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上的爱情（短篇）

王香瑞

渐行渐远的绿皮火车，悄悄隐退到历史的长河中。我对绿皮车刻骨铭心的怀念，是因为它承载了我激情燃烧的岁月和浓烈淳朴的爱情。至今难忘1991年那个美丽的夏天，我与丁琼在绿皮车上相识，未曾想到一时的邂逅竟促成了一份永远的美丽，一见钟情竟注定了我与她相随一生的情缘。

那年，我考上西安一所大学，趁暑假回长沙看望父母。我乘坐西安至广州的绿皮火车在信阳站停留时，我的座位对面来了一位穿着连衣碎花裙的少女，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她临窗凝望的倩影，是那么安静祥和，青春洋溢的容颜在斜阳的映衬下是那么富有诗意。我的心从没有过的一阵痉挛，浑身激灵一下，麻酥感迅速弥漫到每条神经末梢。羞愧的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拿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掩饰着。

她的视线从窗外移过来，看到拘谨的我，有些好笑。

“你喜欢读历史书籍？”她看着我手上的历史课本，微笑着轻声问。

“嗯，我读的是历史系。”当我的目光和她相遇，脸一下子红烫到了耳根，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触电的感觉。

“哦，我也对历史很感兴趣，本想考大学，可家在农村，想早点独立，就报考了中专师范，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丁琼的脸上洋溢着阳光和自信。

我和丁琼谈话越来越投缘，她清脆的声音犹如珍珠落玉盘，叮叮咚咚落在我的心上，相见恨晚的感觉在我心头滋生。

晚饭时间到了，“你也吃个苹果吧，别饿着！”她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客气地递给我。

“不饿……不饿”我局促地心跳，竟忘了说声谢谢。

“你这次是去哪里？”我红着脸问。

“趁暑假去广州看看。”我们愉快地交谈着……

一名女列车员推着小车在过道上用清甜的声音吆喝着：“最后几个饭盒啦，便宜啦，便宜啦，5元钱一盒。”我朝小车望过去，咽了几次口水，肚里早已叽里咕噜叫了，可那时带的一点路费全装在贴着肚子的内裤口袋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读书，妈妈反复叮嘱的），当着她的面还真不好意思拿出来。于是，我忍着没动。

她看出我的窘境，从口袋里掏出钱，多买了一盒饭递给我。我更加脸红，尴尬结巴：“不用……不用……我有……我有……”

“呵呵，”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也是穷学生过来的，不知饿过多少次了，别不好意思呵！快吃吧。”

看着她真诚和善的笑容，我心头的暖流阵阵上涌，多么美丽善良的女孩啊！

窗外的风景全都披上了美丽的夜纱，偶尔有万家灯火飞速划过。我的心为这美丽的邂逅剧烈跳动着。竭力寻找各种话题来抚平心跳。从乡村到城市，从历史到地理，从小学生的教育到大学生的理想……她不仅知识面丰富，并且口齿伶俐，与我的思想十分吻合，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涌上心头。此刻，我多么希望火车开慢点，再慢一点……

伴着列车“铿锵、铿锵……”的节奏和广播员清脆的播音：“长沙火车站快到了，请乘客准备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我鼓足勇气拿出钢笔，向她要了通信地址，记在历史课本上。她把我送到车门口后，悄声问我：“需不需要转车的钱？如果需要，千万不要爱面子不说啊，谁都会遇到难处的。”我说确实还有坐车的钱，她才放心返回座位。

列车在长沙站停靠了5分钟后缓缓启动，我无限留恋地望着远去的列车，仿佛一颗心已被列车带走……

爱情在我的心头如春天的小草疯长着，一封封书信飞向了丁琼，我在焦急等待中盼来了她的回信，虽然她只答应兄妹相待，但我的心情已好到了极点，感到天空是那么湛蓝，树叶是那么碧绿，小鸟的叫声是那么悦耳动听，阳光是如此明媚，就连那随风飘落的每一片黄叶都是那么富有诗意。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魅力。

从此，绿皮火车成了我们爱情的纽带，见证着我和琼爱情的甜蜜与苦涩。

大学的寒暑假，是我最急切盼望的日子。每次从西安坐着绿皮火车到信阳乡村小学看望丁琼，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无限甜蜜和悸动。在乡村小学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难忘寒潮来袭时，她双手冻得通红为我洗衣衫；难忘暑天高温时，她挥汗如雨站在火炉边为我烹调美味；难忘忧愁苦闷时，她善解人意幽默开导……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在我的鼓励下，她报考了成人自修大专班，学习很刻苦努力，几十本厚厚的书籍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注解和心得，第二年就顺利通过了自学大专的课程。我和丁琼一起学习，一起散步，还帮“民转公”的老师补习功课；闲暇时，我和她步行去几公里外的河边游玩，田园诗般的生活有说不尽的爱恋。不知不觉中，假期就飞驰而去，我感叹幸福的日子总是逝去太快，时光如流水般一泻千里。假期结束就是牛郎织女别离之时，丁琼在火車站台挥泪送别的情景，至今想起来，眼泪还会夺眶而出，作为一个男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情到深处时，感情怎会如此脆弱。

