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
2018-12-26
2007年,谢逸仙有8个月没拿到过工资。那段时间他一度以为PLU撑不下去了,2007年临近春节的时候谢逸仙和陈琦栋说:“要是公司不行了,你就说一声,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后来,陈琦栋融了一笔钱,给每个人发了点过节费。谢逸仙也顺势留了下来。他觉得,他不能走,他是“唯一会的人”。也出于这个原因,谢逸仙分到了一点股份,技术入股PLU。
王珏回忆,那个时候虽然大家不知道PLU怎么赚钱,但好像每个人都不慌不忙的,每天坐在那里打游戏,下班了也不愿意走。王珏离开后,真正让谢逸仙发愁的是自己能力不够。他记得有两次出去做活动,大家费了很大的力气,但还是被甲方各种指责。谢逸仙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当时想着做完这个活儿就不干了。可每次做完都还是留了下来。
那段时间,谢逸仙在上海,女朋友在扬州,两个人一个月见一次面。有一次,谢逸仙去扬州找她。扬州有个瘦西湖很有名,谢逸仙带着女朋友在门口问了问,票价是80一张。最后两个人在门口转了转就走了。
随后几年里,谢逸仙辗转于几个城市。他结婚生女,最后在苏州和上海之间的太仓扎下根来。在一次视频里,妻子告诉他女儿会走路了。看着女儿跌跌撞撞地样子,谢逸仙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一年后,在他的要求下,妻子带着女儿来到了太仓。此时,谢逸仙明显觉得女儿对自己生疏了很多。“我女儿小时候和我很亲的,但那两年因为工作我错过了很多。”但因为工作,他只能和女儿生活在两个平行的时间维度里。
PLU成了陈琦栋更大的商业版图中的一部分。当时PLU被称为活动部,而在上海的直播平台龙珠TV则在内部被称为直播部。谢逸仙成了活动部的老大。过去,PLU人少,大家都想着怎么把活儿做得让客户满意,团队江湖气很重,没什么上下级。但随着经济境况好转,在PLU向正规转型的过程中,谢逸仙感觉到了来自同事的疏远。
PLU有个习惯,每次做完一个活动大家都相约着出去喝酒,慢慢地,谢逸仙发现喊他去的时候越来越少。身边的人,却觉得谢逸仙的脾气越来越大。2016年,有一次谢逸仙已经记不清的活动结束,他想帮着收线。但看着满地的线缆,他竟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想问一下正在收拾的人,发现也叫不出名字。他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如今他最信赖的刘鹤和郭昊先后都曾因为各自的原因离开PLU去了龙珠直播平台。这两年里,谢逸仙自己带着团队一个又一个地接项目。CFPL成了谢逸仙团队固定负责的项目,PLU和香蕉计划按年轮流承办LPL,还有2018年在迪拜举行的《绝地求生:刺激战场》全球邀请赛……
2018年,郭昊和刘鹤都回到了如今已是量子体育VSPN第三事业部的老PLU团队。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谢逸仙没有挽留,甚至还给他们出主意,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谢逸仙也没有拒绝。如今,郭昊继续做着项目经理的职位,刘鹤则负责第三事业部自己的导演组,谢逸仙负责技术组并统筹全局。第三事业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运营着。
现在,谢逸仙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情况。年会的时候,越来越多过来敬酒的人他喊不出名字。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之前他抗拒,如今他选择慢慢接受。
