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兴惟视诗书力”:论休园的文学空间意义
2018-12-31王颖
王颖
(安徽建筑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合肥 230601)
园林不但具有物质属性,也具有文化属性,它的发展可以视为某种社会文化发展的指标或表征。明代中期以来,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兴起了修筑园林的风潮,不仅文人士大夫乐于构筑园林,商人也加入修园的行列。徽商是明清时期活跃于全国商界的一支劲旅,在长江流域及运河沿岸称雄数百年。致富之后的徽商不但在徽州本土构筑园林,而且在侨寓地也较为普遍地建造园林,据笔者统计,仅清代的扬州就建有徽商园林约50座。由于徽商“贾而好儒”,徽商园林不但与徽商的经营活动密切相关,而且成为当地休闲雅集的中心、艺文活动的重要场域。李斗《扬州画舫录》云:“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篠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1]小玲珑山馆、篠园、休园皆为徽商园林。休园是徽州歙县长龄郑氏移居扬州后所建的私家园林,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五代传承,绵延百余年,存在时间比小玲珑山馆、篠园都要长。郑氏虽然是盐商起家,却偏好风雅,历代休园园主不但自己从事诗文创作,而且经常在园林中组织文学集会,休园是当时一个典型的文学活动空间。目前关于小玲珑山馆和篠园研究已较为丰富和深入,而有关休园的研究却相对薄弱,特别是从文学角度来研究的成果更是寥寥,因此,有必要从文学空间的角度对休园展开考察。
1 休园的初建、修葺及景观变迁
休园位于扬州城内流水桥东,由郑侠如初建。郑侠如,字士介,号俟庵。明末辞职后,其在侨寓地扬州购买朱氏园、汪氏园,在清朝顺治己亥(1659)后“合二园而新之”,更名为“休园”。[2]至于为何以“休”名园,计东《休园记》分析道:“先生守正不回、急流勇退之意,见于斯矣!”[3]张云章在《三修休园记》中有更精辟的解读:“郑氏自水部以休名园,所以自处者可知矣,所以戒子孙者可知矣。”“休之为名,止息之意也。其所以能止息者,知足之故也。知足则常留有余地以贻其后之人,有持盈戒满之心,是即易之谦道也。”[4]他认为郑侠如给园林取名为“休”,不仅反映出他本人“知止”、“知足”、“谦道”的生活观,也有“戒子孙”的寓意在里面。
初建时的休园景观,郑侠如外甥许承家《重葺休园记》载云:“园故朱氏旧址,舅氏重构新之,有语石堂,有空翠山亭,有漱芳轩,有一拂草亭,有墨池,有樵水、寒碧诸亭榭。而沿宋人旧名,又有云山阁,其中竹石花木之类不可胜数。”[5]这些景点的功用、景色、布局可以通过其他相关材料得知。比如语石堂,据杜濬《俟庵先生传》载:“家有灵壁奇石长径丈,色如清玉,扣之声中宫商,公为构语石轩。余每客邗江,公则置酒招同西江王于一饮于石畔,尝举酒酹石曰:‘我心匪石,胜汝一筹矣’。”[6]由此可知,语石堂是因一块灵壁奇石而建,郑侠如常在这里宴饮宾客,鉴赏奇石。语石堂、空翠山亭、墨池几处景点在三修休园时依然留存,宋和《三修休园记》曾详细介绍这几处景观的空间关系:“堂之东有山障绝伏,行其泉于墨池。