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飘过首里城
2018-12-27魏星
魏星
收到那封信当晚,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天空始终阴阳不明。一座皇宫庭院内,不知何时,寄信人与我走在了一起。我们的关系并不像现实中那样,他的出现诡谲、疏离、阴郁,却又感觉整个人恬淡、宽厚,眉梢闪烁着喜悦的问候。现实中回忆梦境,总会有主观的偏差,叶萱却还是多少愿意相信梦中的感觉。她继续回想,自己抱着一只猫,灰色的,还对他说,这只猫是皇帝的,他摸了摸猫咪的脑袋,没有再问什么。我走到一处溪水边,溪水绮丽华美,各色植物随水波漂浮不定,只是游来游去的鱼颜色灰暗得令人伤心。他也走到溪水边,坐下后对我说,他打算在这里写作,这里很好。此时遽然出现了一座桥,如暴风雨前的阴云一般从我们头顶上缓慢地移动过去,我看到他兴致勃勃……叶萱记不清后边的梦境了,翻身仰面,依旧紧闭双眼,飞快地想抓住梦中另外一些残缺的情节:他为她来到日本,她们在某个地方排着队,人很多,紧挨着她的一位姑娘手中拿着剪刀差点划破她的脸,他刚刚要替她埋怨,却同时看到那姑娘低能儿特征的脸。叶萱觉得好笑,睁开了双眼。当天晚上临睡前,她又回味了一遍那些意义不明的梦。
几天之后,按照信中的约定,叶萱从羽田机场出发,经过两个多小时,再一次到达冲绳。飞机降落前,几束从乌云空隙中穿过的阳光吸引了她的目光,那耀眼的光束中不该飞旋着天使吗,她心里想,冲绳阴暗的天空之上也并不晴朗啊。迎着细雨,叶萱走向从机场出发连接那霸市中心直到首里城的单轨电车。叶萱倚靠在电车另一侧车门旁,面对窗外,与车厢内大多数旅客不同,她在纯粹地想着心事,偶尔窗外的街景会接连到去年的某些画面,使那心事更加具体了。电车驶过市中心,继续向首里城驶去,乘客减少了一半,大束大束、随后便整片整片刷下来的阳光给这城市重新上了颜色。行驶在半空中的电车仿佛重新启动了活力,穿梭在住宅楼间,那些阳台、楼顶摆放的植物,晾晒的衣物,存放的杂物,一帧一帧触摸着记忆中的视线。映入叶萱的眼帘之物与内心图景好不容易才会一致。将近中午十二点了,她看了一眼腕表,抬起头继续望向窗外,心中忽然怀疑起那封信的内容的真实性。叶萱想象着他将这封信认真地封好,在邮局柜台前谨慎地寄出,等待约定的日子,登上飞机,三个多小时后,同样乘坐这部电车,观望着相同的景色,直到最后走向首里城——也就是叶萱将要到达的地方。也许这时间没有班机,大概他昨天或前天就到了,又或者——叶萱狠狠地想——他根本还在北京,在那间破旧的居民楼里,构思着他的什么狗屁的伟大小说——偶尔想起这封信(这封信确实是真实的),歪着脑袋傻里傻气地咧咧嘴。
走出车站,经过那家经营数十年的当地面馆,叶萱下意识地往里张望。一年前与他就坐在窗旁的那张小桌,他坚持要一碗面量最多的,结果端上来就吓了一跳,吃得满头大汗,还是剩下了。他还说下回再来挑战,当时谁也没有当真。难道当时他已有再来的打算吗?不,绝不可能,叶萱否定了这多余的猜测,她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后,继续沿着上坡的便道向那城、那人走去。
这里的街道比东京要宁静、简洁许多,有些料理店的外观具有古老的建筑风格,每家每户门前摆放的植物较东京也要更加大胆、热烈,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冲绳特有的吉祥物——石狮子,大小不一、千姿百态地守护着这座美丽的城市。见惯了东京的繁华与忙碌,叶萱有些感谢这封信引领她来到这里,来感受另一种不同的心境,仿佛这是上天带给她的启示,在那座城中等待的不是别人,而是另一个自己。