就像一部电影里最受关注的是那些主要角色和扮演者一样。在电子竞技的赛场上,最受关注也是那些不断刷新人类极限的选手们。“一场比赛80%的时间在播放游戏画面。“谢逸仙说,“这是电竞比赛的背景。”游戏内的摄像头由开发商内置,游戏画面由选手完成。
那么,电竞导演的任务是什么?这是如今年轻的电竞导演们的困惑。谢逸仙和同时代的电竞导演们却来不及有这样的困惑。
在直播还不普及、画质还停留在普清的年代,电竞导演们的主要任务是把活动办好。那时他们想着怎么让活动流畅地进行,吸引更多的人到现场。
摆在谢逸仙面前的问题更加直接。没钱、没人、没设备,还得一直接活儿才能养活自己。王珏回忆道,虽然在外界的印象里,NeoTV很有钱,但实际上,大家都是“手里拎着设备,脚上挂着个设备,做着绿皮车在全国各地办比赛。”
那时,谢逸仙想的是怎么快速地做完一个活儿。做得越快,接得越多。
用最少的设备、最少的人完成每一个到手的任务,团队里任何一个人技术的熟练度和应对突然情况的能力,就成了谢逸仙眼中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时间长了,这份对技术的偏执成了谢逸仙最明显的特点,并遗传给了他的团队。
在PLU早期的时候,团队里的新人都会接受谢逸仙专门的训练。这些新兵先要知道设备的使用方式和彼此的连接方式。接下来要用笔画出这些连接方式。笔试通过后,谢逸仙会让这些人把所有设备全部断开,弄乱,然后在一间空屋子里重新组合。几天后,组合好的设备会被再次拆散,在另一件空屋子重新组合。这个过程会持续很久,从开始的一周,到后来的5天,3天,1天,半天……
谢逸仙那段时间对于各种设备是痴迷的。
PLU最穷的那几年,每年谢逸仙总会去北京看一看摄影设备展。当时他一件设备也买不起,但是他想看看,想知道怎么用,有什么效果,“现在用不上,万一以后用上了呢。”
那时PLU整个团队的特质也是明确的。
郭昊在2008年加入PLU。很快,他就被磨练成一个全面手。懂拍摄、懂制片、可以和客户对接……自己一个人带着几个同事就可以接手一个不大的活动。
和很多电竞公司一样,当时PLU也有自己出钱主办的比赛。2008年的时候,谢逸仙想,为什么不让观众买票呢?于是,他找到陈琦栋,“我那个时候和他说,我想卖票,50一张。”50一张,当时的电影票也不过这个价格。“你疯了吗?观众为什么不去看电影?”陈琦栋的回答留给了谢逸仙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观众为什么要花钱来现场看比赛?5年后,他才有精力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谢逸仙自己承认,作为一个被临时架上去的“导演”,他没有足够的知识,也没有王珏一样的人指导他。对于纯粹内容上的疑问不是没有,但一直以来要么是照葫芦画瓢,要么只能卡在问题本身。他试图向外界寻求帮助,他询问过一些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带这些人来看过现场。他得到过对作品的肯定和否定,当然,也一直在被拒绝。
2010年的时候,当时韩国顶级的职业联赛OSL第二赛季的决赛在上海东方明珠前的广场上举行。当时PLU的当家解说大师和二龙坐在台上激情地解说着比赛,谢逸仙却坐在韩国人的转播车里看着韩国人忙活。当时他很羡慕韩国人,专业、有设备。后来,陈琦栋做龙珠TV的时候,他和陈琦栋说:“你少签一个主播,给我买台转播车吧。”陈琦栋没答应他。
2013年,当时还在光线传媒的刘鹤看了《英雄联盟》S2总决赛的直播。“当时我的反应是觉得做的不错,是个新鲜事儿。“那时候,刘鹤在光线传媒做电视综艺,当时借由PLU的招聘广告,刘鹤认识了谢逸仙。
那段时间,因为接手LPL,PLU第一次买了设备。虽然只是大屏、少量的高清摄像机和切换台,但好在是成套的制播设备。看着这些的设备,谢逸仙“就像士兵看见武器装备一样”开心。
设备人手逐渐充足让谢逸仙开始思考那个5年前他没能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观众要来现场?
