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蜂蜜与茶油
2018-12-27王忻
王忻
初春的一天,我收到从家乡邮寄而来的一个纸箱。打开一看,一小扎一小扎鲜嫩的香椿码得齐齐的,褐紫色的小芽上沾着清冽的水珠,吐露着远方山野的气息。我半是惊喜半是烦恼,表姐正好在北京培训,周末上我家吃饭,餐桌上又可多道香椿炒蛋,但是,除此之外,我似乎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来消受掉这远道而来的美味了。
当机立断,我联系了几个周边的朋友,说明天一早给他们拿上一些。又回头看着已有些被水汽润湿的纸箱,赶忙拿来保鲜袋,将一小捆一小捆的香椿分袋扎紧装好,自觉终于算得上清爽洁净了,这才满意地洗了手。
第二天起来,看到客厅里的场景,便是再懊恼也来不及了。香椿呼吸出的水汽被闷在袋子里散不出来,娇嫩的叶芽早已垂头丧气破败不堪。我只好急忙向朋友解释,一面为糟蹋了食材自责不已,一面又只能自嘲——长到这么大都未曾在厨房里耗费多少时日,弄成如此狼狈倒也难免。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在嫌弃我缺乏基本生活经验之余,告诉我应如何在合适的时间之内,将蛋液倒入热锅,与被茶油翻炒得亮晶晶的细碎香椿恰到好处地交汇。
洗洗择择,我将抢救下来的一点香椿摆在竹筛里,放到窗户底下冲着太阳晒。残枝败叶们终于舒展开来,在憋屈了一宿之后,它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于是,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弥漫开来一股浓郁的味道。
晚上,表姐如约而至。在她这次培训期间,这已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前几天,她提着我妈带给我的蜂蜜,穿越半个北京城来找我。我妈总觉得她有一半东北人血统,自然能提,一听她坐高铁,开心地将那个十斤重的大玻璃罐塞给她。她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在下班高峰期迈进北京的地铁,一会就被拦了下来。保安很警觉,“这是什么液体?”“蜂蜜”“哦,怪不得颜色这么深”,他大手一挥,似乎对一切了然于心。在全国人大会召开在即、首都安检愈发严格的情况下,如此简单的应答便足以让年轻的保安心领神会。从口音判断,地铁保安大都也是北漂。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我只是猜,他的家乡一定也自产蜂蜜。
回想起那年去到澳洲,入境检查异常严格,不为反恐,排查的一项居然是到港游客是否携带蜂蜜制品,甚至对一点点密封的蜂胶胶囊就开出高昂的罚款单。乍听上去奇怪,但仔细一想,倒也是在情理之中。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属岛屿,生态环境相对独立,任何外来蜂蜜制品可能都会对当地蜜蜂种群造成严重危害。我不由联想,在如此周全的“保护”之下,在那里成长的人们,踏出国门第一口尝到异乡的蜂蜜时,是否会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现在,表姐带来的这罐蜂蜜正安静地摆在我的餐桌上,满满当当的,洋溢着黏稠的温情。我端菜上桌。表姐笑,“没想到跑到北京也还能吃上香椿,”她尝了一口,“哎呀,这还是茶油炒的。”我惊讶于她如此敏感的味蕾,相比之下,我对食物的反应就显得麻木而乏味。
还在美国的时候,我妈来看我,见到摆放着的玉米油,便大呼我在国外受累了。她忙乎着给我改善伙食,却又连声遗憾,自己炒的菜没了茶油的底子着实逊色不少。我表示,能有地道的炒菜已经很好了,至于用的是玉米油、花生油、橄榄油还是茶油,对我而言,通通都一样。这样的回答她当然不满意,在她看来这简直可笑,这么明显的差别我都不能感知,实在是缺乏对美食的鉴赏能力。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她,比起曼哈顿唐人街的湖南餐馆,我其实更喜欢下城区的日本料理和上西区的印度咖喱,前者清爽利落,后者香味浓郁。