山势不突起,山麓有楼曰空翠。山趾多窍穴,即泉源之所行也。楼东北则为墨池,门联董华亭书,屏王孟津书。阁右有居曰樵水者,亦墨池之所注也。池之水既有伏行,复有溪行,而沙渚蒲稗,亦澹泊水乡之趣矣。”[7]这里的“堂”指语石堂,堂的东面有山障起伏,空翠山亭是建在山麓上的一座曲亭,山脚有泉源,泉水和墨池相连。空翠山亭的东北为墨池,是休园的主要水系。阁右有樵水,水源来自墨池。墨池水体变化多端,时而沙渚显露,时而蒲稗依水,颇有澹泊水乡的幽趣。云山阁则是登高眺远之处,近可观赏扬州琼花之胜,远则整个江南山色尽收眼底。
第二代园主郑为光。郑为光字次严,号晦中,曾任广东道监察御史。据方象瑛《重葺休园记》记载:“子侍御晦中公继之,园乃益盛。”[8]可惜郑为光三十七岁时早逝,郑侠如数年后也离世,郑熙绩继承家园,是休园的第三代园主。
郑熙绩,字有常,号懋嘉。康熙戊午(1678)中举后,他在前人基础上增修休园,方象瑛应郑熙绩的邀请作《重葺休园记》,文中对重修后的休园景观有详细介绍:
其中曰“语石堂”,曰“漱芳轩”,曰“云山阁”;其右曰“蕊栖”,曰“花屿”;其左有山,山腰有曲亭,颜曰“空翠山亭”。其后培植小山,丛桂森列,颜曰“金鹅书屋”。屋后修竹万竿,有轩曰“琴啸”。由琴啸而左,经竹林,长廊数十间曲折环绕,曰“卫书轩”。轩傍有塘,塘植芙蕖数亩,开时清香袭人衣袂,颜曰“含清别墅”。墅傍有台,名曰“得月”。居中则为“墨池阁”,阁前垒石为峰,下为池,架以石桥。峰之前后皆有亭榭,曰“玉照”,曰“不波航”,曰“枕流”,曰“九英书坞”,结构萧爽,极园林之胜。特以地经内宅,游人多不得至,余以一日之雅,登临而遍历焉:大约园之景,台、沼而外有古树,有修竹,有高柳、长梧,而石山为最。石势突兀,起伏不一,约其大者有三峰焉。登其最高之巅望之,维扬两城历历鳞次,江南诸山缥缈烟雾间,余名之曰“第一峰”,不异登吴山,左江右湖,烟火万家也。[8]
重修后的休园,增加了许多景观,且各有特色。例如:“蕊栖”,从王民书写的的楹联和郑熙绩的赋诗可以看出,这是主人的读书幽居处;“花屿”春日桃红柳绿,夏季芙蕖满眼,以明丽的色彩取胜;“金鹅书屋”坐落在山坡上,周围桂花丛植;屋后有大片竹林,有轩名“琴啸”,是弹琴品茗的清雅处;向左穿竹林,过长廊,来到“卫书轩”;轩傍是“含清别墅”,荷塘是主打景观;墅旁有台名“得月居”,是近水赏月之所;居中是一水阁,为“墨池阁”,阁前垒石为峰;峰前后有亭榭,名为“玉照”“枕流”“不波航”,“不波航”是仿照船的造型,在园林的水面上建造起来的一种船型建筑物,供人们游玩设宴、观赏水景;“九英书坞”因种植九英梅而得名。重修后的休园,以“石山为最”,其中大的有三座山峰,依其高度分别称为“第一峰”、“第二峰”、“第三峰”。方象瑛《重葺休园二首》吟叹:“最是三峰竞奇秀,登临看遍古扬州。”“三峰草堂”因此而得名。除以上景点外,许承家《重葺休园记》中写道:“更扩其园后余地,名之曰逸圃。”[9]“逸圃”是园后的一块荒地,从郑熙绩的《逸圃》诗中“亭后留荒圃,萧然处士家。未能知稼穑,且学种桑麻”的句子看来,逸圃是主人寄托田园情怀的一处所在,类似大观园中的稻香村。
郑玉珩,字荆璞,号箬溪,是第四代园主,在康熙甲午(1714)后对休园进行了第三次修葺。①依据周晓兰《扬州休园考》的考证。宋和《三修休园记》对修葺过的休园有详尽的描述:
