次,幸福一次,想了一万次,幸福了一整天。

仙芝婆婆那句话是:“东润他妈现在愿意跟你了,你还要她么?”

事关重大,怕电话里讲不清,第二天一大早,文可全搭乘中巴,前往县城,去向大哥大嫂当面请示自己的婚事。

仙芝婆婆说的东润他妈就是村里的寡妇刘荣芬。二十多年前刘荣芬生下小儿子东新还没出月子,男人就在山上让雷给劈死了。年近四十的光棍文可全,急火攻心地托仙芝婆婆向刘荣芬提亲,反复登门说了好几回,都被拒绝了。这桩陈年旧事,早被埋进记忆的灰烬。年轻时身强力壮一小伙都没人愿嫁,何况现在年近六十的老朽,哪里还有找女人的心思。他所奢望的,无非是无病无灾地活着,别给侄儿们添什么负担,到了七八十岁,闭了眼,安安心心找自己的父母去。

没承想,仙芝婆婆跑来一搅动,文可全心中的欲望瞬间死灰复燃。

人活一辈子,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怎么说都不甘心。平生见过的活物,牛羊猪狗鸡鸭,甚至是野地里的兔子乌鸦蝴蝶蜜蜂,都分公母、有交配。自己这么个血肉之躯五尺男儿算什么呢,大半辈子不是对着别人家的小媳妇流口水,就是盯着电视上细皮嫩肉的美人浮想联翩,过的都是干瘾。他曾无数次幻想,如果世界上没有警察、没有村干部、没有打得过他的男人,他一定满世界跑着去强奸女人,一个一个把她们全征服了。

当然,第一个要征服的就是南边崖子上的刘荣芬。

刘荣芬初嫁文家岭,文可全就觉得她惹眼,圆脸、圆胸、圆屁股都像带着光源,亮闪闪的。刘荣芬死了男人,文可全想入非非,不分白天黑夜,把人家往脑子里撸,撸那脸、那胸、那屁股。

求亲虽遭到拒绝,文可全并不怨刘荣芬。是啊,她凭什么往他们文家嫁呢。他们兄弟四个,就老大文可同娶上媳妇、生了儿子。其他三个,没一个过正经日子的。老二文可顺远走他乡,到恩施农村做了离婚妇女的上门女婿。他文可全和老幺文可兰,都光棍一条。这样的家庭,谁敢来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可全不仅对刘荣芬没有怨恨,反而生了十二分的敬佩。十里八乡,死了男人的妇女并不少见,她们十之八九会改嫁,有的为了奔自己的前程,连孩子都扔下不管。刘荣芬不同,她没再嫁人,而是专心专意抚养两个孩子,并把他们都培养成了大学生。这样的女人,文可全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个。现在她主动示爱,愿意和他结为夫妻,他当然求之不得。可娶她进门,他自己做不了主。自年少父母双亡,大哥大嫂便是一家之长,大事小事都由他们拿主意。当然,还得征求两个侄子的意见,他们是文化人,家庭地位举足轻重。

进城的人不少,文可全上车时,座位已全满。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个蛇皮袋,所装物体一团一团凸起,显然是土豆。文可全一屁股坐了上去。

“文老三,你坐坐可以,千万别在上面放屁。”开车的是仙芝婆婆的二孙子万乐子。他一句玩笑,逗得全车人哄堂大笑。

“这又是给哪个带的洋芋?”文可全问。

万乐子朝窗外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说道:“还不是刘荣芬给她儿子带的。妈的,这娘们一年到头让老子给她带这带那,光洋芋都要拉上它十袋。”

一听土豆的主人是刘荣芬,文可全坐不住了,挪动身体站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张老汉,和文可全年纪差不多,立即调侃道:“怎么不坐了,还把那婆娘当梦中情人,这么爱惜她的东西?”

又是一阵哄笑。

文可全当年跟刘荣芬提亲,全村无人不知。这要是过去,人家在他面前提这一壶,无异于揭他的伤疤,他会窘得无地自容。但今天,他毫不介意,站在那儿跟着大伙儿一起笑,甚至还因为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而满脸荣光。

见了哥嫂的面,文可全没拐弯,直截了当把刘荣芬主动提出和她结婚的事说了。

大嫂一听就跳了起来:“坚决不行!二十年前,仙芝婆婆那么费尽心思给她说好话,她不肯。现在她倒主动提出来,指不定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大哥文可同沉思片刻,说:“我看她大不了想住住我们家的楼房。住楼房就住楼房呗,她是个手脚勤快的人,过来给老三老幺做做饭、喂喂猪,也挺好。就算是交换,这买卖也值。”

“你说得倒好听,这房子是晓午晓寅拿钱盖的,刘荣芬进来,把房子霸占过去怎么办?别搞得到头来反倒没了我们的份!”

“大嫂,这个你放心,我会跟荣芬说好的,房子我们也就是有个居住权。再说,她来了,就得听我的,我不可能让她瞎胡来。”文可全虔诚地望着大嫂。

“你现在说这些都是屁话,将来怎么样,你现在能说得着吗?”

“大嫂,你就让我结这个婚吧。我立个保证,她将来要敢霸占房子,我就跟她一起搬出去,绝不让你们吃半点亏。”文可全差点要给大嫂下跪。

大哥也帮着说好话。

瞪了半天眼,大嫂忽然说:“好,她想和你结婚,你搬她家住去!”

“什么!老三走了,老幺还不上房揭瓦!”大哥呵斥说。

“哼!我就怕没了好屋子住,刘荣芬才不沾老三的边儿。”

“女人家谁不看男人家的房子。我们要是早有好房子,老三和老幺哪里会打光棍。”

“她来了,她两个儿子也得来,我们那屋子装都装不下。”

“人家儿子都是大学生,哪个会跑到文家岭的山沟沟里住。”

文可全一看哥哥嫂子吵上了,就说,我给晓午晓寅打电话,他们兄弟俩要是也不让我结这个婚就算了。

大哥说,好好,他俩说了算。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得听年轻的。

这两个电话一打,文可全喜出望外。晓午晓寅果然知书达理,回的话一模一样:行啊,三爹找个伴好啊。

眼看大势已去,大嫂阻拦不了刘荣芬进文家的门,就在文可全面前放了句狠话:“刘荣芬要真敢打房子的主意,我让她死得好看!”

文家白色瓷砖外墙的两层小楼,耀眼地矗立在文家岭绵延的葱绿之间。文家岭是柿子树村四组这块小地方的名字,地理位置比较偏,位于最北端的山岗上。这里过去也有二十多户人家,近些年,经济条件好一些的村民纷纷搬走,有的下山到了别的村组,有的去了外村,还有的去了城里。现今,岭上只剩下六户人家,唯文家住楼房。

其实,单凭文可全自己的财力,根本盖不起楼。他的楼靠了两个侄子的资助。

文可全的两个侄子,都是大哥文可同的儿子,大的叫晓午,在江苏教书:小的叫晓寅,在地区城建局工作。晓午晓寅兄弟俩几年前合资在县城买了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把文可同夫妇接去,安享晚年。今年春天,又各出六万,在文家岭盖了这栋二层的小楼。新楼盖在老屋的旧址上。仙芝婆婆的老伴老万爷爷看了风水,说文家的运道就藏在老屋所在的三丈三尺里,文家能出大学生,都和这屋场紧密相关,守着它,才能继续人丁兴旺、大富大贵。

晓午晓寅盖楼,一来是想让两个无儿无女的叔叔晚年住得舒服点,二来也是为自己的父母考虑。二老虽进了城,清明时节免不得回家上坟,酷暑之日难免回山里避暑。况且两位老人说了,他们百年之后,不愿意在城里火化,得回文家岭土葬。依照村里的土葬风俗,必须在堂屋摆棺木、设灵堂。老屋那样破旧,到时把棺木和灵堂弄那里面,对不住父母大人,也实在与兄弟的脸面不符,怎么说,他们也是村民眼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晓午晓寅一合计,这栋漂亮的小楼便在文家岭的青山绿水间拔地而起。

五十岁的刘荣芬突然要嫁文可全,还真图的是那栋楼。她倒没有霸占的意图,只想借门面风光一下。

当年丈夫撒手归西,两个妯娌合伙整她,想把她挤兑走。刘荣芬是块硬骨头,人活一口气,你们越想撵我走,我越不走。我不仅不走,还要比你们活得好活得荣耀,气死你们!

