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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闲情偶寄》语言风格简论

2019-01-04

中州大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闲情李渔语言

惠 萍

(河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李渔一生创作无数,但《闲情偶寄》是其为数不多的一本具有自传性质的随笔。他在书中分门别类地向读者讲述他关于戏曲、园林、器物、饮食以及养生等问题的看法,涉及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还殷切地指导人们怎样讲究吃喝玩乐、如何顺生颐养天年等。可以说,《闲情偶寄》真切记录了李渔一生的经历和思考,比较集中地展示了李渔对戏曲舞台艺术和世俗生活的热情、认知和创造,把它视为李渔的代表作亦不为过。它既是李渔艺术创作生涯的总结,也是他日常审美生活的理论来源。李渔写信给友人说:“弟以前拙刻,车载斗量,近以购纸无钱,多束诸高阁而未印……惟《闲情偶寄》一种,其新人耳目,较他刻为尤甚。”[1]215

其实,《闲情偶寄》让人耳目一新的不仅在于李渔观察周围事物和日常生活的独特角度,而且还在于李渔语言表达的鲜明生动。笔者发现有关《闲情偶寄》语言研究的现有成果多集中在对其中戏曲语言的研究方面,对《闲情偶寄》一书整体的语言风格的研究则涉及较少。因此,笔者就从此处尝试研究。

一、《闲情偶寄》语言风格的特征

《闲情偶寄》虽是一本文言书籍,但所用白话较多,可称之为“浅近文言”。全书比较通俗易懂,如果说有阅读障碍,也只是存在于一些对一般读者来讲不是特别熟悉的特殊用语和典故方面。除却这点,《闲情偶寄》的语言总体来讲亲切自然、简洁平实,言有尽而意无穷。语言风格也叫言语风格,是“语言表达上特有的气氛和格调”。“语言风格受特定的交际场合、交际目的支配,是运用语言的结果。语言风格不是语言体系自身的状态,不是语言民族特点或语言材料的综合,而是语言使用者运用语言的特点综合表现出来的气氛和格调。”[2]184纵观全书,李渔《闲情偶寄》的语言呈现以下风格特色:

(一)言近旨远

“其言近,其旨远。”[3]1意思是语言浅近而旨趣深远,这是友人对《闲情偶寄》的整体评价,也是对该书语言特色最恰切的描述。诚然,“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3]40。

首先,“言近旨远”是作者表达自我、实现创作目的一种主动选择。尽管《闲情偶寄》着眼于戏曲舞台和日常生活的文字书写,但李渔却把它视为一介平民藻饰鼎新盛世、回应主旋律之作。他在“凡例”中开篇明义做“四期三戒”,尤其是“点缀太平”之说:“圣主当阳,力崇文教,庙堂既陈诗赋,草野合奏风谣,所谓上行而下效也。”[3]10同时,还强调此举也意在“规正风俗”“警惕人心”,立意不可谓不高远。

其次,“言近旨远”是作者“寓庄论于闲情”创作手法的一种外在表现:托物言志,以小见大、以浅喻深。“是集也,纯以劝惩为心,而又不标劝惩之目。名曰《闲情偶寄》者,虑人目为庄论而避之也。”[3]11比如文中提到对葱、蒜、韭三种普通食材的描述:一开始从气味香浓到人们的好恶,“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写出自己从中悟到的善身处世之艰;从自己一生对待此三物和香椿的态度引申出待人接物的中庸之道;并且还能从韭菜初生之芽的清香不臭联想到孩提之初心不变,没有惊人之语却也清新可喜,委实不易。李渔谈到人们饲养的家畜,“鸡司晨,犬守夜,猫捕鼠”,同样“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但待遇和下场却迥然不同:“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为之,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为,密迩其君者,固宠之方。”[3]363-364李渔一边慨叹“是三物之亲疏,皆自取之也”,一边慨叹“亲疏可言而祸福不可言”,从而悟出的“居官守职之难”,最后还不忘对自己选择超然于宦海沉浮表示庆幸。个中描述虽有牵强附会之嫌,倒也能在细微处言人所未言,给人以更多的启发和想象。

