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南路以东 重庆南路以西
2018-12-27张惜妍
张惜妍
我驻村的地方在城乡结合部,位于伊宁市天津南路以东,重庆南路以西,一个叫“英买里”的长条形小村子。四百九十八户人家,有哈萨克、维吾尔、汉、回、锡伯、蒙古、柯尔克孜七个民族。
这片原本长满果园和庄稼的土地,已经大面积征收,长出来的是工厂,是高楼。英买里其实就是城中村,居民使用着农村的户口本,在城里打着零工,既保留着世俗沉淀的民风,又在努力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孩子们与城市孩子在一个学校上课,主妇们国家通用语流利,穿戴时尚。逐步城市化的乡村,呈现出转型时期特有的艰难与优势。
夏天的黄昏,我喜欢到天津南路散步,沐浴着被云层微微遮蔽的柔软阳光缓缓而行,越过两边的杂花树篱,可以看到田地、树木、红屋顶、羊群、孩子,实在是一幅再素朴不过的景象了。空气中的烟尘味,慵懒的母牛,追着汽车狂吠的小狗,盛开的玫瑰,这就是我们的村庄。住在里面的人,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像蚁丘中的蚂蚁, 蜂巢中的蜜蜂。我们认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认识我们。
我散步的时候,流浪的猫狗跟在后面,越聚越多,我给它们起了名字,果冻、皮蛋、淘淘、 卡拉、菲力、莫斯科、布拉格……时间久了,它们知道我从哪里出发,到哪里将息。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头顶有鸽子盘旋 ,脚边有小猫跟随,身前身后有小狗欢腾。我喜欢这样的黄昏,因而不希望雪花过早从天而降。
在这里,我经历了四季轮回,参加过割礼和婚礼;怀抱过初生的婴儿,也送别过辞世的老人;曾在深夜里哭泣,在国旗下歌唱;给孩子们上课,给妇女们宣讲。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达吾提·桑子熟了
吐尔逊说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他甩着毛茸茸的胳膊,腆着肚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推开一扇木门,偏过头对我使了一个“进去”的眼色。
跨进门槛,桑树的浓荫就罩住了我,头顶的桑果又大又鲜,看看都要流口水。我一只手拽住枝干,一只手忙着往嘴里送,黑紫的汁水顺着指尖滑过手掌再流到胳膊上,洇开弯弯曲曲的细线。
每年五月,桑椹比杏子抢先一步成熟。小孩子在桑树上爬上爬下,小手和嘴唇被桑汁染得紫红,变成花猫脸,衣服被弄脏刮破,难免受到妈妈的数落。一切来自大自然的馈赠都是丰美的,每一种果实吃到嘴里,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那是没有超市没有零食的年代里最大的幸福和安慰。成年之后,我们这代人对于田野里任何一棵树一种植物所怀有的感情,根植于岁月,潜藏于记忆深处。当置身于某种熟悉的气息里时,沉睡在年轮里的童年回忆便苏醒了过来。
吐尔逊喊我: “哎,到这边来,还有白桑子。”与黑桑子酸甜的味道不同,软糯的、拇指状的白桑子放到嘴里不必嚼就融化了,浓郁的糖分甜得发腻。我曾拍了巷道里小孩子摘桑子的照片发给一个没来过边疆的朋友看,他回复说:“这种果子不好吃,不甜。”此刻我站在桑树下,想到与他的这番对话,心生同情,活到四十岁,都没吃过且不认识这么甜的桑子。真想往他嘴里塞一把白桑子——在边疆夏季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光合作用和昼夜温差之下,果实蕴含的甜蜜因子是什么滋味,没尝过的人当然想像不出。
这个大院子里有五棵树龄超过二十年以上的桑树。每棵树上的桑果我都没有放过,一圈吃下来,肚子已经发涨了,双手黏糊糊的。
“咱们中午不回去吃午饭了,就在树下面的毯子上休息吧。”
“这个毯子是接落下来的桑子的,不是让你睡觉的。”
“这个院子没有主人吗?你去找个塑料袋,咱们摘一些带回去嘛。”
“咋没有主人,那边呢!”