刘荣芬本指望着两个儿子大学毕业,每人帮衬点,跟村长家一样,盖栋楼房,把俩妯娌矮塌塌的房子比下去。然而现状让她大失所望,儿子们毕了业不仅没往家拿一分钱,反而调头榨她的油。大儿子东润说了,妈,我十年内没法供养你,我要攒钱买房子结婚,你好好帮我喂头猪,肉钱我就省下了;小儿子东新就更别提,毕业四五年也没找到个正式工作,东飘西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好几次打电话问她要钱,说是吃了好几天的方便面,撑不住了。刘荣芬纳闷,自己供的这是什么大学生呢,还赶不上人家出门打工的。仙芝婆婆的大孙子万喜子在福建的染布厂染布,一月挣六千多,都在县城买了房。那读了大学的,看看人家文可同的儿子,一个教书,一个当官,还给叔叔们盖了楼房。

眼下,自家别说盖楼无从谈起,就是建个砖木结构的平房都是做梦。没有像样的房子,大儿子东润的事,让刘荣芬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坐卧难安。

东润三十了,还没结上婚。两年前和一个女同事谈得差不多了的,谁知人家姑娘跟着回了趟文家岭就撤得没人影了。东润发微信追问原因,她最终“以诚相待”:一看你们家的破房子,就知道祖宗十八代都穷,我可不愿意下嫁到你们家干一辈子扶贫。

今年春天,东润重新找了个女朋友,听说两人处得不错。东润告诉母亲,今年腊月,女朋友打算带父母亲一起来婆家认门。所谓认门,也就是实地考察家庭状况,当然主要是经济状况。刘荣芬听到这个消息又喜又忧。喜的是,东润成婚在望;忧的是,亲家一家会不会像上次那个姑娘一样,被自己的破房子吓回去。

刘荣芬家的房子,现今在文家岭最寒碜。一年之前,情形还全非如此。那时候,岭上的人家都住着世代沿袭下来的土墙黑瓦的老房子。刘荣芬家的房子也不知是夫家的先祖哪个年代盖的,墙体灰不溜秋,横梁、椽子、门窗都已经发黑。不过别人家的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彼此彼此。

但情势很快改变。先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让两个妯娌的房子和仙芝婆婆两个儿子的房子,成为危房,他们得到政府补贴,重新建造了砖木结构的平房。接着,文可全的老房子被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洋楼取而代之。这些新房一律深红色的机瓦屋顶,明亮的铝合金窗户和又白又净的墙,把刘荣芬家的土房子衬托得更加见不得人了。

以前大家的房子彼此彼此的时候,东润的女朋友都被吓跑了,何况现在不再彼此彼此、而是天差地别。刘荣芬想来想去,在这个破房子里接待亲家认门,实在不是个事。她也想过,要不也去买点机瓦把房顶换一下,买点石灰把墙刷一刷,那样看起来终归要好得多。可是,丑媳妇脸上即便堆上半斤百雀羚香脂,也改变不了根本。

刘荣芬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忽然闯进一个人的名字:文可全。

新成寡妇那阵,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本村的、周边外村的、远处外乡的,走马灯样,春夏秋冬里,不知道来了多少位。不知世界上别的角落里情况如何,反正在柿子树这种地方,寡妇是香饽饽,比黄花大闺女还受欢迎。后者嫁人条件多、要求高,前者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毕竟是别人用过的二手货。死了老婆的,找不着老婆的,都来了。刘荣芬谁也没答应。一个自家男人倒在哗啦一声雷里的女人,哪有心思立即跑到另一张床里和另一个男人睡觉。农村办事从来都是速战速决,最快的,当月提亲当月钻被窝。她心里可清楚,那些男人急火火想把她接手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文可全行动很早,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刘荣芬的男人刚被埋进土里半个月,他就托仙芝婆婆登门了。刘荣芬哭红的眼睛还没消肿,仙芝婆婆刚说出“文老三”三个字,刘荣芬就把她推出门外,转身关了门,闩上。往后好几年,仙芝婆婆多次来刘荣芬耳边吹风。你这么年轻,迟早得再找,晚找不如早找。这些个男人,我看方圆八百里也没有比文老三更靠得住的了。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自小就老实,肯定会对你好,对你的东润东新好。他们家现在是穷点,你得往长远看,他老大家的晓午晓寅将来肯定出息,回头他们成了人物,几个叔叔都要跟着沾光,你这个当婶婶的也会跟着享福。

“哪个是他们的婶婶哦。”刘荣芬少言寡语,仙芝婆婆说一百句,她回不了一句。但凡说一句,就是实打实的。她的意思很明白,也很坚决:她不愿意嫁给文可全。

其实她没打算再嫁给任何人。最根本的,她不愿意冒让两个孩子受委屈的风险。

刘荣芬就这样从二十多岁熬到了五十岁。熬着熬着,都麻木了,要不是来月经,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她把所有心思都转移到两个儿子身上,任凭自己人老珠黄。

而今意识里蹦出文可全的名字,还是因为她的宝贝儿子。她想,和文可全结了婚,就能搬去他的小洋楼,到时在那个楼里接待未来的儿媳妇和亲家,东润的婚事定能万无一失。再说,在同一个岭上住了几十年,刘荣芬对文可全的为人怎能不清楚,跟他搭个伴过日子,不会错到哪里去。

刘荣芬敢在人老珠黄的时候请仙芝婆婆倒提亲,是因为她清楚记得仙芝婆婆那时候丢下一句话:文老三说了,他啥时候都等你。文可全是不是还在等她,刘荣芬并不确定。成不了,顶多丢个脸面。脸面不值钱,儿子的婚姻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豁出去了!

刘荣芬住进他家楼房后,文可兰一下山就被柿子树村民们打趣:

“文老幺,你三哥还中不中用?不中用你就上呗。”

“文老幺,你三嫂子对你好不好,给你端不端洗脚水?”

“文老幺,有了好房子不愁没女人,你也蛮有希望的哦。”

文可兰不欢迎刘荣芬。寡妇都是克夫的扫把星,浑身上下一股子霉运味儿。但文可兰不敢明里冲撞,只敢暗里泄愤。刘荣芬进卫生间哗哗啦啦洗淋浴,他在心里骂一句:呸!我侄子装的高级喷头是喷你的吗?刘荣芬歪在沙发上乐乐乎乎看电视,他悄悄又骂:靠!我侄子拉回来的新沙发是让你的臭屁股享福的吗?

文可兰噘着嘴生气。文可全却咧着嘴笑,白天笑,晚上笑,冰冻了大半辈子的笑,被刘荣芬这抹阳光一照,都解冻了。

文可全和刘荣芬不是没打过交道,主要是一起在地里干活。那些年,村子里风行的是帮工习俗。今天你帮我家插秧,明天我再帮你家插。只需供饭,不需出钱。同村同组,文可全家和刘荣芬家免不了时常相互帮忙。后来,经济法则从城市蔓延到农村,帮工习俗慢慢失效,短工制悄然兴起。你帮我家干活,我给你钱,我帮你家干活,你给我钱,不再有还工之说。有钱的可以多雇别人干,没钱的可以多出力挣钱。文可全和刘荣芬在村子里都属穷人一族,经常受雇于条件好的人家,二人时不时在别人的田间地头碰见。不过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两个人都是没话的人,况且,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光棍,有什么好说的呢,怎么好意思说呢。文可全在刘荣芬那里还求亲失败碰了一鼻子灰,他实际上看都不敢看她。

只是有一次,两人同跑到一个岩洞里躲雨,遇上了。倾盆大雨,半个小时都不停,文可全心里又正窝着一件事,就主动跟刘荣芬搭了讪:“东润他妈,我卖猪卖了五百块钱,你说这钱我是存银行,还是给晓午晓寅他们兄弟俩上学呢?我大哥为了供两个孩子读书,都快砸锅卖铁了,我真想一把拿出来给他们算了。可谁能晓得晓午晓寅将来还认不认我这个三爹。即便他们认,他们的媳妇会认吗?他们要是忘恩负义,那我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还不如把钱存银行,老了,有个保障。”

“文老三,这你就想错了,有钱不如有人。晓午晓寅是你的亲侄子,他们怎会不认你。不认亲的都是没上过学的蠢蛋,他们有那么高的文化,不会忘本的。你听我的,把钱痛痛快快交到你嫂子手上。将来他们出息了,少不了你的好。”

文可全信了刘荣芬,跟哥哥嫂子一道使劲,供两个侄子读书。有一块钱就给他们一块,有十块就给十块。读出来的晓午晓寅果然跟刘荣芬说的一样,感恩报德,每年都给他和老幺买衣服买年货,如今还盖了楼房让他们住。文可全想起刘荣芬在岩洞里说的那席话,心里就充满感激。

倾慕、佩服、感激三种因素混合在一起,文可全对刘荣芬的感情,说得上是爱了。现在堂堂正正把她娶进门,他心里美得不行,走路都要栽跟头。

晚上在被窝里,文可全把头贴在刘荣芬的胸前,双手匝紧她的腰,生怕她从怀里漏了似的。他问她:“我家的房子你住着怎么样?”

