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欧风格
2018-12-27王倩茜
王倩茜
和脚下奔跑的路不同,两边的风景在后退。
他有意换了一条路。前几天的晨跑,本是顺着小区最大范围的小道,一气呵成。小区是高档小区,雕饰精致,空空荡荡站着六栋高层住宅。早晨七点半,他出现在几栋住宅之间,小道弯弯曲曲的,衬得姿势佯醉微微,有时差点会撞上一两个业主,贮停的机会比平时多了一些。
和某个路人眼神有撞击时,他有礼貌地微笑着,朝气而幸福。抬腿,起跳,双脚交替碰触地面,他低头看着自己充满弹性的步伐,暗自庆幸着,这副身子骨还没有松弛腐烂掉。
八点刚过,园区内就出现一些黑白点,来去摇晃,那是物业工。奔跑间,他偶尔会和物业工点头示意。仅仅是年休的第七天,他细细品味着一花一草一宅一人,那些闪烁在小区里的,上班族,晨练族,买菜族,宅家族,他轻易可辨识。然而,这几日他才注意到,某些业主还保留着住老居民楼的传统。夏日阳光酣畅,各色花开正旺盛,花园深处的大树干上,扎实地捆着绳子,有花花绿绿的被单迎着太阳舒展着。有时会有灰头土脸的老式衣物,也有时是旧式褥子,四仰八叉地卧着。
有那么几次,他举目四望,寻觅那些 “嫌疑人”, 生活粗粝的,破坏规则的。可是,除了饱足的阳光,只有满眼满眼的腐朽和杂乱。上班族,晨练族,买菜族,宅家族,人人可疑,想想和他擦肩而过的光鲜路人某某某,想想那些转身又消逝在清晨的晾晒族,不虞之患啊!他忧虑杂生。
清晨的小区,高大上的小区,顷刻便打回了原形。
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用手机拍下这一幕,——咔嚓。然后打开物业群,发送。
十一栋大门左边横着一只大猫,黄白相间。这只大猫最近现身频繁,会在花丛间大摇大摆,远远见到有人来了,便躺地,侧卧,注视着前方。物业人员告诉他,这是住在小区里的流浪猫,在寻人收养。但是应该是有业主在偷偷照顾的。这只是物业的分析,没有人知道大猫到底栖身在哪个角落。他不太相信“流浪”这一词,怎么会呢?有洁净的身体,有明澈的眼神。不过,身体好像越发沉甸,肚皮又胀大了不少。他看着它,无奈,一眼又一眼,它也看着他,无畏的,无惧的,憧憬的,坦荡的。
它说,冉勤,带我回家。
他想听到这句话,比如那个音泽润蜜的嗓音。
他站起了身,顺着电梯到了家门口。钥匙在插孔里顺时针转动着,本以为是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可又一次的,只有九十度。
第二次出现了,来了……
身体的幽微深处有东西在波动,置身于这个大杂院中,没有节奏的翻腾。开房门时,表情要一无所知为好,还是有色彩呢?比如惊喜,泪流,沮丧,深情?
