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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曲(中篇)

2018-12-24章金辉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9期
关键词:黑皮蛋糕

滴答,滴答,滴答。

侃侃沙哑的嗓音在夜里格外伤感,很对我的心情,这也是我把她的《滴答》选为人生最后一支金曲的原因。

墙上的石英钟漫不经心地走着,这是我费了好大劲从网上淘来的,我喜欢听这种声音,滴答,滴答,滴答,真正的金曲。

表针指向凌晨四点半。我居然把一个问题想了这么久,想到四点半,说明我潜质里面还是有深思熟虑的因子,就像今天一样。

房间打扫完了,连个脚印也不会留下;遗书放在枕头下面,写得清清楚楚,不能连累了单位;门虚掩着,明天早上同事会发现,不至于臭上十几天;这个时间安安静静,一个人上路不会被打扰。对了,一会儿还得努力地保持笑容,得有点风度。

床边一盆清水,胳膊伸出去,热乎乎的血正好滴到盆里,不会把地弄脏。遗憾的是听不到血滴入水的声音,莫非和石英钟滴答声同步了?还真是失误,可惜没机会改正了,总不能举着鲜血淋漓的胳膊去关石英钟声音吧,再说也关不掉。那个老板说了,这个声音来自一块能量充沛的锂电池,能支持十年以上,不管表针走不走,它都会一秒一声地滴答着。他说为什么这一款卖得火,因为它代表着生命不息,时间不止,表针走不走没关系,时间还在走。

唐四家也有一个石英钟,不过没声音,我说这个钟得有声音,不然看着像死人样。唐四笑眯眯地说我穷讲究,打牌的时候需要安静,答答答的声音太闹腾。

我说:“老子输的钱可以买一个钟楼了,你特么换个钟还不乐意啊!要不要送你一个?”唐四居然还是笑眯眯的,“莫急老三,安心打牌,心态要好,心态要好。”

“好个屁!”我把牌朝桌子上一扣,气哼哼地叼上烟,唐四小心翼翼地过来点上,用的还是那个黄澄澄的镶金ZIPPO打火机,“三哥,上个火。”

打牌的火气很重要,我感觉也该来了,输了半宿,好不容易来了一把好牌,不能轻易放过。我看得很清楚,三条Q。“诈金花”最大的牌是三条,三个Q基本上是无敌了,除了三个K和三个A。唐四说得对,心态一定得好,没有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这牌基本没法打。“诈金花”的核心词是“诈”,比的就是心理素质。

我看了看对面黄金牙,他是有名的死人脸,从来没有任何表情。这小子上半年输了十几万,这段时间收了三十多万。老话说,物极必反,我估计他也该走下坡路了,赌桌上哪有常胜将军?看他双目无神的模样,不可能是大牌在手。

斜对面胖子是个有钱人,一个小学校长,上次去他们学校时正好在主席台上讲话,教育学生要讲道德文明。那次去还是同事白娘子的孩子想进他们学校,上班时闲聊中说起来认识他。白娘子两眼放光地拉着我,死命地要请吃饭。这娘们儿平时看着还挺端庄的,见到经理都爱搭不理的,今天热情得出奇。我就那么一说,她居然这么当真,“万一是我记错了呢。”她说:“不是不是,这个姓的人很少,当校长的更少,你说的长相也一样,不会错。”

白娘子是个美女,梨花带雨地看着,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我坏坏地看着她笑,“你不怕?”做出色迷迷样子。

这可是公司“圣”女。有个蓄谋已久的经理单独带她出差到外地,又是送花又是红酒地营造出不少浪漫也没能得逞,晚上实在忍不住了过来敲门,快把门敲破了她也不开,恨得那个经理一晚上叫了三个小姐,打着电话让她听动静,咬牙切齿地回头发誓一定要把她办了。回来没多久经理出了车祸,她和大家一起看望,听说高位截瘫的经理眼睛突然放出绿幽幽的光,居然在床单下支起了帐篷,成就了医学界的生命奇迹。

那天校长很给面子,让进了他的办公室。别看只是小学,小学中的重点才是真正的重点,谁愿意把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连白娘子这样的“圣”女都恨不得能委身给我,还有什么能比得过这个?这年头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只是看你的价码出得够不够。

校长倒没跟我谈价码,我们在牌桌上现付,生活中交集还是头一回。他盯着我看了老大会儿,“你儿子有这么大了?”我哈哈一笑,“她儿子。”校长很牛地看着我,“不是你儿子找我干鸟。”校长喜欢说干鸟干鸟,那个鸟字不光拖着音还带拐弯,让人听了自觉不自觉地想到鸟事,不过打牌的时候他很少说,最多就一个字:鸟!牌局休息时我们聊过,他说言多必失,一个字一个表情都能暴露自己,自己都没藏好,钱肯定藏不好。

鸟话说完他就挥挥手,说:“小三你知道的,我这校长只是个摆设当不了家,都是领导定的事帮不上忙啊。”我本来也没指望牌桌子上的人能把办公桌上的事办成,话说到这儿也算尽力了,准备转身走人。谁想到白娘子死死拉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到肉里面了,一脸哀求眼泪汪汪的。我心软,喊了一声:“校长,”说,“她儿子就是我儿子,这有啥区别?”校长一脸鄙夷,“啥区别?鸟的区别,不是一个笼子的还装啥鸟。”然后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还是给办了,跟我的预感一样。他当然能办,只是想办的人太多了,不抬抬价就显得太贱了点儿。跟打牌的道理一样,我手上这是一副好牌,要是没有人抬价,它跟这两年的股票行情没什么两样。

上家是个胖女人,有次她拿着年轻时候的照片给我看过,真是楚楚动人,和现在的模样怎么也拼接不上。这是个行长太太,不缺的就是钱,孩子上学住校,老公长年不回家。我们在一起打过好几场,牌风好,掏钱不眨眼,赢钱了也大方。经常在半夜回去时,是个小帅哥开着车来接。看她的表情还是那么淡定,牌放在桌子上,手抄在胸前,耷拉着眼皮等我开口。

下家这人干瘦干瘦,聽唐四讲是个老板,喜欢刺激。发完牌根本不看,先闷三圈,赌自己运气好,一次闷下就是一百,我们看了牌又不跑的就得二百扔进去,打上两三个回合,手上没好牌的一般都放弃了,坚持到后来的不是有实力的就是有定力的,反正赢家只能有一个,只有一个人收这一桌子钱。这也是“诈金花”的魅力,把满满一桌子钱揽在怀里的感觉是美妙无比的。今天这瘦老板照样闷了一把,黄金牙、校长和胖女人都跟了一把,加上底子钱已经一千多,只有我没吭声。

我知道都在看我。打牌这事要看两个地方,一个是手,纸牌容易作弊,我们发完牌后就不允许把牌拿到桌子下面,袖子必须挽起来,衣服不能碰到扑克;另外一个是眼睛,好牌坏牌只有自己知道,眼神是最容易泄露天机的,也是最容易做文章的。我点上一支烟,雾气腾腾中慢慢地翻起牌,突然眼前一亮,手微微发抖,用压抑着的激动说:“什么破玩意儿!干脆一把扔了个兔孙的!”

