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帖:苦笋到炒米
2018-12-27人邻
人邻
怀素与苦笋
怀素《苦笋帖》,绢本,墨迹草书,无年款,共两行十四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
不知是谁给怀素送过苦笋,因苦笋“异常佳”,怀素念念不忘,等不及,以至于径直去信催要“乃可迳来”。这人也一定是恬淡素心之人,偏择苦者。食得清苦而后甘的苦笋,惹得怀素犯馋,惶惶不能安心伏案,索性致一信,几乎直是索要。所谓硬索,芭蕉亦有一信,颇有趣:“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芭蕉的硬索,被索的是学生,老师这般,学生奉上银子的时候,转脸就会偷着笑。其实,老师写这信的时候,自己就先笑了。里面的默契,那远逝的古风,令人念念。
怀素那边,信札过去,也不知那人收到信札后,再送苦笋否。苦笋也是一季的物产,过了也就没有,再得要来年了。也许来年送笋的人还记得,怀素自家已然忘了。及至送笋的人叩响了大门,怀素要楞半天,才恍然想起。也许,忙不迭谢了,着人进去,一高兴就又写了《再得苦笋帖》。要知道苦笋老后,苦竹可以为纸的。虽然《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讲竹的这一条中云:“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也即“银锭”,用于祭祀,因其纸黄而粗。怀素若用“苦涩”的纸作书,尤其作“苦笋书”,什么味道呢?
所谓苦笋的味道,周作人深得三昧。他说:“我写杂记,便即取这苦竹为名。”苦笋长而为竹,苦自在,而更有了韧性在。周作人这里面的意思,是有着自己不欲排遣的苦味,和从容于苦味儿之后的清淡的丰腴。看周作人被审判的照片,面值道德舆论,他竟然是从容的。1958年的一帧照片,瘦弱,近乎削瘦,没有血色,却干净叫人不忍拭去那上面淡淡的苦味的灰尘的。
《冬心先生画竹题记》第十一则云:“郦道元注《水经》:‘山阴县有苦竹里,里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岂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馁也。夫山阴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为是邑长,宜悯其凶而施其灌溉焉。予画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与之,霜苞雪翠,触目兴感,可何如也。”周作人评说“此蔼然仁人之言”,话已然说得很深很远了。
至于谢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谓黄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真一《笋谱》也载:苦笋“初入口尚有微苦,后苦气渐转,觉舌本清凉,为之恬淡,为无味之味,非俗世可知也”。如此说苦,透析般识得,叫人浑身一激灵。不是味觉,实在是沉潜而透彻的入世。如此的入世,入得文字,文字的清凉,令人在澄明处亦如在清凉梦里。实在的好文字,后人真不必写了,只是舌尖上氤氲着化不去,梦魇之后,徐徐醒来,大着眼睛空呆呆的。
怀素该是常吃苦笋的人。也许只有不时吃上些苦笋的人,才能宁静。时常躁动的人,他的动是没有意义的。也只有安静者,才能慢慢积蓄力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唐文献中记载:“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唐任华有诗写道:“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盘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颠狂。”
也只有心内藏有大宁静的人,才能在一瞬间,释放出真正的癫狂,于腕上格外发力,写出惊天玄妙。
蟠桃饭
桃子在淘米水里煮熟,把核去掉。为什么用淘米水呢?只能试着煮了,才能知道淘米水的妙。另煮米粥,待快熟时,将切碎的桃子和米粥同煮。
这是宋代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记载的。这饭有些禅宗的味道,自然的味道,不食人间烟火那样的味道,可是也有几分嘴馋的。想起一个僧人清心寡欲却嘴馋偷偷抿嘴一笑的样子,是有趣的。
“山中无岁月”,僧人吃这粥的时候,桃子熟了的时候,又是一年过去了。即便僧人定力好,也是会有些“偶然耳”的感慨的。桃子熟的时候,是一年里暖和甚至接近炎热的日子,但秋风就紧跟在后面。这样想,僧人的心境转瞬就木然。这木然,不是凡人的木然,枯槁的木然,而是流云和岚气一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能理解这话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理解呢?