晚饭是冰冷的,冰冷的是外卖。本可以到店里吃的,却迟疑了一下离开了,总不想失去了生活的仪式感。假装自己是一个尚且还被牵挂着的人,在热情的生活中,日复一日。
九十五平的小三房,曾经被填塞得热闹非凡。简欧风格是能能亲自设计的,能能是她的小名,他给取的。婚后就这么延续了下去,自自然然的。有争吵,但更多的,是热烈。他想起无数个雷同的庸常周末,五岁的小女孩趴在窗前大声喊爸爸,他还半靠在枕头上,眼神里黏着浓浓的睡意。能能把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举起了手机。摄像头背后的小女孩淘气地想抢妈妈的手机,她在笑,在闹。
急转直下,从那一天开始……她不再多看他,在她眼里,往事和旧情成了一无是处的负担。
然后,生活好像丢弃了他。
他又习惯性地揉揉额头,面皮粗糙糙的,像一张劣质的卫生纸。他终于不再戒烟了,总得闪出火花,才可以有些温暖。他把烟圈往上空抛出,一个一个,毕竟一晚上的时间不容易打发。一阵阵烟雾中,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在历经一个转折性的升职,那场重要的酒席中,他把力气用到了呕吐。饭后,几个同事继续约着去养养生,疏通下筋骨。他几乎是被扶到沙发上的,在一间无名馆。昏昏暗暗,人影成了淡墨色,一重重在眼前。草食动物坚定如他,在一屋子酒气中狠劲搓着额头,生怕在梦中会漂流到无人岛去。
记忆就此消失。
鞋子何时脱脚的,那个万恶的罪证何时塞到鞋垫下的,他一脑子空气。他心底燥燥的,也许是一场无厘头的恶作剧,也许……身体是僵硬的,心跳是活跃的……不是吗?他不敢再想。
他请了年假,加上几番折折腾腾的调休,凑足了二十天。二十天足以到全世界的某几个角落晾晒心情了,而他还是决定停在被称为高档小区的住宅内。瘫着,度日。白天漫长得让他疲惫,夜晚又延伸了白天的寂寞。
再一次拨通手机,那头依然沉默。永远没有人接听意味着什么?他发了恳切的微信、短信,每天一条,每天几条,依然无法让那块沉默的石头开口。从那一天开始,连同妻子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孩子,幼儿园班放暑假的孩子。在第三天,窗外树浪急切的涌动声传了过来,他忽然从沙发上醒来,终于想起给岳父打一个电话。岳父的声调呆板且冷淡,岳父说不知道这回事,便结束了电话。过了好久,他在回味那一片嘟嘟声中,他打听不到妻子和孩子的下落,但又好像放心了他们的下落。“好的。”他挂上了电话,暂时松了口气。
用那句被无数人用滥的话来求和行不行?“孩子是无辜的,不要让争吵伤害孩子。”他马上打住了这段对话,妻子会把她所有的揣测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的。比如那个空避孕套袋子,带着恶意粘在鞋垫底下,那是吵架最好的刀子,直通通戳得他跪地求饶。
如此一来,似乎“时间”的药效才最稳妥。他不再敢轻举妄动,除了每日必去报到的短信外,更多的时间是宅,或跑。
在跑的第十天清晨,他意识到妻子又一次回到了房子里,开门的那么几秒,他遐想妻子还在餐桌前忙碌。进门是端端正正的姿态,除了他的呼吸,除了窗户外的知了声,好像别无动静,意外的,他察觉到屋内蒙上了一层水雾,乳白色的,薄薄的。
家里總有点不一样,说不上是熟悉温柔的气息,还是理性克制的气息。相对第一次的慌乱,他已经有了敏锐的经验。这一回,客厅里少了几样中等形状的玩具。他又奔向主卧室,衣柜张开了巨大的嘴巴,把所有的衣服凌乱地吐在床上。抬头,放在衣柜最上的行李箱不见了。他颇有经验地拉开了抽屉,果然都空空。他带着寡味的情绪又踱到了次卧,烙印在眼里的是凶恶的狼藉,比第一次更甚。
他觉得自己成熟了,比起第一次恼羞成怒的跺脚而言。他只是自嘲地呵了一下,蹲下来,一件一件开始收拢。好像屋内埋伏着一只松鼠,偷偷搬运着果实。
他的体内,窝藏着细细碎碎的暗影。像第一次一样,试问自己是什么心情?这一次,心平气和的,他想起了一个家庭主妇的心情。面对顽皮的孩子和顾不了家的丈夫,面对重叠的家务和紧绷着的情绪。
妻子能能,把主妇当作职业的妻子能能。孩子稍微大点后,他更少去揣摩妻子每天在家里是怎么度过的。他养家,她照顾家,这是平衡的。他挣扎在上位和被吞噬之间,她躲在小空间打造自己的桃源,哪样更容易?“不就是带下孩子吗?”这是吵架的口头禅。他万般理解不了每次这句话说出时妻子眼里迸出的光,寒凉,抓狂,歇斯底里。
他在整理房间,他忍不住想起,在他看不见的那一面,妻子也在整理房间。他站在薄雾中,他看见自己正慢慢走向琐碎生活的烙印中。
暂且可以乐观地认为,这是主妇能能送给他的恶作剧。除了他再一次想起,还有一张离婚申请书贴在卧室门上,苍白地提醒着他,这是一对正渐渐分开的夫妻。
妻子在某个时刻,深刻而又悄悄地走开了。他想起了楼下那只大猫,到底盘踞在哪个角落?