沿便道转过弯,已能看到稍远处首里城外廊的青灰色城墙,以及高出城墙的半截赭红色城门。再一次见到古琉球王国的城堡,叶萱想起故乡的紫禁城已有十多年没有去过。最后一次去就是同他一起,那时他们同校,彼此刚刚熟悉,那次算不上约会,还有另外两名同学相伴,只是——她清楚地记得一段走廊下偶有残缺与断裂的青砖地面,因为那时她的脸庞红红地低垂着,而她的手紧紧地与他牵在一起。去年与他一起来到这里时,怎么完全没有想起这些,记得那天走到城墙外的圆觉寺门前时——叶萱刚好再次走到这里,她没有停留,只是看了看寺庙前的青草——我被那棵古老的大树吸引,急着让他帮我拍照,差点错过了身后的圆觉寺。叶萱沿城墙下的上坡路走向首里城的欢会门,两个孩子从她身旁跑了过去,她听到身后来自母亲叮嘱的声音。叶萱看到自己右斜前方的影子,有时被一小段城墙的阴影遮盖住,她转身望了望烈日下的城墙,以及伴随墙面伸延而去的盈盈绿地,再远方的那片蓝色好似蕴藏着无穷力量,此刻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游客在欢会门之后集中起来,瑞泉门与相邻的漏刻门吸引了不少目光,那对守门的石狮子与周围满布青苔的泉水频繁出现在人们的相机镜头中。叶萱站在台阶边上避开人群,已可俯瞰到城市中的建筑物了,她故意仰起脑袋深呼吸,再穿过一道门,就可以见到科塔萨尔了(由于仰慕与调皮的自嘲,他只接受这样的称呼)。想起那封信的内容,叶萱有些忐忑,可又总去不掉情绪中隐隐的澎湃与预言式的滑稽念头。
阳光没了——时间的隧道——游客们的低语——天又亮了。穿过广福门,古老的乐曲萦绕耳畔,首里城正殿前的广场上正在表演琉球传统舞蹈,舞台前人头攒动,一排排座无虚席,叶萱径直朝那里走过去,仿佛知道他就等在那里一样。最后一排座椅后站立的人群中,科塔萨尔半转过身,看到了正走过来的叶萱,仿佛知道此时她会出现一样。他们彼此相望,叶萱走到他身边,舞台上的表演者安静、认真地迈着特殊步伐,“上次来没看到。”叶萱小声说,目光被舞者华丽的粉红色和服吸引。科塔萨尔试着再次放松已经放松的情绪,“你看她们头上戴的大帽子,像不像童年时公园中冒充荷花的花灯。”叶萱的目光向她们头上抬去。“颈椎有问题时就是像她们那样转头的。”也许他根本不想说这样的话。叶萱故意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还小说家呢,怎么这么不懂欣赏艺术。”科塔萨尔模糊不清地佯装被什么吸引,“我没有不欣赏的意思,可她们确实让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任何艺术形式在不同的人心中都会呈现出不同的、特有的幻想,艺术的最高目标就是造成幻觉——这是福楼拜还是谁说的。”叶萱略带嘲讽地直视他,“我觉得,你,现在,对于我,就是一个大幻觉!”快乐的笑容散开在他们彼此脸上,恰似弥补初见时遗漏的表情。此时舞者进入后台,观众们由衷地鼓掌,他们离开那里,漫不经心地走向另一边。“还进去吗?”叶萱昂首示意首里城正殿的方向。“不了吧,我的鞋带系起来太麻烦。”看叶萱略微迷惑,“你忘啦,进殿里要脱鞋,还得手里拎着,进献宝物似的。”叶萱理解地笑笑,“那太子的书房呢?上次你可陶醉了,人家日本姑娘跪在身边端茶倒水,你享受得不得了,说自己有帝王气,适合这样的地方,准能写出伟大的小说!”科塔萨尔讪讪地扭动着身体,夸张地换上忧愁的表情,深叹一口气,“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背对正殿满是遗憾地缓步离去。“天哪!”叶萱跟上他,感觉在虚假的舞台上,“科塔萨尔念起了中国古诗词!”首里城的天空湛蓝,远处似有浓密的阴云,草坪上的树木葳蕤蓊郁,间或出现的某条小径犹如原始森林的入口。