李渔的八珍面
这面出自李渔的《闲情偶记》。
猛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其实,面里头是复杂的。天下有这么复杂的面吗?复杂到还没吃,光想想那做法,就累了。
这面先前没有,该是李渔自己想出来的。
先是取鸡、鱼、虾,剔出净肉,切薄,晾干,碾成细末。香蕈、鲜笋,剁极细碎。芝麻、花椒,也碾成细末。和面不用清水,只用香蕈、鲜笋、虾煮制的汤。有点出人意料的是,还要加少许酱醋。这些齐备了,和了面团,饧透,揉透。
面饧透了,反复揉了,才擀开。我知道北方人如何擀面,南方人呢?我不知道。本来不擅长,却又如此,叫人奇怪。
大锅的水,烧滚了,所谓的清水头汤下面,才能煮得利落筋道。捞在碗里,清爽爽的一碗面,什么浇头都不要。稍许芫荽,切碎,绿绿的,撒上一点,提色就是。
这样一碗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有了。一切,都暗藏著。
桌上,只这一碗面,干干净净。洗净了的手,细心地一箸挑起来,一口下去。鲜,香,微微的麻,微微的酸,混合在面香的味道里。惊得人说不出话来。再一口,慢慢咀嚼,味道慢慢溢出,散开,满口满心的浓郁。
这样的面,吃的时候,是不适宜说话的。最好是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慢慢吃。天也要阴阴的,太盛的阳光,安不下心来,是难以咂摸那近乎微妙的滋味的。一个人,就可以品酒那样细细吃面。也许,这面,也是可以配一小盏花雕的。
面香,酒香,还有心香,心里宁静安然的香,和在一起,是可以叫人徐徐舒一口气的。
好的文章也应当是这样,猛一眼朴素无华,但是禁得起慢慢咀嚼。
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滋味,几乎要抚掌击节了。
两道鱼脍
元人的菜,大气,虽然有时不免失之于粗野。
可这一道菜秀气了。鱼不论大小,活鱼最好,去掉头尾和肚皮。极好的刀工,切薄片,摊放在洁净的麻纸上,稍稍吸去鱼片的水分,再改刀切成细丝。萝卜剁碎,用棉布包裹着扭干成碎米状,拌上切得极细的姜丝。两样拌在一起。盘子四边点缀上些香菜,以醋和芥末调味。
这大约是元代后期吧,行将灭亡的时候了。有这样的细功夫,马上的雄武已然渐废了。
也就是这一道菜,明代的散文大家刘基,也即刘伯温指点家厨制作的时候,调料里要加了煨过的葱,榆仁酱,姜,椒末,盐和糖,并说明如果用胡椒,姜则要减少些。
刘基曾宿松风阁,写下玄妙绝伦的《松风阁记》: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離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松风阁记》写得太好,叫人忍不住全文录了。对话里这两句,极妙:“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时事险恶,智慧如此的刘基,尚不能全身而退,是悲哀的。
刘基遭贬斥,万象皆空。英雄无用武之地,哀莫大于心死。寂寞之余,“偶然”技痒,也许会亲自操刀。一个这样满腹机杼的人,烹饪的时候,心在哪里呢?“偶然耳”,上人这样的意思已然是没有了,只是刘基自己隐隐的忧愤。那些鱼脍、萝卜和调料的味道,生焉,死焉,和世道沧桑,又有谁能分辨得清楚呢?