城市很大,生活又太渺小,每天回家的路,他走得心平气和。
他走在三十五岁的夏天,抬头,二楼每一扇朝南的窗户外都多出一点平台,向外延伸出四五十公分。“每天醒来就看得到垃圾和内衣。”曾经,二楼的邻居们集体声讨过开发商,指责他们在设计时没有考虑到低层住户的感受。二楼的邻居们做出的反应幅度各有不同。自始至终,他在摇曳不定的浪潮中都保持着沉默。他并不想把自己扮演成可怜声讨者的角色,这是才开始走进的安稳岁月,他无心让平台上偶尔飘下的垃圾坏了心情。
三十一岁那年,他和妻子能能,成为了小区的业主,虽然是这里最小的户型。卖点是高档小区,比片区的楼贵不到太多,三十年的还贷光阴拉得长长的,便让高档片区和中档片区的界限化模糊了不少。他在精打细算中找到了平衡。
是附近片区中罕有的板式楼,一梯一户,刷卡到户。每一个人,每一家人,在各自安全的空间里关闭着、游动着。他和直上直下的邻居们偶尔会有交集,距离最近的时候,多是在电梯附近,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在相互的眼睛里玲珑多变。每一个人,坍塌的一面,朝气的一面,狼狈的一面,志得的一面。瞧见,这就是高端楼盘的高端之处。
在能能离开家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十几个陌生电话,他将一个个信息连串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能能已经擅自将这套房子挂给了各家中介。是在赌气吗?他在狂轰滥炸中沉思,保持沉默。“您这种户型实在太抢手,如果独家给我房源,我帮你多卖几万。”他想起了妻子寒凉的眼神。“是否因为要离婚才决定卖房?”中介的这种提问既冒昧又不知趣。“最近价位高涨,这个小区难得出一套房,您还在犹豫吗?”随后的几天,更多的中介闻风而来。
人生得不到餍足,哀。在中介报出七位数的价位后,他们并没有收到同等的热情。他不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早前几个月,他曾浏览过贴在物业信息栏里的售房信息。几个月才出的某一套。信息里的“稀缺”二字出现过三次,浓厚得快要把墙凿穿。他看着“万”字前面的阿拉伯数字,瞠目结舌,心中响起哗然的歌调。三年啊,竟然疯长到购入时的整整两倍。
他感到庆幸,未来有一天,当头顶上是白雪皑皑的时候,他还可以用收入支付幸福。额外的幸福。他和能能微笑地收拾着平台的垃圾。碎鸡蛋壳,瓜子皮,卫生纸,洗净的内裤,碎末叶子……不多不多,一周打扫一次就够了。平衡一下,平衡一下,生活环境是多么平和悠然。他抱着女儿,一圈一圈地旋转着,意识到幸福来得并不苦涩。
他不再感到生活的不确定性会恼人,他终于能应对生活的慌乱。所以加班晚归的地铁里,他满足感油然而生,像喝过一罐沁人的可乐让人舒缓。所以回家的路,他走得心平气和。
如今,当他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被一种灼烧的愤怒所包覆着。他一个一个屏蔽中介的陌生号码,却有更多的陌生电话打来。妻子是在把生活装扮成戏剧色彩吗?这种想象开始急速变形。好似在影楼照相,他的容貌和气质全部都掌握在摄影师的手中,连自己修图和调整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给能能发的短信里开始提及房产。
“房价太高,卖掉后,就算是一分为二,大家手头拿着钱,却买不到好房子了。”
“孩子只能住到更偏远的郊区,或者租房子,你愿意这样吗?”