门而东行,有堂南向者语石堂也。堂处西偏,而其胜多在东偏。然是园之所以胜则在于随径窈窕,因山行水。堂之东有山障绝,伏行其泉于墨池。山势不突起,山麓有楼曰空翠。山趾多穴,即源泉之所行也。楼东北则为墨池,门联董华亭书,屏王孟津书。阁右有居曰樵水者,亦墨池之所注也。池之水既有伏行,复有溪行,而沙渚蒲稗亦澹泊水乡之趣矣。溪之南皆高山大陵,中有峰峻而不绝,其顶可十人坐。稍下于顶有亭曰玉照……此园雨行则廊,晴行则径,其长廊由门曲折而属乎东,其极北而东则为来鹤台,望远如出塞而孤。此亦如画法,不余其旷则不幽,不行其疏则不密,不见其朴则不文也。[7]
三葺休园新建了来鹤台,在休园的最北偏东处,位置高旷,颇有荒野之趣。这与园林中心密集、繁丽的景观相互映衬,以疏旷显幽密,以朴野衬繁丽,深得绘画艺术的三昧。三修后的休园,诸景皆备,全园用长廊串联,“雨行则廊,晴行则径”,更加方便居住游览。且“随径窈窕,因山行水”,体现出因地制宜、自然变化的趣味。诚如李光地《三修休园记》所言:“郑氏三世之心力,寄于是园。创之难,守之亦复不易也。”[9]
三修休园后,郑玉珩邀请画家王云绘制《休园图》。据郑来《书休园图后》载:“王汉藻所绘园图十二方,装潢为大卷。”[10]在画的引首有郑来篆书《休园图记》,画尾是清人彭白云的跋文,以及郑来以不同书体抄录的《重修休园记》。《中国美术全集·清代绘画》著录此图。《休园图》现藏于旅顺博物馆,长卷,绢本,设色,纵五十四厘米,横一千二百九十五厘米,全卷共十二段。画面采用分段取景、局部特写的艺术手法,展现了休园的四季景观。末段画面署款“康熙乙未六月至庚子清和图成。”
郑庆祜是第五代园主。郑庆祜字受天,号昉村,他于乾隆庚寅(1770)对休园进行第四次修葺②。郑庆祜在《扬州休园志·凡例》中指出:“先王父、先大人存日,先后经营楼台亭榭,相其所宜,必颜以额,通计三十有二。”[11]第四次修葺后,休园中全部的景点包括:空翠山亭、蕊楼、挹翠山房、琴啸、金鹅书屋、三峰草堂、语石、樵水、墨池、湛华、卫书轩、含清别墅、定舫、来鹤台、九英书坞、古香斋、逸圃、得月居、花屿、云径绕花源、玉照亭、不波航、枕流、城市山林、园隐、浮青、止心楼、耽佳、碧广、植槐书屋、含英阁。郑庆祜在《扬州休园志·凡例》中声明:“卷首列景只就园中现在编次,其从前所有,后经改易如寒碧、漱芳轩、云山阁、一拂草亭诸额概不列入。”[11]也就是说,寒碧、漱芳轩、云山阁、一拂草亭诸景点在郑庆祜四修休园时已不复存在了。
2 休园与家学家风的培育
《淮安河下志》卷七引陈丙《潜天老人笔谈》云:“秋水之作园,非徒为游观之美,正借以写其胸襟,见其眼界,显著其学问才情,体会得草木禽鱼、天地生物之妙,庸庸世人焉得知其作用?”[12]这里说的虽是程秋水,对郑氏也同样合适。郑氏祖辈虽是商人,却以诗书传家,其依托园林的特征甚为突出,休园的经营对郑氏家学的培育之益、家族文风之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郑氏迁维扬后据园林之盛,广邀宾朋,文学活动频繁,营造了郑氏家族文学产生和传衍的氛围。郑氏家族的繁衍发展,其表征之一就是宅第园林的兴建。郑元勋的影园、郑侠如的休园、郑元嗣的嘉树园、郑元化的五亩之园都是当时扬州名园,其中保存时间最长的当推休园。休园历经五代经营,从建园之祖郑侠如到第五代园主郑庆祜,每位园主都各有诗文集传世。自然与人文融合的宅园,为郑氏家族文学群体的形成以及与外界文士的交流提供了重要场所。