所有的人都没动,黄金牙连眼皮都没抬。发牌的唐四没有一点儿吃惊模样。都是修了千年的狐狸,装什么聊斋?我故意做出抓到好牌的细微表情,还刻意显示出努力在压抑,实际上也就是放个烟雾弹,把大家的兴趣挑起来。手上的牌只有两种:赢牌和输牌,不是好牌和坏牌,水平就是在这里体现。

果然没有人跑,所有的都跟上了一手。我不知道刚才那么夸张的表演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心理暗示,但肯定会有人认为这是虚张声势。这就够了,只要有一个这么想,剩下的人就会跟着一起来打假。打来打去,到最后就是扮猪吃虎。当然,我是扮虎吃猪,本来就是虎,还要扮成虎,猪才会相信你不是虎。

那天很疯狂啊,我铁了心要通吃,瘦老板铁了心要灭我,黄金牙也跟了一把又一把。桌子上的钱堆好高了,唐四站了起来,我知道黑皮过来了。黑皮是放钱的,只守着唐四这一家。

这是长乐市最隐秘最安全的赌场,唐四是房东,只服务不参与,同样服务的还有黑皮和笑脸。黑皮负责借钱,你要多少钱都行,只要打上欠条,黑皮转身就给你提出来。笑脸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过看你一眼就会让人想起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子,寒气重重。他负责收钱,不管谁借了黑皮的钱,笑脸都会过来和你对个面。不是为了记住你,而是为了让你记住他。

我的钱已经没有了,我只带了八千,一个月的工资奖金。不想找黑皮借錢,不是怕他的利息,主要是不喜欢笑脸。好在唐四很够意思,先借了我五千。我那么一张张地下开了注,瘦老板居然闷了五轮后也跟上了。我想他可能输急了,认为我故意使诈,所以孤注一掷地火拼。黄金牙也没有走,前面瘦老板没看牌的时候黄金牙和我对抗,现在瘦老板也跟着粘住了,三家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桌子上的钱堆得往下掉,谁也不敢弯腰,不敢眨眼,连呼吸声都能听见。校长和胖女人已经退出了,我们三人死死盯着对方,眼睛里充满血丝。

桌上的钱大概有两三万了,瘦老板从包里面摸出最后一沓钱,黄金牙从黑皮处拿了一沓,我除了唐四借给我的,又从黑皮那儿拿了一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恍惚,好像哪儿不对劲。于是把最后一张扔到桌子上后,我冷静地说:“封顶,开牌。”

没错,我是三条Q,可瘦老板是三条K,黄金牙是三条A。

这种几率比中五百万大奖还不可思议。所有人一声惊叹,我听到自己嘴巴里也有这声音出来。

瘦老板一下子跳起来,手向怀里摸过去。没等他把手拿出来,笑脸已经把他按回椅子上,手顺着他的胳膊进去,带出来一把弹簧刀。笑脸还是笑眯眯地吹了吹刀刃,拍了拍瘦老板肩膀,老板可不兴打架哦。

于是,我愣了十秒。

十秒后,桌上的钱被唐四收得干干净净,装进一个手提袋递给黄金牙。十秒后,黑皮把一张欠条和一盒印泥放在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我和瘦老板各一份。

我居然动都没动,甚至还笑了笑,冲笑脸笑了笑,他有点意外,也冲我笑了笑,我感觉他的笑挺不自然的。

我按了一个又红又圆的手印,像红灯笼。

医生说,人的血只有一盆,流完了就玩完了。流到一定时候,想救也救不过来,哪怕当时人还清醒。记得四川地震时,我看到有个叫陈坚的哥们被预制板砸在下面,医生抢救他时,还开玩笑说自己可能是世界上背预制板最多的人。结果预制板抬开没多久他就无声无息了,记者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还是没救过来。

我倒不指望谁来救我,只是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胳膊上的血像小蚯蚓慢慢爬,完全可以坐起来把它扎上。不过我没动,想保持这样的造型,明天同事们来了不至于被吓着,特别是白娘子。

白娘子真不错,那天事后她主动抱着我哭了一场,说谢谢我,还说了许多压得自己喘气不匀的话。说老公对他其实不错,除了窝囊些,老公下岗后找不到工作,慢慢成了家庭主男,越是当主男越敏感,性情也越怪异。她特别希望有人把自己当女人宠着哄着,哪怕是居心不良。那个经理对她图谋不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一方面不敢辞职,毕竟这样的工作不好找,另一方面也有种变态的躁动,看到垂涎三尺的男人还能让自己感觉是个风情女人。宾馆故事有演绎成分,她总觉得那个保安不怀好意,担心招来了警察,所以没按经理的意思去他房间。经理生气的原因也是这个,明明答应她把老公招进公司当仓库保管,到宾馆了却不给开门,所以恼羞成怒。

心事这东西历来是看不出来的,要是一直背着走,就会越来越重,越来越累。显然白娘子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滔滔不绝。她的唇线不断地波浪起伏,在窗帘余光中性感地闪动,像抹了牛奶一样的乳白色。平时不说话的人不意味着不想说话,看上去封闭的人,往往在努力地寻找自己的突破口。突破口一旦形成就是山呼海啸,势不可挡。