之后,我们一起去大峡谷游玩。饮食包含在门票里,共有三种选择,美式、墨西哥式和中式。我们毫不犹豫地选了中餐,于是便从那个包着头巾的印度男人手里各自领到了一盒米饭、一盒清水煮蔬菜以及一包盐。除了水,那份蔬菜没放任何佐料。我妈一面庆幸地从包里掏出了一小袋剁椒,一面惊叹我居然已快把那盒饭吃完了。我其实同样味如嚼蜡,只不过我当时脑中闪现的,是自己独自坐在公司外速食店的高脚凳上,看着橱窗外明亮的街灯和穿梭的行人,想着终于在十点前下班,至于吃的是什么,早就不记得了。
等到我回国,虽与她相隔千里,但一点也不妨碍她操心着我饮食的每一处细节。她听说我总是随意从超市买调和油,便开始挂念,直到逮着个机会,请我堂哥出差時顺道为我带去茶油。她偷偷说,她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但咬咬牙,找了个“哥哥应该照顾妹妹”的理由。于是,饶是我堂哥一米八几的个子在湖南人中绝对称得上魁梧,当他硬是将那二十斤的茶油拎到我面前的时候,额头上也禁不住满是汗珠。即使是这样,仍然是不够的。没过多久,她又托人给我带来一个不小的物件,是一只满是细密花纹的青底陶瓷缸。她得意自己的眼光,不住地夸赞这缸真是漂亮,一面在电话那头指挥着我:“你把你哥给你带的油舀出来,倒进缸里”。她说,只有这样,油才存得长久。
此时,表姐吃着我用茶油炒的菜,觉得虽然称不上多好吃,但基本还算是家乡的做法。她满口称赞我的茶油,可无论我的舌头怎样翻转细扫,还是依然感知不到多少差别。
晚饭后,表姐告辞。她待的宾馆正好与小舅家很近,我就让她带去一些香椿。一个小时后,她给我发来微信。地铁里不通风,香椿的味道从袋子里散出来,弄得整间车厢都是,地铁上的人议论纷纷,谁拿大葱了,谁吃大蒜了,谁带洋葱了,大家自发地玩起谁是真凶的游戏。她按捺住揭晓谜底的冲动,默默低头坐着,使劲抓紧袋口,庆幸自己好在穿得人模狗样,不然肯定遭到怀疑。我一面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一面又忍不住不厚道地笑,想到当她逃也似的下车了,味道逐渐散去,人们也许才会恍然大悟,那个穿着精致的女孩才是“罪魁祸首”。
我妈抱怨,说我对家乡的美食不够敏锐,这多少有些“大逆不道”。我立马争辩。哈佛神学院附近有家中餐馆,我都不嫌弃它远离地铁,每每走上四十分钟去那吃饭。不为别的,就为在大洋彼岸的旮旯角里,看看菜单上端端正正地出现我老家小县城的名字,感觉奇妙而酸涩。攸县香干,可惜这道菜只不过徒有其名,我的乡愁仍然无关味觉。我想,我对家乡美食的执念应该就止于此了。
想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十七岁离开家乡,在北京、新加坡、纽约辗转驻足,等到再次回京时,自觉身体里已揣了个乐于品尝世界美食的胃。于是,面对湘菜,我一向表现矜持。
怀孕五个月时,我休假回湘。没有想到,自己一改前几个月胃口恹恹的状态,巴不得将整个头埋在那盘剁椒鱼头里。我拿着菜单挥舞着手指,要最鲜红的辣椒,要最深色的酱油,还要茶油浸炒得最透明的小炒肉。大快朵頤之时,早已顾不上淑女仪态。终是那一刻,辣妹子本色尽显。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农历初七,她降临于世,可还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其实,大家已陆续讨论了半个多月,却始终觉得差强人意,只好“宝宝”“乖乖”之类凑合地叫着。临着出院,身份文件的亟待办理让取名的事被提上紧急议程。在压力面前,灵感好像总是能够迅速迸发出来。于是,她就成了我家茉莉。