“我想给孩子留个家。”
……
最好,只说最现实的现实,让人无处可逃。
可是对方,依然把沉默化成了固体,堵住了他的鼻口处。窒息。
他在每天晨跑的路上,觉得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缺口,有风在穿梭。
他是小区里最早入住的一批业主,出于好奇,他加入了业主群里的一个小群,“好吃佬咵天帮”(呵呵,在武汉这座城市,“咵”像瘟疫,一场又一场)。早前会有几场热闹的邻居聚会,六七个人挥挥手,AA制组团吃喝玩乐。他只参加过一次,唯一的一次野外聚餐。业主们拼车去郊区的内陆沙滩,里脊肉、鸡爪、鱿鱼、腰花、韭菜、青椒、玉米,大把大把依次摆出,几个男人挽袖上阵,在火烟中,涂一层油,撒点孜然、辣椒粉、胡椒粉、咖喱粉,在烧烤架上翻转着,待食物有滋有味时,再抓一把小碎葱。浓香鲜辣的迷惑中,有边吃边烤的粗心人,也有一串串递出的志愿者。有几个男人热火朝天地搬啤酒,有几个女人清闲地喝着温热的咖啡。一天的光阴,好似临摹了他梦寐以求的幸福。临别时,他和所有的业主都互相握手,彼此大笑着归家。
他的原生家庭并没能资助他太多,但是后天的努力可以讓他不太落魄,如他这般,在一家大型国企认真做一个法务工作者,上着加不完的班,拿着过得去的年薪。似乎也可以把日子经营成小中产阶级。有一次等电梯的时候,一个卷发女人朝他们一家微微点头,她端着星巴克的杯子,把脸扭过去闻,会有一股甜蜜的焦香咖啡味道。她的LV购物袋在胳膊上摇摇晃晃。他和能能交换了一眼,看到了能能眼中的光芒,他们感受到了奇妙的憧憬,够得到的幸福。
那么,怎么可能把它们当成商品出卖?这安稳的幸福。
他枯坐在房子里,无聊乏味,过去的这些天,他的身体里背负着多少干涩和委屈啊。客厅里的光线是冷白色,家具也是冷白色,他想象着它们泛起了青紫色的光。天花板的灯影是圆形的,一个生重病的人正准备剖开身体做手术。他闭上了双眼,陷入了深沉之中,明天应该怎么过?
然后,中介又一次打来了电话。僵死的身体重新激活了,他又被拽回倦怠的现世。
“我并不想卖。”
“可你妻子坚持。”
他捏着一个快过期的面包,像上面吐了一个烟圈,包装袋变得灰暗起来。他报出了一个数字。
“冉先生,你耍我呢!”中介在打了十来个电话后,终于爆发。
“是吗?”他冷漠地诘问。
他无情地挂断了电话,神经质地把面包撕成一条一条。
他闻到了邻居家温暖的肉香味,于是把冷面包丢进了垃圾篓,心里多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滋味。
只有在晨跑时,他才可以想明白某种距离,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活着。醒来时的心情,看到阳光时眯起的眼睛,晨跑时和谁擦肩而过,花园里清洁工人的表情,学龄孩童满面啼痕……记住清醒的烙印,记住植物发出的气味,记住空气的安抚,记住活着的细节。
他有种巨细靡遗的记录感。
在坚实的路上跑着,他会在身体颠簸的时候,打量着生活给予的凉风。他环绕着小区,把路线跑成了一个圆圈。他从零度跑到了一百八十度,又从一百八十度跑到了三百六十度。止步,回头看,他本来是想找找隐身了的能能,却无端想起了一部电影,大致是说,人只能看到一百八十度以内的范围,另外的一百八十度是看不到的。
一百八十度的生活,是他可以记录的,背后的一百八十度,又是看不见的。独自在家做主妇的能能,隐藏起来的能能,随意晾晒的陌生人,丢垃圾的高层业主,随意处置生活的自己。他隐约察觉出了自己身体内隐藏的忧伤。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捧着一杯咖啡从他身边路过,咖啡鲜香的浓雾中有一团团温暖。他又看见一个身着家居服的老年妇女,站在更远的地方,她被棉被和床单簇拥着,不,更准确地看过去,他终于捕捉到一个一百八十度之外的人。
老年妇女如入无人之境,她置身于花园中,蹲上蹲下,她站在私有物品间,起起伏伏。他改变了跑步路线,轻脚往花园中心潜进,前进,像一只发现猎物的大猫。五十米的远处,又多了一床铺开的床单,老年妇女被淹没其间。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他在心头盘算着开场白,礼貌的,愤怒的,语重心长的。他站在一张床单背后,掀开。没有人。再继续掀开,没有人。老年妇女凭空消失了。只有一个大红色的水桶站在地上,喜庆地看着他,哧哧乱笑。
人呢?