白娘子是说痛快了,睡得香甜无比,我居然失眠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感激是真心的,说儿子不输在起跑线上,下一代这个家庭就能昂首挺胸了。那个夜晚只要提到这个话题,她美丽的大眼睛就熠熠生辉炯炯有神,充满了比情色还浓烈的欲望。我真为那个小屁孩同情。没话说的时候,就可劲地耕耘,感觉自己就那是个雷峰塔,把白娘子严丝合缝地压得死死的。

雷峰塔最后还是倒掉了。男人是牛,女人是地,没有被犁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雷峰塔倒得惊天动地,我也倒得惊天动地,直接掉床下面去了,把白娘子吓了一跳,我却哈哈大笑。她惊恐地四下张望,小点声小点声,当心人家听到了。

我喜欢看她惊恐的眼神,不光是她,所有人惊恐的眼神我都喜欢看。我长得很帅,每个人都说我阳光英俊,喜欢和我交往。其实我天生娃娃脸没办法,见人习惯性微笑也没办法,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内涵,有素质,这些改不过来了。在这样的眼光里面过了三十年,好多人羡慕不已,除了我自己。有时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和蔼可亲的脸蛋,有抽一耳光的冲动。本来我不会打牌,上学时数学成绩特别好,对数字天生敏感,那次公司聚会吃饭,同事支了几桌斗地主,唐四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我替他打了一会儿。规则很简单,也就五十四张牌,没半个小时我就无师自通地成了高手,才发现自己有这么好的天赋。

唐四后来给我总结了,说我是天生的赌神。不光会计算牌面、计算概率,还善于观察别人的动作表情,根据手型和眼神来判断局势,最重要的是,我居然始终不动声色笑容可掬。他连连赞叹说早前没发现这么优秀的人才,一定会有大出息。我是在观察他们出牌的表情和动作,只是没想到还有人观察我,原以为这世界上大家都很忙,忙得连自己都关心不过来。

一来二去我出了名,甚至给自己赢了一辆摩托车,到后来公司里面没人跟我玩了。还是唐四实在,把我带到他家里,认识了黄金牙这一帮人。不知道以后万一有警察调查我的生平时,会不会说,被唐四拉下水的?

应该不会,我把信都写好了,这是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只是借公司一个宿舍做个了结,我不能去宾馆,因为我真的没一分钱了。回家的概念一年前就没有了,我把房子抵押了,说来你们不信,我抵押了三家,真对不起他们,死后他们怎么分房产啊。特别有个哥们儿人还是不错的,我说二十八万他连价都不还,当天就给了我十万订金,说等过户后一把给清。他是要给儿子结婚用的,婚礼就在下个月,明天是我们答应交钥匙的时间。大哥,对不起了,我先走了。

这事也不是我想做的,欠了黑皮的钱得还,欠他之前还欠了别人的钱也得还。我收入不低了,所以没有顾忌到底借了多少,没想到一统计居然有近百万了。

这年头房子怎么这么好卖,自己都有些意外。三家中介公司,一说是沿江大道边的房子,老板眼睛都绿了,我说房产证原件给你看看可以,不能留下,行就行不行拉倒。行行行,老板像抓贼一样拉着我的手,怎么都行,我一定给你卖出去。

走了三家留下三套复印件,第二天,三家中介公司都带人看房来了。现在沿江大道建设好后房价飞涨,已经翻了好几倍,要是当初有眼光多买几套多好。

房价涨得太快,三家都怕这套房子跑了,怕我反悔,成天打电话。第二天我已经把房子卖了,另外两家还不相信,说可以加钱给我。不说加钱的事还提醒不了我,我现在要的是钱,加不加是他的事,拿到手才是我的事。我实在不想再对笑脸笑一回。

居然这么轻松,街上办假证的半天给我搞定,我在三个小时之内把房子卖给了另外两家。反正我是三室一厅的,到最后他们至少还会有一室,就当城市建设步伐加快了,房价又涨了。

我去过香港维多利亚港,一直觉得那儿会是世界上最牛的江景,现在看来,它和我们市的沿江大道差远了。最大的差距是灯火,我们的沿江大道一到晚上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路灯都亮起来,连江边小园林树木上都藏着不少形形色色的灯火,鬼眼一样眨巴眨巴。

以前有人推着小车在江边卖烧烤、冰糕什么的,油腻腻的餐巾纸被风吹得到处乱飞。小商小贩打着游击,城管就开着巡逻车追赶,一直赶到千山鸟飞绝,大道人踪灭。一路上没吃没喝的,老百姓自然就不来了,现代化的形象也展示得更充分了。路灯却开始诡秘地东坏一盏西坏一盏,有些时候集中坏在一个区域,就会有些传说,说阴影里面有人哭,还有人看到江里面爬上来一些人在开会。传说一多,人去得更少了,到了傍晚时分路边公寓式厕所都不敢去上。

物极必反,一些胆大的人开始在这里找刺激,主题活动是在大道中间排队撒尿,顺着沿江大道的中间白线,一边走一边撒尿。我们公司的小李子组团参与过,他们约了二十多个人在沿江大道上摆成造型同时撒尿,尿得荡气回肠气壮山河。这条道好长一段时间五味杂陈。

政府出了文件,严惩在马路上撒尿的人,抓了好几个。不抓的时候大家还没在意,人民警察开始抓撒尿的人后,去马路上撒尿的更多了。警察城管把这项工作列为重要议事日程,配备了望远镜和DV,实施专项打击。小李子每次都跟我眉飞色舞地说今天又去尿了,和三个人尿到同一条线上了。人说两颗炮弹不会落到一个坑里,但两泡尿可以重合在一条线上。他还神秘兮兮地给我说,知道城管怎么尿吗?他们也不进公共厕所,站在江边尿,而且我观察了,城管和警察从来不一起尿,因为他們尿不到一个壶里。城管对着江尿,警察就对着花园尿。

我们赖以自豪的长江分支就这样变成了尿壶,这么大一个壶还装不下两拨撒尿的人。

好在后来市长调走了,都说新市长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几百亿的建设资金都是从银行贷的,现在变成了一个大盆景。

新市长去沿江大道转了几圈,回来不久就出了一系列政策。在沿江大道边专门建设了一些商业区,组织了一些下岗职工在这里做一些小生意,设立了下岗免税区。在一些小园林里面增加健身设备,自己带头去散步健身,慰问老同志。江上也开辟了一片水上游乐园,沙滩上立了几个休闲区。人气很快上来了,马路上人来人往,小李子他们也不再去折腾了,再三五成群过去时主要是吃点烧烤喝点啤酒,公共厕所成了宣传的对象,省报专门发了一篇文章《从卫生间的卫生看城市卫生》,表扬我们长乐市民素质高。

