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蘅日记》里的医学*
2019-01-05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00029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00029)
许宝蘅(1875—1961年),字季湘、公诚,号巢云,晚年号耋斋,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晚清民国政治人物。先后在清王朝、北洋军阀政府和伪满洲国担任重要职务。1956年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他精于翰墨,勤于著述,多年坚持记日记。其日记(《许宝蘅日记》,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包含大量的中医材料,虽有很多学者曾就此考证光绪皇帝的死因,但其他大量医学记载未被学术界关注。故笔者不揣荒陋,草撰此文。
中医爱好者
许宝蘅家历代知医。他在1929年7月12日记:“阅《王孟英医案》,案中有及吾家芷卿族祖事,吾家世多知医,至我辈则无习者,箕裘不绍,滋可概也。”许芷卿是王孟英好友,亦精于医,在《王孟英医案》中多次出现。许宝蘅由许芷卿联想到家世,进而对于家族中再无人习医感慨万分。为了弥补遗憾,他大量阅读医书,“阅《王孟英医案》”的当日又收到了新的医书,“文翰斋寄来医书七种”, 12月24日又开始“阅东来阁医书”,而且经常阅读与临床紧密相关的医案, 1929年7月23日记:“阅李念莪医案”。
因为对中医充满了兴趣,又大量阅读典籍,他也了解一些医理,日记中常有反映,如1909年8月27日记:“余又疑桂老方用枳壳、大黄不下,或者无宣肺升胃之品(用柴胡太少),保初方则柴胡、葛根兼用,或有效。”又如1923年3月20日记:“瑞仙病状如昨日。细思此病起于血妄行之后血亏则肝不得养,肝脏乘胃而呕吐,吐久阴伤则肝亦枯,故脉现弦劲之象,进姜、附等药则阴益被劫,继用镇肝之品,虽呕吐得止,而强制之法肝仍不舒,故前日恼怒一触而呕吐更甚,乃成今日之病状,为救急计,似宜大补气血,然参、术等之益气可以立效,若精血枯竭,夫岂寻常草木金石所能恢复,危机即发,殊无善策。”
有些医学感悟具有一定的道理。1915年9月16日记:“晤稚筠,谈及天津医生林子高为其子治病,谓有燥疾,予以南沙参等清润之品三味,煎服数日,痰俱流动,自大便行。先京医以凉药进,而痰愈结塞,腹泻脾陷,赖林转危为安。燥疾古人所未发明,昔年闻捷三七叔即稚筠之外舅谈过,谓湿与燥对峙,后人发明湿疾,而不知有燥疾,以致误作热治,杀人甚多。《易》云‘水流湿,火就燥’,湿疾非水也,燥疾非火也,治水、治火皆误也。医道微妙,不能逐渐发明新义,此中医所以不兢也,然至今医家能言燥疾者,罕见也。”这个见解非常高明,喻嘉言《秋燥论》就言:“《黄帝内经》病机一十九条,独遗燥气。”[1]虽有喻氏的著文阐释呼吁,医家对于燥的认识的确不足。
许宝蘅生活的时代,西医已经东渐,但他却对中医充满信任。1911年6月21日记:“策云荐傅君范钜来诊。此君习西医,诊后谓并无大病,心胃间微有病,血不足养,须以食品滋补云云。尝谓西医治病,于实际病颇有把握,若病在气分,则茫然不知,此君亦然。虽说中西兼通,而中医程度甚低也。”如果说,这时社会普遍认为,中西医各有利弊的话。到了1925年时,中医的处境远远不如西医了。早在1912年,发生北京政府“漏列”中医案。1917年,废止中医的旗手余云岫就编写出版了《灵素商兑》,通过批判《黄帝内经》的不科学来抨击中医。整个社会弥漫着中医落后、不科学的风气。许宝蘅却在该年的9月25日写道:“中国医学本极微妙,迥非西医所能跂望,无如深通垣方者殊不易得。”可谓中医的铁杆粉丝。
研读编撰医学著作