在我和吐尔逊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间,我顺着他下巴扬起的方向望过去,院子的另一端,一个灰衫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树荫下低头干活,完全无视有人在活动。
“你咋不早说,羞死人了。”我剜了吐尔逊一眼,赶忙过去问候。
伊犁民间的魅力在于寻常巷陌。一条条幽深洁净的巷子,庭院齐整排开,果木繁茂。院子里的灶台和卡尔瓦特(木榻)是安置在果树或者葡萄架下的。卡尔瓦特上铺着鲜艳的花毡,一家人在此休息。来了客人,铺上条毯子,放置小条桌,请客人上座,饮茶,吃饭。
就在这样一个阳光初照的早晨,达吾提老汉坐在树荫下,把树枝锯成一截截柴火码放在灶台边。我向他问好后,便掂起水壶洗手。洁净的灶台上,盆里的牛奶已有一层微黄的奶皮子。
坐在卡尔瓦特上,达吾提老汉笑着问我:“丫头,奶子喝不喝?” “不喝了,肚子饱了。”吐尔逊过来和老汉说着闲话。我自己转转,两亩多地的院子,院墙周边都是桑树果树,树下草丛里,老母鸡带着一群鸡娃溜达着觅食。
关于桑树,琢磨起来很有意思。在我国文化典籍中,桑树的地位很高,“桑”这个字的使用频率也很高,人们把土地称为“桑田”,农事劳动称为“桑麻”,又以“沧桑”借喻世事的变迁, “桑梓”被用来比喻故乡。还有从桑树而起源的丝绸之路,那是对世界文明和贸易多么巨大的贡献。
维吾尔族人家庭院内外随处可见桑树的存在,这是民居的标志。据说是祖先留下的传统。古人的思维中,桑树枝叶繁茂,粗壮高大,果实能饱腹,树叶能养蚕,将桑树视为吉祥树,心存敬畏。桑树蕴含着一种古拙之气,《诗经·小雅·小弁》里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的句子。
达吾提老汉不识汉字,他只是沿袭传统把桑树种在庭院里,唱在民歌里:“用你院中的桑木/做成了一把热瓦普/在情火的烤炙下 /我的心儿成了卡瓦普(烤肉)”。
哎呦,火辣辣的情歌!达吾提的老伴带着儿媳孙子逛巴扎去了,如果在家,听到老汉这样唱歌,会不会羞红了脸?
我们告辞的时候,达吾提老汉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一脸慈祥地说:“丫头,桑子多得很,带一点回去吃嘛。”
走出院门,我问吐尔逊:“你咋认识他们家的?”
“我不认识他,昨天入户走访路过,看见院子里的大桑树,我就进去了。”
回到了村委会大院,村干部古丽波斯坦带着她漂亮的小女儿迎面走来。我张开双臂正要拥抱她,看见自己张开的手掌黑紫黑紫的,还没来得及放下,小姑娘就喊起来了:“阿姨,你的牙齿咋是黑的?你沒有刷牙吗?”我尴尬地对古丽波斯坦解释:“达吾提家的桑子熟了,我吃桑子去了。”小姑娘又喊起来:“阿姨,你的舌头也是黑的!”
嗷吼,亲爱的麦迪娜,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阿姨丢在达吾提家桑树下的脸面刚捡起来,就被你揭掉了。
此后半个月,我们工作队的人天天轮番往达吾提家跑,回来的人一个个黑手黑嘴。达吾提老汉到村委会升国旗的时候看到我,冲我招招手,我穿过人群问他什么事,他神秘地说:“杏子快熟了,你房子来,带一个盆子来!”