她裹着厚厚的淡黄色棉衣,露出一张紧闭双眼、黄里透红的小脸——这便是她与我初次见面的模样。作为女性,我老早就知道做母亲是我的宿命,但毕竟爱惯了自己,无法理解怎会将另一个生命的诉求摆在自己之先,对他/她倾注着长久的热情与呵护,甚至无法自持。我总爱问身边的母亲们,这种爱缘起何时何处?她们都回答道,不用担心,血脉相连的情感与生俱来。彼时,当我用力去捕捉茉莉应对我产生的奇妙牵引时,却疑惑地发现,怀胎十月所酝酿的情绪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浓烈。在一片茫然中,我被身边的过来人推搡着,稀里糊涂地就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哺乳。
面对软糯的幼小生灵,人们总情不自禁地心生恻隐,觉得不可辜负。我想,我大概也是这般心境,半是爱恋,半是责任,而这种交织的力量,已足以驱使我克服周身疲惫,挣扎地将自己从浓厚睡梦里拔出一次又一次。漫漫长夜开始被高亢的啼哭隔成了数个片段。她吸吮的小嘴会带来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睡意全无。她还常常磨蹭上个把小时,吃饱喝足后满足地睡去,留下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即便没有哭闹,她的点滴声响也可以极具穿透力地准确到达我的耳膜,敲击着我的玻璃心。我不住提醒自己要抓紧储备睡眠,又担心她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或又害怕会有什么意外干扰让这声响消失殆尽。后脑勺的某处神经不时地被拉向四面八方,我清醒地数着她的呼吸,竟不知不觉就挨到了她下一次嗷嗷待哺之时。
碎片化的睡眠带来了一连串的不适。反应迟缓、记忆下降——行为能力的明显减弱让我不得不用“一孕傻三年”为自己找补,口头上是戏谑的语气,实际上却让一向自诩还算机警的我在意到不行。白天的时光同样不让人期待。为她服务的种种琐事填满了渐明渐暗的每一丝日光,能倚在沙发上看会书的慵懒一去不复返。当初也是独自仗剑走天涯的姑娘,而自此,那部分自我、那些个诗与远方已然隔岸,远在茉莉慢慢长大的岁月之外。
可最让我沮丧的,还是身体上的隐秘变化。当发现第一条淡红色妊娠纹的扭曲阴影时,我捂着肚子坐在房间懊恼不已,使劲追悔着在过去八个月里曾有过怎样的疏忽,如今,竟还被告知天底下居然还有腹直肌分离这么个鬼东西——膨胀的子宫撑大了肌肉的间隙,让产后的腰腹容易变得松弛和臃肿。我好像突然就探知到了缘由,为什么曼妙的俄罗斯女郎可以那么快就变成了大腹便便的敦实妇人。在二十多岁的尾巴上,我刚逐步爱上自己的曲线,还在洋洋自得之际,就被这么些不可逆的大反转打得发愣。
我大声抱怨,却被嗤之以鼻,上一辈的女人们一脸平静——做母亲本来就是这样,这些苦算不上什么。我愕然,我大致知道生育的不易,可从来没有人向我详尽描绘背后让人身心俱疲的种种细节。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母亲爱孩子,当然就有承担与付出——她们的态度惊人的一致。我像是一拳打在软墙上,有些委屈,却也闷闷地无法反驳。我只是不明白,那些痛苦与劳累其实一直都在,但似乎习惯被一笔带过,就像海面下的冰山,庞大而安静。
还处在围城外的女朋友们纷纷来表示慰问。我嘲笑她们将孕育新生命想得过于简单,并恶狠狠地撕碎她们的幼稚——别以为许多辣妈外表看不出大变化,但是哪里不一样了,只有自己知道。与我过去一样天真无知的尚大有人在,在一片惊呼中,我享受着恶趣味的快意。
表姐也来看我,除了祝贺,也是要借我的鲜活口述来重温八年前生产的剧痛,以便告诫她自己,千万不能被小女儿的可爱笑颜和身边人的怂恿所蛊惑而一时心软去生二胎。旁边的大姨忙不迭地打断她,不可乱说。我却觉得这话才真正直白而真实。
在茉莉安静的间隙,我时常在想,为什么那些母亲们不大倾诉这段岁月。也许因母爱总被冠上“伟大”二字,就不好意思再去絮叨这随处可见的艰辛。也许因“女性本弱,为母则刚”,而刚强也往往意味着隐忍。但普遍性的隐忍让初为人母的我感到不适。我愿担起新角色所应有的责任,只是不习惯自己申诉的出口被阻塞或忽视,这种“理所当然”的舆论氛围笼罩着我,让我透不过气。