因为拥护中医,许宝蘅就想为中医做点事情,于是有了撰写医学著作的计划。1926年8月30日记:“尝欲搜集古今医学书为《医藏》,分四类,一经脉、二方剂、三本草、四杂治,拟先将汉以来《艺文志》所载抄一目录,再将《四库》所收及诸家私藏目所有之现存者抄一目录,再就现有刻本分注于下,其孤本或单行本再广为征求,似于中国医学大有裨益。”并进行了具体工作,同年11月4日记:“夜校医书目录”,第二天生病,“伤风,涕洟交流”,第三天接着“写医书目录”。这项工作相当辛苦,许氏也付出了很多心血。又如1928年的日记也多次记载他这方面的工作, 2月25日记:“辑《经脉》目录。” 2月 26日记:“辑《本草》目录。” 2月27日记:“辑《针灸》目录。” 3月10日记:“整理所辑医籍目录。” 4月1日记:“理医籍目录”等。《医藏》不仅仅是辑录前人东西,应该还包括许宝蘅所撰写的提要。1929年1月2日记:“写医书提要十种。”许氏的工作得到了藏书家的认同。1928年8月5日写道:“遇张海若,询其所藏医书甚富,甚赞余《医藏》之举。”虽然付出了多种努力,也许是因为工作量太大,这部中医专科目录最终并没有出版问世,这是非常可惜的事情。直至1994年,李茂如先生主编的《历代史志书目著录医籍汇考》在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才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个遗憾。
编纂《医藏》需要很多参考书,许宝蘅除了阅读临床类的医籍外,还必须阅读医史文献类的典籍。如1928年4月5日记:“阅《名医传略》及《明医小史》。”也逐步接触到《医籍考》,1928年1月10日记:“接梁姬信,并阚霍初信,知《医籍考》有今本,可喜。”这里的《医籍考》为丹波元胤所著,后来又接触到日本仙鹤堂辑的《医籍考》二卷。从此日记里充满了《医籍考》的大量记载。第一,是自己抄录《医籍考》的记载,不但抄录了仙鹤堂本,也抄录了丹波元胤本。丹波元胤本,许宝蘅先接触到残本,后又从阚铎(阚霍初)处得到全本,都进行了抄录。第二,关于阚铎日本访《医籍考》的信息。1928年4月19日记:“叶玉虎言闻陈援庵云丹波《医籍考》八十卷今在富士川游家,已托阚霍初往访求。”5月13日记:“在梁家遇霍初,谈及到日本访富士川游,见丹波《医籍考》,全书八十卷,允可借抄。” 第二年4月5日记:“阚霍初来,《医籍考》已由日本抄补来,计十八册,可喜之至。”在访书过程中,许宝蘅作出了很大贡献,1928年6月17日记: “写丹波《医籍考》目录致阚霍初。”实际上,他的贡献不止于此。阚铎《影写医籍考纪事》也有叙述:“适又有日本之行,而许君季湘宝蘅钞有馆藏下半部之副本,乃假得携往与富本互校,始知柳沜于此书竭毕生之精力,不知几易其稿,而最后所删定之本,又经胞弟元坚以硃笔校正。”可见,通过许氏的钞本,阚铎才认识到杨守敬钞本为未定稿。第三,校勘整理《医籍考》的信息。早在阚铎未把全书迻录回来之前,他对目录就进行了比勘。1928年10月15日记:“阚霍初信,抄来丹波《医籍考》目录一纸,乃三十八卷至八十卷止,与大高殿本相同,仅多二卷。”他过录全书后,又多次校勘。如1929年7月18日记:“校医考一卷。” 1929年7月25日记:“校医考。”他的贡献得到了学界的承认,叶恭绰致中西医药研究社函也证明了这一点:“舍间所藏钞本,中经多纪氏及我国江汉三氏、许宝蘅氏之校勘。”这说明,许宝蘅从自己的抄录、校勘到帮助别人访书,为《医籍考》传入中国作出了贡献,只不过没有杨守敬、陈垣等人作用大罢了。[2]第四,对《医籍考》的判断研究。1928年2月15日记:“阅日本仙鹤堂辑《医籍考》二卷,仅列目录卷数。又丹波元胤著《医籍考》,原卷若干不详,仅存三十七卷至七十七卷,七十五卷以上皆标题《方论》,下注五十二则,三十四卷以上别为一类目,七十六卷为《史传》,七十七为《运气》,仿《经义考》、《小学考》体裁,分别存佚、列载、序例、考证,引有《四库提要》,当是百年以内人。余昔欲辑《医藏》,今见史传类中列有殷仲春《医藏目录》一卷。仲春,秀水人。此考甚为详博,日人之留心中学,胜吾人远矣。”仙鹤堂《医籍考》较为单薄,许宝蘅记载也简略。丹波元胤《医籍考》虽是残本,许宝蘅却详细论述了它的特点,进行初步考证,并给予很高的评价。1929年8月13日记:“阅《图书集成·医部》内名流列传,始知丹波《考》内所据各志书皆本于此。”考证出《医籍考》部分内容的源头。