韩熙载夜宴
《南唐书》上说:“熙载才高气逸,无所卑诎,举朝未尝拜一人。”才高气逸归才高气逸,可大多人提起韩熙载,却因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夜宴图里的韩熙载长髯端坐,似有峻色,却难掩倦怠、忧戚。
南唐末路,写了“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词人”李后主,猜疑北方人,鸩杀了许多在南唐做官的北方人。李后主,那么柔弱、深情的一个人,仓皇辞庙日,垂泪徘徊的人,先前,如何一一下得狠手。他南方人的嘴唇,情郎般炽热嘴唇,如何丢得下那几个要命的词。
兔死狐悲,中书侍郎韩熙载可想而知,却也只能以声色为韬晦,难为糊涂。可后主猜疑,于是才有顾闳中“窥其樽俎灯酒间,门生朱锐,及教坊副使李嘉明兄妹等觥筹交错之态,为《夜宴图》《纵乐图》一赐熙载,使愧疚,而熙载反复观之宴然”。
图中的这一晚,韩熙载简单用了饭。外面已经忙起来了。
稍事休息后,韩熙载洗面更衣,客人也逐一到来。
夜宴开始了。所谓的夜宴,其实主要是乐舞,酒只是随兴。
韩熙载身前的案上是下酒的干鲜果品以及肉脯之类。酒壶是黄褐色釉,烧制得温度不高,半陶半瓷,触摸起来很闷、很实在的样子。南唐时,还没有发明蒸馏技术,酒也只是果酒之类,最高不过十一二度。也只有这度数的酒,才能用那样海量的酒盏。
韩熙载坐在榻上,神情倦怠,木然。一边坐着韩熙载的朋友,朗粲、李嘉明、太常博士陈雍、朱铣、舒雅、僧人德明。哪个是哪个呢?里面的歌伎还有《韩熙载传》上记载的凝烟、素质、秦若兰、王屋山。
也不算奢侈吧?那晚韩熙载的夜宵也不过是一壶酒,两碟扣着保温的应该是蒸品。
那个弹琵琶的女子,据考证说是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她在弹什么曲子呢?懂行的人也许从指法上就能看得出。可也不想叫人指认,还是这样的好,再好的曲子,也不如从没听过的。
韩熙载、同僚和歌妓之间的关系,是平易、亲近的。一曲之后,大家酌几杯。只是举杯罢了,没有谁劝谁的。也没有豁拳。只是端起来,各自随意喝。也许是酒的作用吧,也许是性情使然,接下来,韩熙载亲自为舞《六幺》的歌伎王屋山击羯鼓。从姿态看,韩熙载是极熟练了。
夜宴告一段落,琵琶消歇。
夜宴是欢愉的,可是宾朋喧哗、觥筹交错之时,夜宴的主人韩熙载却是寂寞无聊的,他只是在消磨生命而已。
夜宴,夜晚的缘故,灯烛并非分明,一切,美味、美声、美色都转换成了味觉和嗅觉。一个个的人都像是夜间埋伏着的张开五官窥伺的小野兽。李笠翁在《闲情偶记》里说:“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人的美妙歌喉,是带有令人神魂飘摇的味道的。
韩熙载也实在是大度的人,甚至隔窗听见他的歌伎与人偷情,赶紧避过去,生怕搅扰了年轻人那份美好。这样的人,不多。也只有后来的苏轼等,才有这等襟怀。
史书上记载,说他“家无余财”。这“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人,留下了什么文字呢?值得找来看看。
韩熙载有歌伎四十人,时会“着褴褛,负饭筐,执獨弦琴”。他的得意学生舒雅敲着手板跟着他,二人跑到歌妓住的院子里乞食。
他的歌伎会“舍”给他们师生二人什么酒食呢?也许,会逗弄这寻常看起来至高无上的中书侍郎,不给他。几次三番,才答应了。尔后,酒宴歌舞,什么样的热闹呢?也会贾宝玉关起门来,一时忘情那样吗?时光太匆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韩熙载也是有这感慨的。
咂摸韩熙载和歌伎们的关系,他们是主仆、情人、父女、友人?也许是很复杂,兼而有之的。可最重要的是,韩熙载竟然是悲悯的吗?一个至高的朝官,会是这样的吗?
