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2018-12-28□吴合
□吴 合
10月6日 晴
村东头的那间小屋里,住着一位鼓手,六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魁梧得像一棵百年老树,剃个光头,一脸横肉,看上去颇凶,但笑起来又像个弥勒菩萨。
鼓手早就没了老婆,唯一的儿子也读了大学,远在天边。鼓手唯一的同伴是鼓,小屋原先就小,鼓手一个人住也不觉得冷清,那面鼓占了偌大一个位置,蹲在墙角,像个墩实的娃娃,肥嫩肥嫩的。
那是一面很古旧的鼓。周身的漆深一块浅一块,极像随意挑拣的补丁,颜色不搭,虽说都是红色,但连接不当,鼓面的铆钉褪去了金属的光泽,鼓面像是老人的皮肤,不重保养,显出一种缺水皱缩的感觉。
论起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堂叔。每次回乡下看望外祖父,也会在遇到他时寒暄几句。
鼓手曾对我说这面鼓是从他的爷爷那里传下来的,他们家世代敲鼓,他也以打鼓为生,村里人办红白事都离不开他和他的那面鼓。
有一回吃了晚饭散步。乡里人晚饭吃得早,正是夕阳将坠欲坠的时候,丝绸似的云霞无不例外也成了浓烈的红,像是古时战士的披风,不知怎么地给人悲凉慷慨的感觉。天空像一整块刚从染缸里拉出的红布,火烧云一层一层地晕染开来。
踱到东头,正欲原路折返,却发现鼓手坐在小屋门口的石凳上,旁边放了那面鼓。鼓手背朝着我,脸朝着落日的方向,他的头颅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红色的光泽。
我轻轻唤他一声:“叔。”他听见了,转过身来,嘴角向上一扯,露出一点勉强的微笑,应道:“侄子,来坐坐,难得回乡下看看。”
“这么久没看到你,长这么大了,该上高中了吧?”他问。我点点头:“可不是,高一了,上高中了,学习也忙,这不,抽空回来看看外公他们。”
他点点头,没应声,脸继续朝着西边,那是落日的方向,手伸进裤袋,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头的一点红在氤氲的暮色中时隐时现,如同鬼魅,从侧面上看,他竟显得有些颓废。猛吸一口,吐出一口烟雾,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
我好奇探问:“叔,今天你怎么了?你是打了一整天鼓,累了吗?”
他猛地转过头来,那双苍遒有力的大手一下攀住我的肩膀,满是横肉的脸一下子贴近我的脸:“你说,叔都奔七十了,这鼓传到叔手上就断了该昨办?”他的嘴里呼出带着酒精味的气体。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堆着三四个酒瓶。
他又是一个质问:“这鼓难道就没有人学了吗?”他的眼睛如刀子般地盯着我,那双手钳着我的肩猛烈摇曳,一脸横肉狰狞得有些怕人。我不敢看他,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应他:“怎么会,这鼓总是有人学的。”突然想起《祝福》里,“我”面对祥林嫂也是这样吧。
他默然了,把那张脸埋在手中,像是在沉思。过了半晌,他告诉我,这几天他一直在找愿意学鼓的人,已经找遍了整个县,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从这个镇到那个镇,可惜不是年纪太大,就是不愿意学,甚至有个后生把他当傻子,指着他的鼻子就嚣张地叫:鼓这种破烂玩意,谁愿学?现在都在学钢琴、小提琴、吉他了,这东西还有谁愿学?过时了!鼓手没说什么,当即回来了。在返程的公车上,他给鼓也买了一张车票,自己站在鼓边,站了几十里的山路。
“我只是想传下去。万一这手艺在我手上断送了,岂不是对不住我爷爷,对不住这面鼓。”他从抬起头来,深情地看向那面鼓,伸出手去抚摸,就像老父爱抚稚子。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绽出笑容,线条缓和下来,像极了弥勒菩萨。“我不打算收学费,我就想好好找个徒弟……没有人敲鼓,昨办?”
我问:“那你儿子呢?你儿子不肯学吗?”
他吐出一口烟雾,苦笑道:“我原先有这个意思,但他并没有太大兴趣。后来供他去城里上学,现在读的大学又这么远,一年回家也就一两次,更甭提什么教他打了。”
一时相顾无言。鼓手只是一个劲地抽,拼命地抽,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口一口用力抽。捻灭最后一支烟,鼓手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脚,半截烟蒂没入土中,鼓手突然操起了鼓槌。
“叔,你要干什么?”我惊问。
他淡淡一笑:“侄子,帮叔端一碗满水。”
他指指自己的肩膀让我放上。他站起身,笑道:“侄子,叔给你打一通鼓。”
一声鼓如惊雷,两声鼓如马蹄铁的达达清脆,他站着打鼓,像巍巍的泰山,高到极致,峻拔到极致。抡起鼓槌时,我仿佛能感受到飓风在身旁刮起。奇妙的是,他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运动的感觉,富有力量,夺人心魄,但他肩上的那碗水,却死死赖在碗里,硬是没有洒下一星半滴。鼓手就像是一位英雄,庄严威武,沐浴在夕阳这绛红的色洞下,平添了一份悲壮。
临别时,我安慰他:“叔,莫担心,说不定明天就有人来找你拜师了呢。”他像是回答似的重复道:“说不定明天,真会有人来找我学鼓呢。”
村东头有一面鼓——那面鼓已经很老了,那间小屋是它最后的栖身地,六十多岁的老人是它的守护人。老人守着这比他还老的鼓,眼巴巴地盼着会有一个后生来接过他手中的鼓槌,传递这久远的鼓声。
孤单的老人,孤单的鼓。这是老人的守望,更是鼓的守望。
又会是谁传承这份孤独,又会是谁接过这鼓槌,又会是谁接下这份任务?
总会有人的,说不定,明天就来了呢,我这么对自己说。
鼓声阵阵,正是它对那位传承者的深切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