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暗中较劲,又彼此尊重
——当代陕西作家的文学经验与群体关系
2018-12-25白烨
◎白烨
陕西作家在激烈竞争中互不伤害又共同成长,这一宝贵经验,最值得当下作家同行在处理彼此关系时汲取
回顾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创作成就,乃至回望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发展实绩时,会发现中国当代文学不同时期的重要创作成果,都有出自陕西作家之手的作品。如“十七年”时期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柳青的《创业史》、王汶石的《风雪之夜》短篇系列;新时期到新世纪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秦腔》等。这些作品各有不同的文学蕴含,但部部分量厚重,个个技艺精湛,都堪称当代文学的小说经典。
尽心竭力写好精品力作
陕西作家,有两点特别凸显,就是对待创作的态度,郑重其事,一丝不苟;投入创作的力度,全力以赴,如狮子搏兔。
柳青写作《创业史》,原本的设想就是“描写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着重表现这一革命中社会的、思想的和心理的变化过程”。这不仅是一个宏伟的主题,也是一个全新的课题。柳青曾告诉新华社记者徐民和:“想这个主题,是蓄谋已久了。”这“蓄谋”就包括了他1952年毅然离开北京回到陕西长安县,1953年落户到长安皇甫村,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参与了我国农村革命性变革的全过程。与此同时开始《创业史》第一部的写作,1954年完成初稿后,又根据新的现实发展和生活感受不断修改,直到1959年底才完成改稿,随即在《收获》杂志首发,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创业史》第一部的写作,用了整整八年。这期间,深入生活,熟悉对象,积累素材,结构故事,琢磨人物,深化主题等,都在同步进行着,创作与生活难解难分,艺术与现实熔铸一炉。这样的呕心沥血,这样的苦心孤诣,使得《创业史》写事炳炳烺烺,写人血肉饱满,成为“我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史诗性著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创业史》的责任编辑王维玲回忆,他一再向柳青催稿要稿,不为所动的柳青回答他说:“人民的作家,不应把自己的草稿交给人民的出版社。”严肃认真的背后,是为人民的写作,是对人民高度负责。
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也有着高远的目标:“这部书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作品”。他知道:“真正要把幻想和决断变成现实是无比困难的。这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平地上堆积起理想的大山。”
为了营造这座“理想的大山”,他先扎扎实实地打起了“基础工程”:一、大量阅读中外近现代以来的长篇小说;二、准备作品的背景材料,查阅1975年到1985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三、深入到作品要描写的生活领域:乡村城镇、工矿企业、机关学校、集贸市场等。在做了这样的充足而扎实的“基础工程”后,路遥才开始作品第一部的初稿写作。
写作本身需要殚精竭虑,需要不断寻求突破,欣忭时欣喜若狂,苦恼时捶胸顿足。除此之外,还要经受艰苦生活的折磨,孤独处境的煎熬,他的写作经历堪称是“文学写作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而写完第二部时,他已被发现肝癌先兆,他便“戴着脚镣奔跑”,几乎是以决绝的姿态边看病边写作,抢在癌病尚未击倒自己之前,于1988年5月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写作。
陈忠实写作《白鹿原》,是想“为自己写一本死时可以垫棺作枕的书”。这样一个心结的中心意思,是写出“真正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让这双从十四五岁就凝望着文学的眼睛闭得踏实”。
为此,陈忠实由踏访家乡周边的大户人家,查阅县志和党史、文史资料开始,悉心研读家族史、村庄史、地域史,并着力挖掘“一方地域的人的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不断深化“已经意识到的历史内涵与现实内涵”。
在经过了1986年、1987年两年的准备与酝酿之后,陈忠实于1988年清明期间动笔写作《白鹿原》,一直写到1989年春节期间完成初稿,1992年春节又写完最后两章,从构思到完成,用去了整整六年时间。
现实主义精神的坚守与发展
陕西自古以来的文学传统,似乎一直都与现实主义有着不解之缘。从古代时期的《诗经》《史记》、杜甫、杜牧、白居易,到近代以来的郑伯奇、柯仲平、马健翎等,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何种文体,无不贯注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被人们看作现实主义文学旗手的柳青,对于文学创作,有着基于自己的经验的深刻认识。他的“三个学校”说(生活的学校、政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六十年一个单元”说,都以简明扼要的语言,强调了社会生活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创作时专心致志的重要。
这种对于文学的认知,实际上就奠定了他必然操持现实主义的重要基石。而对于现实主义,他的认识一直是清醒而坚定的:“人类进步文学的现实主义道路是不会断的”,“在这条道路上既有继承,又有不断的革新”(引自刘建军、蒙万夫、张长仓著《论柳青的艺术观》),他特别看重现实主义所要求的塑造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并从“典型冲突”的角度去理解“典型环境”;而对于典型人物,他着意在个性特征上下功夫,努力写出与生活的复杂性相联系的人物的全部复杂性。
