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泡儿”不是“老炮儿”
2019-01-06汶川
汶川
自打冯小刚演了个“老炮儿”,“老泡儿”这词儿算是糟践了。各种说法五花八门,还有的“爷”愣把“老泡儿”和北京公安局拘留所“炮儿局”扯到了一块堆儿。
因为《老炮儿》这部电影,所以大家都以为“老泡儿”是“老炮儿”
不提了!没劲。
照实说,他演的不是北京“老泡儿”,是闹红卫兵那会儿的胡同混混儿。
“老泡儿”这词儿自打民国就有了,那是照大清国的遗老遗少说的。朝廷没了,皇粮断了,个个脑袋上顶着辫子茬子也要撑个架势。不管到哪儿反正也是没事干,就“泡”起来!您瞧好喽,“老泡儿”不是大炮的“炮”,是“泡”。您聽说过这话儿吧?——“今儿个我‘凉水沏茶,泡了!”泡茶馆、泡澡堂子、泡青楼、泡戏园子……
泡,就是一股劲儿,爱谁谁!一种自个儿泡出来的范儿,我就是我!说白了,是一种自恋陶醉的“爷”的状态。
“老泡儿”是谬称,不见得是贬义。北京话把“泡”字嵌了个儿化音,是老北京说话的方式,也是为了透着北京人的嘎气。
但凡能叫“老泡儿”的爷,先得老到。太嫩了没人这么称呼您,得够资格。通常说来,“老泡儿”有显眼的行头,有自己的做派,有自己说话行事的规矩,不然就不叫“爷”。“老泡儿”不都是一个模子,“老泡儿”跟“老泡儿”也不一样。
今儿个我给您聊聊两位“泡儿爷”:
解放没几年那会儿,我家搬到西琉璃厂西头的前青厂。里外两进院儿,住了8户人家。
前院有棵槐树,不算大。一到夏天,树上的“季鸟儿”一叫唤,树底下那块阴凉儿就算是西屋孙爷的了。那会儿我小,不能叫孙爷,得再加个字:孙爷爷。一把用得锃光瓦亮的竹子躺椅对着东墙的门道,旁边放一把小武凳当茶几,手边放一把竹壳暖壶。得,除非您想和孙爷聊两句,否则就没有凑合上去的空儿。
孙爷过去是个镖局的二把头,膀大腰圆,浓眉大眼,从来不笑。走起路来膀子晃,脑袋不晃。夏天一件立领短袖,中式盘扣的靠纱上衣,敞怀不系扣。下身一条黑色乔其纱灯笼裤,裤脚白色绑腿服帖紧实。俩脚蹬一双礼服呢骆驼鞍的千层底布鞋,鞋底儿大白勒边,四圈儿看不见茬口。最扎眼的是那条宽牛皮大板儿带,锃亮的黄铜带扣足有饭盒那么大。孙爷从不离手的是他那把“武扇”,湘妃竹的扇子骨,玳瑁大圆头,金边绫子面儿。只要看见生人进院,他就呼啦一下甩开,扇子面儿比半拉缸盖小不了多少!扇面儿上画满了人物,两面四行,一行27个——水浒一百单八将。孙爷说,这是他在琉璃厂特地请人画的,花了多少钱没说,只说两个“梁山好汉”正好合一个豆包儿钱。
孙爷不愿提过去的事儿,对了脾气也能聊两句。听说,他曾经带着几个伙计,乔装打扮给黑山扈的国民抗日军送过急用药。也曾经躲兵绕道儿,走顺义,过三河,把大户人家的财产押送到天津港。一听别人说“那您也是抗日有功呀!”他立马回应:“您别架我!架高了我晕。我干的是行当,就图个过日子的钱粮。话也要说回来,钱多钱少的也要有个中国人的良心。”
有一次我插嘴:“孙爷爷,您有枪吗?”孙爷说了:“傻小子!端着枪,先咣当!等着劫匪瞄上你呐?爷我从不摸枪。用不着!使枪的都是土匪兵痞混饭吃,算哪门子镖行!不够他们半路偷着截镖的,坏规矩哟!”
平时,孙爷只要二郎腿一翘仰在躺椅上,就算不睁眼了。别看他不睁眼,院子里哪个人里出外进他都知道。
东屋三婶有个毛病,一到饭点儿就使劲喊孩子:“顺子回家吃饭喽!”