沿江大道离公司不远,赢钱了我会带着人去江边KTV消费,输了自己去江边漫步。唐四有次骂我,说你小子输就输了跑江边干什么,以为你要想不开,我赶紧跟着你,走了半夜你又回来了,不是折腾人吗。

看来还真有害怕我想不开的。我说你想多了,江边空气好去散散步。唐四说什么时候不好散步打输了去散步,什么地方不好散步到江边去散步,黑更半夜的要是掉江里面了,我也说不清不是,怎么说也是从我家出来的。

这就对了,关心我是因为从他家出来的,万一我死了他脱不掉干系。这回我可不是从他家最后出来的,我出来后在沿江大道上走了好大一圈。沿江大道上有摄像头,即使最后警察同志调查起来,一看探头就明白了,我的死跟其他人没关系。下午还在沿江大道上看人下象棋,还帮人支招了。

我喜欢下棋,我觉得下棋能让人思想深远,考虑周全。沿江大道上有不少小公园,不少石头象棋桌,成天围一群人下。我喜欢看,不喜欢下,看黑方给红方下套,看红方给黑方挖坑,特别是看到一些精妙的计谋一步步得手,一些上当的人一步步走进死胡同,有说不出来的快感。有些计谋实际上并不复杂,偏偏老有人看不出来。下棋的看不出来,看棋的往往先嚷嚷开了。有人嚷嚷,就有人不让嚷嚷,争来争去,下棋的没事,看棋的面红耳赤地争起来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站在最外圈看下棋,这下棋的看棋的都有迷的时候。

人有三迷,想不迷失是不可能的。有时候犯迷和被迷其实也挺有趣。江边还有一个幼儿园,天气好的时候老师带着小朋友做丢手绢游戏。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啊,快点快点抓住他。谁也不知道自己屁股下面有没有手绢,发现别人屁股下面有手绢的巴不得让人抓住他。幼儿园的游戏和成年人的游戏是一样的,抓住了别人,就不会抓自己。

小朋友嘻嘻哈哈地看着被抓的人,然后装作惊恐地看自己屁股,是不是干干净净一片地方。我记得小时候也玩过这样的游戏,我不是怕有手绢,是怕没手绢。我觉得他们抓不住我,有也抓不住。现在想想,屁股干净不干净,自己并不知道。想被抓住的时候不是真的希望自己被抓住,只是想显示自己不可能被抓住。

永远不被抓住只是愿望,可能吗?

我就这样站在幼儿园栅栏外面看,一直站得腿都麻木了。直到有名警察同志气喘吁吁地过来问我干什么,才发现丢手绢的小朋友们都回教室了,那个漂亮的女幼师在窗户后面紧张地张望。原来是把我当成要报复社会的坏人了,连警察同志过来时也很警惕地离我一米远,这是他们的专业,一米是安全距离。

这下好了,有警察证明我下午的去向,不用担心连累唐四了。

我是个讲究人。唐四总是向其他人介绍我说这哥们儿愿赌服输,真汉子。讲究是长在骨子里面的东西,我自己没觉得,但大家都这么说多了,发现自己真的讲究了。

有个朋友是法院的,他说他最佩服的是一名罪犯,已经执行死刑的罪犯,那个人的特点就是讲究。是个大贪污犯,白白净净的,开始真没看出来有这么大定力,听到宣判死刑时懒洋洋的没什么大反应,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朋友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法院宣判时的气氛是最窒息的,从来没有人这么漫不经心地听着自己被执行死刑。他举例说,法庭上甚至有个犯人直接吓死,因为法官宣布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时突然有点憋气,咽了口唾沫把这句话分成了两句。结果唾沫咽下去后“缓期两年执行”的话还没出来,犯人直接瘫软在椅子上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这是一个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家里面有些背景,愣是把个立即执行活动成了缓期执行,没想到立即生效了。第二天全村人都来了,敲锣打鼓地放鞭炮,大红锦旗上写着“惩恶扬善,为民除害”,说要把法官的名字贡起来,注明是青天大老爷。

可惜这名阴差阳错当上青天大老爷的法官因此也受了处分,调离了法官岗位。法院立即出台严格规定,死缓的判决必须一口气说完,中间不得打顿。后来所有的法官在宣判的时候都念得很快,生怕再出这样的岔子。人一有担心就会紧张,紧张的法官和不紧张的死刑犯面对面地坐着,相映成趣。念完后发现没有反应,法官自己先愣了一下,以为没有说清楚。赶紧看看旁边的书记员,书记员也大惑不解,还真有这么视死如归的人?

綁上行刑车,躺到注射台上,贪污犯才很从容地提出一个条件。能不能从胳膊下面的衣袖剪口注射,上面剪破了太难看。直到最后注射完毕,还是一脸笑意。朋友说,这人我佩服,讲究。

本来是朋友的偶像,讲来听过后觉得很有意思,经常给别人讲。一来二去发现这个人在我心里生了根,晚上睡觉时老有个白白净净的人看着我,衣冠楚楚的,只是袖子下面有个破口。

我把袖子挽起来了,不用剪口子,明天应该比他还讲究,殡仪馆会把我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伤口,我也是衣冠楚楚的。

我换的是一套最喜欢的船王西装,上衣挂在床边,穿着西裤。明天他们发现我后一定知道我想穿着这套衣服,也一定会给我换上。上个星期找黑皮见面的时候也是穿的这一套,路上不少美女少妇回头看我,还有故意装作看街边橱柜的,我想她应该是在玻璃里面反射看我。我喜欢这样含蓄的,让人有点想头就有了韵味,话说白了就没劲了,意思到了最重要。连黑皮都懂这道理。

陪我见黑皮的是个刑警朋友,朋友介绍的,让我叫咏哥。原以为咏哥是非常六加一的专用词,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是专利,名字也就是一个符号。

黑皮很准时,咖啡馆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们在这儿说欠债还钱的事有点不和谐。黑皮和笑脸坐在对面,轻轻地搅动咖啡,袅袅的香气飘来飘去,很陶醉的样子。