科塔萨尔亲热地看着叶萱,“杉山晃翻译过《佩德罗·巴拉莫》,大江健三郎在墨西哥城偶遇过其作者胡安·鲁尔福,科塔萨尔未必不喜欢东方古老的抒情曲。”叶萱仰面鹅行,科塔萨尔惊讶在异国竟可以随意说出这么不自然的話语。他们的距离忽近忽远,叶萱顽皮地侧耳倾听,待在自认为舒服的思绪里。“首里城翻修太新,”科塔萨尔省略了一些废话,“墙——红,北京同样,一些古老的园林,古韵渐逝。”“家附近的日坛你还总去吗?嗯……那棵树还在吗?”起风了,树影憧憧,叶萱说着话思绪飘进了日坛。“在,当然在,去年有只孔雀总在它周围徘徊,后来不知去向,可能东南飞了吧!”大概语气上犯了错,此时此地太安静了,真该来点音乐,哪怕是雨滴声也好,科塔萨尔接着说,“真的有只孔雀,我见过好几次,有一阵子我总在那里写小说——”叶萱点点头。“——信中说的那篇未完成的短篇,就是在那里写的。”叶萱再次点点头,沿一条僻静的小路向前方盛开的植物走了过去。
“在圣皮埃尔岛上,被迫去到那里的卢梭感到了真正的幸福,他可以完全沉浸在个人孤寂的遐想之中,远离所有烦扰,”科塔萨尔指点着他们周围不知名的高大树木,“他可以腋下夹着《自然系统》,手握放大镜,无忧无虑地仔细研究岛上每一种植物——真想同他一样——只感受自身的存在。”叶萱温和地看了一眼科塔萨尔,走开几步抚摸着路旁粗壮古老的树干,“这世界允许你这样吗,除非你像这棵树一样,几辈子扎下根风吹雨打都是幸福。”科塔萨尔低头上了小路尽头的台阶继续往高处走,“你认为我面对的现实生活不可能如此简单?”他回头看着叶萱。叶萱赶上他,拍拍他的肩膀,降低重心满是活力地向上跑了好几层,转过身,喘息着,“我……怎样……认为不重要,你的内心够坚强,支撑你的决定吗?从你的信中看,你也时常怀疑、迷惘,不是吗!”科塔萨尔继续低着头,没有说话,迈向了最高处。
豁然开朗,他们站在首里城西瞭望台上,一目千里,眺望视线最远端的海面。云朵好似翻起的浪花,心情格外爽朗。他们默然凭栏,沉浸在这突然的景色之中。此时科塔萨尔心中似有一段诉说柔情的钢琴曲,只是旋律断断续续,空白处回忆缥缈而至,他有些不加克制,“真美……”科塔萨尔没有继续说下去,曾经一起有过的关于眺望的画面,在景山的万春亭眺望故宫,在北海白塔下遥望钟鼓楼,在日坛……那里几乎刻画着最美丽的记忆。叶萱转过身,靠近科塔萨尔,“回到下面,”她指了指那些看似湫隘的街巷,“平庸的视线如何摆脱心中的辽阔呢?”“心中若辽阔,视线怎会平庸。”科塔萨尔逗趣地看着叶萱,他想抱起她,一起飞翔,在空中漫游,这古怪的念头令他的眼神越发活跃。“我看你并不像信中表现的那样抑郁啊。”叶萱开始真正地观察他,尽管发长极短,可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白发此刻在阳光中却十分耀眼,恰似刚刚长出来一般,叶萱惊讶自己竟然才发现;他比去年瘦了一些,胡须井井有条地倒立在下巴上,他的脸色并不好,如同这里的天空一样,随话语、神态的变化而阴晴不定,使得整个人的气质显得难以捉摸。“你失望了吗?”他飞快地问了一句。叶萱不确定该怎样形容,“没有,你看上去应该说——”“不,不,不,”科塔萨尔急急地打断她,如同阻撓巫婆的咒语,“我是说,没有看到我像迎接公主殿下那样在城门外恭候你的到来,”他本想开个优雅的玩笑,却固执地沿用了粗鲁的语气,“或者说——”继续说下去,一旦你冒失开口就要弥补一个又一个自以为是的荒唐念头,“没有看到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城墙上,命悬一线,只等在最美的光线中与熟透的太阳一起坠落。”“我敢打赌,”如预想一样,叶萱觉察出了些许滑稽的氛围,“这些话在我出现前你一定反复琢磨过,但很遗憾错失了作为开场白的时机,对吗?”“你赌什么呢?”科塔萨尔终于有了表达温柔的机会。“输了,就从这里跳下去!”叶萱俯身看着下面,双手扶住栏杆愉快地跳跃起来。动作很快,科塔萨尔跳了下去。虽然看到了栏杆下宽阔的平台,叶萱还是失声叫了出来。