把孙爷喊烦了,“别叫啦!跟界边儿(这儿)老汤家大小子出去一会儿啦!”还是不睁眼说。
三婶儿应声:“吵着您了,孙爷。您吃什么呀?该着了。”
“不急,一碗过水面的事儿。”孙爷算是回应。
日久天长,院子里的人过来过去不管孙爷睁不睁眼,都会说一句:“孙爷您歇着呐?”孙爷依旧眼不睁,嘴不动。摇一下扇子表示:爷我听见了。
一天,我也是闲的。看见孙爷摇头晃脑,用扇子有节奏地敲着躺椅扶手,就问:“孙爷爷您干吗呢?”
“听蹭儿呢!”继续不睁眼地摇着、敲着。
“什么是听蹭儿呀?”我问。
“你奎龙舅舅的喇叭匣子。逢单儿放余叔岩的《四郎探母》,逢双儿放高庆奎的《空城计》。别说,那匣子还真地道!东洋货,不走调。有时候呀,也不行。一没弦儿,就跟泄了劲儿似的拉长声儿哼唧。”孙爷睁开眼坐起来,探着身子对我说:“你猜怎么着?那一准儿是你奎龙舅舅迷糊过去了。嘿!我使劲一咳嗽,得呵!接着唱。不就是摇两下,上上弦儿嘛!要听咱就好好听。你说是不是?”
孙爷顺势拿起那把小紫砂壶,嘬了一口。
“您老听这两出,不烦呀?”我问。
孙爷咽下这口茶,说:“可说呢,置得起马,置不起鞍子。多买两张片子能怎么着?”话音一落,只见孙爷呼啦甩开扇子瞪着我:“唉?我说你这小子,干吗不去问你奎龙舅舅?绕腾我。”
吓得我跑了。
有一天回家,在门道和正要出门的孙爷撞了个满怀。我顺便问候一句:“孙爷爷好!”
孙爷一愣,说:“等等,你小子刚才说孙爷爷好?”
我说:“是呀!”
“真好?”他问。
“真好!”我回答。
只见孙爷拉开架势,撩开衣襟,把扇子往后腰一插,左手把牛皮腰包的铜扣扒拉开,右手从里边夹出一个洋铁印画的牙粉盒,打开后捏出一粒薄荷糖球。特有仪式感地放在我手心上。
“吃吧!含着凉快。”
我急忙说:“谢谢!”
“别!别价。孙爷爷要是‘泻喽,可就玩儿完啦!如今爷我没事儿干了,就怕泻!也是死撑。”说完仰脸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跑回屋里我和父亲说了,父亲摇摇头,笑着自言自语:“老泡儿有老泡儿的思忖呀!撑,也得个精气神儿。”
里院儿南屋住着一位常先生,建国前在台基厂有间裁缝铺,专给东交民巷一带外国人做洋服。人家会点儿“英格利士”,除了迎来送往的客套话,说得最“溜儿”的是衣服上的那些洋词。用他自个儿的话说,燕京大学的教授也未见得知道英语的“衣服下摆”怎么说。
建国后,常先生的工作也不赖,老本行,还吃上了“官饷”。
常先生是个不走样的洋范儿“老泡儿”。别看五十啷当岁了,看着精神!虽说个儿不高,搭配上他那白皮包骨的瘦劲,还算顺溜。不知道常先生的头发好不好,反正无冬历夏戴着一顶酒红色的贝雷帽。白裤子配白皮鞋,小碎格的衬衫虽说洗旧了,可归置得板板正正。戴不戴领带另说,衬衣上的镀金袖扣从没落下过。常先生不穿棉袄,冬天外面套件磨秃了边的呢子大衣,春秋披一件大开領黑色风衣,听说还是意大利货。
常先生每天上下班都是戴着一副白手套,推着一辆晃眼的英国三枪牌自行车。边推边走,不走到大街上不带骑上的。下班也是,到胡同口就立马下来推着车。常先生说了:“胡同里孩童多,碰着就不好了。”讲规矩!
用常妈的话说,“常先生对那辆自行车比对他自己好。”
这话不假,我见过常先生擦车。第一遍用掸子掸,第二遍用半湿半干的毛巾擦,第三遍用旧口罩沾上皮鞋油揉。擦车架子的手法是“撸”,擦辐条的手法是“捋”,擦辐条帽儿靠“勒”,擦链盒子靠“抠”。就算车座子后面的皮工具盒,也像擦皮鞋似的打一遍。尤其大架子上别着的那个电镀打气筒,拿起来照人都能看见痦子!