咏哥说:“我们是老熟人了吧,黑皮。”

“咏哥您说。”

“我来替小三讨个情分。”

“咏哥您说。”

“他现在有点困难,得一段时间缓缓劲。”

“咏哥您说,黑皮毕恭毕敬,我们按您说的想。”

咏哥沉吟了一下,“知道有点难为你。”

“咏哥您说。”

“先还本金怎么样?利息认下,放三个月。”

“明白,咏哥。”

咏哥叹了口气,端起咖啡呷了一小口。

咏哥虎背熊腰,巴掌像蒲扇。咖啡杯子小了点,像个玩具被他捏在手上。咏哥一口咖啡在嘴里很陶醉地慢慢品着,老半天也没咽下去。

黑皮转动咖啡匙,叮叮当当地很清脆。

笑脸从手提包里面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个血红血红的手指印,双龙戏珠的指纹。

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有双龙戏珠指纹的孩子聪明宝贵,一生无忧。我从小到大也的确很聪明,一帆风顺地上学、上班,过去的二十多年简直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一浪一浪都一样,还真没有遇到什么值得记忆的东西,人就稀里哗啦地长到这份上了。

笑脸递给黑皮,黑皮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三哥对不起,我也没办法。”

我知道,是我连累黑哥了。我很不好意思,毕竟黑皮是靠这个吃饭的,钱不是他的,即使是他的该还还得还。哪条行当都有规矩,他有他的难。

黑皮拿笔在上面划了划,叫了声咏哥。

咏哥看都没看地直接推给我。

沿江大道边上有个沃乐玛超市,经常有打折活动,打折优惠后再送券。这次黑皮给了个大折扣,货真价实的折扣。从这点上看,黑皮比超市讲究,没有提前加价,前面的本息都是我认可的。

笑脸把印泥拿出来递给我,我看了一眼数字,把大拇指很郑重地摁了上去。

咏哥走了,笑脸很关心地问我,“三哥,这段时间你不要怕,有我护着你,谁也近不来。”

我突然想笑了。前任女友很喜欢在网上玩对对碰游戏,玩着玩着会被对方送过来一个笑脸,就操作不动了。怎么点鼠标,游戏不进行,笑脸一次又一次地笑,直到十秒锁后才解锁。

这次我被锁定的笑脸时间是三个月。笑脸送给我一部手机,精致小巧,说这个手机不会欠费,三哥你有事用它打我电话。

手机是滑盖的,我没见过的牌子,模样很新颖。上面的按键只有3个,1、2、3,笑脸说:“三哥,你找我只需要按这个3,我就知道是三哥在召唤。”

“没充电器?”

“没关系三哥,你揣着就行,平时不用也不费电。”

咏哥扫了一眼,“黑皮不错,高科技啊。”

“嘿嘿,小儿科,小儿科,咏哥见笑。”黑皮努力堆起阿谀的笑,皮肉很积极地向鼻子集中靠拢。黑皮脸不大,也不算黑,不过这脸上五官紧急集合的效果真不怎么样,皮也动了肉也动了,还是让人想到皮笑肉不笑这个词。关键的是他的眼神里面没一点笑意,如果没看错的话,都是憎恶和仇恨。

咏哥看看我,“小三要是不方便也可以不拿。”口气淡淡的,像刚刚下雪的路面,星星点点地好像掩盖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盖住。我们这个城市冬天经常有这样的天气,天上下着小雪花,地上落着小雪花,树上挂着小雪花,整个眼前全部是雪花,就容易认为这个世界只有雪花,和和谐谐。其实每到冬天就会有报道出来,有人掉到窨井里面了,有车撞到旁边树上了。

电影《手机》里面的台词说,手机也是个手雷。跟踪仪也好,定位仪也好,窃听器也好,想必是怕我跑了。黑皮卖咏哥面子给我打折,我要是还不付账的话,对他们都不好交代。

我知道咏哥是为我好,手雷毕竟不是能随身带的。网上报道说塔利班的人肉炸弹都不是自己引爆的,有人遥控。拿着手雷不拿控制器的人,也是人肉炸弹吧。听说黑皮上过长乐市重点高中,物理特别棒,现在明白什么叫物理了,就是用高科技的物体来给你说道理。

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是每天电视机下角倒计时都会变一下,二是开幕式上巨大的脚印在首都上劈空踏行,义无反顾。

那些都是高科技。高科技是挡不住的。

“三哥,我们关系怎么样?”小孙一脸真诚。我拿着钱的手进退两难。我想把小孙的钱还给他,不多,五万。可是他不要,而且他求我不要还给他。他不知道这五万是我把房子卖了三遍后切出来的一小块蛋糕。

我们老总挺喜欢说一句话,要把蛋糕做大,我们是国有企业,也就是拿着国家的钱玩企业。国有企业经营得好不好不是体现在赚钱上,是体现在领导认可上。所以我们老总喜欢做蛋糕,自称是蛋糕房里面的大师傅。他说现在的蛋糕不同于以前的蛋糕,做蛋糕也要有理論支持。他给我们阐述了八条蛋糕理论,作为公司政治理论教育必修课。

比如说他的蛋糕理论第一条:蛋糕不是做给人吃的。蛋糕不是做给人吃难道去喂猪?小孙年轻,当时嘟哝了这么一句,很快就调到综合部负责门卫管理工作了。我当然知道老总想说什么,他莫测高深地让我们琢磨研究他的蛋糕理论,其实在很多公共场合都讲得眉飞色舞了。所谓蛋糕不是做给你吃的,理解是给人看的。给谁看?当然是能给你蛋糕的人看。做蛋糕的人也需要吃蛋糕,做一个小蛋糕是想吃一个大蛋糕。大蛋糕往往在上级手里,你做一个让上级很高兴的蛋糕,他说不定就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大蛋糕。当然他不这么说,他的意思蛋糕不仅是做给人吃的,也需要有人欣赏。再好吃的蛋糕不能引起人的食欲就是失败的蛋糕,再香的蛋糕无人问津就是过期食品,再优秀的食品不能形成品牌就是地摊货。这套理论逻辑性非常强,领导讲话要让人多加揣测,太直白了显得很没水平。