20世纪90年代初，手机还没有那么普及，打公用电话也要跑到邮局，我和丁琼的联系方式就是寄信。有一次寒假，我早早就寄了信给丁琼，告诉她我要去乡村小学相聚。学校刚放假，思念心切的我等不及排队打电话，就连夜登上了西安至广州的列车，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到了信阳站。下车后，我又乘中巴到桥镇，再搭三轮车到黄村小学。当我兴致勃勃想给丁琼一个惊喜时，她的一位女同事看到我到来，先是吃惊地“啊”了一声，眼睛和嘴巴僵了许久才告诉我，“丁琼昨天刚放假就乘火车去西安找你去了，可能今天已经到西安……”

啊！难道是丁琼没有收到我的信？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她到西安后焦急寻找我的身影，仿佛看到她在天寒地冻的异域茕茕孑立，孤独无助。她的同事看我失落的表情和额头急出的汗珠，赶紧端杯水来好言安慰。我婉言谢绝了她同事要我留在黄村小学等待的建议，立即搭坐三轮车返回桥镇，再转车去信阳火车站。

绿皮火车载着心焦火燎的我一路驰骋，一位留着干练短发的女列车员推着饭盒的叫卖声近了，“需要快餐吗？”她的叫卖声又勾起了我和丁琼绿皮火车上相识的场景，沉浸在回忆中的我忽又想起，如果丁琼在学校找不到我，她又乘车回信阳怎么办？

我急忙追上那位短发的列车员，询问西安站返回信阳的所有车次和时间，她看到我焦急的神情，了解情况后，好笑的表情中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她仰起脸想了想，安慰我：“别着急，她叫什么名字？到站后我帮你给火车站广播室联系，广播寻人。”我看着她在小本上记下“丁琼”的名字，紧绷着的心才有了一丝松动。

第二天傍晚，终于到了西安站，外面下着小雪，天气异常寒冷。我和列车员向站台客运员说明了情况，需要车站广播让丁琼留在西安站，有人正在找她。交代清楚后，我又飞速向学校奔去。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学校大门口时，看到丁琼在雪花飘落中还站在学校门口张望，悲喜交集的我们相拥而泣：“小傻瓜，我早就寄了信告诉你，我去小学看你啊！”“没收到信啊，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心里着急就……”她说感觉到我一定会回来找她，所以就一直坚持等待……

这段纯真的初恋却遭到了双方家长的极力反对，使我们经历了一段“刀霜雪剑寒相逼”棒打鸳鸯的痛苦日子。首先是我的父母反對，他们爱子心切，认为我上大学应该好好读书，不能谈恋爱。即使谈恋爱，也要找个本地的女孩，因此限制我去信阳。丁琼的父母反对的理由也是出于对丁琼的爱护，认为女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外省大学生等待四年，靠不住，耗不起。正巧当地有个派出所所长的儿子上门提亲，父母认为，丁琼如答应这门亲事，从任何一个角度对丁琼都是有利无弊，因此动员所有的亲戚朋友极力劝说丁琼。在轮番的劝说和相逼的夹击下，丁琼有些撑不住了，含泪给我写了封分手信，告知我派出所所长正在加紧筹划她与其子的婚事，请帖都发出去了；她让我好好学习，并说我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比她好的女孩。

我接到这封信的那个晚上，天空正下着瓢泼大雨，雷声轰隆隆响彻不停。我漫无目的走在小路上，任雨水冲刷着身心的痛苦，辗转到天亮。趁学校军训活动，我请了假，乘火车直奔信阳。当我第二天失魂落魄地赶到黄村小学时，天空已伸手不见五指。丁琼不在学校，她的一位女同事劝我：“天晚了，你坐火车劳累，今晚住下休息，明天再找丁琼吧。”可我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她就拿了手电筒，陪我走了10多里的夜路，到丁琼的大姐家寻找。

农村的深夜漆黑一片，犬吠声声传来，平时胆怯的我，这时却没有丝毫恐惧，心里只盼着能快点见到丁琼。丁琼同事一束手电光忽明忽暗地照着路面，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朝丁琼大姐家走去。农村的土路，经雨水浸透，车轮碾过的痕迹，被阳光暴晒后形成条条刀锋似的车辙，走夜路时一不小心就会摔跤。心急的我摔倒在路边的深沟里，半边脸被石头擦伤，露出斑斑血迹。丁琼的同事在感慨和唏嘘声中，带着我左拐右拐，极其艰难地找到了丁琼的大姐家。