“太舒服了。没想到我们农村人也能跟城里人一样,住上这种厕所都在屋里头的房子。”

“可惜没电梯。晓午晓寅都住十几层的高楼,上楼下楼都坐电梯。”

“这个我知道。我东润也买了一层那样的楼,只是还没装修。”

“要是我家没盖上这栋楼房,你不会嫁给我吧?”文可全终于把闷在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是。”刘荣芬回答得倒也坦然。

“二十年多年前仙芝婆婆给我提亲那会儿,要是我就有这楼,你那时候就愿意了吧?”

“不愿意。”

“为什么?”

刘荣芬心里说,二十年前我不需要楼,可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需要楼。但她没说出口。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这是她的秘密。

见刘荣芬不愿意回答,文可全也就不再追问。他摩挲着她的乳房,只觉得自己正享受着皇帝佬儿在爱妃身上享用的幸福。别的事情,爱咋地咋地吧。

“文老三,我问你个事,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刘荣芬突然说道。

“好。”

“我来你家了,回头我的东润、东新回来也得上这儿来住。我的亲戚来了,也来。你没意见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东润、东新当然得来,不来我倒要生气呢,都是自家人了,当然得回自己家。你的亲戚往后不也是我的亲戚了吗,不上这儿落脚上哪落脚去!”

听罢文可全的话,刘荣芬扭过身,在他如同新犁的地一样横着条条皱纹的额头上“吧嗒”亲了一口。

年底了。人们忙着杀年猪。原先二十多户的时候,杀的猪多,腊月里,猪的惨叫声不断,每天响得地动山摇。现在五户人家十头猪,四五天就嗷嗷完毕。

文可全家杀了四头,以往都是两头,今年刘荣芬带了她家的年猪过来,就四头了。每头猪都超过四百斤,共一千多斤肉,楼上楼下挂满了。

今年杀猪,有点不顺。刘荣芬带来的一头猪,被摁上板凳捅了一刀后,发了狂地挣扎,文可全、文可兰和万喜子三个人恁没把它制服住,它挣脱,跑了,还带翻地上满满的一盆猪血。爱吃猪血的文可兰,暗地里骂了刘荣芬好几回:妈的,猪跟人样,都不是好东西。

文可全和刘荣芬喂猪不光自己吃,主要是供应城里。文可全供哥哥嫂嫂和两个侄子。刘荣芬供两个儿子。城里的肉,饲料催的,没味儿。文可全和刘荣芬喂猪按传统方法,以吃猪草、玉米面和红薯为主,只在猪长骨架的时候少许加点饲料。这样的猪肉,放到锅里一炒一炖,香气四溢、味道醇正。

四头猪虽一起杀,肉各是各的。来年的猪一起喂,就不分了。文可全和刘荣芬早就说好不了。

每块猪肉的上端都扎了孔,粽叶搓的拴子穿过小孔,成为拉环,把它们老老实实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剔下的瘦肉灌进小肠,做成香肠,也挂到钉子上。肉和肠,在风里吹个两三天,除除水,然后就被转移到猪圈隔壁的熏烤间,等侯用柴火熏制成美味的腊肉和腊肠。

文可兰专心致志在自家的每块猪肉和每串香肠的拴子上都系上一根细小的麻绳,作为记号。刘荣芬站在一旁看他忙碌,笑着说:“老幺,你何必找这个麻烦,我不会贪你们的肉的。”文可兰不答话,懒得理她。

村里流行杀猪请客。岭上和山下的人们相互流动,吃完东家吃西家,自家好多天不用开火。等自家杀猪那天,家里高朋满座,家庭主妇们忙得晕头转向。刘荣芬成了今年文家厨房里的新主角,她做的年猪肉色香味俱全,文可全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请完客,刘荣芬打电话问东润,亲家们什么时候来。东润说,腊月二十。

刘荣芬改嫁文可全,东润和弟弟东新都举双手赞成。父亲去世,母亲受尽两个婶婶的欺负,那俩妖婆有理无理叉腰跳脚辱骂母亲。东润多次劝母亲:“妈,你再找个人,带我们离开这儿吧。”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儿啊,你发愤读你的书就行了。现在我们只是受屋外头人的欺负,倘若给你们找个后爹,他没好良心,被屋里头人欺负,那滋味就更不好受了。”

为了他和弟弟,母亲形单影只过了这么多年,东润心疼。母亲一天天变老,一个人待在文家岭,他也越来越不放心。嫁给可全叔,总算有个男人在她身边照应,这正是东润期盼的。直到母亲在电话中嘱咐他“到时他们来了,别把我和你可全叔刚合家的事告诉娜娜和她父母,他们要是问起房子,就说是我和可全叔一起盖的。”东润才恍然大悟:母亲匆匆改嫁是为了拿文家的房子铺垫他的婚事。东润感激母亲的用心良苦,更羞愧自己无能。东润在一家网站做编辑,月工资三千。周末偶尔会受朋友所邀,跟着去给别人拍婚礼,一场挣个两三百。收入不高,用钱就要小心,能省则省,能攒则攒。自从首付买了房,东润觉得自己越来越抠门,为了五毛钱都要跟小商小贩讲价讲半天,都快不是爷们儿了。

这天晚上进了房间,刘荣芬凑在文可全耳边轻声细语地说:“文老三,过几天,我的亲家们要来。”

文可全不光吃了很多肉,还喝了很多酒。这个冬天,他心里高兴,一喝就是好几杯。刘荣芬说完,他喷着酒气手舞足蹈:“好好,来吧,来了多住几天。”

“那我明天就把楼上的房间收拾出来。”

“好,我帮你收拾。”

文可兰见三哥和刘荣芬在楼上忙得不亦乐乎,又是抬床,又是拖地,又是铺被子,就瓮声瓮气地问文可全:“我们家的要回来,还是她家的?”

文可全没立即回答。刘荣芬本想答话,抬眼一看文可兰,他目光炯炯盯着他三哥,一副非得从他那儿索要答案的劲儿,就没吱声。

文可全拍了拍被子,慢悠悠地说:“晓寅要带大哥大嫂到江苏晓午家过年,今年不回来了。”

文可兰并不傻,他知道哥哥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在为刘荣芬家的人做准备,便怏怏地下楼去了。

刘荣芬在文可全耳边小声嘀咕道:“我一会儿给老幺解释下吧,他以为我的东润东新要来都这么不高兴,要是猛然见到我亲家一家也来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呢。”

文可全说:“不用跟他解释,你放心,他不敢捣蛋。”

文可兰比文可全小十岁,今年四十八,作为光棍二人组,兄弟俩同吃同住已达四十八年。文可全在别人面前是羊,在弟弟面前却是狼。谁让他比自己晚十年出生呢,谁让他跟自己样在农村修地球呢。他拍着胸脯跟刘荣芬保证,你的事都有我撑着,不用在乎老幺想啥。

腊月十九这天,刘荣芬已做好迎客准备。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农具规整,柴火码齐,地上的土和桌子上的灰都拾掇干净;猪蹄子、排骨、座子肉,煮了一木盆,板栗、花生、瓜子,各炒了好几斤。

二十号下午,东润带着娜娜一家抵达文家小楼。一番考察,娜娜父母对东润的家庭条件还算满意,同意两个年轻人年后登记结婚。东润当着母亲的面,把存有八万块钱的银行卡交给丈母娘,作为彩礼费。