于是我们公司的蛋糕不断做大,盈利逐年攀升,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根本原因是上级总公司把经营指标调整了一丢丢,只需要这么一丢丢我们的效益马上平步青云。所以形势大好的前提是必须和总公司领导关系一片大好,总公司认为你大好了,一定就是大好了,像我这样的小头目一定会小好,小好的一个实惠就是可以经常性开溜到唐四家,每月工作报表上有一半时间是“联系客户”。

老总需要把蛋糕做大,我也需要。一套房子变出三套价钱来,还是受了做大蛋糕的启发。沿江大道的建设资金把长乐市后几年的财政钱都吃完了,照样上马,照样有老百姓叫好,说是民心工程。至于这些钱谁来还,只要不掏我的口袋,老百姓是不管的。建设沿江大道是市政府的事,不是国家投资,市政府手上只有这么大一块蛋糕,他就会精心地切,该发展要发展,该还钱要还钱。

切蛋糕是门艺术,上次白娘子说他家孩子爱吃蛋糕,邻居家的孩子爱吃奶油,一次买个蛋糕让两个孩子分着吃,想用刀从中间横向切开,蛋糕奶油分开就成了。不想两个孩子都不答应,为什么我没有奶油,为什么我没有蛋糕。两个家长都很诧异,你们不是一个不吃奶油一个不吃蛋糕吗?谁说我不吃了,我就要吃!两个大人犯了难,不行再买一个去吧。幼儿园老师正好路过,说我来分好不好?她斜着切了下去,对角线一样。然后把蛋糕多奶油少的那一块给爱吃奶油的孩子,孩子不要,说我要那一块奶油多的。另外一个孩子恰恰相反,要蛋糕比重大的。两个人吃完后觉得不解恨,又用自己手里不爱吃的那部分和对方交换,然后吃得兴高采烈。两个家长看得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区别?幼儿园老师说,区别在于他们都认为自己沾光了,自己爱吃的东西比对方多,对方有的东西自己也不缺。

我手上也是一块蛋糕,想先把小孙的五万还给他,这只是蛋糕中一小块,但是我切的第一刀。自古只有要债难的,没有还钱难的。偏偏我就还不出去。不止小孙,第一刀计划里面的钱一半以上没有还出去。

沿江大道修好后,在大桥护坡下面有一块平地,是我们长乐市蹦极教育基地。我没去玩过,不是害怕,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明明知道会被拉上来,偏偏还大呼小叫地害怕,既然害怕还来跳什么?小李子说你不懂,开始都想逞英雄当好汉,真上去了一看脚下就吓得腿肚子转筋打哆嗦。我说那你不知道回来?他说回不来了三哥,被他们一脚给踹下去了。

后来大家开他玩笑,到大桥头上蹦一回吧,那个更刺激。小李子很不屑,咱是国企,私企跳完了也轮不上咱。

私企倒没怎么跳,私企里面的农民工是跳了不少。都是为了讨薪,有的举着牌子站在桥头上,有的打着红字白底横幅,还钱过年,不准拖欠。用了五个感叹号,真像血书一样。后来有家广告公司老板告诉我,他现在新开辟的一项业务就是模仿血书,逼真得可以乱真,专门为讨薪和上访申冤的准备。

看看农民工兄弟选的那个蹦极基地,不得不佩服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再远一点会跳进江里,想捞也捞不起来;近一点会掉护坡上,那些混凝土和夯石的混合体比钢铁还硬,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一命呜呼。只有这个地点正下方是护坡与江水的中间,一块绿茸茸地毯一样的草地,既安全可靠,又方便消防战士搭建充气垫,更重要的是视野极佳,远可眺望滚滚汉江,近可观察解救人员动向,正脸面对沿江大道,特别方便电视台记者取景报道。沿江大道修好后,这个地点已经男女老少站过二十余人。他们往往站在大桥的栏杆外面,让公安武警战士不准靠近,同时要求媒体记者赶到现场,挥动小传单让围观群众阅读,最后再和有级别的谈判人员讨价还价,达到目的后就会体力不支被警察拖上桥,达不到目的就一跃而下落到消防战士搭好的气垫上。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程序基本没乱,到最后出勤的消防战士也习惯了,一到现场就先把气垫吹起来,并告诉桥上的人坚持一会儿,把气充好得二十分钟哦,差不多的时候告诉你。有时候责任心强的战士还会提醒,今天有点北风,你跳的时候向南落一点啊。跳桥的人很配合,准确无误地着陆,围观群众一阵鼓掌,人民警察上去把人一铐,表演结束。市政府为此很是头疼,特意在这块地方划上禁行标识,像公路上的黄格线,车辆行人一律避开。这一划更加精准,再来跳桥的人直接就奔黄格线去,连电视台记者在哪个地方架摄像机都心照不宣了。于是这一块被称为蹦极基地,消防战士专门把一个气垫存放在附近的仓库里,使用频率太高了,拖来拖去很不方便。

我很想不通这些欠债的企业老板,明明知道这账赖不过去,为什么非要等到民工跳桥才给?早早给了不少许多事吗?事情闹大能有好果子吃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跑不掉的。民工出来就是为了挣钱,钱比命金贵。

有时候也羡慕这些老板,被人追着要钱多幸福啊,现在我追着人还钱都还不出去。打电话不接,上门不开,装作不在家。杨白劳当到我这份上,比雷锋还雷锋。他们不知道我必须得把他们的钱先还了,不然他们就血本无归了。

今天是二十九号,我肯定是找不到这些债主了。再过三天就到了下个月,他们的本金又可以再生点利息了。这个利息还是很可观的,因为可观的利息,所以他们观察重点都在利息上。他们忽略了利息根子在本金上,我要把本金还给他们是我玩不下去了,他们坚决不接受还账是因为此前我按期支付他们利息。

谁也不相信我还不起,我是有本事的人,也是义气人。国家经济要发展,总得有人要贷款,有人贷款就需要有人提供资金,提供资金就会有收益,别人信不过,三哥总是最可靠的。小孙瞒着老婆从外面借了五万块,第一次交给我的时候战战兢兢,感觉手在哆嗦,现在我要把钱还给他的时候反正让他战战兢兢了,生怕是得罪我了,连续两天都赔着笑脸,还说我请我吃饭。

我真想把这一沓钱狠狠砸在他脸上,“你他妈的怎么这么笨?”可我是讲究人,不兴骂人,得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小孙转身跑了,跑就跑了,后天是利息派发日,他跑多远都会回来找我。