郑氏历代重视读书著述,“世有显人,为士大夫之指称而不替”(张云章《三修休园记》)[13]。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14]的时代更替中,休园五代传承,历久弥新,与此有密切关系。郑侠如辞职归里后建休园,日坐其中读书、写诗,其外甥许承家在《重葺休园记》中说:“舅氏既谢官归里,日坐园中校史籍,闲葺唐宋来名书画以自娱乐。其子晦中侍御时家居,又于其中博习一切典制及古今理乱兴衰之故。”[9]其子郑为光早逝,其孙郑熙绩尚未成年,“一时强有力者且几欲夺此园”(许承家《重葺休园记》)[9],幸得郑熙绩发奋读书,顺利通过科举考试,“一出而捷北闱”(方象瑛《重葺休园记》)[8],以文章名于当时,才得以守住家园。正如陈琼仙在《重葺休园二首》中所说:“废兴惟视诗书力,点缀堪同藻绘争。鐍户但劳耽著述,不知此外更何营。”
休园历代主人都以文学为事业,各有著述。下面列举休园历代主人的科举出身和文学建树:郑侠如是建园之祖,崇祯己卯副榜,著有《休园省录》、《休园迩言》、《休园集句》、《休园诗余》等集行世。第二代园主郑为光,顺治丁酉举人,己亥进士,有《湛华阁集》、《郑太史制义》、《郑侍御疏稿》、《郑侍御诗》、《郑侍御文》等集行世。第三代园主郑熙绩,康熙戊午举人,著有《含英阁诗》、《蕊栖词》、《晚香词》、《三峰草堂集句》等集行世。第四代园主郑玉珩,出贡生国子监,有《止心楼诗集》行世。第五代园主郑庆祜,出贡生候选,著有《浮青阁诗》,编纂《扬州休园志》,这是研究休园最重要的资料,也是郑氏家学的集中展现。以上家集中,大多以休园中的景观命名,休园作为郑氏家学培育地和传承地的意义不言而喻。
休园主人不仅著述繁富,而且诗文造诣很高。当世名士对此多有评论,如彭孙遹称赞郑侠如词:“清坚苍老,古雅沉雄,直可自成一家。”(彭孙遹:《晚香词序》)[15]沈德潜盛赞郑为光:“余少尝读晦中先生试作,叹为金和玉节,昕夕咀诵,未能追逐。”(沈德潜:《止心楼诗序》)[16]冒襄评郑熙绩诗:“上溯骚雅,下倣唐宋,兼庾鲍之长,尽苏陆之致,洵足以陶铸古今矣。”(冒襄《含英阁诗序》)[17]彭孙遹论郑熙绩词:“陶铸两宋,媲美三唐。岂惟超轶近代词家而上之耶?”(彭孙遹:《晚香词序》)[15]沈德潜言郑玉珩诗:“家学本乎渊源,眺览扩乎襟抱也。维扬郑子荆璞,代有令人,曾大父俟庵先生博洽卷轴以集陶集唐名家;大父晦中先生以名翰林为侍御,声震朝野,余事作诗,包含今古;考懋嘉先生著声西曹,兼擅风雅,郑氏一门,水木本源,绳绳继继。宜荆璞之韵语,蕴酿者深厚,发摅者光明也。……其诗峰岭回合,涛澜汹涌,不求工而不能不工也。”(沈德潜:《止心楼诗序》)[16]俞桐赞扬郑庆祜:“胸罗星宿,涵六华二酉之多;才溢沧州,蕴七步八叉之胜。”(俞桐:《浮青阁诗序》)[18]从这些知名文士对休园主人的赞誉也可看出郑氏与当时名流交往的密切,在扬州文坛的地位与影响。
休园不仅是郑氏筹划事务、交游往来的场所,而且作为家族产业传之后代,是郑氏家族精神承续的纽带。正如郑庆祜《扬州休园志·自序》中所言:“斯园也,经始于孝思,守成于德业,自子而孙,延及于今,历有五世。”[2]郑氏家族“以盐筴起家而能好宾客、重然诺,士林称之”。(王藻《止心楼诗序》)[19]休园的创建者郑侠如一向以名节自励,龚鼎孳赞为:“博学好书,负气节,不与世俯仰者也……行事凡恤人之贫,矜人之节,殡羁旅之无家者。”(龚鼎孳《郑水部六十寿序》)[20]杜濬也称赞他:“以儒术显当世,为人器识伟然,以忠孝名节自励……宗族称孝,乡党称弟,声誉翕如也。”(杜濬《俟庵先生传》)[21]休园后世主人继承了这一家族精神,美德懿行,后先辉映。正如吴瑛《书三修休园记后》所言:“意郑之先莫不崇德累仁,培植绵长,故能延休奕世、垂范后昆。