捉迷藏输了的感觉并不好,他竟然像孩子似的想发脾气了。
走走拍拍,指指点点,像一个管理员。他在不知不觉中,频频改变晨跑路线。他用手机拍下小区内不文明的一幕幕,——咔嚓。然后打开业主群,发送。
九点过后,手机的震动频繁起来。物业群和白天一起苏醒了。他跌坐在沙发上,太阳在朝南的窗户口,四周染上一层煎烤黄油的色彩。空调开在二十三度,空气沁凉。身体异常疲惫,可是在意识里却难以进入舒缓慵懒的睡眠模式。这几天外卖吃得频率太多,胃里被脂肪包裹着,肚子有了墩墩的肥胖感。他在厨房里翻腾着,泡上一杯滚烫的绿茶。茶气干净爽朗,他拿起了手机。
这是年轻业主的上班时间,也是脱离了家务解放双手的时间。双手迷恋在键盘上,电脑的,手机的。一条条信息在业主群里闪烁着。多是以房号为用户名。
“花园式晾晒,服了。”
“奇葩的小区。”
“说好的高大上呢?”
“物业如果没有作为,明年的物业费罢交。”
“业主委员会怎么没动静了,谁能告诉我。@物业中心小樊。”
……
话语堆积如山。每天,他把小区百态图丢进业主群,就会掀起一轮“群体投诉”,语多泛泛。大家把生活中的戾气挥霍在网络上,爱在哪里化解就在哪里化解。这是大家的小家,每一个人都情感无比脆弱,居高临下地观察。
这是一天最像珍宝的时光,他对这种感觉充满依恋,终究是获得了认同感,找到了生活的平衡点。继而,他察觉,这是一种奇妙感,每一个留言者都站在另一个空间,捕捉着自己看不到的角落。
群里会有短暂的沉默。
接着,又一轮。
“对于公共场合的不文明行为,通报一下,直接公示在小区门口和楼栋门口。”
“个人觉得,公示还是涉及到隐私问题。”
“群里四百多个人,都可以提醒一下自己家的老人注意维护公共环境。”
他举着手机,如端庄镇定的老干部,滑动着屏幕,稳稳地喝着绿茶,一口一口。
有轻微的咔嚓聲。他的身体猛抽了一下,盯向窗户外面。就一声,宁静了。十秒钟后,他忽然有了直觉,能能正从楼下经过,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注视着窗口,目光里透出了刺探。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感到内心清晰无比的颤抖,接下来应该怎么忏悔和求和呢?这份即将摧毁的感情。他急忙冲到了窗台前,只有一只大猫站在楼下的树丛里,抬头看到了他,神情难辨。
楼下并无异样。
平台看不见的角落,终于发现一小摊碎鸡蛋壳,新鲜的,还粘着嫩黄透明的蛋清,几张卫生纸黏在上面。
他懒得搭理,转过头去,依然心甘情愿站在那里,虔诚地等待着。那只猫究竟住在哪里?他在安静中纯纯粹粹地思索着。
他终日生活得嘈杂疲惫,一周六天无休,清晨七点,跟随着滚滚的热浪,在地铁里摇摇晃晃。生活铁面无私,鲜有折扣,好似巨大的修罗场,他有时站在阳光中,有时置身烽烟下。偶尔站在公司卫生间的镜子前,他会用双手反复搓揉面皮,男人有点沧桑感也不错的,可是为什么又多了些许老迈状呢?