(二)“雅俗俱利、理致兼收” 即雅俗得当,兼顾义理与情致

此语和下文的“简而文、新而妥”都出自《闲情偶寄》的“居室部”,原本是谈“途径”和“置顶格”设计时的处理效果,拿来借以描述《闲情偶寄》的语言风格还是比较恰切的。

“雅俗俱利、理致兼收”原意是讲铺设弯路时,必须要在旁边开设耳门一扇,以便不时之需,且能兼顾义理和雅俗:“径莫便于捷,而又莫妙于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别致者,必另开耳门一扇,以便家人之奔走,急则开之,缓则闭之,斯雅俗俱利,而理致兼收矣。”[3]183李渔是较早重视观众的剧作家和导演,“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3]65。李渔不仅在戏曲创作中对语言非常在意,而且涉及雅俗方面的考量,李渔的观点也是非常明确的:“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3]76不管是为了争取观众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才情心志,李渔在创作中一直坚持做到雅俗兼顾而又“不失情理之正”。《闲情偶寄》比较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点:内容所涉一方面是雅人深致的时代习尚,一方面是凡人衣食住行的惯常。既谈戏曲文本的音律结构,也说舞台的生角旦丑;既关生老病死的养生之道,也涉藏污纳垢的便溺之所……且其总体语言风格既不失风雅,又可亲、通俗易懂。比如李渔谈“机趣”,他认为“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3]36。更有比喻半路出家之人不能成大器、学歌不知阴阳平仄则如书中蠹鱼等:“凡作诗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3]37“然学歌之家,尽有度曲一生,不知阴阳平仄为何物者,是与蠹鱼日在书中,未尝识字等也。”[3]177仔细品味,无一不有道理。

清人黄启太在《词曲闲评》中说:“李渔一生著作,绝少雅音。”[4]21当然,这里针对的对象主要是指李渔的词曲。即便这样,如果说李渔创作的大多数传奇和小说都是通俗的、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我们仍可以把《闲情偶寄》视作李渔按照“不忍为薪”之木来打造的一个清新的雅俗兼顾的例外。

(三)“简而文、新而妥”即简约文雅、新异妥帖

李渔说:“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3]34相比戏曲和传奇小说之街谈巷议的随意笼统,《闲情偶寄》的语言表达显得相当简约文雅,毕竟,李渔是把它作为“不忍为薪”之物来打造的。比较直观的是一些小标题的拟定,比如《词曲部》“词采”部分的小标题“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演习部》“选剧”部分的小标题“别古今”“剂冷热”,以及《居室部》“窗栏”部分的小标题“制体宜坚”“取景在借”等。李渔对语言的洁净也有一定的追求,他认为洁净与否不在语言多寡,而在于是否恰到好处。因此文中一些观点的表达显得简洁精练、清新自然。比如,“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3]340。“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3]372

“新而妥”包括“新异”和“妥贴”两个方面,二者互相联系互相补充。李渔首先在该书中声明:“所言八事,无一事不新;所著万言,无一言稍故者。”[3]10“人惟求旧,物惟求新。”[3]24不管此语夸张与否,“新人耳目”的确是李渔孜孜以求的,“不载旧本之一言,以补新书之偶缺,不借前人之只字,以证后事之不经,观者于诸项之中,幸勿事事求全,言言责备,此新耳目之书,非备考核之书也”[3]12。李渔还有“尖新”一说:“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即文中之尤物也。”[3]70结合李渔一生的创作,我们对其书中一些新异的表达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比如在“贵人行乐之法”部分,谈到汉代注重休养生息的文景二帝和在意开疆拓土的武帝,其表达就跳出了惯常的思路,分别用“逸”和“劳”两个字来评价以上帝王,并附之以“逸”“劳”二字简单而妥帖的说明,使人乍读惊异而终不觉突兀。同样妥帖的表达更多还表现在对一些相关问题的表述和补充说明上,比如:“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其不及女工,而仍郑重其事,不敢竟遗者,虑开后世逐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讲也。虽说闲情,无伤大道,是为立言之初意尔。”[3]166-167兼顾各方,无伤大道,此所谓李渔“新之有道,异之有方”。当然,文中也不乏一些新异而不切合实际的论述,比如人之皮肤底色深浅取决于成胎时父母精血的多寡,“娶妻如买田庄”,“买姬妾如治园圃”等等,实在是囿于李渔自身科学知识的匮乏和当时陈规陋习的影响,在所难免,读者务必做到心中有数。

