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十一)
2018-12-25韩天衡
文/韩天衡
黄胄松鹰图
黄胄先生,看其作画,提起笔来,不容促眉思索,信笔挥运,心手双畅,举重若轻,触处成春,龙飞虎扑,豪情万丈,丈二匹纸,如若册页一张。那种酣畅漫溢的笔墨,灵妙得趣的造型,淋漓融洽的彩墨,豪迈闳阔的画面,敞心彻肺的痛快,天助天得天才,直叫你佩服得不行!我们常叫艺术亨受,这才叫奇妙的艺术享受!
诚然,“文革”十年由肉体到心灵的锤打,铁锻钢就,他的画风也由天成的豪迈,演绎为豪迈中寓愈显辛辣、强刚,总之,那振翅冲天的浩然之气,一如既往。
此四尺整纸松鹰图,是一九七八年为赠当时的“欧州雄鹰”——阿尔巴尼亚创作。正值我去京探访时观其所画,乃初稿。三年前为我所得,奇缘。见画如见挥毫时的先生,天人相隔,人隔心不隔,隔不断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缅怀。
清乾隆白玉转心盘
乾隆盛世,弘历文功武略,国力强盛,四海升平,新疆和田玉,也可源源不断地东运。要说这也是彼时玉工的福分,能持久地琢制到羊脂般的白玉。弘历是艺术品的大玩家,还不惮其烦地去造办处参于构思设计。因此,无论是竹木牙犀、金银瓷玉,也无论是大器小件,总要竞奇斗炫,标新立异到令你匪夷所思。上之所好,下必甚焉,这也就影响到整个社会的审美和风尚。
如这对和田籽料的转心盘,仿上古玉璧而巧作内外两圈,上饰谷纹,在其中央,则精妙地琢制成不会脱出的四叶活络盘,可以任意左右旋转,这也是古所未有的设计。静谧坚实的白玉,赋予了灵动的生命,是新鲜而有趣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得自愚园路上的寄售店,在我支付八百元时,正巧文物商店的熟人来访店主,上手一看,说:介巨(这么贵)?好在三人皆熟,无妨。
清朱彝尊铭自用洮河羽觞砚
朱彝尊,字竹坨,浙江嘉兴人,是康熙时杰出的文坛领袖,与山东的王士禛有“南朱北王”之称。朱氏挟其文名,声蜚九洲,故伪其字及铭其砚者代不乏人,赝品颇多。我们不妨以此羽觞(耳杯)砚作些分析。其一,此为其真笔,秀嫩的文气虽经镌刻,依旧保持本有的风格和气息。那些粗劲而甜俗的书风都属伪托。其二,砚为洮河之鸭头绿,有着不输三百年的老包浆,颇难仿冒。其三,工艺制作与同时标准器均暗合,有磨用久远的天然沧桑。其四,盒与砚为原配,以其时已很珍贵的黄花梨木挖出,且有当时惯用的内腔髹黑大漆的工艺。四端考察,则可断其为竹坨老人署款之真品矣。当然,这四端,以字迹之真伪为第一要旨,纯可以此一票为否决权。需知,在彼时,直至到近几十年来,变本加厉,以到代的旧砚添加名家铭、款,以及以真款仿刻到旧砚、新砚上的实例太多。因此,鉴定名家铭砚的真伪,除了综合的工艺知识,对名家各时段的书艺、书风的深入领悟,更是需了然于胸才行。说来轻松做到难,故至今,我还是把自己定位在资深、业余、民间的无资质艺术鉴赏员。这可是实话实说。
清杨岘隶书七言联