“去年你坐在这扇门前,”他们走到了首里城围墙外的圆比屋武御狱石门,“我们只觉得它奇特、古老,于是拍了照,回去后,我查了资料。”他们站在这座石门一角,科塔萨尔旋转着左脚脚踝,刚才从栏杆跳下落地时稍稍受到了震荡,叶萱懒散地站在他身旁。“原来这里是国王祈祷出行平安的地方,它形状似门,可并非为凡人所设,而是神灵的通道。”科塔萨尔走上门前的台阶,叶萱说了几句关于这门的可有可无的看法,他从石门一端走向另一端,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悄悄地遮盖住了,午后渐逝,游人寥寥,此刻恰似重又回到了舞台上。“这让我想起了宫崎骏的电影《千与千寻》,小女孩一家迷路后通过一条隧道进入了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叶萱望着科塔萨尔,刚要就这部电影说点什么,“你说——”科塔萨尔故意转了转头,颇有深意地向那扇门瞥了一眼,“会不会上次经过这扇门之后,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一年我们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当中呢!”这想法确实出现过,恰好没有完全遗忘,说不定他只是想制造某种气氛。“你——不好说,”显然,叶萱毫不迟疑地揭下了这层面纱,可看得出,不是出于反感,“我可是一直在现实世界里,我们通过电话,虽然只有那么几次,可挂上电话,真有怀疑你不在现实世界中的错觉。”叶萱掩饰什么似的笑了几声,科塔萨尔走下神灵之门,轻快地搂起叶萱,沿一旁的下坡道路走向首里城西北侧的龙潭。往前走,路中央有一段桥,站在桥上,圆鉴池与辩财天堂在桥右侧,另一侧是条水道,在两岸树木茂盛地簇拥中蜿蜒通向望不到的龙潭。“真奇怪,收到你那封信当晚我的梦中就有你、溪水,还有桥,只是没有这些野鸭子。”“这不是野鸭子。”科塔萨尔蹲下看着其中一只。“那是什么?”“……不知道,总之比野鸭子大太多了——是个什么样的梦?”叶萱小心翼翼地靠近卧在地上半闭着眼的一只,“我和你走到一处溪水边,你说这里很好,要在这里写作,然后就有一座桥出现了,只不过那座桥出现在我们头顶上,乌云一样。”科塔萨尔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乌云,当真像是一座沉重牢固的桥。“那后来呢?”叶萱同样抬起头,仿佛有些晕眩,“后来我就忘了……哦,那桥是移动的,你显出挺高兴的样子。”科塔萨尔傻里傻气地咧着嘴,“是这样吗?”叶萱双手掌心贴着科塔萨尔双颊,用力合十,“没有这么傻。”
“刚才那只迟迟不敢跳入池中的野鸭子与这环境一起使我想起了一个老故事,主人公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准备有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科塔萨尔说着话,手紧握叶萱步入连接辩财天堂的天女桥。“你看这棵树,几乎悬挂在池水边上,”叶萱指着池水旁石砖墙中长出的一棵树,“简直就是为上吊准备的。”说完挑衅似的看着科塔萨尔。科塔萨尔意味深长地看着这棵树,仿佛真的被吸引住了,叶萱惊讶、清晰地看到泪水从他的眼眶里点点行行而下。“是什么触动你了吗?还是我说的话——”“没有,我是……刚刚看着这棵树,脑中重现自己吊死在它下面的画面,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空无一人,唯有你站在这桥上静静地看着已成尸体的我,在这一池水上随风摇摆,雨水倏然而落(此时首里城空中恰好雨滴飘落,此地仅剩他们两个游客),我的姿态与表情好似动画片中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同样咧着嘴角,只是那微笑中原有的可爱已被阴森替代……”叶萱几乎推着科塔萨尔走进辩财天堂——这间池中小木屋——的屋檐下避雨。