他们在上海四个固定地点定时安排了四辆大巴车,用来将接送LPL的观众。现场也准备了许多应援物发给到场的人。陈琦栋曾经质疑过这种行为,但谢逸仙认为,引导观众的情绪是他的任务,中国人是含蓄的,他需要通过手段其激发他们。
几个月后,大巴车成了一种标志。每周末晚上,太仓LOFT门口总是早早挤满了出租车。在太仓,你说去看LPL司机师傅可能不知道,但如果你说“去看游戏比赛”,司机师傅一定会把你送到PLU的办公地点或是太仓LOFT——LPL当时的举办地。粉丝们也开始自发地组织发放应援物。
后来,谢逸仙带着PLU的团队喊出了“你来现场看一次”的口号。直到今天,他还存着很多当时全国各地的粉丝举着机票、火车票的照片。2013年刚接手的时候,谢逸仙说要给每场比赛编个号,到了2015年,刘鹤来到PLU后带着其他人拍了LPL第1000场的纪念视频。在已经废弃的太仓LOFT里,他们和若风一起辨认着当年的痕迹。在一面玻璃墙上,吹开浮在上面的灰尘,他们看到了WE两个字。
《英雄联盟》职业联赛赛场两边的临时休息区是郭昊仿照NBA的场边休息区设置的。当时他的想法是甚至不需要有声音,不管输还是赢,只需要让观众看到比赛结束后选手的状态就行。他还设置了如今各个战队教练、经理偶尔出席的评论区。他记得,当时Snake的经理左雾有点迷信,每次Snake比赛时都不洗头,穿同一件衣服,带一盒红双喜牌的香烟,用同样的姿势庆祝胜利。
尽管后来LPL被别的内容公司接手,但这两个区域被保留至今。
从2011年开始,模仿也好、借鉴也好,谢逸仙整个团队的人一直在把那些成熟的内容元素、操作手法融进电竞的比赛。谢逸仙也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工作:“赋予一场游戏比赛以之外的意义。”落到细节上,在现场,要引导观众的情绪,“让观众以一种特定的情绪进入到比赛里”,并用现场的情绪带动、吸引线上的观众。
但是,他还是感到一些难以突破的限制。2014年,直播平台出现,电竞正式进入超清时代。线上观众的变多,电竞受众的增加都对内容本身提出了更高要求。在一些比赛开幕式的直播中,经常会看到吐槽的弹幕,“太拖了”、“没意思”等等。
谢逸仙当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但他无计可施。“想法都在脑海中,但是做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实现。”更重要的是,当时身边连可以和他讨论的人都没有。
2014年,在洛杉矶观看S3的谢逸仙第一次见识到了成熟的内容制播团队。“那个时候我在现场看,几百人,很有序地围着这么个作品来回忙活。”激动之余,他给刘鹤打了个电话。在谢逸仙眼中,这个电视台出身的年轻人恰好可以填补自己的短板。次年年初,感受到流媒体冲击的刘鹤正式加盟PLU。
刘鹤和谢逸仙、PLU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他那时对谢逸仙的评价是:“虽然出于尊敬,大家都叫他导演,但其实谢导那个时候真的只是个导播,比电视台的导播懂技术。”尽管当时PLU已经陆续购进了不少设备,也招了不少人,但在刘鹤看来一切都太原始了。
拍摄LPL第1000场的时候,刘鹤带了个编剧和摄像。结果,摄像拍不出刘鹤想要的画面,编剧想不出令他满意的台词。没办法,时隔多年,刘鹤只能亲自上手。视频拍好后,剪辑剪了三版、配乐配了三版,刘鹤都不满意。最后,他自己熬了三个通宵。第四天上午走出PLU时,谢逸仙早已停好车在门口等他。到了场馆,他把U盘交给负责播放的同事。
在之后的日子里,伴随着和刘鹤一次次讨论,谢逸仙脑海中那些朦胧的想法开始变得清晰,在他打造的舞台上,这些曾经的想法,如今都在变为现实。他也萌生了一个念头,与其依赖自己在艺术上有所突破,不如找到合适的人,自己则安心在后面保证这些人的想法能够被实现。
电子竞技在国内的发展不过20年,成规模的发展可能不过10年,但每一个电竞导演都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作品。比如前NeoTV的总导演王珏留下了如今一再被提起的WCG,那也许是电竞蛮荒时期唯一值得称赞的赛事,但2014年之后,心系电影的王珏最终做回了老本行,虽然2015年又被拉去以曾经WCG总导演的名义帮助香蕉计划拿到了LPL的制播权。比如游戏风云的滕林季,留下了中国电竞历史上第一个制作水平比肩电视节目的电竞联赛CFPL,如今,滕林季在VSPN里负责着管理工作。当然,还有游戏风云的沈伟荣,留下了令无数人怀念的G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