兹园之历一修再修以至于三也,特其仁孝之一端耳。其他硕德懿行,后先媲美,想不尽述。”[10]所以郑玉珩三修休园后,首先“板游其祖母太夫人游之”。(宋和《三修休园记》)[7]休园中建有家祠,家祠的意义正在于家族的发展、延续,家风的传承、发扬,所以郑庆祜《扬州休园志·凡例》说:“园因祠重,非徒为游玩而设也。”[11]郑氏的持家理念也体现在园林和景观的命名上,张云章在《三修休园记》里分析“休园”得名的由来时就认为,郑侠如给园林取名为“休”,既反映了他本人慎独、自守的生活观,也有告诫子孙“以盈为病,以谦为福”[4]的寓意在里面。可以说,休园既是物质的园林,同时也是郑氏精神的家园。
3 休园与扬州地方风雅传统的塑造
徐雁平先生在《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一书中说:“世家的文人群体如能延续数十年或百余年,其自身诗文创作业绩,以及具有吸引力的宅园与藏书楼的存在,有助于形成区域性的文学流派,一家族之文学与一地之文学在互动中得到发展。”[22]郑氏家族文学延续百余年,历代园主的文学业绩,甲于扬州的休园景色,以及藏书丰富的郑氏丛桂堂藏书楼,不仅吸纳族人的好友、姻亲,以及聘请的馆师,而且吸引着各方知名人士,园林中经常举办各种文学活动,与同时的马氏小玲珑山馆和程氏筱园等互相辉映,通过风雅的集合,渐成文化中心。
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道:“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至会期,于园中各设一案,上置笔二,墨一,端砚一,水注一,笺纸四,诗韵一、茶壶一、碗一,果盒茶食盒各一、诗成即发,三日内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1]李斗说了当时扬州诗文之会最盛的三处徽商园林,休园便是其中之一。这种“诗文之会”,一般称之为“雅集”,指的是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从郑庆祜《扬州休园志》中收录的诗歌来看,从诗题就可以看出很多是休园雅集中产生的作品,如初建休园后创作的《休园 集八首》;重葺休园后创作的《重葺休园》、《休园 集四首》、《道过邗江 集休园》、《休园雅集二首》、《休园 集》、《休园 集六首》、《夏日休园 集》、《春日重集休园》、《休园雅集》、《重葺休园雅集十首》;三葺休园后创作的《闰九日休园雅集倣香山体分赋》、《闰九日同人休园雅集》、《春日重集休园五首》、《休园集》、《休园雅集》、《休园 集次陈南陔韵二首》、《将之楚同人 集休园》、《休园小集四首》、《休园七夕小集》、《休园 集二首》、《陪蒋湘帆夫子集休园二首》;四葺休园后创作的《初夏集休园》、《首夏集休园二首》、《春暮集休园二首》、《休园小集二首》、《休园 集》、《休园雅集》、《初夏雨中休园 集二首》、《秋日休园雅集》、《初冬休园雅集二首》、《秋暮重集休园》、《秋日休园小集》、《首夏雨中休园小集》。来休园雅集者不乏当时名流,如袁于令、吴绮、马教思、马曰琯、马曰璐、程梦星、杭世骏、鲍皋、沈大成、吴烺、江春、陈章等。