叶萱用纸巾擦拭着雨水,递给了科塔萨尔一张,“被自己感动了吧,”忍不住奚落他,“你怎么会那么舍得自己——轻易死去!自杀——离你太远了,我不否认你在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有尊严地活着,但要你像你那个狗屁老故事的主人公一样,有尊严地结束自己,恐怕就算你靠在一棵树上一整天,你的懦弱也会让你将尊严抛弃得干干净净!”科塔萨尔盯着被雨水浸湿的纸巾,脑袋像是被敲了一下忍受剧痛的样子,“如果自杀是保留尊严的唯一途径,我想我会——”雨点猛烈地冲锋下来犹如要一口口吃掉大地,聒噪的声音差点掩盖住叶萱厌恶的叹息声。“算了吧,”叶萱看了看紧锁的木屋门,突然联想到自己被禁闭其中的情景,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说自杀是否本来就是懦弱的表现,就说你谈论自杀的样子实在让人厌烦,如果你的文学只会让你胡乱地唾弃现实,盲目地沉湎于你个人的精神世界,那么你死一千回也只能被当作可悲的牺牲品。”科塔萨尔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想象自己若真能死一千回那该有多么可笑,他突然感到死亡变得那样无趣,尽管它只存在于想象当中。他再一次忍不住想讲述,他在这社会中越来越孤单,他忍受不了从人们身上看到的愚蠢、狂妄、自私、嫉妒、高傲与贪婪,这让他的生活充满失望、怀疑与恐惧,他竭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是他越清醒便越茫然。有时,他发现他是如此厌恶自己,他想变成一只虫子,被人突如其来地踩死,狠狠地踩死。他走出楼门时总会感到——想象到——有很重的东西掉下来将他砸死;他走进电梯的一瞬间总会想象到——感到——电梯突然失控下坠,将他一分为二;他拿起菜刀切菜时,总要费一番意志力克制脑中不断出现的将菜刀砍向自己脑袋的指令,当然他知道他不会当真失控砍向自己,可越是这样,他越难以避免那指令汹涌地向自己袭来。也有些时候,他会为生活中一些真挚的瞬间所感动,无论人、事、物,无论何时何地,只有这些时候,他才能体会到自身存在与他人的联系,他才会发觉生活在他心中有多么真实可靠。
据说这座辩财天堂里供奉的“辩财天”是位女神,也称福德自在神,精通音乐,善于雄辩——科塔萨尔说起这些,他刚刚把思想掩埋在了一段沉默中,当叶萱问他在想些什么时,他便说起了这些。于是他想这雨声恰如音乐,只是他们的谈论实在算不上精彩,其实有些语言与其本来的表达毫无关联,有些想法一经描述便被破坏得无影无踪了。“我想我应该看看你的小说。”“当然,我特意带来就是要给你看的。”科塔萨尔看着渐渐收兵的雨势,“我们走吗?”“再待会吧,”叶萱环顾四周,“这里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游客,只属于我们了,你不觉得神奇吗?此时此地,就我们两个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我们幻想这样的情景,难道不是像小说一样迷人吗!”“是很迷人,”科塔萨尔微微点着头重复说道,“是很迷人!”在另外一个人的梦境中,琉球国第二尚氏王朝时期,科塔萨尔随明朝行人司的官员一起乘册封舟至琉球,前来举行册封仪式。随行二百余人,科塔萨尔以士兵身份跟随其中,然而其“杀手”的真实身份自然无人知晓!