韩熙载最后是什么结局呢?他的最后,会把这些歌伎都一一安顿稳妥了吗?也由此想起袁世凯的公子袁克定,他的送葬队伍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戏子和妓女。袁克定是悲悯的。这个袁家的叛逆,刚烈而深情。
韩熙载呢?
有谁能好好写一写这个人呢?
莼羹鲈脍
这一道菜是几乎不用写的。是天下美味的极致。所谓的莼羹,就是西湖的莼菜汤。莼菜又名水葵、露葵,属于睡莲科植物。叶片呈椭圆形,深绿色,浮于水面,叶子的背后有胶状透明物。莼菜几乎是没有什么味道的,这反过来成就了它,没有味道的东西,才好入味。也将好,它的口感,滑、嫩、脆。这样的莼菜,配上鲈鱼,那汤是几乎完美的。自然是绝妙无双的。
还有一个故事,左宗棠在浙江时,最嗜好莼羹。去新疆后,大商人胡雪岩感念左宗棠的知遇之恩。将莼菜用纺绸包裹起来,外面覆以绵纸,加急用快马呈送到新疆。据说还能保持其本来的味道。
西晋时候被称为“江东步兵”的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脍,”(《晋书》卷九十二本传)遂辞官回吴中。虽然还乡可能有官场纠纷的原因,但也是和故乡的美味分不开的。张翰也因此避免了杀身之祸。
俞樾在《曲园日记》里写:“吾残牙零落,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当,莼丝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诗云:‘尚堪大嚼猫头笋,无可如何雉尾莼。”
辛弃疾的家虽然不在吴越,但是也多次写过:
谁怜故乡梦,千里莼羹滑?(《六么令》)
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儿女灯前。(《木兰花慢》)
已经是另一种人生意味了。
莼菜这样的东西,我没吃过。太美妙的东西,还是不去吃的好。想一想也就够了。
莼羹鲈脍,吴侬软语念起来,什么声调儿呢?
这菜,先得莼菜。莼菜,水生,睡莲科。古称茆,水荷叶,水葵,露葵。莼菜的叶片呈椭圆形,深色,浮于水面。嫩茎和叶背附着胶状透明物。有红花和荷绿花两种。莼菜入馔始见于《晋书》。
吃这菜,似乎也应该有那么一个人安静坐着,干干净净,整齐,灰衣衫,黑布鞋,眼睛明亮亮,温暖暖的。一个人抿着温热的酒,若有所思,等谁,也不等谁,所谓虚怀若谷的样子。偶尔,也会伸出一根手指,蘸点酒,就着桌面,写个什么字。
莼羹鲈脍,不复杂,可是单纯随意的讲究。鲜嫩莼菜制羹,加上火腿丝、鸡丝、笋、蕈丝、小肉圆。鲈鱼蒸熟。所谓蒸熟,不过六七分吧。为的是好切脍。脍也就是切丝。可为什么鲈鱼不生切呢?完全可以切得细细的,嫩嫩地汆在汤里。也许是滚汤会伤了莼菜的清香,鲈脍才要熟了,入汤一热就好的。
莼菜炖制的羹,所谓莼羹,半透明的白,淡的白,若隐若现的一丝丝碧绿,似影子,不仔细就看不到。莼羹因了莼菜的滑,也是稍有些黏性的,滑爽的黏。莼羹鲈脍的鲜,是微妙的。雪白的鲈脍,莼菜的绿,白绿相间,若即若离,是有些莲叶田田,鱼戏其间味道的。
因这莼菜是睡莲科,会令人想起莫奈的画,似乎那一汪水里面的睡莲,几十年过去了,还在优雅地睡着。绿的睡莲,因为酣睡,微微地有点紫。
补记:脍在汤里的鱼,另有烩青鱼饼。
取青鱼肋条肉,去皮骨。每斤青鱼肉配猪膘四两,加少许盐,剁八分烂,入十二个蛋清,搅匀再剁细成泥,划成方块下锅里。水不要太滚。熟后捞出,浸在凉水里。吃的时候,用鲜汤加作料烩,鲜而香嫩。
也算是斗茶
于某些行道浸淫甚深的人,都是青眼白眼的吧。
明代的闵汶水即是这样的人。老人住一个叫桃叶渡的地方。这老家伙真的太会住了!张岱名声大矣,去拜访闵汶水,一样慢待。不仅是慢待,甚至是有些不客气。可是张岱的顽固,叫闵汶水没有办法。他只能生起茶炉煮茶,验张岱一把。不行,就叫他滚蛋的。茶上去,闵汶水蒙张岱说,这是阆苑茶。张岱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点像罢了。闵汶水接着蒙,这是惠泉水。张岱说不是,也只是有点像。老人大笑起来。