偶然看到朋友圈的一则分享,大意是说婴儿对母亲有巨大的生理和心理需求, 而由于怀孕生产的危险性以及婴儿会打扰到母亲的私人空间、会咬伤她、会将她当作免费的仆人和奴隶等等,都可能会唤起母亲的厌恶感,因此,尽管母亲对孩子有着原始的爱,她仍需学会怎样忍受而不是表现这份厌恶。我恍然大悟,这阵子此起彼伏的糟糕情绪难道不正是厌恶感吗?好在这寥寥片语同时为厌恶感找寻到了存在的合理性,我又感到如释重负,不用为有违母亲“天性”而身负罪恶感。
无论有怎样的牢骚,我还是跟着茉莉混乱的作息亦步亦趋,对着窗外两点的零星灯火、四点的鸟啼虫鸣和五点的晨曦微露,渐渐不再崩溃得想哭。我也惊喜地见证到,她许多次一夜之间的巨大变化,茉莉在她的生命之初,正以我猝不及防的速度一跃跃地成长。烦躁的情绪依然会在她哭闹不已时冒出,我也偶尔会有甩开她独自享受一个周末的愿望,但又越来越多地满心期待她笑起来的弯弯眉眼,反复回味她稍瞬即逝的可爱神态,甚至在梦中的窗外偷看她第一天上小学对着老师一脸讨好的表情。
我无奈地发现,此时,几乎就可预见,自己对于茉莉矛盾的情感未来最终将是谁占据上风。我依然觉得,至少并不是所有母爱都是那么理所应当或与生俱来,它可能源起责任、爱怜,甚至一丝丝自恋,逐渐在孩子的依恋、互动和成长中发酵,最终就被生活酿成了那份割舍不下和奋不顾身。我突然觉得,“这些苦算不上什么”的回应可能同样真实而坦白。做母亲的痛苦和快乐,将在漫漫岁月里此消彼长,于是,最初的艰辛时光就被轻易湮没在记忆深处而不知所终。
其实,对于写下自己对茉莉纠结不定的情绪,我仍有些犹豫。我唯恐茉莉长大后会指着其中的只言片语,否决我对她的爱与付出,而宣称更喜欢爸爸,光是这般想象,我已经快悲愤得流下眼泪来。即便如此,我仍選择记录这份即将转瞬即逝的心境。几十年后,当属于茉莉的时刻来临,若她有疲惫、有愤然、有无措,我可以告诉她我曾感同身受,然后牵着她的手,鼓励她更加从容地去开启人生另一个新的维度,慢慢学会带领一个生命成长,接受自己变化的身体,在更加充实的生活模式中斩获精彩。
这是对茉莉也是对自己的祈愿。嗨,初次见面,余生请多关照。
黑与美
偶尔谈及黑色人种,身边已不止一次有人摆手:“太黑了,不好看”。我也不记得曾在什么时候,自己也做过类似评价。即便到现在,周围的国内女孩也几乎清一色地向往着皮肤的绝对白皙——亮白防晒、显白粉底、美白酵素……没有最白,只有更白。以黑为丑,对于许多人,那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一种审美取向。
二○一一年的圣诞节前夕,我在美国梅西百货闲逛。一眼望去,玩具货架上满是白花花胡子的圣诞老人,在奶白色脸庞的衬托下,他们圆滚滚的眼睛一起向我闪着熠熠的光。目光一扫,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竟意外地瞧见了一个黑皮肤玩偶。它蓄着一大把黑胡子,咧着嘴,穿着带金边的大红棉袄,格外喜庆。
我愣了一下,花了好几秒钟才把他与圣诞老人联系起来,突然有些没来由地生气起来——为什么充斥我童年的芭比玩偶就永远都是金发雪肤一身洋装?排队收银时,在我前面的黑人小女孩同样选择了它,但她的父亲不停回头看我,眼神里有飘忽的疑惑。我只好主动解释:“我买它,是因为它像极了我们中国古代的一个神话人物,关公。”
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挑选了“黑色”玩偶,那种独特、小众和文化上的被忽略感,在那时一下子攫取了我的心。工作以后,不多的几次赴非洲出差,却让我越来越多地发掘跟黑色有关的隐藏魅力。
第一次去非洲,搭乘的是埃塞俄比亚航空。在踏进机舱的那一刻,我瞬间就被迷晃了双眼——纤细有度的身材,黑色卷曲的头发,清秀生动的五官,再在巧克力肤色上搭配着烈焰红唇——在全世界的空姐里,埃塞空姐绝对算得上一抹让人惊艳的靓色。我忍不住跟曾在非洲实习的朋友分享我的惊叹,他却嘲笑我大惊小怪——埃塞俄比亚早就以美女而闻名遐迩。
如果说,“美女之国”埃塞毕竟无法代表整个非洲大陆,非洲女人的良好仪态确实让我自叹弗如。我喜爱透过车窗看她们走路,不论身材高矮胖瘦,不论是否头顶重物,那些非洲女人永远都是自信满满、抬头挺胸,再加上与生俱来前凸后翘的身材优势,远远看过去就真是增添了一番婀娜多姿的意味,也不禁让周遭杂乱的道路多了些风情。