钱是个好东西,一号上午十点钟绝对准时地出现在我办公室,这次也一样。亲兄弟明算账,第一次给他派息时,让他打个收条来换钱,他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算了算了,兄弟还这么讲究。后来从第二月开始,他准时拿着收条过来换钱,开始我们还有几句客气话,到后来都是默契得流畅简洁,条子放进保险柜,钞票递到他手上,接到后他朝我桌子上扔一根烟转身就走。再后来事办完后他从我桌子上拿一根烟走人,再向后是进来时拿一根走的时候再拿一根。今天一反常态地先给我上了一支烟,“三哥,三哥,嘿嘿,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三哥得谢谢你看得起不是。我拿出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数数吧,本息一起五万一千五,这袋子里面是五万二。

小孙愕然地看着我,脸慢慢开始变红。“三哥,我不急着要。”

我急着还。我点上烟,慢慢吐出一串烟圈,看着慢慢升到天花板。烟圈先是一个跟一个,很快慢慢融合在一起,看上去像四个连在一起的头像。我指着烟圈,小孙,你看这玩意儿像不像钞票上的老人头?

小孙沮丧地看了一眼,“三哥,帮个忙吧,我瞒着老婆跟人家合伙做了点事,这不,没经验不是,给赔了。我每月的钱都叫老婆收走了,就指望着这个事来填坑呢。我哪儿来的钱啊,这钱是我找人贷的。”

钱这玩意儿很有意思,说自己没钱的人往往是一直在攒钱的人,让人觉得有钱的人往往是欠着许多钱的人,房地产商都是有钱人,可谁也没有他们欠的钱多,股民都说自己没钱,可亏了一笔又一笔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冲。有钱人花别人的钱花成了有钱人,没钱人处处想挣钱结果把钱给了别人。借钱的花的是真金白银,借出去的账也是钱,于是显得大家都挺有钱,而钱的总量是有数的。没数的,往往是人心。

小孫在别人那里肯定还放的有钱。现在满大街都是担保公司,随便拉个熟人就有担保公司的关系,担保利率一个比一个高,不少人想办法从银行里贷款出来放进担保公司吃差价,都以为钱真的能生钱,其实除了生出贪心,就是被骗了。

小李子正好从他办公室出来,“三哥,晚上嗨歌去吧。”

如果不和小李子去嗨歌会怎么样?人在意识模糊时候,经常有一些以前没留意的东西浮现出来,是思维紊乱的原因吗?不一定,当你有明确想法时,注意力会集中,其他事情就被忽视了。还有一种情况,是你注意的东西突然不在了,就像使了很大劲去推一堵墙,跑到跟前时墙突然塌了,然后自己跟着掉进残垣断壁里面,灰头土脸。

现在突然想起来小李子的邀请,其实是很奇怪的。我平时不爱唱歌,听着里面鬼哭狼嚎的动静,心情跟着发紧。所以每次去都是点歌的,我会留意谁爱唱什么歌,或者什么类型的,然后大概地分分类,排排队,保证都有唱的,也保证都是会唱的。大家喜欢带我出去嗨,肯定是有道理的。这道理我懂。

我们老总爱唱歌,也喜欢叫我。不去上班他不管,嗨歌我得去。工作中是他能管住我的,不管我是他大度,生活中他管不住我,可我去了说明我忠诚。人嘛,都有所好,这是硬道理。不然老总凭什么给我一个单身宿舍,外地的人还没有呢。

每次我们嗨完出来他都说很过瘾,兴奋得面色潮红。潮红是一种境界,境界是慢慢上去的,得有个预热。老总的歌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人的,拿手的不用脚趾头也能数过来。以前白娘子给他点歌,一上来就把最拿手的点个精光,老总倒是兴奋,可就是出不了状态。过一会儿有状态,拿手的都没了。所以他老是斜着眼给我们讲年龄,说年轻时有贼心没贼胆,长大了贼心贼胆都有了,可是贼没了。白娘子脸色绯红,香汗如渗,大家都觉得这里面有点那个什么意思。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直到白娘子亲口告诉我老总对她好像没什么兴趣,那个贼不是她。

后来我点歌,先给他点一些简单的,把气顺畅开,暖暖场,和大家交叉着推进五六轮后,再把他的擅长次第推出。这就叫渐入佳境,老总的情绪果然潮水一样慢慢涨上来,一首首地引吭高歌激情洋溢的,然后我就成了他去歌厅的常委。

小李子不是常委,处于候补委员层级。他叫我的时候,居然下意识同意了,可能唱歌和老总已经捆绑成一体化了。

无事献殷勤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年头妖也很忙,不会平白无故浪费时间。小李子说的事,当然不便宜。

在KTV里可以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原形毕露,最适合放开说话。小李子没有隐瞒,他是黑皮的金主之一,也就是说,我欠的钱有他的份。所以,他一直很关心我。

现在都提倡多种经营,讲究广种薄收,目的都是多进少出。笑脸给我手机时说,这三个月是安全的,怎么安全我不知道,但是小李子觉得应该更安全一点。他们要的是钱不是命,如果都因为钱把人弄没命了,那是亏本买卖。搞经营的,得有顾客体验意识。他们觉得,我应该可以做点事情,这个事情还不难。

都说做实业难,做金融容易。仔细想想,唐四和小李子这些做金融的也不容易,简直操碎了心。

都说人生别无选择,那不对。其实人生有很多选择,就像我现在一样,我可以不选择自杀,真的自杀也可以不选择拿刀割。可是每一次选择过后,其他的就不要再选择了。天下的选择题往往都是单项的。

小李子的选择题很简单。我只需要搞定一个人,债务问题就解决了。因为这个人可以搞定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可以搞定一个银行,银行可以搞定贷款。而这个人只能我来搞定最合适,对于我来说,让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不费劲,只要我愿意,它自己就倒下了。

骨牌并不骨感,还很丰满,和现实正好相反。行长太太对我的那点意思,我看得清清楚楚。唐四也清楚,小李子、黑皮应该都清楚,尽管看上去不清楚。清楚与不清楚的界限,有时候真的不清楚。

前段时间,手机客户端不断推出一个很抓眼球的广告,说狂风车行的电动车做活动,威猛个性的电动车只需要一千多,甚至还有三百多的。身边有些同事回来了眉开眼笑地说太划算了,到处动员别人去买。原来这事居然是小李子干的,狂风车行被他收购了,他用低价噱头做销量,然后用分期的费用去抵押贷款。

这世上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在广告上看到三千多的电动车只需要一千多没错,每月返还你的贷款也没错,签订的白纸黑字合同也没错。那么,商家图什么呢?学雷锋吗?