准点和同事说再见,保持严密有序的步伐坐上交通工具,不拖不欠,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晚上七点走进家门。他在进门之前会停顿几秒,把一路上追随他的享乐想法都打散掉,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持居家的健康感。然后,开门。灯光满满暖意,厨房里的香味精心雕琢,下幼儿园的小女孩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会喊着“爸爸爸爸”扑在他的腿上。他的“爸爸”身份开始登场。接下来,又是紧锣密鼓的吃饭,洗碗,洗澡,睡觉。紧凑又没弹性。
在公司头脑放空的时候,他会在思想里探究能能正在干什么。孩子像考拉一样挂在身上的紧张三年,还是上幼儿园后她单独相处的空白时光。有那么几次,他应酬后归家,看到能能和女儿窝坐在沙发里读画报,两双腿放松地踩在茶几上,瘫瘫的慵懒感对他龇牙咧嘴,他感到这是有用的生活痕迹。又有那么几次,他们在争吵里歇斯底里,关于对家庭的贡献,谁多谁少的问题。他看着妻子,算是一个日益雍容的家庭主妇,有那么一丝念头飘过……当自己在战场上踽踽独行时,妻子是否每日盘踞在窝里享受着安逸?
陆陆续续有几段时间,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小住,家里会突然变得很空旷。他暗自揣摩着这种感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句广告,静默的奢华感,笼罩着。不是吗?站在无人的空地中,深呼吸,或者仰天大嚎,然后让躯壳和灵魂随意分离,这种感觉让他上瘾。
可在當妻孩归家时,他又发自内心地掩饰着对她们的愧疚,他懊恼,他理性地劝阻着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来来回回。
如今,再也没有一双手把他从理智的那头拖拽回来。他像一个国王一样站在窗前,看着路灯士兵般把守着他的宁静,高处不胜寒啊!他盯着路灯,直到双眼酸涨。
身体和心理都忙碌一点可好?
下楼,伴着小区的月光和灯光,恍恍惚惚,他随着散步的人群走了几圈。抬起头,找不到月亮,月光又从哪里来的。他望着黑洞洞的天空,又望着灰青色的花园,终于又有了意识,他仓皇而逃。
怀忧丧志的感觉很糟糕,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愚蠢不堪。此刻,他像一只野兽一样站在客厅中间,四处张探。
短短几天内,妻子已经潜入家中三次,带着疯癫的破坏性。拽出自己和孩子的日常用品放进箱子里,再把不需要带走的物件抛出一地,她又冷酷又扭曲,体内积攒着沉甸甸的报复感,这是他想象出的画面。第三次,他在一片废墟中,把衣服、袜子、内衣、卫生纸、牙膏、牙刷、毛巾、玩具、垃圾袋、泡面、保鲜膜、零食、奶粉,一件件又码回了柜子里。终于,他知道囤饱的各件家具中到底是什么;终于,他可以轻车熟路,将双手盘桓在每一个日常物件之间了。
他把眼光在一条一条沟壑间跳跃,接着,他站在了书房中,那是一个微小而又严谨的环节,五屉柜的最下面一格抽屉,藏在生活的隐蔽面,像一片真空地带,从来没有被翻动过。如今,一只野兽闯了进来,趴在未知的洞口。这个地带,她留给了自己,也留给了他。
刮一张抽奖卡,一点点露出真相。刹那间,他的皮肤被一根根小刺扎得发毛,越是神秘,越感到有临头的祸事。灰色的抽奖卡刮到了尽头。他先是闻到了妻子浓郁自然的气息,接着,他看见里面堆放着几沓素色的纸质笔记本,书脊上用黑色的中性笔标明了年份和月份。他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本,是她辞去会计师的工作后,做主妇第一个月的记录。
潦潦草草,三言两语,只有妻子看得懂的符号,甚至用一些简笔画代替文字。后面的月份出现孩子七彩的涂鸦。