高手过招,不见力量的,只是些许光影。两人暗暗较劲,较到合适时候,只是相视一笑就撒了手的。太多话是不必说到明处的。说到明处,就浅了。高手画树,只是蘸了墨,所谓“发干有力”就是。明白的人站在一边,是知道那一笔几十年力量的。看起来,似乎无所谓的一笔,沉静的,可那力量不知怎么就在那里了。
最后,闵汶水只有把好茶拿出来。两人边煮边饮,不时互相瞄一眼,会心一笑。
这两个坏蛋啊!
拌三友萝卜
将白萝卜、生笋、茭白切成薄片,盐略腌,加麻油、花椒末、醋。三样东西拌在一起,是不孤单的。
岁寒三友,也是中国的一句老话,松、竹、梅。
汪曾祺有小说《岁寒三友》,其中有三个人: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靳彝甫是画师,珍藏有三块祖传的田黄。有人要买,靳彝甫说:“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舍此性命。”一年,两个老朋友王瘦吾、陶虎臣腊月三十真过不下去了,靳彝甫卖了田黄,请两位老朋友上了如意楼。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枚银圆。
汪曾祺小说的结尾写得真好:
这钱——?
靳彝甫笑了笑。
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陶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看这样的小说,是要叫人流泪的。为着人生的艰难,也为着人生有这样温暖的朋友。而将白萝卜、生笋、茭白切成薄片,拌成三友的人,也不该是寡情之人吧,尽管只是三样平常的青菜。
涪翁菜
大叶的芥菜,除了盐,另用花椒、橘皮,菜嫩而香。相传这是黄山谷留下的做法。
黄山谷的字,也很有些粗枝大叶的味道,笔笔的撇捺,都从收紧的中宫发力地纵出去,着实叫人舒畅。大叶的芥菜,那粗犷的风格,也许是因着他的书法吧。他的书法和这大叶的荠菜,也是适宜于他的性情的。
他的人,什么样呢?想必也是和他的字、他腌制的大叶芥菜有些相似的。看这个人留下的《宜州家乘》,就有些知道他的力气在中年颠沛流离之后都用尽了。《宜州家乘》的文字那么安然。比如:“二十八日,丁酉。晴。随元明游北山,由下洞升上洞,洞中嵌空多结成物状。又有泉水,清澈胜南山也。”这文字安然到什么样子了。
黄山谷似乎不画画,如果画的话,假如画大叶的芥菜,蘸了浓墨淡墨的笔,大肆抹过去,芥菜的叶子湿漉漉的,盐和花椒、陈皮的气息就弥漫在他的书房里。
酸梅汤
《都门杂咏》里有这样的诗句:
炎热更无虞暑热,
夜敲铜盏卖梅汤。
乌梅、山楂、甘草清水浸泡,然后入砂锅,加清水,用大火烧开之后,改小火,接下来加冰糖,再煮一会儿,最后加糖桂花,酸梅汤就成了。
古籍中所载“土贡梅煎”,南宋《武林旧事》中所说的“卤梅水”,是古老的酸梅汤。
酸梅汤,还必须有冰,冰镇。没有冰镇的酸梅汤,夏天里哪里会有清冽的味儿。
古时候制冰,冬天选背阴处,拾掇干净了黄土,一层层泼水,结成丈许厚的冰。天快暖和了,赶紧用厚厚的麦草严严实实地盖上。这冰,可以一直用到夏天。
那样古老制法的酸梅汤,现在已经没了。现代技术的制冰,冰,已经不是那个味儿了。
没了,也就没了吧。也有如汪曾祺说高邮故乡,几十味调料煮出来黑紫色的豆腐干没了,也就没了。
老先生说这的时候,无限感慨。老先生说这的时候,只是在说豆腐干吗?老先生会想起司马长卿的《长门赋》里“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这句吗?