东润的事总算妥当了,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刘荣芬想。

谁知过了几天,她突然接到娜娜母亲的电话,对方支吾着说要跟她说个事。

刘荣芬颇有气度地说:“嫂子,咱们马上都是儿女亲家了,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娜娜母亲的话便利落了起来:“好,妹妹,那我就直说了啊。东润不是给了我八万块吗,我早就寻思着拿这笔钱到镇上买个门面房,开个包子铺什么的。可今天去一打听,那门面早涨了价,十万块了。说实话,我们这边的彩礼费好多都涨到十万了,你看你能再补我两万吗?这事就别让东润知道了,免得他回头埋怨我这个丈母娘揩他的油。”

“这……”刘荣芬呆在了那里。上哪儿弄这两万呢,她现在两百都没有。二儿子东新在城里弄丢了人家的摩托车赔钱,前阵子刚把她搜刮一空。

“嫂子,你都盖那么好的楼,两万块在你手上算什么。我是看你的条件比我家强多了才开这个口的。别看你在山里,我在镇子上,你住小洋楼,我住的还是平房呢。”

刘荣芬恨不得说,你生女儿就是为了换门面房吗?我难道上辈子就欠你一个门面房?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闺女虽说早和自家儿子睡过了,但现在不同过去,过去上了床就是生米煮成熟饭,现在米下了锅,照样可以撤柴退火。就是把姑娘肚子搞大,流了娃娃,照样各走各的路。

刘荣芬只好答应会尽快把钱打过去。这钱只能自己想办法。东润这两年勒紧裤腰带好不容易才攒下八万块的彩礼费,又冒出个两万,他如何拿得出来。况且东润那倔脾气,知道了这事肯定会和娜娜吵架,搞不好还要闹分手。刘荣芬也不愿意把钱上的烦心事告诉文可全,毕竟各是各家。借钱,没门路,亲戚们,一个个的,不是跟她一样穷,就是比她还要穷,谁有闲钱借给她。况且,即便能东凑西拼借上,回头还是要还。左思右想,只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山林里的那几棵杉树。

在当地,杉木最珍贵。集体化的时候,山林保护得好,柿子树村漫山遍野的杉木。包产到户后,山林跟土地样,被划成片分给村民,人们急于脱贫致富,纷纷砍了杉树卖钱,自家舍不得砍的,就被别人偷砍了。杉木成了林子中的稀缺品种。最近这些年,杉木更加弥足珍贵,价格也涨得厉害。刘荣芬家的山上,有八九棵成年杉树,每一棵树高都不下二十米,根部直径少说也有两尺,高耸挺拔、直入云霄。多少人前来讨买,她都没舍得出手。当年东润他爸就是为这杉木送了命。怕杉木被偷,东润爸在世时每天都要上山巡查,风雨无阻。那天电闪雷鸣,下着大雨,天又快黑了,他不听刘荣芬的劝,非要上山,说强盗最爱选择这种时机下手。没想到,一个炸雷把他击中,他倒在了杉木底下。这些年,刘荣芬一直守着这片杉木林。她知道她们孤儿寡母守不住,借着祖上和村长家带点亲戚关系,就对外说,她已把山林卖给了村长。村长家有钱有势,没人敢拔他们的毛。

刘荣芬本想着,等东润东新在城里买了房子,把杉树砍了给他们拉进城做柜做桌子。但东润东新说,城里卖的板材跟农村不一样,你弄来几棵树,这儿的木工师傅拿它没办法,还是等价格合适的时候卖了算了。

刘荣芬不想卖,她有她的打算。可如今这两万块逼得她还是动了卖树的心。最合适的就是卖给村长,村长对她家有恩,又拿得出现钱,而且早就想买她的树。

接到刘荣芬的电话,村长欣喜若狂。他一直想买了刘荣芬的杉木,给自己和老伴做棺材。杉木质地结实,耐腐,还不招白蚁,是当地人做棺材的首选木材。刘荣芬山上的那一片杉树,村长最看得上眼。漂亮、健壮,威武,村长背着手立在山头,对它们艳羡地遥望过很多回。

九棵树,刘荣芬提出一口价,两万。两万就两万,村长儿子在外地开金矿,他们家根本不在乎两万,当天就把钱送来了。从村长手里接过钱的时候,刘荣芬并不轻松,这些树,儿子们用不着,她打算留给自己,做一口阔阔气气的棺材,闭眼到了那边,体体面面躺进去。活着做了一辈子穷人,死了,躺在杉木棺材里,也富贵一回。没承想,穷人不仅穷活,还得穷死。

听着村长家的电锯在山上兴高采烈地响。刘荣芬眼里一窝泪,人家砍走的岂止是树啊。

近些年上面推行退耕还林政策,大片坡地种上树木,耕地缩减了。为了提高农民收入,乡里派了技术员下来指导农民种植天麻。文可全也想种几垅试试。吃过中饭,包括刘荣芬在内,一家三口跟着技术员上了山。

忙完下山,文可兰扛着铁锹走在前面,快到家时,蓦然发现大门外蜷缩着一个干瘪的男人。

那人迎着文可兰的目光缓缓站起了身。

文可兰驻足,凝视片刻,突然,铁锹一扔,步履慌乱地朝他飞奔而去:“二哥!”

不错,这正是文家的老二文可顺。

除了已故的爹妈,要说这世界上,文可兰最喜欢的人就是二哥文可顺。从小到大,二哥都跟父母样,亲切地叫他“幺巴儿”。而别人,不是直统统“文老幺”地叫,就是凶巴巴“幺巴子”地喊。

二十五年前,四十岁的老光棍文可顺在远方亲戚的介绍下,去恩施倒插门。那时山上还不通中巴,年轻的文可兰用背篓背着二哥的换洗衣服送他下山,回来时独自哭了一路。听说二哥去的地方很远很远,那儿也是大山区,交通不便,他知道二哥此去不会轻易回来了。后来文可顺果然跟兄弟们断了来往,远方亲戚也不知搬家去了哪里,文家人连老二的音讯都没有了。晓寅晓午前几年去恩施找过一回,但文可顺当年是自己走的,没有人送他,他去的具体地方根本不清楚,要在偌大一个恩施把他挖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文可兰想二哥,这些年来一直想得厉害,想再听他叫“幺巴儿”,想再沐浴在他柔和的目光里。对二哥的回忆,成了他寂寞人生中最大的温暖。二哥每个秋天都带他上山捡板栗,那种野生锥栗,小小的,一头尖尖的,跟橡子样,二哥站在树上使劲一摇,它们便从裂开的刺壳里飞身而下,哗啦哗啦下雨似的在林地上落成一片。树一停,躲在一旁的文可兰斜里杀出,快活地把板栗一把把拾进袋子,二哥下了树来帮忙,兄弟俩撅着屁股手忙脚乱。一棵树的收成就有小半袋,摇上两三棵树,袋子就鼓鼓囊囊了。二哥还喜欢带他摸泥鳅。小圆竹筐拎在手上,裤管高高卷起,兄弟俩吹着口哨来到刚收完谷子的稻田边。小孩子们在金色的草垛后捉迷藏,泥鳅们在脚下的泥土里睡觉。二哥轻手轻脚下到窄水沟,弯腰低头,双手伸进水下的泥层,胳膊缓缓移动,当他猛地起身,手心里便各自攥了一条滑溜溜的家伙。偶尔,二哥会突然抽出一只手铲进脚下,一条泥鳅正拱他的脚底板呢。最兴奋的时刻莫过于,一把拔起稻茬,正见一窝泥鳅开会,文可兰跳着脚连声惊叫:“二哥,二哥,快来看!”

二哥也真是的,干吗不回来看看,难道一点都不想我这个弟弟?

冥冥中,文可兰相信二哥一定会回来的,他从来就不理会人们说的,二哥已经死掉了。二哥终于回来了!

文可顺戴着顶破旧的毛线帽,帽檐扯在了眉毛以下,快把眼睛盖上。当文可兰跑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被耷拉的眼皮遮去了一半的眼球,蓦地射出两束柔和的光,暖暖地照在文可兰的脸上,干枯发白的嘴唇随即动了一下:“幺巴儿!”