他冷静地把它们一一放回了斗柜,他想象着它们躺在抽屉的窝里,召唤着主人回家,怀着敬畏之情。最热烈的爱,和最屈辱的等待,哪一个可以舍弃?那一晚,他终于睡在了双人床上,他嗅到了妻子熟悉又淡去的体香,听着催眠乐章般的召唤声,终于度过了安静的夜晚。
他总趴在物业办公室窗口,看着这座小区,熟悉又生动。如果不是被频繁的业主群呼叫打扰,也许他能歪在座椅上泡一杯菊花茶。“@物业中心小樊”,这几个字像口号,总带着焦虑和斗志。他收到了口号,起身出办公室,走在炎阳下,踩着坚实的水泥地,目光细密地巡视。他当然不乐意让一个美丽的地方荒废。有业主和他打招呼,“小樊,小樊。又在辛苦了!谢谢你!”他招手示意。
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业主,早几天在群里很是活跃。他见过他,那是一个忧郁苍白的男人,一个坚定执着的战士。他知道他叫冉勤,他总在小区找寻着什么。他经常在群里揭发不文明行为,像是在责难自己;但又有几次,为了维护自己,和刁蛮业主耐心地讲道理。于是,他私下里给冉勤发消息,“谢谢你,我把我的电话发给你,你家里有什么事我马上会上门。”接着,冉勤回话了,礼貌又温暖。
他看着对话,想起冉勤寂寞出窍的神情。
群里叮叮当当的弹跳总是喧嚣着,几番没有厚度的对话,区区闪过的几句抱怨,他习以为常。从他当上物业主管开始就有了,不可能有结束的迹象。
剧本在几天前开始改写,从哪里说起呢?
小区展现出一个不同的图像。警方终于破获了一起连环入室偷窃案。有业主上门询问细节,他告诉他们,某位邻居传了一张晒被子的照片,一个眼尖的业主发现,自己家的窗户口竟然闪着两个人影。这个时间段家里应该是无人的。他马上通知了物业,并随即报了警。警方终于从监控中逮住了正面像,顺藤摸瓜,次日将疑犯抓获。
这些事又和生活并无冲突。天黑前,天黑后,小区有时会是完全不同。有人在群里密切讨论过,后来,又被新一波话题冲淡了。只是,冉勤好像又一次在群里消失了。
他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不知道。
再一次的,他被灌在一个叫冉勤的躯壳里,挤进密麻的人群,依然困在清晨七点的脚步里,看着身份清晰的人在各自的心思中。未曾有过的奇幻感觉,像是一个人在午夜走进了另一个空间,那些天仅仅是刚刚过去。他像忙到不停摆尾游动的金鱼,再也无暇关注另外的一百八十度。
有眷恋吗?
有一天清晨,这个念头在他睡醒时一闪而过。
早饭简单而粗暴,他拎起通勤包准备出门上班。就在这时,有阵阵孱弱的猫叫声,他放缓了换鞋子的动作,瞪大眼睛看着凌乱不整的空气,仔细分辨。探头,一只小仔猫困在窗户外的平台发抖。它看着他,声音渐渐平息。
爬出去,把小猫救出来!他忽然惊叹自己情感变得栩栩如生。
二楼窗外的平台最宽处有一米多,深褐色的大理石蒙着灿灿的金灰,嫩鲜的枝叶,偶尔会随风摆触到平台沿。小猫趴在最里的小角落,小爪子在几个脏兮兮的扁烟盒间扒拉着。那是一个死角,谁都留意不到有垃圾。
他像英雄,一跃而上,踩在了最近的窗台口上,慢慢爬了出去。他和猫对视着,一脚踏在了尚且还黏滑的鸡蛋壳上。他短暂地出神了……直到他察觉到自己再也踩不到坚硬的大理石。
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切事物逐渐变成了扁平,失去了纵深。画面好像定格了。有妇女刚刚在树上捆好了绳子,拍拍打打间,一床花青色的褥子在时刻准备就位。她站在小区的尾部。背后是一排树,太浓了。开朗的夏日阳光都穿不进来,青草丰茂,混合着西瓜清香,里面隐隐约约藏着一个炭化木的猫窝。那个被他找寻过无数次的东西。
九点已经过去了,屋内手机又有了集中的震动声,他好似听得很清楚。吃了坚硬的老面馒头,喝完冷牛奶,饱了。一个男人把咸菜绿T恤钩在窗户外的防盗钩上,身体感到放心,在上面荡来荡去。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