玛依拉·一朵自由迁徙之花
对山江的小女儿玛依拉从广州回来了,他一大早高兴地跑到村委会,邀请我们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干部们到他家做客,说:“你们不来的话,我肚子胀呢!”村支部书记伊力夏提安排完早派工的事情后说:“为了对山江的肚子不胀,大家忙完后直接去重庆南路十四巷,西热娜依,你买点蔬菜水果先去帮忙。”
早就听说玛依拉是村里最漂亮的哈萨克姑娘,新疆艺术学校毕业以后就离开了家,在内地很多城市里跳舞。她可是那些没有去过远方的年轻人的偶像。
玛依拉果然名不虚传地漂亮,小蛮腰轻盈盈,弯弯的睫毛忽闪忽闪,热情地为客人倒茶。卡马力丁他们几个小伙子偷偷瞟着她的侧影,她一扭过脸去,他们就低下头喝茶。在美得发光的姑娘面前,粗野的汉子都变得斯文起来了。
油汪汪的抓饭吃了,酽砖茶喝过了,该谝的话也谝完了,宾主尽欢,大家起身告辞,穿鞋离炕。
我一抬头,羊圈上面开着几朵艳丽的红花,我走近瞧瞧,哦,红罂粟,人们都叫它天山红花。
一下午,我对那几朵红花念念不忘。夏天了,伊犁最美的风景已经绽放在河谷两岸。
初夏时节,西天山最美的景色便是脚下广袤的伊犁河谷,大面积野生的天山红花像火苗一样点燃草原,耀眼得如同落在地面上的霞光。火焰由西向东延伸——霍城县的大西沟、三宫乡,伊宁县的托乎拉苏,东至尼勒克的木斯乡,新源县的则克台镇……
据说尼勒克的木斯乡红花最为壮观,我却从没亲眼见过。
对山江家的羊圈上怎么会长着红罂粟呢?那几天,我心里想着念着这个事。没想到,玛依拉到村委会来了,我拉着她问:“你家羊圈上的花是谁种的?”“谁也没种,野生的。”“那真会长,可真漂亮。”“你想看更多的天山红花吗?我明天去尼勒克叔叔家,一起去吧。”“天哪,真的吗?肯定要去,我去找队长调休,你等我啊。”
我们到达木斯乡的时候,太阳刚刚跃出山谷,一切都是静止的:晨光、山峦、空气、青草、红花,吞吐着新鲜的气息。晨风清凉,在朝阳的沐浴下端详一朵花的姿容,轻盈的花冠像彩绘的玻璃,红绸薄得透亮,花瓣在露水的重压之下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优雅,甚至可以将这种孤芳自赏视为高贵。
天山红花遍地野生,一边死亡一边萌生,年年依旧,这难道不是一种长寿?
伊犁河谷两岸像孪生兄弟,漫长的山脊绵延到大地尽头,山尖终年白雪覆盖,半山松林,河流不息,草原千年。牛羊、庄稼和雪水,养育了天山子民的一生。玛依拉走进人山人海与水泥丛林,强烈不适,终于在漂泊了九年之后,回归故乡。
生活的芬芳与荒野的冷寂混合,散发出西域辽远的气息。河水轰响,枯木布满青苔,波拉特家毡房的炊烟在清凉的空气中轻淡飘渺。牛甩着尾巴,在河边吃草,一大群灰鸟围绕着牛群,奶牛笨重憨厚,灰鸟轻盈纤巧,在天上翩翩飞舞。波拉特无限温柔地看着一个小牛犊,拿着长长的牧草,很耐心地,一节一节地喂着。小牛犊一邊咀嚼,一边用婴儿般纯洁的大眼睛看着他。
在乡村与城市,路边、屋顶、草坪、花园……有泥土的地方总会突兀地冒出几株绽放的天山红花,娇美空灵,眼神无所畏惧。不知道是风还是鸟儿把种子落在那里,一朵自由迁徙的花,总可以找到办法去它想去的地方。
玛依拉少女时代就有着一颗自由的勇敢的心,她跳出新疆,在上海、北京、广州、香港等繁华都市表演舞蹈。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在餐桌上跳过,在舞厅里跳过,也在大舞台上跳过,见识灯火辉煌,也想念故乡。她证明过自己,不想再走远了,外面的世界她已见过。她要回来陪伴父母,办一间舞蹈工作室,教热爱舞蹈的孩子们跳舞。
我相信她的梦想不久会实现。一朵自由的迁徙的花,种子最终落入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