文可兰扑进二哥的怀里,孩子一样嗷嗷哭了。

文可兰拉着二哥到火垅屋里坐下,兴冲冲抱来一堆柴,烧起大火。

“你看,二哥,我们现在的火垅好高级,跟以前不一样了。”

文可顺离开文家岭那会儿,所谓的“火垅”就是平地上用泥巴垒一个圈。现如今家家户户都用上这种下面是铁肚子、上面搁一瓷体圆桌的新型火垅。圆桌中央有个口径不大的空心圆,用来放热水壶或者炒菜锅。这种火垅集烧水、做饭、取暖、多功能于一体,还能当饭桌。尤其是取暖,烟囱通在室外,屋内无烟,人坐周围,不会像过去那样烟熏火燎、睁不开眼。

这个傍晚,文可兰感觉火垅屋不仅格外暖和,里面的空气都是香甜的。他紧挨着二哥坐着,笑着。其他人也都围坐在火坛边。大家开始详细询问文可顺突然回家的原因。

“老了,不中用了,被谈家人赶啦。”文可顺说的谈家就是他在恩施上门的那家。

“你帮人家养大了孩子,现在你老了,他们就不要你了?”刘荣芬问。

文可顺吧嗒了一口烟,点了点头。

屋内沉寂下来。

文可兰呼哧喘着气,一拳擂在桌子上:“操他妈的,我找他们去!”

文可顺拍拍他的背,劝慰道:“幺巴儿,你莫发火。我回来蛮好。要是知道咱家都住上了楼房,我早就回来了,他们留我都没用。我跟老婆子住的那间破屋,还没有咱家现在的猪圈好呢。”

晚上,文可兰让二哥跟他一起睡,文可顺说:“好,但我想到楼上睡,我还从来没在半空中睡过觉。”

文可兰和文可顺一人一头睡下。终于又可以跟小时候样,和二哥抵足而眠,文可兰兴奋了很久才睡着。文家兄弟个个都是呼噜大王,这一晚,楼下独奏,楼上二重唱,时隔多年,三股呼噜声再次在一个屋檐下汇聚。

黎明时分,文可兰被一泡尿憋醒,曲腿抽脚,才发现双脚被二哥塞在胸前贴身的毛线背心里。他忍着尿,欢喜地躺着。二哥回来真好。二哥仿佛是人世间慈爱的母亲,又仿佛是梦幻中温软的情人,他一回来,文可兰感到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换了模样。沉醉于被窝中的暖流,怎么觉得比搂着刘荣芬的三哥都幸福百倍呢。有那么一刹那,时光似乎飞速倒流,他重新置身于青春,置身于二哥矫健的身影左右。只可惜,二哥老多了,失去了许多的活力,不可能再有劲头往山里钻、水里走了。家乡的风貌亦发生改变:山上的锥栗树很少了,大都被砍了卖给山下的茶厂当柴火;田里满是农药,泥鳅几乎灭迹。即使秋天来临,以前的乐子也找不回来了。

回到文家岭的文可顺,对别了二十年的山山水水没啥感觉,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自家新盖的楼房上。他每天一遍遍上楼下楼、出楼进楼,反反复复地摸、反反复复地看,嘴里不停地唠叨:“好着呢,好着呢。”

刘荣芬笑着说:“二哥,这是你的家,你安安心心住着就是了。”

“现在真是好光景啊,过去地主家的房子也没这么鲜亮。”

刘荣芬又迎合着说:“过去地主那大宅子也不合法啊,听我爹说,地主家的房子解放后都被没收了。”

“那我们这房子合不合法,会不会被没收呢?”

“你放一百个心,文老二,在我们这穷旮旯角,你这楼房还算稀罕,可别的好多地方都在搞新农村,家家户户住楼,比你家的还气派呢。我前阵子跑了一趟浙江,啧啧,那边农村的楼房才叫一个牛逼,都是好几层,样式真正跟人家西方人住的别墅一个样。我朋友还告诉我,他们村子里的富豪,修的房子还带电梯呢。”说这话的是晃悠着二郎腿坐在场子里看手机的万乐子,他受了晓寅的委托,捎了东西给文可顺。晓寅听说二爹回来了,特意给他买了羽绒服和棉鞋。

转眼二哥文可顺已回家半个月。一天,岭上忽然来了个花里胡哨的妇女,文可兰看见她从万乐子的中巴车里出来,沿着斜挂在坡上的小路,风风火火朝他家而来。等她走近,文可兰分辨清楚,不是认识的人,于是很不高兴。他娘的,肯定又是刘荣芬的亲戚。自刘荣芬厚着脸皮来到他们家,前来登门造访的人一拨接一拨,尤其是正月里,她那帮穷光蛋亲戚纷纷跑来住他们家楼房,真他妈像八辈子没住过楼房一样。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段时间,现在又来了一个,他娘的,也不知刘荣芬的亲戚怎么就那么多,无穷无尽似的。

文可兰正在心里飞流直下三千尺地骂,二哥告诉他,来者是他的二嫂红芝。

文可顺等在路口,冷冰冰地问红芝:“你来干什么?”

红芝长舒一口气,满脸笑容看着文可顺:“老头子,总算找到你了,你晓不晓得,这些天我找你找得好苦,哪里都找了,腿都跑断了。”

原来,那天红芝背着花生出门榨油,她儿子大发雷霆把文可顺凶了一顿,并将他扫地出门。他把话说得很绝,你爱上哪上哪,反正你在我们谈家归西见了阎王,没人收拾你的烂骨头。文可顺早就知道红芝的儿子不想养他的老,也早有回文家岭的念头。这天被正式下了逐客令,他毫不犹豫卷起衣服包,决计走人。这些年他偷偷积攒了点钱,路费不成问题。临行,他打了红芝的手机,打了好几遍,始终没人接。他磨磨唧唧出村,希望能碰上她背着油回来,出门大半天也该回来了。可沿途始终没见着人影。他想,或许她是故意躲出去的吧。他心里一阵悲凉,但也走得了无牵挂。

红芝解释说,榨油那天,倒霉透顶。先是手机从破洞的裤子口袋滑了出去,丢了,她背着五十斤花生来来回回在茅草丛生的路上找了好几遍也没找着。到了磨坊,人家那个村又停电,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榨上油。等她背着油回家,没见老伴儿,问儿子儿媳,都说不知道。没了手机,她脑子里又没记住文可顺的手机号,打不成电话,只能翻山越岭,挨家挨户地去找去问,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跑遍了,也没问出文可顺的下落。好在她翻出了他的老身份证,便按照那上面的地址,转了好多趟汽车,一路找到文家岭。

文可顺这才消除了对红芝的误会。

大约是爱屋及乌,文可兰对这位二嫂的态度就比对刘荣芬要客气得多。二哥和她一同上楼睡觉时,他跳跃着在前面给他们开灯,还嘱咐她小心台阶。

听说二妈来了,恰逢周末有空,晓寅便开了车和父母一起,回到了文家岭。

大伙儿嗑着瓜子围坐在火垅周围说笑,红芝的电话响了,是她儿子打来的。手机漏音,母子俩的对话,其他的人也都听到了。

“妈,你在哪呢,怎么还不回来?”红芝儿子张口就气势汹涌。

“我到文家岭找他来了。”

“你真跑那里去了。你发的什么神经,快给我回来!”

“我不回去了。”红芝赌气故意说。

“你疯了吧。你是不是存心要让全村人笑话我是不肖子孙?你不回来试试!妈的。”

晓寅听不下去了,从红芝手中抓过手机,厉斥道:“你怎么跟老人这样说话?”