梦境中早有这样的场景:一座旧宅荒芜的后院中,科塔萨尔从一黑脸人(此人脸部的确一团漆黑)手中接过二百两白银以及两张画像(一男一女)。那白银闪烁的光辉几乎被黑脸吸得精光——科塔萨尔用备好的黑布结结实实将白银包了起来。此二人必须全部干掉!假如能够在女人面前,意外地、残酷地结束男人的生命——将会得到主人的额外奖赏。余下的三百两就在这里,事成后自会显现,主人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黑脸人的声音似是从脑后传来。科塔萨尔无意知道此二人必死的理由,但黑脸人似乎意犹未尽,隐秘、沙哑的嗓音此时随夕阳中的屋檐野草一起在风中摇曳,回荡在科塔萨尔耳中的故事大概为:琉球国照例前来朝贡的官员中有一人(男画像),不仅带走了皇帝赏赐的丝绸珠宝,并从京城偷走一美人(女画像),此美人本深得主人喜爱,不料……“明朝二百多年,琉球竟然朝贡了一百七十一回——真想不到古代的这里竟与我们有这样的关系。”叶萱驻足在一家料理店前翻看菜单,夜幕下的她在科塔萨尔身边宛若妻子一般,“你是不是查了不少资料,上次回去以后?”“是看了一些。”他推着叶萱往前走,显然他希望晚餐不仅仅只是合胃口。首里城迷人的傍晚仍旧在他的心绪中念念不舍,回市中心的电车中他与叶萱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那片天空中的雨滴依然挂在他们彼此身上,也许那似曾相识的往日情怀同样挂在彼此心头未曾抹去。科塔萨尔选中的这家料理店,在一条小巷中,看上去古朴的竹篱矮屋,不施丹漆,却幽趣盎然。被服务生领入后,他与叶萱脱掉鞋,上草席,落座一隅。叶萱低头认真看着菜单上各式各样的海鲜料理,科塔萨尔隔桌相望,随后环顾四周,忽然感觉这气味与情景似在记忆中储存了很久很久,简直心醉神迷……那霸港登陆后,科塔萨尔随海风一起消失在册封队伍中。繁星闪烁时,科塔萨尔潜入久米村,几颗流星划过睫毛,同样一闪而过的是腰间的手铳与短刀。魏家庭院中,魏父安然而坐,右手握一尺长烟筒,青烟缭绕。早些时候,科塔萨尔用一两银从女集场一妇人处得知——这妇人在男画像下写了“魏某,久米”几个字。科塔萨尔判断那妇人已用双倍价钱把消息透露给了魏父,烟雾冥蒙的月色下,迎着魏父的目光,科塔萨尔彬彬有礼地走进庭院。
院中设玲珑假山,地面铺以白沙,屋前竹篱萦绕,四周花光树色,此刻寂静无声,石凳上魏父的目光始终盘旋于科塔萨尔头顶之上。科塔萨尔将男画像展于魏父面前。魏父以汉语告知,其子放荡不羁的行为已败露,朝廷顾及其大臣情面,已将其子秘密斩首。言罢一瞬,魏父深邃的目光被刀刃斩断,月牙般冰冷的金属置于其脖颈间。不等科塔萨尔再次逼问,魏父便迅速地揭开衣襟,右手执烟筒中藏匿的匕首刺入左侧肋骨,科塔萨尔手腕一抖,打掉了魏父手中的匕首。一颗流星洒下漂亮的光辉飞奔至另一侧天空。魏父希望科塔萨尔让他完成剖腹,亲手将灵魂呈现在他面前,以证其言属实,并称可将其头颅砍下,回国交差。科塔萨尔拿起白沙上的烟筒,重新点燃了它,魏父已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聽到如刀刃般冰冷的声音:你的行为已经出卖了你的灵魂,就让它留在你的腹中吧……“有时我会幻想,自己表面上是名畅销小说家,而暗地里却是心狠手辣的杀手。”科塔萨尔一口饮尽杯中的清酒,身体向后靠了靠,一只手戳在地上,一条腿膝盖弯曲与桌面平行。“这么说,你这次是来杀我的!”叶萱许久没有这样惬意了,她反而想起,上次与科塔萨尔分别后心中猛烈的厌恶交织在无可救药的伤感中,那样的情绪只会令人呕吐,她喝了一口啤酒,眼前的科塔萨尔像这杯啤酒一样干净,她这样想。“可你为什么要来杀我呢!”叶萱的语气故意温柔得让人心碎。“因为——”科塔萨尔讶异于内心那面镜子依然能够反射出叶萱的冷漠与疏远,“——有人雇我来杀你,你不该——留在这里。”