全弄完了,该点油的地方点油。提拉起后衣架,转后轮;提拉起车把转前轮。最后一道工序我是副手,“少爷,帮常大爷看着车灯。”他扳下后轮的电滚子,提起后轮使劲一蹬。我说:“亮了!车灯亮了。”常先生摘下手套眯眯一笑,完活了。
我提醒他说:“您还没擦车座子呢!”
“有座套,不用。”人家心里有数。
“里面什么样呀?”我问。
“给你看看。”说着,常先生解开了座套。
哎哟喂!厚牛皮座,满带花纹。
“瞧见没有?这叫皮雕压花。您在别人车上见过吗?”他很得意。
“那别人也看不见您的呀!”我故意气他。
“你个小机灵鬼儿!这不就看见了吗?”顺势,他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常妈说得对,常先生对车比对自己好。细一琢磨,自行车就是他的“范儿”,没这车就不是常先生了。
常先生家吃饭也挺有看头儿:
一张半高不低的镟花腿洋式小圆桌,冬天放在屋里,夏天吃饭时摆在廊子上。常妈端菜前要先铺上一块桌布,摆上一个小银勺、一个银叉子、一双银筷子。常妈说了,竹筷子不行,常先生嫌不搭调。
他家吃饭的家伙什儿都是小碟子小碗儿。透着精细!
一个小窝头要切成四瓣,尖儿对尖儿地码在盘子里。一小碟芝麻酱,一小碟韭菜花。他家的菜粥也和别的人家不一样,棒子面儿粥在下,菜糊糊在上,不搅和。常先生要把芝麻酱和韭菜花分别抹在窝头眼儿里,然后用叉子叉起来吃。喝菜粥时抬起胳膊肘,侧着下勺,从外往里?着喝,不像咱们顺着扒拉。粥到嘴边不吸溜,放到嘴里不开唇,一口一抬头,来回抿着咽。
别说,看着人家的吃法,都觉着和自己家的窝头菜粥不是一个味儿。
北京“老泡儿”喜欢玩
过去的旗人喜欢提笼架鸟
为这事我也问过常先生,常先生说:“活,就要活出个范儿;过,就要过出个样儿!少爷还小,少爷还小,大了就知道了。”
一天,我哥从信托商店买了一套圆规,里面的说明是外文,就去后院找常先生请教。常先生一见我俩来了喜笑颜开,轻手鼓掌,喋喋不休:“少爷来啦?两位少爷,两位少爷。蓬荜生辉,蓬荜生辉!轻易不见,轻易不见。大少爷都中学生啦?师大附中好学校,好学校!伯伯不才,和正统学校失之交臂。最近可好?新中国的教材都教些什么?说给伯伯听听。快给伯伯说说听听。一定不错,一定不错。”随后,又从柜子抽屉里拿出几块商标都褪了色的水果糖:“随便尝尝,随便尝尝。”弄得我哥晕头转向,都插不上嘴说正题。
好不容易等他安静下来拿起了说明书,看了半天说:“抱歉,抱歉,实在抱歉!这是德文,您要短儿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和我哥告辞时,常先生不停脚地把我俩从后院送到了前院。还说了一句英语:“Welcome to come again.”我哥说,好像是说“欢迎再来”。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一场大雨过后,只见常先生扛着自行车,一手扶着车大灯,一手提溜着裤子回来了。我妈在廊子上瞧了个正着。常先生忙说:“周太太见笑,见笑!路上泥泞不堪,泥泞不堪!”说完加紧了脚步。
我妈回到屋里对我爸说:“常先生扛着车子,衣服居然不脏。白皮鞋也没有泥。你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都说‘老泡儿的范儿是修炼出来的,看来是个功夫。”
说心里话,如今“老泡儿”早就绝迹了。
您没看见?现如今一说“京味儿文化”,手里攥对儿嫁接核桃都叫“文玩”。还说什么呀!
往正经事儿上说,“老泡儿”那是“不随大溜儿”的人文恪守。怎么说也是有根有脉,有来头儿!不用逞,不用装,更不用打开箱子现找军大衣。
那些个把“老泡儿”说成“碴架拍婆子”“捅刀子抡车锁”的胡同混混儿,要不就是 “几进几出炮儿局”“老流氓”之类的话,按现在网络上的说法就是个“喷”,乱喷!
用咱北京话儿说:胡吣。
(编辑·宋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