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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罪与罚》中现代元素对现实主义的消解

2019-01-06

福建茶叶 2019年7期
关键词:尼科夫罪与罚拉斯

刘 浩

(延边大学朝汉学院,吉林延吉 133002)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的独特性在百年以来已经形成共识。他的创作时代是现实主义思潮的巅峰期,欧洲各国的主流文学纷纷把文笔指向揭露、批判社会现实。而当时的俄罗斯正处于剧烈的社会转型阶段,新旧价值观处于冲突与探索中,陀氏一样深感应该把创作与现实社会紧密相连。他也为此表示说:“我是最高意义的现实主义,我探求人生奥秘。”[1]言而行之,从《穷人》开始他就关注人性中的美好纯洁以及无奈的悲苦,此后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始终关注俄罗斯人民的苦难以及对和谐人与社会的渴望。

但是,创作主体对于历史面貌审视后的内析与外化是无法一致的,也是不可抗拒的。不管作品形成之后是逻辑的还是非逻辑的,作者对其创作是认可的还是抵触的,即便在广阔的思潮背景下也是无法改变的。就是说关于文本的身份界定不是理所应当,如加洛蒂认为:“现实主义的定义是从作品出发,而不是在作品产生之前确定的。”[2]陀氏的作品尤其如此,由于其深邃的思想、复杂艺术手段,在思潮上的划定还是可争鸣的。

《罪与罚》作为陀氏的代表作之一,在世界文学史的发展进程中是有难以撼动的地位。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其他现实主义作家一样,把创作的中心放在“人”上。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侧重于描写环境中的人,即书写环境对人物的影响,力争以合理的方式开掘社会生活深层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陀氏笔下则弱化现实的再现性,注重书写人对环境的影响,文本更倾向于表现性。

作品中的环境现实在陀氏的眼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都颠翻过来了。他把彼得堡描写为索多玛、蛾摩拉那种预言式的的灾难之城,这是狄更斯的《双城记》等对苦难的认识作品是无法相比的。陀氏似乎从未向读者展现过淳朴的乡土和自然风光,供主人公出入的只有彼得堡干草市场和赤贫穷及罪恶的人群。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栖身于孤立的荒岛之中,龟缩于没有门牌号码的斗室里,狭窄的墙壁包围着痛苦的他,即便他徘徊的街道也是拥挤、局促,居住的狭小空间象征着他出路的渺茫。

现实环境的变化,生成了从物理空间到心理空间的转移,作品开始力图从心灵出发探讨人的价值及其与俄罗斯的出路,道德与非道德、灵与肉、善与恶的对峙达到了白热化状态,使得环境与人物的关系发生明显变化,环境已经不是传统视角下的客观描述,而是人物内心世界外化的结果,是一个非理性的、不和逻辑的“现实”。环境中的人转换为人心中的环境,人的价值已经不具有历史决定论的观念。这不同于《红与黑》中的于连、《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从环境描写中可以展望其生存的意义,甚至是人物命运最终的指向。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复制出来的行动和事件,而且从中形成一个具有延续性的内在节奏与规律。

相比之下,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在主观精神世界做探索性的努力,人物与环境畸变为个人奋斗的变形,环境里的人是在受凌辱、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中存在,而且在整个的探索、争辩的思想斗争中都没有一个合理的结论。尤其,文章结尾处其思想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把七年的刑期作为七天,来期盼一个新故事,一个洗心革面,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无人知晓的故事。对生活理想的未完成认识,大结局的无解,以无奈的期盼方式判断都市里小人物的命运,并由此来探讨世界走向危机的根源。可见其创作原则丧失本质的世界,已经不符合于传统的现实主义。

同时与传统文学对人道主义呼唤不同,作品更如同存在主义强调“境遇”的荒诞,没有概括、典型化,只是所谓真实的人物、事件与特定境遇不谋而合。拉斯柯尔尼科夫梦见被疯狂的人们欺凌的马的命运,对索尼娅的判断是她只有三条路:投河、进疯人院、腐化堕落,马尔美拉托夫痛苦的述说“贫非罪”,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将是怎样的一种境地!他们都带有对原罪深深的感悟和接受,认为罪孽在人类的初始就给凡世间带来困扰。这种非传统意义的表述隐含着生活乃至于生命不会听命于机械的法则,一个活着的灵魂生活更不会被死板的逻辑左右,这就是《罪与罚》所带来的主题的新原则。如舍斯托夫所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克尔凯郭尔一样都是怀着“超人”的紧张,成为旷野的呼告者,在生活的迷途中去寻找合理境地。这印证了存在主义所认为的,个人带着烦恼被“抛”到世界上,并且作为生物背负去找寻精神的重负来走过一生,作品引发出现代性存在的可能性的资源,陀氏的这一焦虑与西方现代派大多作家的出发点如出一辙。