“你谁呀,管你屁事。”对方怒气冲天,提高了音量对红芝说,“妈,你快回来,听见没有,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就不回。”红芝涨红了脸。

“好,那你就死那里吧!”她儿子气急败坏挂了电话。

红芝垂了头,呜呜哭起来:“我活个什么劲儿,还不如早点死了好。去阎王爷身边当个丫鬟,也比给这畜生当妈强。”

众人都叹气。

文可顺说:“你呀,有儿子还不如我这个没儿子的呢。”

次日,红芝打算回恩施,对文可顺说:“老头子,看见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我知道你也不愿意跟我回去了,你就舒舒坦坦住你的楼吧。反正现在交通方便,我腿脚好,以后每年来看你一回。”

文可顺心里不是滋味。跟老婆子这么多年,就着一个缸子喝水,一个木盆洗脚,就此分开,哪里舍得。可又能怎么样呢。他跟她去不得,留下她,也不是个事。

红芝提了袋子跟大伙告别,晓寅恳切地挽留道:“二妈,你要是住得惯,干脆就在我们这儿住下好了,我看您回去也不舒心。再说,您和二爹是夫妻,理应一起生活。”

文可兰夺了她手中的提袋,又抱着她的一只胳膊不撒手。红芝没走成。

晚饭后,文可同喊文可全、晓寅妈和晓寅几人上楼,商量红芝的事。

文可同说:“老二既然在谈家不被晚辈当人待,肯定不能再让他回去。那红芝怎么办?她如果愿意留在文家岭,真把她留下?他们这一堆老的,将来可都是晓午晓寅的负担。假如不留,让她自己回恩施去,势必把他们两口子强行拆散,这样做太心狠了,他们毕竟是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夫妻啊。”

晓寅说:“把二妈留下,就当是我二爹当年在家娶了亲。”

晓寅妈说:“不行。搞不好是你二妈和她儿子合谋搞鬼,让她上我们家骗吃骗喝来了。即便不是骗,这事也不对头,老二嫂有儿有女,养她的老、送她的终,是她的儿女天经地义该干的事。”

文可同说:“看老二的意思,他说留就留。”

文可全说:“老二当然愿意留她。可我们这一窝老的,将来怎么办,晓寅晓午也吃不消啊。”

晓寅说:“三爹,这个你放心,你们叔叔三个都可以办五保,你们每个月又有政府发的养老钱,我和哥哥负担不了多少。”

晓寅妈说:“他们都无病无灾的,你们是负担不了多少。可生了病呢,谁还能保准一辈子不生病?”

晓寅说:“生了病有合作医疗嘛。”

晓寅妈说:“合作医疗管啥用,又不是全报销。合作来合作去,老百姓的钱还是被合作光。”

晓寅说:“反正我坚决不同意把二妈二爹拆开,他们是夫妻,又不是两块木头。”

晓寅妈说:“夫妻怎么了,你看仙芝婆婆和老万爷爷,一个跟大儿子,一个跟二儿子,不照样过日子。人家是结发夫妻都能这样过,何况你二爹二妈是半路夫妻。”

这时,文可顺推门进来,说:“你们就别为我们操心了。我手头上还有三千块钱,岭上不是有搬迁户留下的土房子吗,我买一所,和她搬出去住。我们都能劳动,养活得了自己。”

晓寅直摇头:“那不行。二爹,我和我哥盖了这栋楼,就是要让你们几个叔叔晚年享享福。你几十年背井离乡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更应该住好点。我不会让你搬出去。”

晓寅无视母亲的反对,坚决把二妈红芝留在了文家岭。

刘荣芬和新来的二嫂相处和谐。两人合作,把屋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她们还在场子外种上牵牛花和大理菊。到了夏天,粉红、淡紫的牵牛花与深红、鹅黄的大理菊连成串,像是小楼裙摆上的花边。

楼外猪哼哼、鸡喔喔,楼内,和二嫂子洗衣做饭、说说笑笑,刘荣芬在心里感叹,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人把神仙的日子过了,神仙过什么呢。神仙睡了一个囫囵觉醒过来,轻轻一挥手,刘荣芬的好日子就飞上天,被收回去了。

二儿子东新回来了。不光他自己,还带着女朋友倩倩。倩倩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进家就在椅背上趴着,还时不时干呕两声。

肯定是晕车了,上山的盘山公路不是谁都习惯的。自己坐都晕,何况这些娇滴滴的年轻小姑娘。刘荣芬赶紧找来风油精,用手指蘸了,往倩倩的太阳穴上擦。倩倩遭了雷击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好难闻的味道,快拿开!”

“这个治疗晕车可管用啦,我帮你擦上点儿,一会儿就好。”

“哪个是晕车嘛。”倩倩不耐烦地说。

东新端了杯水进来,跟母亲解释:“妈,倩倩不是晕车,”然后凑到她耳边,“她怀孕了,早孕反应。”

有了孙子是喜事,可刘荣芬高兴不起来。东新毕业五年多了,一直没找份像样的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得没个人样。现在,工作没有,房子没有,倒未婚先孕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东新劝解母亲:妈,你别发愁。我是注定要赚大钱的人,小钱我不屑于赚。说不定哪天我就发了大财,赚的钱数都数不过来。

当年,东新到城里上大学,看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就开始认真思考,哪种门路赚钱最快。做明星赚头大,随便露个脸就是几十万上百万,可惜自己颜值太低,这辈子注定只配当粉丝;开公司油水多,可开公司是钱生钱,没有本钱,等于扯淡;当贪官,致富快,但需心狠手辣,风险也大,而且削尖脑袋考公务员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脑仁想破,比较可行的还是买彩票,这行当不要颜值,无需操心,而且最低两块钱就可搞定。尤其是,运气来了,一夜就能变成大富翁。东新沉浸在美梦里,义无反顾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彩民大军。无论手头紧巴到什么程度,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飞雪,从没中断往体彩销售点跑。囊中羞涩,只买一张,手头一旦宽裕,一次就买他个十几张。然而,投入总是无穷地大于产出,买来买去,都只在白为中国体彩作贡献。他也有过想放弃的时候。有一次他摸着身上暴凸的肋巴骨,悲哀地想,还不如把买彩票的钱拿来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等身体壮了,到码头上扛袋子,一次少说也能挣个百八十块。为了痛下决心,他在墙上写下六个大字:滚你妈的,彩票。可第二天一觉睡醒,思想又回到了过去。扛袋子能赚大钱吗,我好歹也是读了十四五年书的人,再怎么沦落,也不能去做苦工啊。买彩票不仅承载着东新脱贫的希望,还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一天不买,就过不下去似的。

最近,东新的彩票事业总算有转运迹象,连着中了两个两百。中奖的感觉真好,虽然花出去的是多少倍的两百了,但这两个两百到手的时候,东新还是有种天降横财的感觉,立即带着倩倩到肯德基和麦当劳各饱餐了一顿。

东新一度沮丧的心情也因为这次中奖得到极大的鼓舞,他把倩倩交到刘荣芬手上,说:“妈,我今年运气来了,你帮我好生照顾倩倩,等我发了财立即接她回城。”

刘荣芬不安地说:“你是不是还在买彩票啊,那玩意儿不靠谱。”

东新说:“妈,你根本就不懂。彩票不止是彩票,尤其对于我们这种底层人民来说,它更是一种希望。人靠希望才能活着。而且,我有种预感,这两年我有鸿运。”

刘荣芬觉得东新说的都是屁话,但当着倩倩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

第二天东新去赶中巴车,刘荣芬送了他一程,在路上才忧心忡忡地劝他:“东新,还是找份正当工作好好干,别成天想什么买彩票撞大运。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不踏踏实实赚点钱哪行。”

“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干,可也得有地方让我待着好好干啊。”东新说。

“城里那么大,找个工作就那么难吗?”

“工作有的是啊,扫大街的、刷厕所的,差的是人。”

“甭说那没用的。你上过大学,怎么可能去扫大街、刷厕所。”

“妈,你要上城里,比我好找工作。”

“啥?我比你好找工作?”

“是啊。你要是去干个保姆啥的,好找得很。”

“保姆是干啥的?”

“保姆,说白了跟过去地主家的佣人差不多,专为有钱人看孩子、伺候老人、洗衣做饭。虽然说起来不好听,可他们的工资高着呢,在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一月四五千不成问题,还包吃包住。”

“那岂不是比你这种上过大学的人挣得还多?”

“是啊。”

回到家,刘荣芬拿东新说的话问倩倩,是不是真的。

倩倩说,当然是真的。

刘荣芬说,这么说东新大学白读了?连个保姆都赶不上。

倩倩说,也不能说大学白读了。只能说他读的学校太烂,只是个三本。要是读的名牌大学,当然另当别论。

“你说的是狗屁,我们家晓午以前读的电大专科,现在不照样教书,还做教导主任呢。我看就是东新自己没本事。”文可兰坐在门口刮土豆皮,听完倩倩的话忍不住反驳道。

早上二嫂红芝和倩倩说话,文可兰听见了。红芝问倩倩在城里做什么工作,倩倩说在超市收银。红芝问,收银是干什么?倩倩说,收银就是收款。收款?是呀,你不会连收款都不懂吧?倩倩傲慢地掉过头去,懒得再跟这位乡巴佬老太太说话。文可兰立即判断出了倩倩是个什么货色。万乐子的媳妇就在城里干这个。初中毕业的农村人都能干的,当然不是什么好工作,文可兰在心里便对倩倩十二分地瞧不起,所以敢当着她的面抨击东新没本事。

倩倩不甘示弱,还击道:“那是以前,你现在再读个电大读个专科看看,看能不能当中学老师。真是没见识!”