科塔萨尔收住了“跟别人”几个字,尽管这不是事实全部,他有意轻松地笑起来,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小说上就是这样安排的”。“什么小说?”叶萱看似没有在意什么,“是你写的那篇吗?”科塔萨尔再次告诉叶萱就是信中提到的未完成的那篇小说。他为自己斟满酒。他不想再继续任何关于小说的话题,他痛恨写作,他为自己那模糊不清的写作能力感到羞愧,他决心稍后就去洗手间冲掉那篇该死的小说。叶萱主动与科塔萨尔举杯相碰,“留在这里——是哪里?”科塔萨尔叫来服务生添酒加菜,没有理会叶萱的问题,只是在后者坚定、妩媚的目光中,不得已含含糊糊地说道:“哪里当然是这里,能是哪里。”
翌日午后,那得一两银子的妇人披头散发跪在久米村的孔子庙神位前,面对左右《易》《书》《诗》《春秋》四经。她发中的玳瑁发簪被科塔萨尔握在手中,已有半寸刺入脖颈,她手背上的刺纹黑点颤抖着,费力地在女画像下写了“红衣馆”几个字。离去时,妇人手捧二两白银不住嘟囔着琉球语,望着孔子神像未敢转头……出租车在酒店前停住,科塔萨尔向对面看了几眼。“那是家风俗店,你不会有兴趣吧?”叶萱搂着他一侧臂膀。“我当然有兴趣!”门前亚热带植物的气味随夜风习习悠悠,人造池塘水流潺潺,科塔萨尔“哎哟”一声香烟掉在了地上,他的肚子挨了叶萱一拳,真使劲——他心里想。“你不是也做过陪酒这份职业。”科塔萨尔紧紧搂住叶萱,防止再挨上一拳,“哎哟”一声香烟再次掉在地上,他的右脚被叶萱狠狠踩了一下。“有本质区别好不好——王八蛋!”酒后的女人是不是都如此粗鲁,科塔萨尔笑眯眯地想着,他们相拥进入了酒店。
歌舞声袅袅旋入夜空,乌云半遮的月色似乎有意令今晚如预言般捉摸不透。红衣馆中早有明朝官员出入,科塔萨尔不惜缠头脂粉,已接连进出两名红衣人(妓女)的卧室。午夜时分,科塔萨尔左右手扶短刀与手铳,站在轩廊中的金鱼池旁,面对下一名红衣人。仿佛已预知他的到来,画像中的女子请科塔萨尔走上踏脚绵,两人相对而坐。此女子着素色印花衫,并未如其他红衣人一样有所袒露,亦未施脂粉,烛光中,但见微微泪痕,眉眼红润,楚楚可怜。冥冥之中,科塔萨尔一改往日冷酷硬朗的办事风格,连自己都解释不清接下来完全不受控制的行为。他告诉这女人,自己是来救她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包白银,要替她赎身。这女人相信了科塔萨尔的话,只是她沮丧、羞涩地哭诉道,自己被罚入红衣馆,不得赎身。于是,科塔萨尔从腰间掏出了手铳与短刀,他告诉女人,这两件跟了他多年的宝贝一定可以帮她离开这里。同时,科塔萨尔将男画像铺在地上,顿时,燃烧在男人额头上的烛火的影子愤怒地摇曳起来,那女人失声痛哭。科塔萨尔目睹这一切,眩晕如坠云雾。他已知晓那男人还活着,女人告诉他,由于其父的缘故,男人免于一死,已被缚手足,以独木舟流放至外岛。天将拂晓前,蒙面的科塔萨尔将女人抱出红衣馆,骑一匹烈性枣红骝飞奔至一弯海滩,紧接着四蹄踏浪跃入了一艘气派的小艇。在此之前,科塔萨尔干净利索地杀掉了十余人,并在红衣馆烛光未灭之时,占有了画像中的女人……那盏壁灯真刺眼,为什么不关掉它。科塔萨尔翻身起床,一口气将整整一杯水喝了下去,又给叶萱倒了一杯,递给她。我想好好看看你。叶萱赧然低头,浓密的黑发几乎全部垂在脸前,随后存着笑意仰起脸同样一口气喝掉了杯中水。科塔萨尔关掉壁灯,只留了一盏类似烛光的落地纸灯,他没有上床,而是披着浴袍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中,两只脚搭在床上。叶萱半靠着摞起来的枕头,出神地望着手中的空杯子。此刻真想念我的烟斗,真遗憾没有带来!“七星”不行吗?叶萱看了看他。嗯……不行,差点意思——尤其是这时候。他们同时为了“这时候”笑了笑。