二、《闲情偶寄》语言风格的成因

《闲情偶寄》是李渔平生最为得意之作。他认为,《闲情偶寄》“不特工巧犹人,且能自我作古”[1]165,“其新人耳目,较他刻为尤甚”,可见他对自己这部书十分满意。此书的写作缘起,李渔在《凡例》中明确表示为“四期”:一期点缀太平,一期崇尚俭朴,一期规正风俗,一期警惕人心。这里展现出李渔的家国情怀以及对世相民心的殷殷关注,较之他素常行为的任性不羁,反衬出一种特别的小心翼翼和刻意的中规中矩。再细读文本,我们就会发现李渔文笔所涉绝不仅仅是“闲情”,亦不是“偶寄”,而是深有所寄,言为心声。“文章者,心之花也。溯其根茧,则始于天地。天地华英之气,无时不泄。泄于物者,则为山川草木,泄于人者,则为诗赋词章。故曰文章者,心之花也。”[1]34李渔在《名词选胜》的序中如是说。因此,李渔语言风格的成因也与之不无关系。

语言风格具有可感性、系统性、稳定性和独特性。“风格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长期的积累与沉淀。稳定性贯串于不同的作品中,并表现出大致相同的语言气氛和格调。风格一旦形成,一般不会轻易改变。但随着时代以及社会生活的变化,风格也可能产生变化。因此风格的稳定性也具有相对性。”[2]186-187也就是说,风格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也会受外界条件的影响而变化。如果说,“语言风格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总结和分类,通常包括时代风格、民族风格、个人风格和表现风格”[2]187。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李渔《闲情偶寄》语言风格形成的原因:

首先,受晚明心性之学的影响,独抒心性,自创“家居有事之学”,所以其言也近,其旨也远。晚明以降,作为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思想的反动,李贽的“童心说”和以“公安三袁”(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为代表的“性灵说”一度占据了思想界的重要位置,李贽更是宣扬“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5]21,对世俗情欲和市民趣味给予了高度肯定。李渔深受这股思潮的影响,“童心”“孩提之心”“孩提之乐”等字眼,经常见诸笔端。他说:“人能以孩提之乐境为乐境,则去圣人不远矣。”[3]347“予生无他癖,惟好著书。”[3]387较之传统戏曲和小说的创作,小品文《闲情偶寄》更能呈现李渔尊重自我、个性解放的心路历程。他坦言:“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二说并存,则游于方之内外,无适不可。”[3]372从这个意义上说,《闲情偶寄》确实是一本关于李渔个人理念及生活情趣的书,或许可以称之为“自我之书”[6]37。因此,这本呈现“游于方之内外,无适不可”的“自我之书”,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独抒心性于日常,就非常好理解了。