所以还有一笔账,就像公司里面一样,一个是拿出来迎接检查的,一个是可以去陪老总嗨歌的。每辆车的购买者要先预付五千多,保证一年时间的车身广告,然后每月退还三百块,一年下来相当于只花了一千多。没钱怎么办?很简单,拿出身份证签订一个小额贷款合同就好,由于产生手续费,所以贷款金额要提高一点,比如到一万。当然,你不会去银行,商家帮你搞定,你们还会有一个协议,每月商家替你返还贷款,直到一年后。

“有问题吗?没毛病。你能想到的,商家都贴心地替你考虑好了。那么,来吧!”

“我可以得到什么?”烟雾中我看不清楚小李子,他也看不清楚我。就像很多事情,其实只不过隔着一层烟,就让人产生了很多幻觉。烟过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五十万,加提成。”估计我们同时想到了笑脸,我笑了笑,小李子也笑了。

别老骂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逐利是所有动物的天性,特别是人。狂风车行果然疯狂起来。我去过一个门店,小李子租了个套房在大楼上面,大清早还没有开门就排队好长,大家举着身份证和银行卡,热血沸腾地议论着。说每天每个门店只有三百辆,这次要再多拿几辆。

我们站在高高的玻璃窗前,俯瞰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等待收割的韭菜。长乐市一共不到五百万人口,车辆居然可以卖出五万多台,我想起了核裂变这个词。小李子说,这次的贷款解决了大问题,资金流动开了,水就活了,明天就会更美好了。听说最多的一个人已经买了五十多辆车了,各种型号都有。他在乡镇有个电动车门店,成天走乡串户收押金,再拿着老百姓的身份证过来办手续,每个车加上个三五百的。反正贷款上的名字是别人,還钱有公司,他只不过是那个从冰箱里面把肉拿出来的人。

小李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三哥,你说他会不会比我赚得还多?”

在胖女人的怀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牌桌上和床上,果然是能办成事的地方。而现在,我在这张床上,要办成的事,却是悄悄地离开。

当人九死一生地从坑里出来,往往会忽视这个坑的危险,高估自己的出坑能力。胖女人不稀罕钱,说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我说怎么才能穷成你那样呢?她眼波流转一番,怎么不去看看黄金牙在干什么呢?

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选择支点是人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事,而加长杠杆才能产生更大的力矩。现在想起来,黄金牙更是高手,用一块地皮和一张蓝图,成功地描绘了一幅现代化养老院的未来模样。中国是老年社会,独生子养不起四个老人,当老人的要为自己着想,提前准备好自己的公寓化养老生活吧。怎么准备?投资吧,每平方一万,优先选房,优先排号,叫上你的老伙伴一起来吧。

现在想来,道理仍然是一样简单,我投入去养老院和那个买了几十辆电动车的小老板没什么区别,都以为自己只是过手神仙,就像丢手绢一样,在击鼓传花的过程中,吃到一个排排坐的大果果。他认为买家在下,卖家在上,与自己无关;我以为贷款有银行,卖房有市场,稳赚不赔。

世间最多是变化,变化往往也猝不及防。就像我那手三个Q的好牌,也会遇到三个K和三个A。而我们三个人,难道不是在另外一个赌场上?

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朋,看他楼塌了。

一眨眼工夫,一个轮回结束。胖女人和老公一起进去了,黄金牙跳楼了,他赢的那么多真金白银,最终和套取和养老院预付款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没有能救自己一命。波谲云诡的地方总是暗流涌动,无声地吞掉一个又一个。来来去去,不过一个局跟着另外一个局。养老院也好,电动车也好,和诈金花没有本质区别。久赌必输,特别是想翻本的人。老天已经给了一次机会,我却又把注押到更大的局中。杠杆再有力,用多了也会断。

笑脸的手机还在床边放着,只要我失联,他们会很容易找到我。黑皮的服务很到位,知道我的电动车项目挣钱了,没有过来催要,反而主动地放宽了些时限。我去投资养老院,他笑容可掬地支持,所谓的富贵险中求,养老院的暴利回报他比我清楚太多了。但是,谁想到黄金牙会跳楼呢?

跳楼的何止是黄金牙,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可是大家都去炒着挣钱,又有几个人能够心如止水?中国是老年社会,养老院既有政策支持又有群众需求,怎么说翻船就翻船了?玩实体的,哪个不介入投资?杠杆玩断了,只能说是运气吧。

黑皮依然很看好我,建议再换个项目继续做,还安慰我说时间可以再放一放。他是真关心我。可他不知道,因为养老院资金问题自杀的那些人中间,有一对老夫妻是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才投资了一辈子的身家,等我事后知道已经晚了。

在他们破旧的小屋里,两位和蔼的老人安静地躺着,仍然十指相扣,他们最后的归宿,是自家用了五十年的木床,也是他们的婚床。

出了他們家后,我在江边去看了看蹦极基地,居然没有人,看来那些奔波呼号的老人已经放弃了挣扎。是啊,如此震动的社会事件,还死了人,会让后面的人清醒不少,也会让那些急着啃老而骂自己亲娘的人收敛一些,给这些可怜的老人留点活下去的力量。

我知道他们找过政府,找过警察,也找过公司,一生积蓄只是想换一个养老的床铺,结果却被卷光了所有。我的老师躺在床上那一会儿,是不是和我现在一样,绝望到了平静?

滴答,滴答。

眼角也有水依着这声音在滴落,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咚的吞咽声。环视这黑色的夜,隐隐约约看到窗外的光线在渐渐明亮。我知道天快亮了。

床头那部精巧手机发着幽幽蓝光,漂亮得像艺术品。我长吁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突然,小手机惊天动地响起来。声音竟然金曲般美妙。

作者简介:章金辉,笔名黄灯,中国铁路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现就职于郑州铁路局郑州动车段,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高级政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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