你——跟那个台湾佬没往来了吧?科塔萨尔还是点燃了一支“七星”香烟。去年我们见面时你怎么不问?叶萱举起杯子从玻璃中看他。去年,去年我怕会过去杀死他!你才不会,叶萱脱口而出,你连留下的勇气都没有。我的勇气都在写作上用光了,科塔萨尔同样脱口而出,他生硬地推开窗户,像是要驱散烟味。那篇小说呢?叶萱打开电视,没有开声音,画面中一只鳄鱼突然蹿出水面咬住了一头前来喝水的小鹿。我刚才在料理店的洗手间把它冲掉了。叶萱将视线转向科塔萨尔,同样感到了残酷血腥的味道。你真有勇气。科塔萨尔关掉落地灯上了床,你就像只小鹿,他学着鳄鱼的样子。求你别吃我鳄鱼先生,叶萱关掉了电视。朦胧的月光散漫地在房间中聚拢,像是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你在想什么?想我们一起在荒岛上。那岛上有人吗?嗯……不知道。
他们看到明朝册封使者队列在阳光中与兴高采烈的人群擦肩而过,司机告诉他们,这是首里城祭,车只能停在这里了。他们下了车,融入人群中。那些冲绳市民扮演的官员表情严肃,随行人员中偶尔会有几名交头接耳后闪烁出笑脸。不久,国王、王妃坐着耀眼的轿子出现在街道中,科塔萨尔在葉萱耳边说,咱俩应该被这样抬去机场。然后呢?叶萱瞥了他一眼,不服气地追问。然后……然后就他妈的滚回现实里去,肃穆的鼓乐声令他心烦意乱。这梦终究要结束……这首里城我他妈不会再来了,叶萱怨恨的语气中似乎仍存甜蜜。他们手挽手向那连接机场与首里城的单轨电车站走去,最后望了望那片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一个月后,叶萱收到了科塔萨尔寄来的信。信中说,首里城阴晴不定的天空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这里每一次醒来都像是梦中,而每一次入梦却犹如在现实里。信中还说,在机场分别以后,独自一人,想起了真正的科塔萨尔那篇名叫《南方高速》的小说,他说他像小说中的工程师最后终于能驶向巴黎一样,机械地随着人流涌动,脑中一片空白;而她也如小说中王妃牌轿车中的姑娘一样,在涌出一个微笑、依稀的侧影、短暂的惊讶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真正明白为何要这样匆忙,彼此间一无所知,所有人都目视前方,唯有前方。
收到这封信当晚,叶萱再一次做了一个梦。次日醒来后残留的梦境意义不明捉摸不透:梦中的海水葱绿交织蔚蓝,经过几天几夜的漂流,在琉球三十六岛之外的一座荒岛上,科塔萨尔与一个女人(难以确定那就是她自己)终于寻找到了被流放至此的男人。男人的手足已经松绑,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仰面躺在沙滩上。女人立刻扑了上去,呼唤着他的名字,亲吻他的脸颊,男人带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表情与女人相拥许久。科塔萨尔骑在枣红马上,走近他们,将他们两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男人得知了事情经过(自然不是全部),用尽最后的力气跪在沙滩上,感激科塔萨尔的搭救之恩。然而,科塔萨尔却将一把手铳扔给了女人,命令她拿在手中,并不厌其烦地教给了她使用方法。“现在,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科塔萨尔对女人说,他翻身下马,手握短刀,“让我们看看她会将枪口对谁”——这是叶萱所能记得的梦境中最后一句话。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