医家、医案、医论
许宝蘅身边的朋友同僚很多都精通医道,家人朋友生病时也常常请名医诊断,故其日记有很多相关记载。
如记载医家的生平。1923年2月25日记:“琴伯来,谈及黄伯康针法甚效,遂约之来诊,谓病全在胃,有积食,余早疑有积,而诸医皆谓无积,因其不发热,遂亦信其无,伯康谓有积不尽发热,气涌上时扪之如针刺痛即其征也,嘱思其受病之食物煅灰煎与服,又于右胫用一针,针后气觉舒,逾二时许转侧甚适,虽吐二次,而不委顿。伯康,江西清江人,余堂妹丈之侄,针乃家传,用金针甚软,隔被针入约四五分钟。伯康言其高祖官山东臬司时有门生病危,狱中有大盗闻守者论其事,遂自荐,即提出狱,针治而愈,后遂为开释其罪,依廉访公以终其身,伯康之曾祖从以受针法,传四世矣。”详细记载了伯康的籍贯、医术及家学渊源。
又如记载名家医案。北京四大名医中的三位萧龙友、汪逢春、施今墨都曾在其日记中多次出现。萧龙友、汪逢春出现的更多,各摘录一则。1923年2月18日记:“瑞仙仍卧不能兴,不能进食,仅饮米汁少许,呕吐二次,约萧龙友来诊,亦谓气血均亏,肝胃不和,主张和肝胃以行水,用药与榆春小异。”这是萧龙友。1923年7月7日记:“鸿侄连日在医院为四妹作伴,昨夜忽壮热、喉痛,今早归来,亟延汪逢春来诊,谓系猩红热,投以银翘、石斛等品,入晚稍宁。”这是汪逢春。记载虽长短不一,但记载了他们的诊断、用药等,学术价值颇高。在很多情况下,久病或重病患者往往请多位医生诊断处方。许宝蘅日记多有记载。如1909年8月18日记:“约医学堂教习周雪樵常州人来为左楼诊,亦谓有停饮,脉浮为感风,亦以桂枝主治,加用解肌清热宣肺之品(前胡、淡豉、白蒺藜、通草、薄荷、桑白皮、生地汁、桂枝、白芍、山栀仁、黄芩、甘菊、鸡苏散)。桂老来诊,以苕雪、雪樵两方示之,谓周方过于走表,徐方过于通利,诊后谓脉右寸关弦数尺弱,左脉弱与苕雪诊同,并不浮,拟方亦以桂枝、白芍主治,加用调和营卫之品,与苕雪方大同小异,即定服此方。”反映了各位医家对于同一病患的不同认识、诊断及处理。这种基于病患视角的医案记载具有非常意义。因为现有的医案类著作大都是医家或其弟子传人所著,按照医家的视角加以筛选整理。如能将两家视角医案加以比较,则结果会更客观,也更有参考意义。而且,医家所著的医案往往以成功案例示人,而许宝蘅日记里有很多病患虽经多位医家甚至医学名家治疗仍未治愈的记载,这类失败的医案可以从反面给人以借鉴。
除了记载医家的诊断,有时也记载医家的医论医话。1924年8月2日记:“同二哥访晓南请诊,晓南谓其肝阴不足,脾不得运,非胃病也,亦非湿困,不宜用滋腻之品,亦不宜香燥。又询以室人之病,谓此类病多属于痰,上海蔡同德有龙虎丸可治,治之效者已十许人,其方传自聂仲方中丞,不知其何自来,往岁某公子试之有效,遂以授蔡同德,配制传布。又谓杂家方技,其精秘必须得之口授,其著之于书者不能尽传其秘,即读医书亦颇难,如黄坤载之论病可谓通达无碍而不知处方,李东垣善治脾胃而其他不知治法,陈修园多用桂、附,张景岳宜于北人,朱丹溪自以体性宜凉而谓人皆如此,择之不慎,辨之不明,皆足以杀人。又谓二哥体属木火,湿不足以为害,便结亦阴不足之故。” 此处“黄坤载之论病可谓通达无碍而不知处方”等论断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其方传自聂仲方中丞”的记载的确可以帮助后人了解事实真相。现在对于龙虎丸传自何人众说纷纭。《中国老字号·玖·药业卷》言:“根据曾任台湾巡抚的邵友濂府内秘方研制的癫狂龙虎丸,也成了蔡同德堂的独家产品。”[3]这里说的是邵友濂。王士琛《蔡同德堂药店》则认为是聂仲方之子聂云台:“龙虎丸,此丸治癫狂症有相当功效,其处方来源于台湾道台聂云台。”[4]许宝蘅的记载早在1924年,可信度更高。另据巢崇山的《千金珍秘方选》,也明确表明治癫狂龙虎丸传自聂仲方:“承聂仲芳廉访邮寄此方,并惠药十丸。”[5]
总之,许宝蘅的日记从1892年一直延续到1960年,医学资料相当丰富,希望此文能成为引玉之作,以引起学术界对于这些资料的重视,并加以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