在京城,有幸见过先生两回,至今怀念。还有他蒲黄榆家里的那个电话,至今存着。
舊时候的酸梅汤,盛在什么样的容器里,如何卖法,多少钱一碗,也都是想知道的。
清晨做好的酸梅汤,要到快中午时分才能卖吧?酷暑之下,青石小街,明晃晃的燥热,阴凉处却忽然伸出一块蓝白幌子。过路的人,折身过来,排出几个大钱,一大碗就到手了。冰渣大约是可以多要一点的。一碗见底,冰渣嚼在口里,咯啦啦,冰的呀,不敢呼气,直翻白眼。
喝到最后,酸梅汤已然慢慢温了。梅汤的酸甜显现,慢慢咂摸,也真似少女的醋意,酸而甜,甜而酸,叫人可以好好回味的。
再就是晚上,稍许的阴凉,可是酷热未去。蝉在树上鸣叫。卖酸梅汤的人,携了担子,夜敲铜盏卖梅汤。
酸梅汤,不知是怎么个吆喝。
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有:“卖饮食者邀呵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燕京岁时记》,亦于六月记冰胡儿:“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
前者连着四个好,有破天荒好大气派!后者先俗,又忽然,何其雅!令人惊诧,疑心这吆喝是经俗雅两道而练就的。
卖酸梅汤,也一定有极好的吆喝声。
试着拟一句:“酸梅唵,汤唵,冰唵酸的甜。”
可惜,一切,都过去了。旧的文字里,也没有见到记载,更不用说那苍老的在小巷里悠长悠长的叫卖声了。
想起王淡人
王淡人是汪曾祺笔下的人物。这个乡村医生过得有意思。王淡人是所谓的乡村医生,不用坐堂,可以悠闲自在。闲来无事,他拎着个小火炉、铁锅,盛着调料的盒子,钓鱼去了。有这样钓鱼的吗?
也没准他还带着一本书,线装,卷在手里,斜在河堤上看书,不时瞄一眼水面上的鱼漂。鱼漂在水里静静立着,纹丝不动,他接着回头看书,一点不急。
有鱼上钩了,王淡人把线收回来,细心地把不大的鱼从钩子上退下来。王淡人钓不上大鱼,他不知道哪儿鱼更多,哪儿有大鱼。他只是钓着玩。
鱼取下来了,王淡人就着河水把鱼洗净了。借着河水,把鱼煮了。简单一点调料,河水煮河鱼,滋味的鲜,是不用说的。
王淡人喝不喝酒,老汪没说,好像是没说。王淡人应该是带着一小壶酒的。江苏的酒很多,高沟就不错,二十多年喝过一种铁皮盖子的,真是好。鱼肉吃了,汤喝了,酒喝了,书看了不多的几页。王淡人不是来这儿看书的,看与不看,都行。
忙乎完了,孩子来叫,家里有病人。王淡人拾掇拾掇,悠闲回去了。
跟一个海边的朋友说王淡人,他说他们那里,嘿,比王淡人那里好哪里去了。海边的房子,窗户开着,一不小心鱼就从窗子跳进来了。
最悠闲的是,一年,在这边乡下,泉边一户人家,修了细水渠,泉水竟然是经过那家的灶台的。起了锅,升了火,从灶台边上舀一瓢水倒在锅里。这样的饭食,质朴、简单,叫人迷恋。
也想着在近郊买一块地,盖几间青砖瓦房,一园菜,一笼鸡,带十几本书,随便在那儿写点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写,就那么无所事事,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水,看看流逝的时光。管他的呢。