当然,最容易让人注意到的还是非洲人黝黑的皮肤。于是,鲜艳的颜色也就成了他们自然而然的喜好。我喜欢看着女官员们穿上大紫或大红的套装,饱满的颜色娇艳欲滴,或者干脆穿一件多色块拼接的连衣裙,在黑色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既俏皮又不失庄重。与此同时,黑色肌肤天然的细腻紧实也让他们更不易受到岁月的侵蚀,我已不止一次将四十多岁的高级官员看成二十多岁的青年小伙子,并在得知真相之后,不住地惊叹艳羡。
但我有时也暗自揣度,对于黑色皮肤, 他们应该偶尔还是有些在意。在乌干达,我常和随行的佛瑞德一起照相。照完后,他总凑过来查看照相效果,在光线暗淡的情况下,他的轮廓不免有些模糊。终于有一次,他有些沮丧地说道:“我长得太黑了”,而我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除了肤色,他们在意的还有头发。在非洲转悠的时候,常有女孩跑过来夸我“漂亮”,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她们总要再加一句“我喜欢你的头发”。噢,重点是在头发。除了个别种族,大多数非洲人的头发只能长至两三公分,形成蓬蓬的密实小卷,紧紧地盘踞在头皮之上。我和佛瑞德认真探讨过这个问题,他告诉我,每逢周末非洲女人常常早出晚归,在沙龙里待上一整天,付出不菲的价钱,就为了接上假发,编成满头细细的小辨。假发的价位高低不等,可以是收集来的真发,也可以是五颜六色的腈纶长须。我不理解为此搭进去的无尽时间和金钱,佛瑞德却说“没什么奇怪的,这关乎着审美取向”。也许就是因为没有,非洲女人才对长发有着莫名的执著。
就这样,我顶着那头浓密而杂乱的长发,在非洲博得过不少意外的好感与搭讪。在埃塞机场,等待转机的我碰上一个百无聊赖的售货女孩,她随口夸奖我一句,两人便开始中英夹杂互称“漂亮”,从头发说到配饰再说到皮肤,最后皆大欢喜互道再见。其实,同样都是黑的眼、黑的发,对于美的共鸣理应更多,有时,只不过是因初识的羞赧,思维的差异或习惯的区别,而需要我们更加主动而坦诚地尝试沟通。
一次,在飞机上发呆的间隙,一名埃塞空姐突然跟我搭话。她指了指我放在一边空位上的航空洗漱包,问我,这是哪家航空公司的。中国国航,我微笑道,那是之前同事见我旅途漫长特意给我的。你有两个,那我能拿一个吗?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不是我小气,我实在是不太习惯这么直白的表达方式。我与同事面面相觑,在尴尬的几秒钟过后,我看着她扭着腰肢,欢天喜地地拿着那个小白包消失在过道里。我摇了摇头,随即就和同事评论起来,对这种“直接索要”的行为颇有微词。可没过两分钟,高挑的埃塞空姐又扭着腰肢回来了。呐,这是我们埃航的洗漱包,橙色的,给你们。我再一次愣住,这一次是羞愧极了。相较之下,她们这种直白、爽朗的方式果真可爱多了,顿时就把我心里的那点“恶意”揣测给比了下去。慢慢的,我不再急着判断,聊天的时候多扯几句,也许就牵引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前因后果和行为逻辑,像在我的世界偶尔打开了一扇小窗,让我有幸一瞥另一个平行世界的魅力与精妙。
聊得多了,他们总爱问我“你觉得我的国家美不美”,和中国人总是问外国人“你喜不喜欢中国”几乎一模一样。有人说,这是因为曾经的贫穷落后,不仅让我们对外界的肯定格外珍视,还或多或少向往着经济和文化强势地区的人种外貌。
不论怎样,我都觉得这个世界对美变得越来越包容。美本来就是一件偏主观的事情,而在身处时代、文化和氛围的浸淫下,我们都很难全身而退,倒不如坦然一些,欣赏自己,欣赏他人,欣赏白皙与黝黑、年轻与成熟,欣赏外表的艳丽、随口的妙语或是目光的灵动。人们的审美取向不尽相同,却总是能被那份孜孜追求的心境莫名吸引,那是出门必备的精致装扮,是花尽心思的繁复小辫,也将是迟暮之年的一抹红唇。
那么,黑也好,白也罢,世间的美纵然会转瞬即逝,变幻万千,但只要有那份渴求、包容与相互欣赏的心境,就仍会有无数个我们前赴后继,永远在谈论,永远在畅想。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