大姐听到叩门声，提着油灯打开门，她看到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大姐看着我受伤，很心疼。她立即带我去村东头卫生所包扎。（赤脚）医生已经睡了，听到大姐呼叫，赶紧披衣起床开门。这是一位面目慈祥的中年医生，他得知我的情况，一边劝我莫着急，一边小心翼翼为我清理伤口。

包扎完毕，大姐带我回家，她立即要给我生火煮饭。

“大姐，不用煮饭了，我真的吃不下。”

“杨帆，看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等天亮再去找她吧。这些天，她心烦，可能躲到华庄好友家里去了”。

大姐边说边拿来鸡蛋磕到开水里，要我吃碗荷包蛋再走。此时，焦急如焚的我，央求大姐立刻带我去华庄。

在华庄好友家里，终于找到了丁琼，她看到缠着绷带的我，紧紧抱着我痛哭，那一刻，我感到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拆开我和丁琼了，一股谈判的勇气从心底迸发。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我们变得平静和坚强。我对丁琼说：“我们回黄村学校，先给校长请个假，再和派出所所长谈判。”

丁琼坚定地点点头。

一场爱情的谈判在黄村小学的一间会议室里进行。丁琼的亲人和派出所所长及儿子、妹妹都来了。他们和丁琼的父母、哥嫂都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反对派”。面对“敌众我寡”的局势，我和丁琼首先向对方陈述我们真心相爱，请求派出所所长儿子放弃结婚计划，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会幸福。但派出所所长以“请帖都已经发出了，碍于面子无法收回”为由，坚决不同意。谈判僵持到晚上无果，黄村小学的校长亲自来调解，也没用。凌晨2点过了，校长说：“大家都累了困了，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继续商量。”

我知道这是校长的“缓兵计”。等他们陆续离开后，校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和丁琼的感情，我是一个非常感动的见证者。但你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首先要回校好好读书，等毕业了再决定婚事。不如你们暂时先离开这里，我批准丁琼一个月的假，教学的任务我会安排好，等他们平静不再逼婚时，丁琼再回校如何？”

我谢过校长，丁琼开始简单收拾行装，趁着夜幕，我和丁琼离开了学校。

天色微微亮时，我俩到了乡汽车站，看着东方曙光初露，我和丁琼心中刚升腾起一点希望，却被急促的摩托车声迅速惊退。

听到风声的派出所所长带着儿子和几个人开着摩托车追了过来，丁琼看到后，立即叫我先不要上车。我俩赶快拐进一条胡同。这条胡同住着丁琼的另一名同学，她熟悉地躲进了同学家里。同学的妈妈认出她来，得知情况，主动坐到门口望风。一会儿，派出所所长的摩托车果然开了过来，车到门口停下。

“大婶，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从这儿经过？”

同学妈妈手指前方：“刚才是有一男一女从这儿走过去了。”

派出所所长的摩托车向前方开去。

同学的妈妈立即闪进门来对我们说：“他们在前面找不到人，肯定还会返回来找。我先把大门外头上锁，你们在里面不要出声，等我看安全了，再叫你们出来。”

果不出同学妈妈所料，派出所所长的摩托车又返回来了。我和琼的心紧绷，听到外面气势汹汹的谈话：“我要是找到他们，就打断他们的腿！”

“你这是在气头上说疯话，绝对不行的……”

“肯定还没跑远！”

“别追了，心不在你这里，人永远不是你的，追到也没用……”

话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胡同的尽头，一切又归于平寂。

我和丁琼在她同学家中待到天黑，才趁着夜幕，在同学和其妈妈的帮助下，搭上一辆面包车赶往信阳火车站。

绿皮车上，我和丁琼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经过这场风波，琼的父母和亲人们看到了我对琼的真情。他们开始理性对待我和琼的爱情婚姻。其实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由于受世俗的影响，不可避免地对我们的爱情产生怀疑。更何况，我也没与他们沟通，以致他们认为我这样的毛头小伙子不太令人信任，我自己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我的父母，看到我一片痴情，也不忍心阻拦。丁琼这么优秀的女孩，我相信父母了解后，一定会喜欢的。派出所所长那边，经过校长的多次劝解，紧张的局势缓和了很多。

一个月后，丁琼回到了黄村小学教书，派出所所长的家人也没来学校吵闹。看着丁琼的来信，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叹着那里村民的善良和宽容。丁琼在完成教学任务后，又开始攻读自学本科的课程，一切祥和有序进行着。

1994年，我毕业后到了广州工作；一年后，丁琼也靠勤奋和毅力拿到了自学本科文凭，并通过考试应聘到广州一家学校教书。求职的过程虽然艰辛曲折，但我们都甘苦与共，充满希望。我和丁琼很快就领了结婚证，开始了清贫但快乐的新生活。两年后的春天，可爱的女儿出生。寒来暑往，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一家三口乘坐高铁回信阳，给孩子讲着绿皮车的故事，绿皮车上的爱情，一切都似那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