杨岘是清末的书法家。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多是骨多肉少,痩劲矫峭的隶书,和大别于馆阁路数的自在放纵的行书,以字相人,即知是位放浪形骸的人物,看不出是中过举人,做过常州知府的达官。他较早地就在称为天堂的苏州做了寓公。吴昌硕从安吉鄣吴村,作为一村夫迈出大山,游学苏州,在老辈里,最有情感和最热络的,给予指导扶持的当数杨见山。吴昌硕执意要拜杨氏为师,而杨氏始终以挚友相待。从如今能读到的两人颇多的书札里,可以测定到推心置腹、心心相印的温度。从某种意义上讲,杨岘是长辈里早岁厚他的贵人;王一亭则是后期晚辈里厚他的贵人。由于吴氏生性淳厚谦逊,性格决定命运,所以给予他艺事上帮助的贵人,远非仅此两位。
这是以汉《礼器碑》为宗而稍加颠摆的杨氏典型作风的隶书联。一九八九年购得,价三百。无论是当时还是今朝,吴昌硕的价格当数倍于心目中的恩师。我家退之公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杨氏地下有知,是当击拍以庆。
清吴让之刻“甘泉程伯宇所读书”印
五百年明清篆刻流派印史,说到底是推陈出新家的创新史。从濯古来新、自成一派的角度考察,至多也仅三十家而已。吴让之是师法师爷邓石如的,从面貌上讲多继承,但何以成一大家?以我的认识,他成熟、光大了“邓派”有功,而在运刀上的是标新立异,开宗立派的显赫大师。
以往,乃至以后的印人,运刀时刀杆偏直,往深里挖,唯独他压低刀杆、披刀浅刻,比一般印人的深耕,至少浅近二倍。如今有“吴赵风流”之说,以拙见,赵之谦在配篆、章法、风情上尽得风流;而吴让之则表现在运刀上。然运刀属内秀,这风流,难明白,就连会七十二变的赵氏,也都还看不明白(多实证,短文不赘)。
披刀浅行所刻的线条,别于深入的峭而挺,纯粹是醇而厚,由印泥钤出,更显泾渭。以吴赵相较,吴若巧克力,赵是水果糖。非解人不足以品尝出这滋味。缶翁厉害,是最早心领神会,且弃迹师心的一位。
这方吴氏为程伯宇的刻印,足见其“神游太虚,若无其事”的奇妙。一九九二年得于海上,来人不识货,开价三百。本要多加他点,想到前次他曾狠宰过我一刀,也就打消了菩萨心肠。
清陈元龙题铭砚
陈元龙,字广陵,号高斋。是清初的文人,康熙二十四年登进士,是仅次于状元的榜眼,这年三十四岁。一路顺风顺水,官至大学士,入值南书房,是帝王的近臣。享有文名,亦有书名,字多楷书,文雅散淡。此砚歪而不正,称不上精彩。也许是被好砚者轻看,他在砚背后发了一通感慨:“客有视此砚之不工,且无眼。余为之铭曰:生长穷谷,无媚人之面目,有劝学之心肠。”不整齐丑些,且缺了俗人珍视的“鹆眼”,这又如何?在其砚塘里,用水十八缸,日研夜磨地去做学问,同样地卓然成家。一人之成,与器物之良莠无关,要在自身的努力,有说服力。
杂砚一经名家题铭,丑小鸭顿成白天鹅,身价遽升。这就彰显出文化的力量。二百年后为大篆刻吴让之的粉丝,文士汪鋆所得。汪氏是识货朋友,在其侧又镌刻了一印“汪砚山珍藏”,为此砚又增添了文化的分量。
谢稚柳绘袖珍花卉册
在我读过的鱼饮夫子的画册里,这应该是最小的一本了,仅巴掌般大。这是一九七三年九月开始的练笔,一本小册子计十二页,兴来为之,时断时续,结束于年底。每纸都署以月日,这在稚师的册页乃至书画上也是不多的,似可窥见他探索“落墨法”的行迹。
册子是一九七四年赠我,彼时习画的资料奇缺,成了我习画时必备的粉本。此册中还蕴藏着一个秘密,稚师的签署,就是在此时将“柳”字,写成了自创的上下结构。这可是分水岭噢。一九七四年赠我点错了,应是七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