馈赠
古人的生活,只要不是太贫穷,总会有一些友人和邻里相互间的馈赠。这样的馈赠,以食物居多。一点似乎并不足道的食物,因为这样的馈赠,而显得珍贵了。
苏东坡在《回钱穆父书》中有这样的意思:承蒙您厚赠竹笋。将笋子、香蕈、菘心与鳜鱼用清水同煮,在姜、萝卜原汁和酒等三种东西中放少许盐,慢慢撒在鱼上,待完全煮熟后,便可以吃了。味道很好。因此不敢独自享用,请您按照这个方法,做给您和老嫂子一起品尝吧。
多么温暖的话啊!尽管只是一句话,一种烹饪的方法,却因“不敢独自享用”,而显出了深厚的友情。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共过患难,但仅就这样的话,就知道他们之间相知甚深,可以生死相托。
母亲在贫困年代也是这样。偶然得来的香油、花生酱,甚至是小米、红薯、粉条之类,也总是会分成几小份,着我们一一给邻居送去。三五个红薯,半斤粉条、小米。我们放学后,母亲已经分好了。我们送去时,那家的饭往往也好了。放下东西,急忙要走,那家的母亲一定会拽着我们,吃了饭再走。实在挣不脱,只好盛了半碗,几口下去,赶紧跑。回到家,母亲知道了,嗔怨几句,一笑就过去了。奇怪的是,我们总是乐于干这样的事情,东西送人了,却没一点心疼。
现在呢?似乎什么都有了,却感不到。只是去母亲那儿,才能感到一点。母亲住一楼,笃笃笃,有谁敲着窗子玻璃,过去一看,对面楼上一个老太太,手里的一块毛巾包着些什么。知道是吃的。屋里笑笑,摆手,外面却固执。没奈何,开窗。东西递进来,打开,却是热腾腾三个包子。回毛巾的时候,母亲也会顺手包上点什么。一时没什么,会心里记着,另还些什么的。
这样的温暖,也只是这些贫寒过的老太太们才会有的吧。
炒米茶
偶尔,会想起郑板桥写给他胞弟的信:“天寒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晨霜雪早,得比周身俱暖。嗟乎!嗟乎!”
米的制法,要当年的新糯米,在三九严寒时冷浸。冷浸,其实是奇怪的,软糯的米,却要强行一样的冷浸。浸的意思清楚,无非是为了水。可是冷呢?尤其是要在三九天。是用冷来控制水吗?且这时间要三天两夜,真是漫长。
之后,放蒸笼上蒸。要硬柴火,也就是杂木之类,为着十分耐烧。熟后倒入竹匾里,放在室外,十多天时间,一任日晒、风吹,直到米干透,一粒粒冻玉一样。
然后是炒制。米是不单炒的,要和沙子同炒。炒制用的沙子讲究,有些竟然是盛在瓦罐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最好的沙子,如豆,历久了,呈黑色。有趣的是,此时的炒,却要用稻草之类的软柴火慢慢炒制。一硬一软,也是道吧。
冲茶的时候,是要用青花小碗的。滚水一沏,介乎粮食和茶的香气。那一点米香,焦香,安稳了胃的香,其实是那么古老的。
冲茶的人,是着蓝靛花布、戴银或白玉的镯子、梳刘海的女子。她是给自己冲的,冲好了,坐在桌边,静静的,眼前一只青花小碗,腾着热气。静静地,她抿一口,米茶还有点烫,她就微微地皱一下眉头。
这时,门,吱的一声,有人来了。
女子没动,再抿一口米茶,她知道那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