“我没见识,你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超市里收钱的吗?”

“是啊,我是收钱的,你又是干什么的呢?难道是在这山里当老总?”

“你……”

“你什么你!我就不该跟你这头猪说话!”

“你他妈的才是一头猪,母猪!”

“你是打光棍的公猪!”

“你再说一遍?”文可兰呼地站起来,手上抓着个大土豆。

“好啦,好啦。老幺,你大人大量,别跟晚辈一般见识。”刘荣芬连忙过来跟文可兰说好话。

她不开口还不要紧,她一开口,文可兰的火都转嫁到她头上:“都怪你这个害人精,你们给老子一块儿滚!”说罢一土豆砸了过来。

土豆不偏不倚,正中刘荣芬的左眼窝。眼球瞬间充血,红红的,跟红葡萄样。

文可全、文可顺和红芝三人背着土豆回来。半路下坡,文可全滑了一跤,土豆从背篓里出逃,滚了一里路,他在地上爬着捡了半天,裤子还被刺条子划了一道口。现在看见老幺闯了祸,压不住火,上来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你俩老哥顶着日头在地里晒,你坐在屋檐下享清福,还不痛快是不是?你荣芬嫂子的眼睛要是瞎了,我非得挖你的一只眼睛赔她!回屋去,中午饭别吃了!”

文可兰扔了刮土豆的刮子,气哼哼地进屋去了。

“老三,幺巴儿人小,你莫这么凶。”文可顺劝文可全。

“哈哈,他人小?四十几了还小?说他是小人还差不多!”倩倩在一旁大笑。

“姑娘,跟你说个理儿。子女再大,在爹妈前面永远是小孩子;弟弟妹妹再大,在哥哥姐姐面前也永远是小孩子。”红芝说。

“哎哟,跟你们这穷乡僻壤的人真没共同语言!”倩倩满脸鄙夷地扭过头去,举着遥控一摁,自顾自看起电视来。

文可兰躲在屋里生闷气。生着生着,所有的委屈都冲上来了。三哥对自己从来就不怎么样,一辈子就知道吆五喝六地指示自己做这个做那个,简直像个什么了不起的官儿。自从娶了刘荣芬,更是事事站在她那边,她放个屁他都兜着,都忘了他自己姓文!他娘的,我要造反!再也不听他的了,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饭熟的时候,二哥文可顺在窗子外一叫“幺巴儿,出来吃饭”,文可兰就出来了,目不斜视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吧嗒吧嗒,吃得比平时还响。他意识到,有二哥在场为他撑腰,他对三哥就更不用惧怕了。

文可全还从没有想过,万一老幺不听他的命令,该怎么办。以前只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真见他无视“不准吃饭”的最高指示,目中无人地坐在眼前狼吞虎咽,竟一时没了对策。文可全怒目而视,也仅仅是怒目而视,文可兰不接招,他双眼射出去的冷光落了空,到最后,只好无可奈何败下阵来。文可全于是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嘴上耍威风的人,真要玩强权,其实是玩不转的。论打架,年近花甲的他,哪里是老幺的对手。

文可兰成功挑战了三哥的强权,这一天,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虽然山里有新鲜空气,有不喷农药的瓜果蔬菜,可倩倩住了一段时间就厌倦了。她怀念城市生活,那里有充满刺激的各种娱乐。看电影、坐摩天轮、蹦极、KTV、游戏厅。当然最重要的是逛街,好多好看的东西啊,衣服、首饰、家居用品,许多虽然买不起,但看看也能过过眼瘾。现在倒好,待在这恍若地球尽头的文家岭,除了一块平板电视,啥看的玩的都没有,连网都没处上,真是无聊透顶。

不经意间,倩倩倒是在文可兰身上发现了一片娱乐新天地。文可兰这人,脑子简单,身上有股天真无邪的孩子气,倩倩很容易就能拨动他跟着她转,他一转,倩倩就兴奋、快活。文可兰爱看电影频道,倩倩趁文可兰出坡干活时锁定音乐频道,然后藏起遥控,等文可兰晚上满头大汗到处找;文可兰爱吃泡胡椒,倩倩故意和他抢,惹他一顿饭从头到尾盯着胡椒碗不放松。

倩倩这狐狸精可真讨厌,文可兰以牙还牙,但这反而让倩倩觉得更有趣。有一次,文可兰自制了一个捕鼠器放在倩倩房间门口,倩倩夜里起来上厕所中了招,索性就从厨房拿了个洗菜盆放到房间里当尿盆。文可兰气得一脚把盆踹个稀烂,倩倩跟上去补一脚,然后哈哈大笑。

倩倩的憋闷得到释放,楼里开始飘荡起她清亮的歌声。大家都夸倩倩唱得好听,就文可兰气急败坏,为了与倩倩的歌声抗衡,他捣鼓好被遗忘多时的录音机,一天几百遍地放一盘老掉牙的童安格。

倩倩说:“文老幺,你这是给我儿子做胎教呢。我谢谢你了。”

文可兰咬着牙:“教你妈的头,等你儿子生下来,我不掐死他才怪。”

东新一直没回来接倩倩。刘荣芬打电话把他催回来了,让他把倩倩接走,说,倩倩成天和文老幺闹腾,迟早要出事。况且预产期就快到了,还是到城里的医院生安全。东新连连摇头:“我的个亲妈呐,你让我把她接到哪里去?她生了,谁伺候她,哪个照顾孩子?她们吃什么?我现在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他们母子?”

从东新嘴里冒出的一连串问号把刘荣芬撞晕了,也撞恼了,她瞪着眼问道:“你成天搞啥呢,搞成这鬼样子!你不是也长着两只手吗,怎么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

东新的表情很无辜:“妈,这怪不得我。你听没听说过,一类爸爸不说话,二类爸爸打电话,三类爸爸说好话,四类爸爸家里骂。我是连四类爸爸家里骂都不如的人。”

“你也是一类爸爸不说话的人呢。你爸爸在地底下,哪里说过话。”倩倩乜斜着眼挖苦道。

刘荣芬说:“你就不能自我奋斗吗,我都不信,天底下做成事的都靠老子。”

“妈,你说得对。我回文家岭就是自我奋斗来了。”

东新告诉母亲,他这次回来不仅没打算接走倩倩,自己也不准备走了。他欠了房费,正被房东到处找。要不是警察忙不过来,他只怕早到局子里报到去了。

“你回来怎么办嘛。难不成你也要当农民?”

“我当然不当农民。我要创业!你没在电视上看到很多大学生回乡创业的故事吗,我总算明白了,城市根本就不合适我,农村才是我事业的根据地。”

“怎么,彩票也不买了?”倩倩带着揶揄口气又插了一句。

东新摇了摇头:“老子现在才大彻大悟,彩票界中大奖的都是那些大鳄。他们一买几万几十万,把所有的数字组合都买上,怎可能不中。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原来是在陪他们玩。”

“那你准备创什么业呢?”刘荣芬问。

“种天麻啊。我考虑了大半年,在文家岭只有种天麻值得一搞。我要把文家岭搞成天麻种植基地。”

“你咋搞嘛,种天麻也是体力活。你干不了。”

“我雇佣文老幺帮我干。”

“你算了吧。文老幺不喜欢我们家的人,他才不会帮你的忙呢。”

“这你就不懂了。回头我用重金收买,不就得了。”

“你不是没钱吗?”