可以看出,休园中诗文集会频繁,唱和形式多样。有限韵,这是用规定的某个韵部作诗或某个韵部中的某几个字作诗。如吴绮《重葺休园》(休园者,郑水部俟庵年伯所营之菟裘也,中为他姓所据,懋嘉复而新之,先业得以弗坠,盖仁孝之意存焉。绮既感于兴废之故,又深于今昔之怀,怆然有作,俾诸公继而和之,即席限一东韵。)从诗序可见,这是由吴绮发起的唱和活动,限“东”韵,参加者还有陈瑄、陈琮、沈筠。有次韵,这是旧时古体诗词写作的一种方式,按照原诗的韵和用韵的次序来和诗。有倣香山体分赋,也就是模仿白居易诗体的诗歌竞赛。还有“凑集成诗”,据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城西录》记载:“凑集成诗,最难工妙。休园、筱园最盛。[23]所谓“凑集成诗”,指的是与会者每人分数十字或百余字,拼凑成诗,因而想要做出意境、用语皆妙的诗歌,难度更大。
历代休园主人都注重与外界的文学交流,文人在休园内欣赏园景、集会赋诗、品鉴书画的活动绵延不断。休园的丘壑花木,休园主人的品节修养,都成为文人歌咏的对象,休园内各景点的匾额、楹联均为当时名家题写。李光地在《三修休园记》中这样描写郑氏在当时徽商圈和文化圈的影响:“郑之先自新安徙维扬,一时群从,科名接武,皆以词章意气倾海内。”[9]作为具有文学修养、人文情怀的儒商,郑侠如兄弟“以词章意气倾海内,车马过者甚众”(许承家《重葺休园记》)[24]。郑为光接手休园后,与外界的交流更为频繁,“于是来休园者,皆宇内名人。或相聚击筑歌诗,或与筹划事务,以为昔伯氏影园之盛不过也。”(许承家《重葺休园记》)[9]郑熙绩继承休园时,“园中鼎彛书画之奇古,名人盛流之翕集”,连见多识广的李光地都“遐思不自禁”(李光地《三修休园记》)[9]。郑玉珩“保守其先业,不堕其诗书之绪”(李光地《三修休园记》)[13],三修休园后,“凡名流之著者莫不来集于斯园”(郑和《三修休园记》)[7]。郑庆祜也是“兢兢业业日抱一编,间有余闲,唯鼓琴沦茗,集朋好三五人以诗相唱和。”(团升《休园志序》)[25]“惟日闭门读书,敦守先业,每春秋佳日群芳盛开,辄邀其群从昆弟暨同志之士数辈
集园中,相与击钵分题,刻烛成咏。”(王藻《止心楼诗序》)[19]郑庆祜《扬州休园志·自序》言:“园历百数十年,其间士大夫游 之作与夫海内名流道经邗上者无不以诗文投赠,见于各专稿及名家选本中。”[2]可见,休园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公共文学活动的空间。休园主人在组织和主持各种文学活动的时候,实际上也在促进着文学家们的交流,提供着文学信息传播的契机。
综上所述,休园作为文学活动的空间,不仅是家族文学的孕育地,还是培育地方风雅传统的重要场域。讨论休园作为文学创作、文学交流的场所,以及其本身成为审美对象,被转化创造为文学作品的意象、题材、人物活动的环境等要素,还原特定历史时空下的文学生态,评估其在清代扬州文坛重要意义,或可为当下明清文学研究提供新角度、带来新启发。目前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比较偏重时间一维的线性演进,而忽视空间形态及其与时间形态内在交融的立体图景,近年来已有学者呼吁应加强空间维度①中国人民大学朱万曙教授《小玲珑山馆: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即从“文学空间”这一视角探讨“小玲珑山馆”的文学史意义。,本文可视作对这一研究思路的呼应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