这体现于《创业史》的写作中,就在于他不仅注重描绘社会生活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使得作品叙事跌宕起伏,而且生动鲜明地刻画出不同阶层代表人物的真实面影,同一阶层也力求描绘出不同个性人物的心理特征。
正因如此,《创业史》才卓具超越历史限定的深厚内力,成为人们认知合作社时期社会剧烈变动引发农人心灵变动的一部史诗性作品。
柳青对于陕西作家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在回顾《白鹿原》的创作过程时,陈忠实就明确告诉人们:“我从对《创业史》的喜欢到对柳青的真诚崇拜,除了《创业史》的无与伦比的魅力,还有柳青独具个性的人格魅力,我后来意识到这本书和这个作家对我的生活判断都发生过最生动的影响,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是至关重要的影响。”
这种影响,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于中国农村和农民的认识”;一个是“创作有柳青味儿”,也即现实主义底蕴。
而陈忠实又在这样两个基点上有所超越,实现了凸显自己艺术个性的艺术“剥离”。对于中国的农村与农民,他由社会形态的转型和生活方式的变动,进入到农民群体的“文化心理结构”探寻,从多角度揭示了人物丰富而真实的心理历程。对于“柳青味儿”,他则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上,揉进了新的叙事形式和语言范式,以兼收并蓄的姿态尽力展示“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现实内容”。
陕西作家中,受柳青影响最深、得柳青教益最多的,还是路遥。他视柳青为自己的“文学教父”,他也把柳青的现实主义文学写作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时代高度。
写作《平凡的世界》,他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但《创业史》他读了七遍,柳青创作中特有的浓烈的人民性情怀,深湛的现实主义造诣,使路遥获得了极大的启迪与激励,他认为:“许多用所谓现实主义方法创作的作品,实际上和文学要求的现实主义精神大相径庭”。他坚信:“现实主义仍然会有蓬勃的生命力。”
基于这样的文学认知和文化自信,路遥在文学界以追逐新潮为时尚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依然秉持现实主义写法,坚守现实主义精神,锲而不舍地完成了三卷本《平凡的世界》的写作。
暗中较劲与良性竞争
作为文人的作家,因为为人与为文的区别与差异,很难做到相互的心悦诚服,彼此的桴鼓相应,而这又会导致两种迥然不同的情形:一种是暗中较劲,良性竞争;一种是暗中使绊,煮豆燃萁。
而陕西文学之所以能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近七十年间,保持稳步发展的势头,不断涌现优秀作家,产生优质作品,有一个人们尚未予以关注的内在缘由,那就是作家之间的关系,既暗中较劲,又彼此尊重,由此形成了良好的同行关系,造就了清朗的文坛风。
上世纪50年代的陕西文坛,写小说的柳青、杜鹏程、王汶石,写散文的魏钢焰、李若冰,写诗的玉杲、毛琦等,个个都别有造诣,卓具个性,但他们在潜心从事个人创作的同时,也会关注他人的创作进步,并以暗中较劲的方式,努力突破自己,力求写出更好的作品。
这种作家之间暗中较劲的事例,在当时的陕西屡见不鲜,堪称典型的要数杜鹏程的创作对于柳青创作的刺激。
1954年底,柳青大致写完《创业史》第一部的初稿,但他对写出来的初稿并不满意,总觉得还没有脱出过去叙述事件过程的老一套;感到无论是在生活表现上,还是艺术表述上,都非要突破一下不可。正在这一年,杜鹏程的《保卫延安》问世并大获好评。
杜鹏程的成功给了柳青极大的刺激,也给了他以压力,他把压力化为了动力。《创业史》经过柳青深入生活六年后的四次大改,终于在1959年完成写作,而这时的《创业史》,已在原来初稿的基础上脱胎换骨,发表后受到普遍欢迎和高度好评,成为不逊色于《保卫延安》的另一长篇杰作。
柳青与杜鹏程在暗中较劲中激励自己是一种方式,还有一种方式是对于文学同行发表的作品不仅常常跟踪阅读,而且经常予以评说,把同行的成功经验经过自己的消化传播给更多的人。
如王汶石在陕西的一个青年作者座谈会上,除了谈自己的文学经验与创作感受,用了不少篇幅对陕西同辈作家进行了精到的评说:“我们陕西文学界还是有些好传统的:要像柯老(柯仲平)、马健翎那样坚持文学与人民大众相结合,坚持文艺的民族化、大众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像柳青、老杜(杜鹏程)、若冰(李若冰)等同志那样深入生活。”他还用胡采撰写《从生活到艺术》时,半个月里与四个作家漫谈交流的例子,特别提出“这个文人相重的风气也应传下去”。
“文人相重”,这是陕西老一辈作家守望相助的亲身经历,也是陕西文人贡献给当代中国文学的有益经验。
上世纪80年代的陕西文学,陈忠实、路遥、贾平凹三个文学新星,几乎是不分轩轾地冉冉升起,而他们之间,也继承了老一辈作家“文人相重”良好风气,明里相互击掌,暗里相互较劲,在彼此刺激、相互借力中,都写出了堪称经典的优秀作品,成就了自己的文学理想,铸就了陕西文学的艺术高峰。
这里最为典型的例子,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对陈忠实写作的刺激。1991年,陈忠实按他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写作《白鹿原》时,忽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有意思的是,评论家朋友李星在转告这一信息的同时,还放下一句狠话:“你今年要是还把长篇写不出来,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路遥获了大奖,李星放下狠话,这样连续的强力冲击,使得陈忠实感到自己“再无选择余地”,便推掉一切杂务,全身心地投入到《白鹿原》的悉心写作中,终于在1992年的春节完成《白鹿原》全稿。
《白鹿原》是陈忠实写就的,但能在1992年间完成,也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从旁相逼的因素,而终于未跳楼的陈忠实,由《白鹿原》一作大幅度超越了自我,使其以“民族秘史”成色,成为与《平凡的世界》双峰并峙的小说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