其次,受明清易代之际政治对出版管控的影响,“雅俗共赏”和“义理兼具”像“寓庄论于闲情”一样,既是手段又是目的。一方面,晚明资本主义萌芽状态的市民经济的发展,为民间休闲娱乐提供了经济基础和文化保障;另一方面,当时作为异族入主中原的大清王朝,在需要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稳固政权的同时,又普遍采取高压文化控制政策控制局面,因此清初政府多次颁布禁书令。比如清初康熙年间力崇文教,但又要求不得出版有伤风化的作品。“康熙二年议准,嗣后如有私刻琐语淫词,有乖风化者,内而科道,外而督抚,访实何书系何人编造,指名题参,交与该部议罪。”[7]23前者孕育了李渔独特的生命意识和休闲哲学,后者影响了李渔创作这部“不忍为薪”之作的表现手法和外在形态。因此,“冀人由雅及庄,渐入渐深,而不觉其可畏也。劝惩之意,绝不明言,或假草木昆虫之微,或借活命养生之大以寓之者,即所谓正告不足,旁引曲譬则有余也。实具婆心,非同客语,正人奇士,当共谅之”[3]11。并不是说说而已,“用狡拾伎俩,作游戏神通”[3]6,是同时求得庙堂之许和民间之誉不得已而做出的明智之举。“是集所载,皆极新极异之谈,然无一不轨于正道,其可告无罪于世者此耳。”[3]11

最后,受李渔自身经历和情志的影响,托之“闲情”,是非功过任评说,所以“简而文、新而妥”。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际的李渔,既没有子承父业寻医问药,也没有选择科举取士走所谓的正途,而是亦文亦商,坦然以营利为目的,写传奇、小说,编辑出版图书,组织家庭戏班,以戏曲自娱娱人,并携家班出入于达官贵人之家,极尽人生之乐。特别是最后一项,实际上成为李渔生前身后受人非议的主要缘由。尽管李渔经意不经意地表达出“生前荣辱谁争得”,但心中肯定郁积了诸多不平之气。李渔在《与龚芝麓大宗伯》书信中写道:“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物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 故不得已而著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1]162此话看似平常却颇值回味:有些许谦虚,有些许得意,还有些许期许。李渔六十岁开始创作《闲情偶寄》,把自己平生的所历所思倾注笔端,“发他人所不顾之事,叙他人所不屑之状”,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展现出他独特的个性和才情。

《闲情偶寄》一书既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大俗大雅、悠游人间的文人日常家居生活图,也为我们勾勒出一代风流才子李渔的独特心路历程。一部自我表白、自我呈现之书,既在意“简而文”,也在意“新而妥”,某种程度上也许会更在意后者,即表达的稳妥。大概李渔经常在行文中突然跳出来或停顿一下做“补充说明”皆源于此,比如:“予贫士也,仅识寒酸之事。欲示富贵,而以绮丽胜人,则有从前之旧制在。”[3]182“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3]256前者回应清初崇尚简朴的要义,后者在发布与盗版取利者决一死战的布告之后,又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和大动干戈,来缓和一下气氛。

三、结语

纵观《闲情偶寄》全篇,不管是撰词度曲还是游山玩水,品花养草、谈吃论穿还是布室造园,抑或是欣赏女性之美,畅谈如何颐养天年,都不能视李渔为一个单纯的消极享乐主义者,他用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营造一种独特的具有审美休闲氛围的生活,且一生践行不辍,即把日常生活休闲审美化。掩卷之余,一个时而自信时而自嘲、既幽默又风趣、集风雅和世俗于一身的一个可爱的老先生非常真实地凸现在读者面前。李渔用颇具独特风格的语言,为我们构筑了《闲情偶寄》这座奇特的文化大厦。

在李渔的生命实践中,他决不会耽于现实生活的种种限制而影响自己尽情享受人生。无论四季变换、贫穷富贵、坐卧行走,皆可享受生活。生岁不满百,行乐需及时。总之,李渔在日常生活的审美休闲中,恪守一种从心所欲而又顺天应时、讲究养生起居而又因便制宜的人人可以做到的生活原则。休闲是现代的说法,其理论核心是“将享受人生当作自我生活的一个部分,更具体地说,即反对过分关注物质,主张放缓生活节奏,提倡享受悠闲与自得的自由心态”[8]3。因此,面对今天日益加快的生活节奏,我们不但要学习李渔安乐有时、闲适有度的休闲生活方式,而且还要学习他戒奢从简、师法自然的休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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