“收买文老幺的那点钱还是有的。”

“你身上要是有钱,就去买几袋米回来。我们还是前年我来时带过来两袋米、三袋谷。米坛子前天就空了,这两天我们都是吃洋芋、喝面条……”

突然,屋外传来“咣当”一声响,惊雷一样。

刘荣芬和东新连忙跑出去看究竟,倩倩捧着圆鼓鼓的肚子,行动迟缓地跟在后面。

场子里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碎着一口瓦缸,残片横飞,一地狼藉。站在一旁的是文可兰,他呼哧呼哧的,好像胸膛里刚被鼓风机灌满了气。

“幺巴儿,你干吗把米坛子砸了?”文可顺走到他跟前。

文可兰高声嚷嚷道:“米坛子既然装不了米,还留着干什么!”

屋旁的竹林子一阵响动,随后钻出来文可全,腋下夹了捆竹子。

“你这个畜生,得寸进尺了吧!”文可全松了竹捆落到地上,从中抽出一根,扬起,对着文可兰的后背就是一竿子。这一竿子实在,文可兰衣服上的灰都腾了起来。文可兰先是一愣,接着撒腿就往东边的山上跑,边跑边“嗷嗷”叫唤,像头发怒的狮子。

“老三,你怎么动手打人呢。”文可顺惊讶地瞪着文可全。

“是啊,你怎么能打老幺呢?”其他人也都纷纷责备。

是啊,我怎么打人了呢。文可全从没打过人,更没打过文老幺。虽然把老幺当了半辈子的出气筒,但他从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老幺比他们上面三兄弟都要小很多。父亲死时,老幺两岁;母亲死时,老幺三岁。母亲临走含着泪交代:“不要打幺巴儿。”母亲说,一个孩子没爹没妈,好比一个人没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可怜得很,要再挨打,就活不下去。文可全训骂老幺是常事,可他谨记母亲的叮嘱,不打他。就是气到极点,也只以关房间不让吃饭为最严厉的惩罚。

然而这最严厉的惩罚竟然失效了。上次老幺公然挑衅他的威严,对他“不准吃饭”的命令充耳不闻,不仅大摇大摆上了桌子,还故意吃得咂咂有声。文可全当时虽忍了,事后想起心里还是有气。旧气还未全消,新气接连而至,龟孙子竟然将米坛子抱出来砸了!这还了得,没王法了!文可全的天灵盖都被火气冲开了,对老幺的那一竹棍就那么打下去了。

只是片刻,文可兰便消失在林中,不见踪影。

文可顺急了,招呼文可全:“走啊,撵他去,出了事怎么办!”

文可全晃了晃脑袋,仿似一觉刚醒。老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爆发过,那发狂的样子确实让人担心。文可顺头一个冲出去,文可全紧随其后,东新、红芝和刘荣芬也跟上来。一行人蜿蜒成一条蛇,朝文老幺消失的方向游去。

刚进山,东新口袋的手机就轰然响起,倩倩在那头大喊大叫:该死的,快回来,我羊水破了……

东新和母亲匆匆打道回府。

其余的人继续向山里进发。

正是映山红绽放的季节,处处能遇见一簇一簇的红,如同无数烤人的火苗在跳动。大家兵分多路,在林中有路无路的地方胡乱地走,一声接一声呼唤。麻雀在枝头无忧无虑地跳跃,画眉在浓荫里心情舒畅地唱歌。万物平静而祥和,只有人心神不宁、焦急万分。山上除了树还是树,没有老幺的半点人影。莽莽山野,他们分散多次又汇合多次,希望一遍遍凋零。

文可顺拄了根木棍。他脚不累,可心沉得走不动。幺巴儿那活蹦乱跳的样子老在他眼前晃动,这图景会不会再也不能实实在在地重现?他害怕,他不敢往深处想。人都有爱雏之心。文可顺没有骨肉后代,弟弟文可兰就是他的雏。就像母鸡,开翅膀,能有肉团团凑拢依偎,这是多么令人满足的事情啊。倘若没有幺巴儿,他的翅膀下就空了。他体会不到爱怜,他将活得跟石头一样。

“幺巴儿、幺巴儿……”文可顺的大声呼唤逐渐变成了喃喃自语,忽地,这喃喃自语被失声的哀嚎所替代:“幺巴儿,幺巴儿啊……”

文可兰倒在一蓬葛藤下。他身体僵硬,脸肿得像面包,已经没有了气息。皮肤裸露之处布满暗红色蛰痕,这是死于马蜂的袭击。

文可兰的后事是晓午晓寅回来安排的。红事白事在村子里统称为红白喜事,都是要大操大办的。但文可兰的死属于白事里一个特殊的类别:惨事。大排场不合适。文可兰走得简朴,也走得安静,三个兄弟和两个侄儿都只是默默地流了些泪,谁也没有号啕大哭。哭什么呢,人都是命。脱生到贫寒之家是命,打一辈子光棍是命,稀里糊涂就这样死了,还是命。

依三兄弟共同的意思,文老幺被葬在一个朝阳的山坡上。那里,白天能恒久仰望太阳,晚上能通宵凝视月亮。

文可兰出事当天,倩倩诞下一名女婴。从卫生院回来,刘荣芬带着东新一家三口回了自家老屋。文老幺是因为他们一家人的搅和才把命丢了,她没脸再去文家。

刘荣芬的老屋在文家侧面的崖子上。除了晒棉被,刘荣芬进到文家后很少回来。她门口的场子成了两个妯娌家鸡群的游乐场,几十只鸡一天到晚在那里溜达,鸡屎像河床上的鹅卵石,纵横遍野。刘荣芬踮着脚小心翼翼,方能不沾秽物,干干净净进到家门去。回来一次,刘荣芬就把门前的狼藉收拾一次。可过阵子再回来,地上又满了,风光依旧惨不忍睹。

刘荣芬能想见倩倩见到那一片脏东西的反应。到了屋后的山头,她劝住倩倩和东新,让他们坐下歇一会儿,自己先行回家。

刘荣芬撵跑正在玩耍的鸡群,拿起竹扫帚,把门前的场子狠狠打扫了两遍,方才打电话让东新领着倩倩回家。

鸡屎问题只是小问题,能轻易解决。刘荣芬眼前岿然不动的大难题是,一年多没住人,老房子更加破旧不堪,青苔现身于墙面,暗涌的陈腐气息能让人嗅见妖魔鬼怪。别说倩倩哭丧着脸不愿意进门,就是她自己,都有点不适应了。文家的小楼,清新明亮、干净爽朗,老房子黑咕隆咚、潮气浮动。住惯了那个家再回这个家,无异于从仙境跌回地狱。

倩倩在黑屋子里住了一晚便不辞而别。早上刘荣芬去喊吃饭,床上光剩下酣睡的东新和小孙女。

失去了文可兰这名理想的雇工,东新在文家岭发展天麻产业的计划彻底泡汤。过了两日,他没跟母亲打招呼,也走了。走时留给母亲两千块钱,这是他预备在文家岭创业的启动资金。

刘荣芬抱着小孙女,把日子继续过起来。人在,天就塌不了。

山那边响起鞭炮,这是文老幺过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鞭炮声不绝。过了五七,文老幺的亡魂就会离开,到别处投胎转世去了。刘荣芬在心里默默地说:文老幺,希望你运气好,下辈子住高楼大厦,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别再有外人搅和。

红芝嫂子来看了她一回,带了给孩子手工缝制的鞋,两块腊肉,还把刘荣芬留在文家的衣物捎来了。她说腊肉和衣服都是文可全托她带的。刘荣芬接过腊肉时,心里动了一下,接过衣服时,心里又动了一下。

红芝说,老幺不在了,你们一家也走了,文家的楼现在冷冷清清,住在里面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好。

又过了段时间,文可全来了,说:“荣芬,老幺的事,不怪你,你跟我回去吧。年底我们还是一起杀猪,一起过年。我家今年的猪你也帮忙喂了,也有你的份呢。”

刘荣芬说:“衣服都让红芝嫂子给我送来了,还说假心假意的话干什么。”

文可全一脸委屈:“我是怕天凉了,你没衣服加。”

刘荣芬便也软和下来,说:“文老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文老幺。那天他摔米坛子还不是因为东新回来,嫌又多了一张嘴……你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趟城里,办一下离婚。”

文可全走近一步,紧握住刘荣芬的手:“我不愿意离。没你,我吃肉都没味儿。”

刘荣芬急了,一把推开文可全:“你傻呀,文老三,我哪里是嫁的你,我是嫁的你的楼。”

文可全木头样没说话,倒是躺在刘荣芬臂弯里的小婴儿“咯咯”笑了,这是她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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