陀氏把人的生存发展与创造性预设为在社会中将会出现的实践,以此来解决人永恒存在的可能。这导致了社会事实与精神现象的强烈冲突,拉斯柯尼科夫的反叛社会而由此催生出的不平凡人的理论,最终演变为向神学的膜拜,失去了人性本身进而走进形而上的宗教。作者设置一个所谓的探求者演变为一个负罪者,由一个苦难的妓女来启示他获得新生,这是对启蒙主义以来的理性追求是一个彻底的背叛,结果是梦想的巴别塔被上帝轻易的变乱。

因为,陀氏意识到,把具有完善的道德美的人物写得令人信服是困难的,在他看来,任何形式完善的人性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其审美理想不是正面的反思与同情,而成为一种失落的美,更甚至于深陷于痛苦与迷失。之所以如此,是他在服刑的时候感受到毁灭与拯救之间的鸿沟,只有纯洁的人担负着更新和净化的新使命,这种宗教式的神秘启示与新托马斯主义如出一辙,充满了对彼岸世界的畅想,所以给拉斯柯尔尼科夫设置的是所谓的“入乡随俗”还是力图走向人类的“黄金世纪”选择。

在对人与环境关系转变为探讨人的存在的同时,人物的心理书写也成为陀氏创作与现实主义思潮大相径庭之处。相对于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等描写乡村的作家,他专注于以城市为中心的底层人物,走进他们的精神世界。对社会性予以回避,专注与人物心态的骤变,显示出强烈的内倾向特点,即把时空距离加以模糊、错位,并在心理上产生非理性效应。

作品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自我理念认定及杀人行为后衍生出的矛盾心理并导致分裂的精神世界就是如此。其梦境、癔病中出现的变异心理是焦灼、犹疑、迷惘,陀氏对此进行深入的渲染,以最痛苦的方式来开掘,让主人公时时刻刻处于神经紧张,恐惧、恍惚、激愤等等非意识领域。这里创作方法如韦勒克所说:“‘艺术并非永远终于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无胆怯的进行过尝试,提出了一种供选择的释义来说明现实主义,以便表述他本人的艺术。”[3]其所谓的现实主义或者“更高的现实主义”,不过是对人的内在灵魂的异样剖析。

这种开掘正是现代派所追求的最合理的认知精神世界的方式,既然一切都不是稳定的、幻变的,这种描述才是最合乎情理的。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赞同诸如《红与黑》似的热情而细致的并反映社会环境的心理历程描写,与茨威格细致入微的手术刀式的刻化也全然不同。他偏重于人物对环境的疑惑的审视,再以直觉、内省、病态等偏执的思考,来塑造了这个人物以及他标新立异的思想。他在自己的笔记中也坦言自己是心理学家,要长于分析,要现了人类灵的深邃,所以,他理解的现实比传统的现实主义有所不同。要描写主人公如何成为最高理想的追求者,却成为“不完善的观念”的牺牲品,因为他试图根据某种自认为理性原则来安排他的生活,实则是理性的脆弱乃至于丧失,而最终导致的是充满不可调和的矛盾,是非理性远远大于理性造成的,并在外在形态与内在意义上形成超常形态,这全然是现代派人物内心的写照与蓝本。

可见,陀氏把人物变异的心理导源于非同一般的生活经验,这种心理发展过程表现为拉斯科尼柯夫的本性原本属于正面特性,充满了向善的能量,但在赤贫的打压下,激发出反面的品性,即权力欲望,傲视一切。但这种唯我至上的“傲”背后有深深的妄自菲薄的根基,不可避免的成为一个对既定秩序的反叛者,成为一个思想膨胀、对传统蔑视,又毫无价值期盼的“反英雄”。这恰恰暗合于现代西方现代派小说中人物所展现的悲剧性、荒谬性的境遇等特征,显然是一种脱离了正常的现实生活轨道,陷入于无休止的非理性忖度之中的节奏。

总之,《罪与罚》的审美功能不在于对现实的揭示与刻化,而是对人物意识的审视,书写裂变为对另一个世界进行所谓的现实描述,即对生活真实与观念真实的选择中更关注于精神领域,凡尘的世界、日常的琐事变为荒谬的精神现象,这种变形与传统现实主义相比,框架结构被开放式的写作方式替代,作者不再以全知视角来统领人物。反之,把思想观念确立为创作的主体方向。所以,对于陀氏而言,“艺术表现是他内心世界的投影和客观化,使这个看不见的世界变得可以看见。”[4]陀氏忧心忡忡的在他的现实理念中不经意的把文学创作方式向另一个潮流转移,他在焦虑不安中对传统写作进行消解,形成了在存在中的孤独感以及由此带来的悲剧性的荒谬命运。所以,作品的主题并不是所谓的“罪”与“罚”,更带有焦虑的等待戈多的意味,这也正是现代派的整体特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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